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牧:反“革命”的話語創(chuàng)造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在聊天中,無意間說起革命與反革命的話題,有人說,現在誰要是再鼓吹革命,不被當作傻子那才怪呢。我說國家意識形態(tài)所需要的就是你這種實時務的精神,你已經不自覺地接受了它所灌輸的理念。反革命不再是貶義詞,相反卻成了深入人心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這雖然不能標志著社會如許多人所鼓吹的那樣已經進入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但確實可以標志國家的制度性話語向民間話語轉換的成功,就是說,有關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意識形態(tài)已不再僅僅是空洞無物的說教,而是已化作了普通民眾的日常信念,反革命成為時尚,革命的話語反倒沒了容身的市場,你要說革命嘛,即使不笑你虛妄的熱情,誰又舍得自家既得的現實利益種種而奔赴你所許諾的美好前景?

          

          革命話語的消解機制已經形成。這當然有著復雜的社會歷史背景,比如中國20世紀以來的眾多革命行為所給人們帶來的普遍失望情緒,可以說在其中起著很大的作用;
        但在我看來,這種失望情緒卻并不必然地指向對革命的棄絕,有心者因勢利導,失望還可一變而為希望,這希望甚或比失望前要來得強烈,來得迅猛,哪怕明知道民眾正酣睡于鐵屋中,醒來未必會有出路,但還忍不住要聽從將令而吶喊幾聲,以為這吶喊有毀壞鐵屋的可能。所以如何利用和引導這種失望情緒才是問題的關鍵,而當前這種情緒的被引向告別革命的市場實利或勢利主義,我以為,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1980年代后期以來知識分子所廣泛參與的解構敘事共謀的結果。

          

          如果有必要解釋一下解構敘事的概念,我這里的解釋無疑是粗略的:它是文革后的知識分子對國家意識形態(tài)話語逐步加深的懷疑與他們對西方后學話語日漸增強的仰慕這兩種態(tài)度相混合的結果。改革開放與現代化的追求這等社會主義的主題詞,是把中國引向共同富裕的共產主義還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所丑化的弱肉強食的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究竟是擺放在未來某個歷史坐標上的真實還是一種人類理性活動的虛妄?這種現在看起來非常形而上之的問題,卻或許占據著198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思考。他們把西方后學話語中有著反理性主義思想背景的反宏大敘事觀念,應用于1980年代后期的中國語境,以非合法化的解構性話語,質疑社會主義的合法性。任何事物的合法性的證明,根據被移植到中國的后學說法,都依賴于制造出有關自己出身與地位的合法性話語,而社會主義的合法性,就來源于中國共產黨對其所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背景、發(fā)起、過程、目的或者性質等等諸方面的話語創(chuàng)造,在這種創(chuàng)造中,新民主主義革命被神話為通往共產主義的必由之路。這就很明顯地具有當時知識分子所急于消解的宏大敘事的特征,適逢其時的“新歷史主義”小說及其命名的急切出籠,矛頭所指也就是有關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敘事話語:它的看似合乎邏輯的歷史展開方式是否出于正名的需要而存在對其他聲音有意識地修改與遮蔽?

          

          這種解構的熱情與處于權力中心的改革派對文革后知識分子反思話語的倡導或默許不無因果關系:反思改革前社會主義實踐的錯誤與弊端,為改革開放尋求合法性,此即所謂撥亂反正也;
        然而改革派同為社會主義政權的締造者,他們所領導的改革即使有重整鑼鼓的企圖,但也不可能放棄社會主義的傳承性,所以反思不能危及社會主義所來有自的根本。但知識分子的懷疑精神一旦確立,它并不是單靠意識形態(tài)命令就可以剎住車的,更何況對外開放的國家政策“泥沙俱下”地“放”進來的西方后學話語,使他們對社會的質疑又多了新的視野和新的武器。因此,這種知識分子的解構敘事在當時的情勢下,是明顯見外于國家意識形態(tài)主流的,結果,就被意識形態(tài)的強勢話語命名為“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而以“反和平演變”的理由大加撻伐。所有的批判中,即使在某些溫和與公允的聲音里,這聲音當然有著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合謀的動機,它也會以鄭重其事的姿態(tài)進行如下的分析:西方的后學話語是處于發(fā)達的資本主義語境中的知識分子對其社會精神危機的描述與反思,而這種話語在1980年代中國的引進與挪用,其實是以后工業(yè)社會的知識資源解讀前工業(yè)社會的精神狀況,以后現代主義的反思應對前現代社會對現代化的訴求,如此以來,這種所謂超前的理論訴求無疑就犯了一味販賣知識而不問實際國情的錯誤。至于國情是什么,這些人的回答則不得不借用或者干脆回歸到國家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宣傳中。

