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精神與人性

　　時間：2000年5月11日

　　地點：理教105

　　主講人：甘子釗，中科院院士，北大物理系主任。

　　講座內容：

　　主辦這個活動的同學給我出的題目“科學與人性”很讓我為難，因為我長期從事的都是具體的自然科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在人文方面沒有什么素養(yǎng)，對個題目的含義就不是很理解。但是答應了也就只好勉為其難，從自己學習、工作的體會講四個問題：（1）什么是當代的科學精神？（2）學習科學，發(fā)揚科學精神可以提高人的道德品質和精神境界。（3）怎樣理解當代世界由于科學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一些矛盾？（4）科學應該給人類帶來更美好的未來。不知道講這些對不對得上同學們的要求？

　　過去這幾個世紀是自然科學有重大發(fā)展，自然科學也對人類生活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時代，正在走進的二十一世紀看來也會是這樣的時代，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那么什么是當代自然科學的精神呢？我認為首先的是非功利的對真理的追求。自然科學的目的是尋求自然界的規(guī)律，科學家們相信，無限豐富、千變萬化的自然現(xiàn)象是有內在的規(guī)律的，而且把尋找這些規(guī)律作為科學活動的最高目標。雖然，歷史證明認識自然規(guī)律會或遲或早、或直接或間接的造福人類，但從自然科學本身的發(fā)展說，最根本的動力確實是非功利的對真理的追求�，F(xiàn)在人類生活是離不開電的，如果說，當代自然科學中對人類生活影響最大的是對電磁現(xiàn)象的研究，恐怕多數(shù)人都是同意的�？墒侨绻�你去看看科學史，早年（十七、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前期）電磁學的研究純粹是一些為對奇妙的電磁現(xiàn)象的興趣驅動的人干的。有一位叫房龍的美國歷史學家在一本著作中說：這些人非但沒有得到什么政府或基金會的資助，而且常常被周圍的人看作是精神不大正常的人：他們大多是貧困的，衣冠不整的，用業(yè)余的時間在地下室或閣樓里做些人們認為一點用都沒有的實驗，寫下一本又一本沒人要看的筆記，多數(shù)到死都沒有得到過頌揚和報酬�？墒牵�房龍說：現(xiàn)在想起來，他們不是比在歐洲大陸上到處都能看到塑像和油畫的那些這個時代的將軍、首相、國王更值得人們去紀念嗎！孟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是說“早晨認識了真理，晚上死掉也值了”，這不就是非功利嗎！孟子是講“人之初，性本善”，講“食色性也”的，我體會他是把“想認識真理”作為人性的一部分的。我覺得，當代自然科學的根本動力是“非功利的對真理的追求”，這種追求是植根于人類的天性中的；
自從人類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可以有些人不用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找飯吃、找衣穿時，自然科學就出現(xiàn)了;科學史就是這樣。

　　在我上中學、大學時，政治思想教育的一個重點是批“為科學而科學”。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很不妥當?shù)模?br>當然，作為一個社會的人，科學家有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要求科學家認識責任、承擔責任沒有錯；
可是研究科學首先就是為了科學：近兩千年前，希臘的數(shù)學家研究平面曲線，發(fā)現(xiàn)了圓錐曲線，十六世紀才知道它們對彈道、修橋、機械有用，你一定要求那時的數(shù)學家們不“為數(shù)學而數(shù)學”，那還會有這些嗎？如果對前面講到的那些早期研究電學的人說“不要為科學而科學”，成嗎？處在2000年的我們這些人，面對洶涌而來的商品大潮，“為科學而科學”總不是比“為錢而科學”更低級吧！

