笑聲的窒息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當相聲不再諷刺的時候,人們便開始諷刺相聲。幽默的精髓在諷刺,一個丟掉了諷刺的相聲,也就丟掉了幽默。丟掉諷刺的相聲,正如今天所謂的主流相聲所呈現的,變成了絲毫不能令人回味的貧嘴、滑稽、插科打諢,不倫不類的歌功頌德,相聲本來可以成為中國最幽默的脫口秀形式,而今天,卻越來越喪失掉聽眾。
正如有論者所說,相聲的領域曾經可以是如此的自由和寬泛。觀眾可以長期觀看到這類相聲。關鍵就在于,早期的相聲,和其他任何土生土長的民間藝術形式,都能夠用豐富和真實的手法來反映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演員可以隨意自由的探尋中國人民身上的優(yōu)點和缺點,中國文化的光輝和黑暗的一面,表演日常生活中令人厭煩的荒謬,無論是官場上的還是市井中的,給觀眾帶來歡樂?傊,相聲曾經能夠諷刺中國的方方面面,包括黑暗的一面。但上世紀中葉的某個節(jié)點上,情況發(fā)生了變化。
諷刺,是如何從相聲中繳械的?
“你能說清幽默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忙著戴上助聽器的老漫畫家方成,拔高了嗓門學著――1979年的一天,老朋友侯寶林來到他的家中,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大半輩子都活在相聲舞臺的相聲大師,難道不懂幽默?
“他懂。他抖的是真包袱啊?伤诶碚撋现v不了。他著急,他發(fā)現一些相聲演員不懂得幽默。”
方成從上世紀40年代起就在畫漫畫,他也是頓時語塞。打那起,他下定決心非把“幽默”掰扯清楚,這一研究就是30年。
“幽默里有一種叫諷刺。凡是諷刺都是幽默,是用幽默的方式罵人!
“現在的相聲有諷刺,但是不多。為什么?就拿我們漫畫似的,漫畫主要是搞時事評論,別的國家能用漫畫點評總統,咱們行嗎?所以漫畫都去開玩笑了。有人還專門把幽默當成了滑稽的東西!
老人說話時,宛若現代的相聲近在咫尺。然后他想到了一人,“那人叫何遲,他以前寫過一出相聲,名叫《統一病》。”
兩段相聲不一樣的命運
“何遲倒霉就倒霉在這出段子上了!碧崞鸷芜t,天津老一輩相聲藝人都如此說。
1956年,眼見中央提倡文藝思想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歡迎黨外人士給黨內提意見,形勢紅火。
思想活躍的天津曲藝作家何遲,與著名相聲藝人馬三立聯手,創(chuàng)作出了相聲《買猴》與《開會迷》。他們對各行各業(yè)工作崗位上的“馬大哈”以及存在的官僚形式主義進行了惟妙惟肖的諷刺嘲弄。
盡管《買猴》一度引來爭議,仍然大獲成功。
“毛主席來天津視察工作,還握著我家老爺子的手說,買猴子、買猴子!瘪R三立的長子馬志明憶起當初。
1957年,正當天津慶祝社會主義鑼鼓喧天,四方鞭響之際,何遲又乘勝追擊,頭腦冷靜地針砭時弊,一氣呵成寫就了《統一病》。
“《統一病》就是諷刺那會,整個社會‘穿一樣的衣裳吃一樣的飯,一樣的思想說一樣的話’!崩舷嗦曀嚾颂锪⒑陶f。
“我是自投羅網,自己出賣了自己!痹谖母镏姓勰ブ職埖暮芜t,后來躺在床上對人苦笑。
當初完稿后,他將其連同一封請審信一并呈上中宣部,以期組織上對他的作品提出寶貴意見。
據說中宣部一位管文藝的領導看后,當即在扉頁上大筆一揮:此人對社會主義制度為何如此仇視……這是對我們社會主義改造和城市工作的嚴重誹謗。
隨即,何遲被打成十惡不赦的右派分子。
天津曲藝學校的樓后,簡陋的宿舍里,田立禾說話俏皮,“何遲不像我們這些人。我們的腦子就是文件!
