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學德:“啞巴”:失去了名字的人——文革懺悔錄之二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是在“劉家大院”長大的,它留下了我童年和青少年的許多記憶。二十三歲那一年,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到長春上吉林大學,從此告別了“劉家大院”。只有寒暑假回家探望父母時,才在這個老院子里,住上十天半個月的。我的母親自從一九五六年搬到鳳凰城后,在“劉家大院”的兩間老房子里,一住就住了四十六年。
去年我回國探親,看見整個“劉家大院”都被拆除了,在廢墟上正在蓋著一個大市場。八十一歲的老母親多次跟我說,怎么住了大半輩子的房子,這說扒就給扒了。
其實是“動遷”,但母親不習慣用這新詞。
我們家的老房子,是“劉家大院”的東廂房,原來的馬房。到我記事的時候,“劉家大院”已經只有房,沒有院墻了。聽大人說,原來的大院墻挺氣派的,高高的,從墻外頭看不到墻里頭的人干什么。
五八年那年“大煉鋼鐵”,就把大墻給扒掉了。
這樣,我眼睛中的“劉家大院”就只有一排坐北朝南的正房,和東西兩排廂房,還有一個與正房相對的“門洞子”,但那時的“門洞子”已經不是人自由通行的“門洞子”了,它被堵上了,改造成了一個小民房,正擋著我們家的太陽。但也有補償:我們家靠著“門洞子”的那扇大墻,蓋了一個小廈子,省了許多的磚。
“劉家大院”住了十三、四戶人家,老老少少六十多口人,除了一個人外,都會說話。這個從來沒開口說過話的人,大家都叫他“啞巴”。
“啞巴”是男人。
我懂事的時候,“啞巴”大概二十多歲,現在我推算,他大概是一九四四年或者四五年前后生的,就是我上學時讀的教科書上所說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后。要是按照我母親的說法,那叫“光復”前后。
母親在日本侵略者的壓迫下過了十多年,對當時的“中央軍光復東北”印象深刻。所以,她計算日子有時就成了:“光復那年”,“光復后頭一年”,以此類推。教了她許多遍,她還是記不清四幾年,就像我不習慣“光復”幾年一樣。在我所看到的歷史課本中,沒有見到過“光復”這個概念。
“啞巴”生年不詳、無父、無母、無名。
姓倒是有的,但大家很少提到。一提起他,就是“啞巴”。在我們的大雜院中,“啞巴”就是他,他就是“啞巴”。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從中學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六天后,二十九日,我當上了園藝五大隊二小隊的記工員,每天早上干活前,七點半鐘準時點名(農民不使用“上班”這個詞,“上班”是城里人的權利),遲到一分鐘,罰款一個“工分”。我那時一天也就掙八個工分,總共合人民幣一元兩、三角左右。當我點到“啞巴”時,紙上寫的就是“啞巴”。所以,我不像點別人名那樣,喊張三、李四,而是大聲喊:“啞巴來了沒有?”通常都會聽到:“來了!”當然了,是旁人代替他回答的。
我不但點名時叫他“啞巴”,就是在平時和別人談到他時,也是“啞巴”長,“啞巴”短的。我從來沒有用他的名字稱呼過他,就是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一點:即使我把“啞巴”當成了一個“殘廢人”,但我至少應當尊重他是一個有名字的“殘廢人”。不,我對這個可憐人的連這么一點可憐的尊重都沒有。城郊的人樂意排街坊輩,我對其他的人,都稱呼什么“叔叔”、“大嬸”、“大哥”、“大嫂”的,但我也從來沒有用一聲“大哥”來稱呼他或者代表他。
這也說不上是蔑視,我就是沒感到需要用人名來稱呼他這個人。別人也是如此。
“啞巴”被眾人變成了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但他有姓。
他姓“劉”。
雖然全國有五、六千萬人姓“劉”,但“啞巴”姓的“劉”與我們住的“劉家大院”的每一戶都有關。他是“劉家大院”的主人的后裔。我們住了幾十年的房子,都是他祖上當年的財產。