　　當代自然科學精神的的第二個方面是堅持實證的原則。什么是實證原則？哲學家們有許多爭論，我在哲學上可以說毫無修養(yǎng)，不敢在這里“班門弄斧”。我體會這個原則是認為一切科學的理論都要由科學實驗來檢驗。毛主席把生產(chǎn)斗爭、階級斗爭和科學實驗三者并列為人類的三大革命運動，可見他老人家認為科學實驗是一種不等同于生產(chǎn)活動和社會活動的實踐活動。因此，我體會，這里講的實證原則不能簡單地歸結到常常說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科學實驗是一類特殊的、有自身的要求和準則的實踐活動；
當然更不能等同于平常說的“我們的經(jīng)驗證明”。一般意義下的實踐或經(jīng)驗，哪怕說是千百萬人、千百萬年的實踐或經(jīng)驗檢驗與這里講的科學實驗的檢驗還是不一樣的。當然，科學實驗的含義，科學實驗的原則，科學實驗檢驗的標準是一個討論的問題，也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發(fā)展的。可是我覺得強調這個“不等同”非常重要。今天我不打算在這里展開這個問題，我的哲學素養(yǎng)也使我不敢展開來討論這個問題。希望有機會時再向搞哲學的朋友請教。

　　科學精神的第三個方面是理性的原則。什么是理性？也是一個哲學家們爭議很多的問題。我體會這是說從事自然科學的人總有一個信念：自然界是有內在的規(guī)律的，人類總是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了解自然界的內在規(guī)律的，是可以越來越深入地了解的。我記得少年時看一本介紹非歐幾里得幾何的小書，它說：想象一個生活在球面上的小蟲子，它認識的幾何便是球面的幾何，它一定說三角形三內角的和不等于180度。當時我心中就很害怕：會不會什么宇宙里有種高級生物，看著我們人類就象我們說這個蟲子似的。但是幾千年科學發(fā)展使人們有這個信心，人類不是這種小蟲子，人類通過理性的活動是能夠超越自身的局限性的。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說過：大自然最不可理解的是它居然可以理解！我想，理性的原則和實證的原則是緊密地相互聯(lián)系的，現(xiàn)代科學越來越微觀化、定量化，抽象化，越來越使用數(shù)學的語言，越來越從更基本、更深入的層次出發(fā)，來認識事物，預測事物的演化，這正是理性原則的體現(xiàn)，當然，也是實證原則的體現(xiàn)。

　　正是由于自然科學的非功利的追求真理的動力，實證的認識和檢驗真理的原則，以及堅信人類理性的原則，自然科學從本質上說就是革命的、不斷前進的、不迷信任何權威和信條的、但又是最崇尚真理的。我想，這點可以說是當代自然科學精神的第四方面，也許可以說是當代自然科學的風格吧。

　　現(xiàn)在，再講第二個問題：從我自己的體會看，學習科學，發(fā)揚科學精神可以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提高人們的道德品質。法國存在主義者薩特說：人生最基本的感覺就是“煩”！我覺得翻譯用的“煩”這個詞挺合適的�，F(xiàn)代人生活在一個“異化”了的社會中，傳統(tǒng)、現(xiàn)實、錯綜復雜的關系，無窮無盡的各種規(guī)矩限制，各種義務責任﹒﹒﹒，以至于“活得太累了”“煩死了”成了許多人的口頭語。學習科學、研究科學和欣賞藝術、從事藝術活動一樣，都是人們逃脫這個世俗的、煩人的世界的一個好辦法。已故的周培源校長給我們講廣義相對論時說：天文學家的心胸都是寬大的，當他們仰視天空，感到宇宙那么大，無邊無際，一個人算什么，日常這些事都太渺小了！我們那時還不懂，還貼大字報說周先生“宣揚修正主義”呢。現(xiàn)在閱歷多了，有些懂了，在科學廟堂的前面，你會有一種可以說是敬畏的感覺，愛因斯坦說是一種宗教的感情，是一種在上帝面前的感覺。我不是教徒，這也說不上！我體會是一方面感到人是那么渺小，人生是那么短暫，面對那無窮無盡的時間空間，變化萬千、生動豐富的大自然，世俗的卑微的一切有什么值得那么執(zhí)著呢？另一方面，你又會感到非常自豪，“天生萬物，幸得為人”，人類，人類的認知能力，是多么偉大！人現(xiàn)在可以觀測到1026米的，也就是100億億億米那么大的空間；
人現(xiàn)在可以探討10-18米，也就是100億億分之一米的事物；
人多么偉大！