他瞇起的眼睛里清晰浮現,1958年8月,黨的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勝利召開,制定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
各地相聲演員紛紛上山、下鄉(xiāng)、下廠,編演了一批以歌頌為主的相聲,備在全國第一屆曲藝匯演上演出。
也是那次匯演,讓歌頌與相聲的諷刺、娛樂功能形成三足鼎立。
匯演地點設在了中南海懷仁堂。來自東北的相聲演員李錦田,藝名小立本,他和捧哏楊海荃在中場說起了相聲《社會主義好》。
“顧名思義,就是這也好那也好,產量上翻幾番。他基本使的是貫口(整體背誦),很見功力,火得不行。
“周總理就坐在第七排中間,等他說完后,親自上后臺接見。小立本個兒很矮,不是孩子看似孩子,可能總理還抱過他。這往后他平步青云,還當上了政協委員!
那晚的壓軸戲本是馬三立與趙佩茹的合說相聲,“那段子算是泄了氣。馬老以后也是一瀉千里,這就是命運。”田立禾搖晃著花白腦袋。
1958年年底,因與何遲的合作,馬三立受到牽連打成右派,十年文革更是舉家下放農村。
現如今馬志明白發(fā)蒼蒼,他一邊揉捏著在文革中受傷的腰,一邊冷然地數落著已逝的父親:
“我們家在過去是純粹的苦大仇深,新社會徹底的翻身戶。得,挺好的成分都讓老頭說一《買猴》糟踐了。依我看,他定右派不冤。誰讓你生活在社會主義美好環(huán)境里,拿著人民的工資,你不去歌頌,你去諷刺?”
相聲改進小組
“我恰恰認為從1956年到1966年是相聲最好的10年。”中國曲協副主席吳文科在電話中的口吻篤定。
他尤為指出,解放初期,相聲藝人們自覺組織了相聲改進小組,自律地凈化了相聲舞臺。
關于這段歷史的來龍去脈,相聲演員于世德在《我這半輩子》中有過交待:
剛解放時,演唱“拆唱八角鼓”的顧榮甫等人,有一次去白紙坊印刷廠禮堂演出。他原本使用相聲“墊話”,《反正話》墊場。殊料想,老段子中的“楚霸王、王八杵、孫猴子、猴孫子”,不但沒有逗起工人群眾的歡聲笑語,反將他們轟下臺去。
緊接著,戲曲講習班的主持人又在會上發(fā)話,文藝界哪個部門都好辦,京劇、評劇不都有了新節(jié)目嗎?唯獨相聲,那里邊除了低級、庸俗、倫理哏,就是諷刺挖苦勞動人民。它的前途哇……唉!
相聲藝人自小生活在社會底層。生存環(huán)境練就了他們在圈內世故練達,在臺上通曉把點開活。但出了圈外,他們的內心很謙卑,特別是面對官員的時候。
領導干部的這一聲“唉”,真格震到了藝人們的靈魂深處。
聞知老舍從美國回來,侯寶林等人火速趕往北京飯店,懇請這位文學家醍醐灌頂,指明相聲的前途,保住大伙的飯碗。
老舍對藝人劉智德說:“你說好幾十年的相聲,怎么會帶頭胡思亂想起來了?我就不信,相聲一點前途沒有。我同意寶林他們幾位的意見,大家抱成團兒――改嘛!