他的父母是地主,大概是在“光復”前后過世的。所以,死前可能沒有被劃為“地主分子”。搞“土改”(土地改革的簡稱)時,劉家大概也沒有什么地可分了,因為“啞巴”的父母去世后,他們家就分家了。
所以,“啞巴”是一個孤兒。
“啞巴”和他哥哥住在一起。大家都管他哥哥叫“劉老大”。他們住在“劉家大院”正房的東邊,兩大間。旁邊靠著一個廁所!皠⒗洗蟆笔且粋有過老婆的人,老婆還是城里的職員,但六零年前后離了。文化大革命前她回過我們“劉家大院”幾次,帶著個孩子。大人說是來看“啞巴”的。也許,這個“啞巴”弟弟是她從小帶大的,俗話說,老嫂如母,她放心不下他,她心疼他。的確,她來的時候,“啞巴”挺高興的,這我們都看到了!皢“汀钡哪樕虾苌儆行θ,他一笑,就令人印象深刻。
我也看過兩、三次“啞巴”自己偷偷地笑,不是大笑、嘻笑、傻笑、冷笑,或者開心的笑,而是那種一閃而過的神秘的笑,令我感到神秘,還有些恐懼。
文革開始后,“劉老大”的前妻似乎就再也不來了。這樣,這個世界上大概就再也沒有人心疼“啞巴”了,或者說,“啞巴”此后就再也沒有被人心疼過。他哥哥是不心疼弟弟的,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就拿劉家的活來說,大都是“啞巴”干的,從種地到提水、作飯。當“啞巴”低頭向灶坑里添柴火作飯時,“劉老大”一般都躺在炕頭上讀書。
“劉老大”愛讀書,不愛干活。
要不是文革,“啞巴”的日子雖然不好過,但不會太難過,因為他有一個叔叔,早年讀書時就參加了革命,后來官作到了國務院水電部的副部長,五十年代末期還還過一次鄉(xiāng)。他如何地驚動四方,不是我這個小毛孩能目睹能耳聞的。我只是知道他是我們鳳城縣鬧革命后當官當得最大的。我都為他感到過自豪,并且自豪了四、五年之久,到文革開始為止。但這自豪并沒有延伸到我改變對“啞巴”的態(tài)度。因為我聽說他叔叔從小就獻身革命,背叛了地主家庭。那時官大都是清廉的,所以劉副部長大人還鄉(xiāng)后,沒聽說縣里沾上了什么光,“劉老大”和“啞巴”也沒有沾上,聽說他們的叔叔親切教導他們要的好好務農。下一句話自然是建設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一類的,這是我猜想的。不管怎么樣,一個人能有這樣一個叔叔,在小縣城人的眼睛里是非常了不起的!皠⒗洗蟆闭f到我叔叔什么的,眼睛也一亮。當然了,“啞巴”是從來不說什么的,他對自己的叔叔有什么感情,我不知道。
文革開始后,“啞巴”的叔叔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斗了。這消息當然傳到了鳳城,但在縣里沒引起什么大反應,因為比付部長大得多的官被打倒的、被斗爭的、被害死的、自殺死的,多著了?稍谖覀兩a隊,這影響就大了。以前付部長在位時,大家對他的侄兒們還有所顧忌,現在,就什么情面都撕破了。
于是,“啞巴”大難臨頭了。
首先,他哥哥被劃為“漏化地主分子”,戴上了高帽子,被群眾斗爭了!皠⒗洗蟆币婚_始還不服氣,老嘟囔說:我們家早在解放前就分家了,我最多就是個中農。但他的招來的不是聽眾,而是打手。打他的是生產隊的年輕人,干農活的,有的是力氣,說出手就出手,手狠,腿更狠,甚至往褲襠踢!皠⒗洗蟆眹L到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后,就服了,人家說什么他都點頭說是、是、是。既然他承認了,他就是地主分子了;
既然哥哥是地主分子,弟弟也不能不是。啞巴就這樣跟著成了地主分子。
啞巴是地主分子。
生產隊有幾個婦女,包括我母親在內,私下里曾經嘀咕,說“啞巴”是跟“劉老大”倒霉的。還說,“啞巴”這個地主作得有點怨,沒有享過幾天的福。這話我是親耳聽過的,就在我們家中講的。我還聽她們說:我們瞎操什么心呵,什么人有什么命。“啞巴”天生就是個苦命。但我沒有去告發(fā)。我只是覺得她們的階級覺悟太低了!“啞巴”哪怕就是沒享過一天的福,他也是地主分子、階級敵人。