　　過去常常批判說：知識分子由于他的勞動方式，由于知識是私有的，所以他們容易成為資本主義的社會基礎，所以他們不斷地需要改造。我覺得這是不正確、至少是非常不全面的，知識怎么可以私有呢？科學知識本質地是社會化的，它是一代一代科學工作者的探索、積累，在任何意義上科學都是社會化生產(chǎn)的產(chǎn)物；
科學又是本質地屬于全社會的！科學知識如果不貢獻給社會，不讓人家知道，這有什么意義呢？比如，半導體晶體管的發(fā)明應該說是二十世紀一個最重大的發(fā)明了，它首先是基于量子力學的發(fā)現(xiàn)，基于量子力學用于研究固體而發(fā)展起來的固體量子論，基于從十九世紀便開始的對半導體的研究，三位貝爾實驗室的科學家正是站在這些成就的基礎上才可能提出晶體管這個概念、發(fā)明！有人把半導體工業(yè)叫做“量子工業(yè)”，就表明了這種關系。從1947年他們發(fā)明晶體管到現(xiàn)在，又經(jīng)過多少科學家的多方面的努力，凝聚了多少知識，才有今天作為信息時代基礎的半導體科學技術。誰能說發(fā)明晶體管是幾個人做的，是私有的！真正的科學家，從本質上說不是“私有者”！同學們有時間可以看看一些偉大學者的自傳，或者他們的親人和朋友的回憶，就會理解這點。有些人，包括某些領導人，他們對科學勞動不理解，他們把當代科學等同于那些江湖醫(yī)生的祖?zhèn)髅胤�，才說得出這樣的話！

　　愛因斯坦喜歡引用一位德國哲學家的話：追求真理的過程比獲得真理更美好。尋找科學真理的道路，是艱苦的漫長的，但也是幸福的。我想學習科學，研究科學，發(fā)揚科學精神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的一個途徑。有些把自然科學與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對立起來，割裂開來的說法是錯誤的。

　　第三個問題是怎樣理解由于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在當代世界中出現(xiàn)的一些矛盾、問題。這方面的說法很多，很多人把這些問題歸咎到當代科學精神，好象環(huán)境污染，貧富不均，東西差別，道德淪落，總之都是現(xiàn)代科學精神的過錯，回歸到現(xiàn)代科學出現(xiàn)以前的思維方式就好了！我以為這種看法是不對的�，F(xiàn)代社會的這些矛盾，實質上都是人和人的關系上的問題，說明了由于當代科學技術和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現(xiàn)代社會的所有制，現(xiàn)代社會的生產(chǎn)關系不適應了，現(xiàn)代社會的結構、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不適應了，是這些不適應造成的問題、矛盾。在這些問題上，馬克思主義是對的，現(xiàn)在，私有制和商品經(jīng)濟以及與之相應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不適應科學技術和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了，而過去數(shù)十年社會主義的實驗又沒有成功。有些人在這些矛盾前面，不愿意觸及現(xiàn)代社會的毛病，不敢說或不愿說資本主義和商品經(jīng)濟有毛病，就把問題推到科學技術身上�？茖W技術給出的是與自然、與他人打交道時可能的工具、辦法、方案，但是，怎樣做是人自身的事！科學不是去解決社會的問題，只是為解決社會問題提供手段。原子核物理的研究提供了獲得核能的可能和方案，把核能用來造福人類還是用來威脅別的國家，用來殺人，這是人類社會的事，這不是非常清楚的道理嗎？

　　有人說科學使人對人冷漠了。科學并沒有，也不可能把一切事情都作為自然科學研究的對象，一個生理學家研究小白鼠的生殖，他當然認為研究得到的一部分知識也適用于人類，難道因此他把他的女朋友也等于他用來作實驗的小白鼠嗎？科學家可以去計算月亮運動的軌跡，預測月亮的圓缺，可是他會因此而否定歷代詩人的名句：蘇東坡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難道科學家會跳起來說：“問什么？回去算算就成了”，這不是開玩笑的話嗎？