于是在老舍、吳曉玲、呂叔湘等人的幫助下,由北京曲藝公會出面,孫玉奎、常寶霆、侯寶林等11名相聲演員,于1950年1月19日在前門箭樓正式宣布相聲改進小組成立。
“通過在相聲改進小組數月的學習,相聲藝人們普遍認識到侮辱窮人和輕視勞動人民是最大的錯誤,今后應將諷刺對象轉向帝、封、官,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侯寶林被選為這個小組的負責人之一。他憑借深厚的功底與精湛的技藝,改良了大量的傳統段子,摒棄了其中的“臟亂犖”,一舉鞏固了他在相聲界的地位。
不要給主席講大道理
“曲藝和戲劇在當初都作過凈化。去掉那些很庸俗低級恐怖的東西當然很有必要。但畢竟不是每件作品都如此。我們那時強調無產階級思想內容,這樣就會在凈化的同時,容易把藝術中最富有生機的,最鮮嫩的,最有鋒芒的部分掐掉!边@是戲劇研究者章詒和的分析。
她最后一句話意味深長,戲劇與曲藝有一條共同的規(guī)律,即生于民間,死于廟廊。
1952年相聲改進小組解散了。侯寶林、劉寶瑞經王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說唱團早期的籌辦人之一)的推薦,先后進入了該說唱團,一并成為團里的臺柱子。至于別的相聲藝人也分別編入其他藝術團體。
藝人們滿懷興奮。他們不再是天橋賣藝的撂地藝人、搭棚茶館里一說相聲的,而是吃起皇糧,積極響應一切意識形態(tài)為政治服務的國家演員了。
“侯先生不僅說傳統段子,他也深入基層說過很多新相聲!
原說唱團團長王力葉回想起1959年,他帶團遠赴東海前線慰問演出,侯寶林郭啟儒就合說過他即時創(chuàng)作的相聲《美蔣勞軍記》。
“那時政治上將矛盾劃分為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對于敵我矛盾,我們是狠狠地批。至于人民內部矛盾,那就是委婉善意地指出與幫助了。”
王力葉溫和地說,等到了反右的時候,人們自然明白什么可以說,什么不可以說。末了,他索性連人民內部矛盾都回避不說了。
“一篇好的相聲就是一篇好的諷刺文學……欣賞諷刺文學是我們民主主義的一種表現!
1957年反右擴大化時,熱愛相聲的老舍發(fā)自肺腑地呼吁。相伴而生的是,歌頌型相聲的代表人物馬季、常寶華等人的崛起勝出。
其中要說馬季,他師承侯寶林等名家專長,又能將所學融入創(chuàng)新中去。文革前,他歌頌全國勞模張富貴的相聲《畫像》,倍受主席的激賞。
在早年的《說革命的相聲》一文中,馬季總結心得――
我雖然也反對相聲應以諷刺為主這種看法,但當接觸到《畫相》題材時,對自己可以堅持走歌頌道路產生了懷疑。我曾想用諷刺的方法來表現一個勞動模范,想來想去沒法下筆。思想上認為應當歌頌,但又怕不被專家、內行承認。于是我學習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講話指出,“對人民群眾,對人民的勞動和斗爭,對人民的軍隊,人民的政黨,我們當然應該贊揚!边@才使我思想明確了,同時增加了我的信心,寫出了歌頌性的相聲《畫相》。
“那個時候還是有諷刺的。但那種諷刺比較皮毛。一旦涉及到政治、涉及到科級以上的干部,就很少諷刺了。像咱們看那相聲,不都是‘科長怎么樣’?再有的就是我們自嘲的一些社會不良現象了!背烈髌,馬季的同門,老相聲演員郝愛民開口言道。
60年代,郝愛民曾和馬季跟隨著四位師傅,侯寶林、劉寶瑞、郭啟儒、郭全寶同入中南海表演相聲。
“如今為主席說過相聲的人就剩我一人了!边@使他感慨萬千――
1960年開始,我們每周三晚上都到中南海紫光閣為國家領導人說相聲。后來又增加了每周六在春藕齋演出。