雖然我確信“啞巴”是地主分子,但就是到了我也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員,并且和“啞巴”一同勞動時,我也沒把這“地主分子”的政治面貌看成很大的一回事。按照當時的流行說法,這是由于我“放松了階級斗爭的警惕性”,其實不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根本就沒有把“啞巴”當成過一個人。不僅我是這樣,我看我周圍的許多人都這樣。
但“啞巴”是一個人。
啞巴”一米七五上下,五官端正,作什么事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但我就是沒有把他當成一個人來看待。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已經比人低一等了,成了殘廢人,雖然算作人,但畢竟是殘廢的。而一個殘廢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敵人或者敵人的后代,那么,在我和我周圍的人的心目中,他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東西、怪物。
把“啞巴”當成了一個東西、怪物,這樣,我們就可以任意對待他了。當然,我們沒有斗爭他、也沒有對他施行酷刑,其實,我們如果那么作的話,“啞巴”的心也會好受一點,至少我們把他當成了人,哪怕是敵人。我們沒那么作。我們做的只是逗他,挑理他、戲弄他,耍笑他,拿他逗樂子、窮開心,拿他出自己在別的地方不敢出的氣或者曾經受的氣。
比如:我們小的時候,在院子里玩,一看到“啞巴”過來了,大家就互相眨眨眼,明白了了,有的小孩子就從地上撿起個小石頭,說,我要打中“啞巴”的后腦勺,然后就打了。氣得“啞巴”回頭嗷嗷叫,我們卻高興得直跺腳。
我沒動手打過,但和他們一起跺腳。
也就在“啞巴”被打時,我聽到了他的罵聲:媽的。那是他說的唯一的話。但文革后,他就連這兩個字也不說了,被打了,只叫。
又比如,有人拿一塊糖逗“啞巴”,說給你給你。他懷疑地看看,猶豫了一會兒后,伸出了一只手,滿臉是乞求相。可他的手剛要夠上糖,那人就把糖扔到了地上,看著“啞巴”彎腰撿起來,他彎腰時,有人還會照他屁股來一腳。
這些事也不是我親手做的,我們只是在一起商量,一起觀看,一起跺腳、高興。
我的感覺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好玩”。
罪孽呵,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成了我和我們“玩”的對象。當我和我們“玩”另一個人的時候,我還算是一個人嗎?當我們根本就不把“玩人”當成一回事,這個世界還能稱得上是人間嗎?
“玩人”,這是一個時代的特征。
當有計劃有步驟地打倒一個人的過程,也就是那個人被“玩”的過程,這樣的事情大多了,國家主席劉少奇就是最大的一個代表。而我們上中學批判前校長兼書記的時候,把他的老婆也拉來配斗,并且,在她的脖子上掛上了好幾雙破皮鞋,不止是為了羞辱她,也是“玩”她。
“啞巴”的一生就是這樣被人玩了。
嗚乎哀哉。劉先生生于亂世,長于斗爭年代,一生過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沒有被當成一個人也罷,居然連個名字也被眾口廢了,只以“啞巴”一名,在人世行走。他現在是活在人間,還是死去,有誰在乎。聽母親說,他被送到養(yǎng)老院了,但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如今就是死了,又有誰會為他哭泣呢?
有時又想,劉先生不會說話,這也許是他的福氣。他年幼時父母雙亡,及至成人,無友、無妻、無子。他即使開口,這心里的話對誰人說。幸喜他有口不能言,所以才逃過了禍從口出,免去了認罪、檢討、和一次次的斗爭。
劉先生呵,面對這個把你當成一個怪物的世界,你有什么話要說,你又有什么話可說?
而當年的我,如此地作弄一個苦命的人時,上帝啊,我哪里會知道,我侮辱的正是你呵.
寫于2002。
1。2
修改于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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