　　毫無疑問，當代自然科學，它的成就，它的精神，它的方法，它的信念都只是人類社會擁有的東西的一部分，不能把它用到不是它的領域。把它推到不屬于它的領域，從而把一切毛病推給它，這就是某些人的手法。貧富不均、東西差別、環(huán)境污染；
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感到孤獨、無助，人和人越來越冷漠；
核能、生命科學、遺傳工程等帶來的的風險；
這都是社會制度造成的問題，也只有一個改變了的社會才能解決，而且也只有在改變的社會中靠科學技術才能解決。否定當代科學，回到中國古代的思想不是更糟了嗎？那個一場傳染病流行可以殺死一個民族一半的人口，一場天災會毀滅一個或幾個國家的時期，“天人合一”又能怎樣！我認為，自然科學的精神、方法是不能（至少是不全能）用到社會問題上去的，把人類社會的規(guī)律完全類比于自然規(guī)律是不對的。人類社會的演變不能由自然科學來負責。

　　我覺得我又講到一個我沒有什么發(fā)言權的領域了，我只想最后重復一下這個看法：當代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發(fā)展確實提出要改變這個社會，改變它的所有制，改變商品經(jīng)濟的資源配置模式，改變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這可能是后代人的事，但是不承認這點，而歸罪自然科學和技術，歸罪于科學精神，是錯誤的。

　　第四個要講的問題，是當代科學的發(fā)展會給人類帶來美好的明天。從二十世紀二十、三十年代以來，科學本身和科學在社會上的作用都起了很大的變化。科學與生產(chǎn)的關系改變了，以前主要是生產(chǎn)的需求和生產(chǎn)的發(fā)展推動，或者說帶動科學的發(fā)展，現(xiàn)在常常是倒過來了，是科學實驗室中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新的生產(chǎn)部門和新的生產(chǎn)技術，從而推動或帶動生產(chǎn)的發(fā)展。科學在社會上起越來越重大的、有些方面是決定性的作用。鄧小平同志說，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就反映了這種新的情況。但是，自然科學不僅僅是生產(chǎn)力，它是人類社會的一類實踐活動，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現(xiàn)在它的規(guī)模、影響、范圍越來越大，越來越是一個全社會的事業(yè)。我們講過，自然科學是植根于人類要尋找真理的渴望，是人類這個物種的本性的一部分。可是，我們又處在一個商品經(jīng)濟決定著資源配置的時代，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的商品經(jīng)濟產(chǎn)生了社會和人的“異化”，也包括科學的異化。文化、教育、藝術、科學在當代社會中都有了很大的發(fā)展，都越來越發(fā)展成為大規(guī)模的、全社會的事業(yè)，但也越來越商品化、產(chǎn)業(yè)化了。我記得，馬克思在談古代藝術時，有一個比喻：一個小孩子是很漂亮的、可愛的，但是人是不能總是在孩童時代的。當我們觀察科學的發(fā)展，觀察科學精神的演變時，是不是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呢？哲學系的同學們舉辦這個活動，深層次說，我感覺到是面對科學與技術的異化而產(chǎn)生的思考。偉大的科學家牛頓把自己比喻作一個在知識大海邊上玩的小孩，說他對科學的貢獻不過是檢到幾個美麗的貝殼；
這除了表示他的謙虛外，我以為更表達了他對科學活動本性的理解。社會將來怎樣發(fā)展？怎樣克服人和社會的異化？怎樣建立一個實現(xiàn)人的全面發(fā)展的社會？科學怎樣回歸自身？這都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但是，我們總是相信，當代科學的發(fā)展，一定會為人類帶來更美好的明天。實現(xiàn)這個愿望，需要我們大家的艱苦努力，既要從事自然科學的人的反思和思考，也要從事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人的反思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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