演出之前,主席先坐在里間休息抽煙。這時候,主席的保衛(wèi)人員李樹槐就拉著我們進舞池。我還有點害怕,那個場合里都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咱們不能光想著跳來跳去,還得在腦中集中思想過詞,準備好待會的節(jié)目。
主席從不抽完一支煙。等秘書發(fā)現他抽到半支時,那就是一個信號了,意味節(jié)目要上場了。我們趕緊去小間換好長衫,一排站好。那會,每個演員有個法定時間,每段相聲再長不得超過3分鐘。
10點到10點半左右,主席進來了,所有的人熱烈鼓掌。再過一會兒,周總理朱老總他們紛紛撤離,讓主席一人放松盡興。主席坐在專座上,先看京劇后聽相聲。
他聽新相聲,更愛聽傳統相聲,特別是侯先生的《關公戰(zhàn)秦瓊》。侯先生為主席一共說了100多段相聲,多數都是傳統段子。
我和馬季表演的是相聲小段,主要像《拔牙》、《裝小嘴兒》、《難形容》、《猜字兒》一類的。主席都挺愛聽,他聽后一笑,其他人才敢跟著笑。
表演之前,他的秘書就交待過我們,就是要讓主席笑。讓他笑了,休息好了就行了。不要給他講那些所謂歌頌的,他可不是要來聽你講大道理。
你是革命的一桿槍
“1959年不是劉少奇上臺,調整八字方針么,整個意識形態(tài)寬松了一些,傳統相聲有了一段恢復! 田立禾拉扯起調門。
那一年,中央廣播電臺文藝部主任柳蔭在會上多次發(fā)言,要將傳統相聲全部挖掘出來,哪怕是歌頌西太后的。要下決心挖,如果再不挖,二三十年后就很危險了。
田立禾提到那個時候,有于寶林的《鍘美案》、魏文亮的愛情系列相聲。
他甚至記起,60年代初的一天,師傅張壽臣喚他到家中,“立禾,來,你快準備一段!
“張先生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消息,當時天津市委里有幾位大人物在休養(yǎng),想開洋犖,點名要聽傳統犖段子《直脖》。所以他忙找來我,他以為徒弟又能夠露臉了!
田立禾把手放在嘴邊,扮起了傳聲筒。
“哼哼。那段時間相當短。打1964年國家執(zhí)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就是‘四清’以后,傳統段子一段沒留下。”
傍晚,天津赤峰道上,大金臺相聲茶館里,眾友相聲團團長尹笑聲撣著煙蒂說著話。
那會不論是和平區(qū)曲藝團,還是南開區(qū)曲藝團,全都成立了相聲研究組。
“相聲是一段段地天天研究。監(jiān)聽組就設在舞臺后,等演員一下場就告訴他,這段子先不說了,要回頭研究研究;蛘咧苯痈嬖V他,別說了,這段廢了。這都是團里自己砍啊。最后是相互掐。你掐我的段子,我掐你的段子,掐到大伙沒有一個段子可說,全崴泥了(壞事)!
尹笑聲重重地將煙頭掐滅在了桌上。
1965年,人們至少還能聽到馬季的相聲。等到了1966年,馬季也被打倒了,隨后下放嫩江。侯寶林成了3名三高分子。最慘的要數單口大王劉寶瑞,活活斗死在了北京房山農場的田間地頭。
他們的老團長蔡興林喟嘆,相聲再也聽不到了。相聲演員們都不搞業(yè)務了,前3年斗來斗去,后來全上干校勞動去了。
歌頌型相聲的另一代表人物夏雨田在生前曾對文革忿忿不平:
說“大鼓”是勸善的,“漁鼓”是討飯的,“小曲”是才子佳人,“快板”是叫街的!半p簧”是半人半鬼,“相聲’是專耍貧嘴……統統槍斃,全部砍掉。據統計,全國有260多種曲藝形式,幾乎都被收繳了,僅剩下一樣――“對口詞”。
此刻,他的一個好友正在模仿對口詞。文革中,它幾為相聲的某種延續(xù)。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比如要用‘槍’來強調毛澤東思想,槍桿子里出政權。就這樣――
“槍,無產階級根本的需要;
“槍,窮人翻身的需要……”他扮演起紅衛(wèi)兵,斗志昂揚。
一個共同的靶子
“喲,有相聲了!
1973年,在姚文元審定的紀錄片“五一游園”里,觀眾突然發(fā)現馬季唐杰忠合說相聲,欣喜莫名。
“文革期間老是那么幾支歌幾出戲,膩味透了;謴颓嚱M,馬季他們從干;貋,創(chuàng)作了相聲《友誼頌》。我一看不錯,乘這事鉆了一個空子,在電臺錄音播放了!敝醒肴嗣駨V播電臺的老編輯陳連升說。
《友誼頌》在二七鐵路劇場表演前,一位女的軍代表大聲叫囂,咱們看節(jié)目時,要睜大眼豎起耳朵,挑挑有什么毛病。
結果大伙聽著就入迷了,毛病都讓笑聲掌聲淹沒了。
1974年,為讓身體不佳的毛主席開懷,中央電視臺讓久未說相聲的侯寶林、郭全寶,合說了一百來段傳統段子,并制作成了錄像。
1976年全國文藝會演,局領導給王力葉下達了一個任務,讓他為侯寶林寫一個相聲段子,“我寫了一個諷刺蘇修赫魯曉夫的,這是讓他正式出山!蓖趿θ~說。
文革結束后,一度相聲如雨后春筍,空前繁榮。
這其間熱門的,要屬馬季的《舞臺風雷》、《白骨精現形記》、常寶華的《帽子工廠》、《狗頭軍師張》。姜昆與李文華合說的相聲《如此照相》,辛辣地諷刺了文革期間,人人無時不刻地背誦毛的語錄的現象,而廣受歡迎。
但凡聊及這一時段,無論天津北京,老少相聲演員的觀點也是空前一致――
那是段畸形的輝煌期。人們的笑聲禁錮得太久了,太渴望笑了。哪怕你上臺隨便說一句,您來了,他們也要樂半天。
當時上下一致,矛頭對準了一個靶子――王張江姚,諷刺他們一點問題沒有。
最逗的是,相聲不再逗人了
提起80年代的相聲,人們津津樂道梁左寫的段子,《虎口遐想》、《電梯奇遇》、《大新聞》、《小偷公司》。
相聲評論家常祥霖贊嘆,梁左是一個天才。他掌握了喜劇的規(guī)律――嘲弄神圣,“你看他后來寫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不就善意地調侃了一個不合時宜的老干部?”
梁左改寫喜劇是90年代的事情。他在世時對相聲的思考,我們僅能從他朋友的支言片語中,窺知一二:
他覺得相聲上春晚,說的時間根本不夠。相聲需要“三翻四斗”,在不到5分鐘節(jié)目時間里,根本沒有“翻”的時間。
諷刺型相聲想上電視,就要苛求分寸與內容。如果一旦涉及社會敏感話題,基本不保。有一出相聲《民族樂》,內容上他不覺出彩。只因為是歌頌型相聲,演員又是少數民族,于是就上了春晚。某領導審查時說,按條件不夠上的,可是難辦哪!他弄不明白,這有什么難辦的?
“他心里有過不平。他說我一個段子哼哧哼哧寫半天,別人都拿去發(fā)財了,我算什么回事?”與梁左相識的陳連升補充道。
天津曲藝作家王鳴錄很理解梁左的這一想法。他以為這也是九十年代后相聲呈現滑坡的一個原因。
在經濟大潮的沖擊下,沉下心來創(chuàng)作的人本就不多。當發(fā)現自己辛苦的產出,捧紅了一個個相聲明星后,而自己一次性的所得竟與之相形見絀時,誰能完全做到心理平衡?這種情形下,怎會產生精品?
“相聲最好是相聲演員來寫,因為他們懂得其中的竅門。往年間的藝人們肚子里裝著五六十個段子,F在我問一些相聲演員,他們中間頂多就會四五個老段子。老段子是經過了藝人們的實踐得出,千錘百煉流傳下來,那是幾代人的心血結晶啊,沒有這個底蘊,他們就寫不出來。就算他們想搞點諷刺性的東西,也不會運用這種手法!崩下嫾曳匠尚奶鄣卣f。
“斷代。一次次政治運動造成了相聲的斷代。創(chuàng)作上斷代,與傳統的斷代,欣賞審美上的斷代!碧锪⒑贪l(fā)出了一個老藝人的悲鳴。
2002年,相聲評論員彭俐觀賞了一場新相聲小品晚會。晚會取名為《越來越好》,可按他的形容,恰恰相反,“大部分作品像溫吞水一樣”。
他干脆拿出筆來,摘取其中的“包袱”:
“崔永元的腿比脖子短!
“我從來不穿衣服!
“葛優(yōu)充靚妹――沒毛。”
“我是你大爺”……
“憑良心說,這有什么可笑的?”他反問我。
在《最逗的就是相聲不逗》一文中,他寫到:相聲不諷刺,就會被諷刺……人們不滿意相聲的原因有許多,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渴望相聲擔當起諷刺社會不良現象和落后觀念與習俗的重任。
也是2002年,中央電視臺開始在五一黃金周舉辦全國相聲大賽。其后的第三屆與第四屆大賽,有人諷刺為“看不到相聲的相聲大賽”。
如果蜜蜂沒有了刺
相聲演員們委屈啊,有人抱怨長官意志對相聲的干涉。
老演員常寶華3年前曾對我說:就我遇到的事,除了有時間限制,還有命題限制。有次我在外地演出,有人就事先打招呼,你千萬不能說“夢想成真”四個字,因為他們的臺長做的夢不好,你看多奇怪!
有人不滿相聲審查過于苛刻。相聲演員李增瑞記得,1995年春晚,他們準備了相聲《方言外語》,整個劇組一致通過。
“結果因為臺長的一句話,說這個節(jié)目諷刺我們中國人不會講英語,它就被槍斃了!彼麨榇送{悶,中國人不會講英語,不也很正常么?
“你要想再影射和針對點什么,那就更‘可以’了!彼χf。
“不要想出名時就想到電視。到哪兒都有要守的規(guī)矩,不服不行。很多人上去前,不都備著個七八個節(jié)目?
“大春節(jié)鬧喜慶,你來個交通堵塞、官員腐化、環(huán)境污染、住房困難,這4個節(jié)目要往那兒一堆,整個氣氛全完! 一位在央視文藝部工作多年的節(jié)目監(jiān)督反駁道。
原央視副臺長章壯沂也為相聲的現狀表示擔憂,他真誠地說:“對文藝節(jié)目的審查,很細的明文規(guī)定倒是沒有。但既然是上央視,不管什么節(jié)目,首先考慮的是政治思想,內容健康性,符不符合政策宣傳口徑。電視畢竟不是小劇場,擁有上億的收視率,負責人對節(jié)目的把關必須全面!
“什么都不怪,只怪相聲從業(yè)者自己的無能!現在給予他們的還不夠多嗎?他們一面領工資,一面拿著大筆出場費,卻不肯踏實鉆研業(yè)務,不去真正地深入生活。據說有人連公共汽車站都不熟悉了,這樣還想說出深入民心的好段子?如果說意識形態(tài)管理太嚴,那為什么80年代,梁左能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一位不愿署名的曲藝評論家神情激憤地質問。
“可80年代卻是思想最為活躍的一個階段。那時文學、美術都經過了深刻的討論與反思,相聲有沒有呢?這是要質疑的! 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的評論員王曉漁對此不甚贊同。
“我也不認同將板子全打在相聲從業(yè)者的頭上!币韵,老作家肖復興的一番話頗長,卻引人深思。
“建國以后,我們一切都行政化了。行政化以不同形式不斷滲透在各種文化當中。我們的審查制度是必要的,但有些違背了藝術的規(guī)律,在客觀上對相聲造成了一種很大的制約。加上一些行政策略并沒有真正梳理相聲與現實的對應,使得相聲越來越向晚會化、搞笑化跌落。
“相聲的諷刺性在減弱,相聲對現實采取了一種回避,或者是繞著彎地諷刺。這也是為什么網絡段子,手機短信比相聲更顯一針見血的原因。
“如果將相聲的諷刺比作蜜蜂尾巴上的刺。那么這根‘刺’既是別人摘的,也是我們自己摘的。”
小劇場內
“又不能賺錢,又要擔負責任,還不一定能演。為嘛要找些麻煩?”天津眾友相聲團里另一成員黃鐵良在后臺直問。
他原是侯寶林的弟子。90年代中期,在相聲最不景氣時,他和尹笑聲等一批同行聚頭開了一個會。
在會上,他們認為自己這一輩子吃相聲,喝相聲,不能眼瞅著相聲就這樣了。于是他們成立了眾友相聲團,從5元一張票賣起,苦苦維持到了今天。
“現在大家肯來茶館,花點小錢喝杯茶,聽聽相聲圖個樂,這就夠了!彼酒鹆嗣碱^。
至于相聲的明天,他干笑了兩聲:“不好說。誰知道呢。興許再出幾個郭德綱?”
與此同時,北京德云社里,郭德綱正為準備慶祝他從藝20周年,忙得不亦樂乎。4年前,他在《論五十年相聲之現狀》里,擲地有聲地發(fā)牢騷:
和尚倆字不能說,非典倆字不能說,印尼海嘯不能說,文革倆字不能說,不能說的太多了,能說的沒有什么了……
“我來給你舉一個特別典型的例子吧!睎|城區(qū)相聲俱樂部里,一個濃眉大眼的逗哏言之鑿鑿。
“前年中紀委整醫(yī)風抓回扣,拿著文件就找上我們了,要我們創(chuàng)作兩個段子諷刺這種不良現象。等我走訪了三家醫(yī)院后,我真切感受到醫(yī)護工作者其實也非常不容易。而這個問題的根結出在哪兒,不用我說,你也明白吧?
“有些事得靠行政命令,你不能指著相聲用諷刺來解決!
離他一米遠處,他的搭檔看了一篇網絡段子想樂。其內容是一個警察在上班的第一天,目睹了社會上的光怪陸離。文章內,還有一個相聲演員在感嘆自己想說這段子而不能說。
“這有什么難的?開場就說這是爺爺輩發(fā)生的事,跟現在一點扯不上,不就行了!
“觀眾聽得出這里的設計么?”
“那合著您的意思,就直接把它印成文本,到場人手一冊?”他幾欲嗔問。
不多會兒,他倆上場去了。屋中心,一張長長的桌上躺著一份內刊。翻過,一篇文章的標題赫然在目:相聲,可別忘了諷刺功能。
人民群眾喜歡“三俗”?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我想死你們了!泵餮廴艘宦牴戮V的《我要上春晚》里這句臺詞,就知道他是對馮鞏的模仿。
如果馮鞏是90年代相聲的突出人物,郭德綱則是2006年相聲界沖出的一匹黑馬。
走紅時,他放言“我的相聲不是教育人的,就為了逗樂”,“初一郭德綱露面,全體相聲演員啞音”,惹來業(yè)界一片嘩然。
“曲協接到許多相聲演員的電話,你們?yōu)槭裁床还芄馨?”姜昆說,當即另有人說他和馮鞏在以往說的都是主流相聲,指責他們毀了相聲藝術的人民性。
時任中國曲協黨組書記的姜昆為此專門組織會議,在某文件中,他提到――
針對部分觀眾對德云社表演的一些相聲有格調偏低,瑕瑜互現的現象提出的批評,由中國曲協發(fā)起,北京周末相聲俱樂部和德云社兩個相聲團體在京共同簽署了一份《倡議書》,倡導相聲演員以及曲藝工作者們攜起手來繼續(xù)堅持文藝的“二為”方向和“雙百”方針,自覺抵制“低俗、庸俗、媚俗”等不健康的表現方式。
協議的簽訂,并未擋住同年11月,郭德綱在《我要反三俗》中,對反三俗的戲謔――
“他(觀眾)活該,愛樂不樂。相聲的工作就是教育人,哪怕他不樂!
“損失十幾億的觀眾算什么?你的位置站得很穩(wěn)牢!
“記住了,你是一個教師,而且在臺上你一定要反三俗!”
“有的人就是沒活明白。網絡、手機聊天、網友見面是我們現代生活的三大方式。外在沖擊我們,我們怎么可能不三俗?除非你把網絡徹底切了。手機剛收到黃色短信,它能自動刪除,或者你干脆把手機‘叭’地往上一摔。這可能么?”
蹺起二郎腿,數起翡翠綠的佛珠的是相聲小劇場――嘻哈包袱鋪的創(chuàng)始人高曉攀。
那張青春逼人的臉,被一幫80年后90年后的粉絲視為偶像派相聲演員。
“上次曲協開會,還在提我們要緊握延安時期的創(chuàng)作思想。我一聲不吭。他們也不看看現在年輕人愛什么?說了半天相聲,他們不知道觀眾的笑點在哪里。他們早脫離了觀眾。
“我還就不怕談毛澤東思想。毛說過,我們要從群眾中來,回群眾中去。我們說相聲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讓人樂,只要不脫離相聲的語言特色。既然要讓人樂,里面必然有三俗的成分,這就要看你怎么說了。這其中玩的狀態(tài)不一樣!
這晚的嘻哈包袱鋪上演的全是群口相聲。
其中有一個諷刺型相聲劇《70、80、90》是高曉攀自創(chuàng)自演,“我們是把幾代人不同的人生觀世界觀闡述出來!
劇中有一幕,60后的主持人問起三人,你們怎么看待日本人?
“我爺爺就是讓他們殺害的,所以我們要打要打要打!”代表70后的相聲演員激憤地舉拳高呼,一副民粹主義的神情引來臺下的陣陣笑聲與掌聲。
“我們就是和諧嘛,我們要和諧社會嘛!80后的演員不溫不火地說。
只見戴著90后時興的阿拉雷頭具的高曉攀,略帶臺灣腔:“我就是日本人!”
臺下的70、80、90后們笑作一團。
不是相聲段子的段子
1、毛澤東自己就是一個相聲的熱心觀眾,有時周六晚上,會在中南海他的住所里讓人表演相聲。有趣的是,他只要求看那些老段子,對于新的有關革命的卻不感興趣。江青曾禁止看所有外國電影,卻在自己私人住所里觀看迪斯尼的動畫,和妻子一樣,毛澤東一邊繼續(xù)培養(yǎng)大量的革命藝術,一邊私底下欣賞那些不合格的經典老段子。
2、1958年年底,因與何遲的合作,馬三立受到牽連打成右派,十年文革更是舉家下放農村。
現如今馬三立的兒子馬志明白發(fā)蒼蒼,他一邊揉捏著在文革中受傷的腰,一邊冷然地數落著已逝的父親:
“我們家在過去是純粹的苦大仇深,新社會徹底的翻身戶。得,挺好的成分都讓老頭說一《買猴》糟踐了。依我看,他定右派不冤。誰讓你生活在社會主義美好環(huán)境里,拿著人民的工資,你不去歌頌,你去諷刺?”
3、一個諷刺江青的段子
A:(模仿江青)我從小時候學習就很努力了。五年來我每天堅持閱讀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書籍,而毛主席的著作我讀了七年。同志們,我從頭到尾的讀了四部作品:我能背誦列寧的資本論(馬克思寫),和馬克思的……
B:別說廢話了!饒了我們吧!
A:同志們,上層的斗爭是復雜的,在政治圈里有些敵人想害我。
B:是的,因為他們都知道你是個陰謀家和機會主義者!
A:他們說我是試圖公開推翻共產黨。這些譴責是沒有根據的!是的,我嘗試推翻共產黨,但是那絕對不是公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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