          

          我的看法可能與此相反:人類世界的發(fā)展,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自然時序以外的等級上的分別,達爾文進化論在社會領域的運用完全是西方中心論得以成立的前提,而實際上一切都處于混沌雜交的狀態(tài),所以西方后學話語該不該涌入1980年代后期的中國大陸,當時的知識分子該不該對其懷抱如獲至寶的熱情,根本不應當受到中西社會處于不同等級的責難。試想,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中,有關少數民族在黨的領導下由原始社會一躍而進入社會主義的諸多報道,何嘗有所謂社會主義的先進性與少數民族原始落后的現實不相符的聲音?不同的文化只有相遇時的沖突磨合卻并無等級先后,任何的等級先后都是人為的預設,其背后的邏輯都是社會歷史目的論以及受這種目的論支配的有關本民族、本集團、本階級或本政黨文化優(yōu)越性的信仰。何況這種責難本身就置身于矛盾的話語中:社會主義是優(yōu)于資本主義的,而社會主義現代化的訴求卻又是以資本主義的工業(yè)化為發(fā)展目標的。我以為正是這種話語矛盾的存在,其時有著深刻的啟蒙情結的知識分子才由呼喚現代化的集體狂熱中抽身而出,轉向反思現代性的。當然,此現代性非西方實現工業(yè)化后的現代性,而是社會主義理論所許諾的共產主義前景,既如此,也就不難理解他們?yōu)槭裁匆鈽嬕园ㄎ膶W在內的種種意識形態(tài)策略所建構的新民主主義的歷史敘事了。

          

          然而這些知識分子以自覺地反意識形態(tài)的姿態(tài)而對革命宏大敘事的解構,在進入1990年代以后,卻逐漸地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構成共謀:知識分子通過對革命神圣性的解構,把人們對革命的懷疑學理化和普泛化了,這自然地引導人們告別革命的狂熱而轉向切身利益,不正有利于社會與政權的穩(wěn)定,有利于在市場經濟的名目下權力與財富的茍合,以及有利于這種茍合所產生的社會主義新貴們對其既得利益的保護?畢竟,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老人政治已逐漸淡出,革命(包括新民主主義革命在內)在新的領導層中幾成虛化的背景,他們既不是其中的參與者又不是其歷史神話的敘述者,有關領導權,他們也傾向于把它當作既成事實來看待,即使需要合法化的證明,1978年以來的成就其實遠比歷史意義日漸含糊曖昧的革命斗爭更有說服力。所以1990年代以來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我看來,完全不再具有革命的情結,不再把知識分子對革命的解構看作對其政權合法性的解構,過去的革命對他們來說已經是老一輩的是非,既不足以說明也不足以顛覆自身,他們所希望的倒是其理想性的完全消解,全國上下高唱太平盛世的贊歌。當然,有唱反調的,有發(fā)牢騷的,有面對不均的財富蠢蠢欲動的,有面對孤苦無助的困境鋌而走險的,那好,且聽知識分子們對革命的解構與批判,如此這般,你的反調、你的牢騷、你的蠢蠢欲動和你的鋌而走險還能指望振臂一呼應者云集嗎?癡人說夢吧、盲人摸象吧、執(zhí)迷不悟吧、傻瓜蛋吧,亡命徒吧,看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的吐沫星子還淹不死你嗎?

          

          這里隱藏著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邏輯,這個邏輯劉禾在其發(fā)表于《視界》第一輯上題為《普遍性的歷史建構:〈萬國公法〉與19世紀國際法的流通》的論文中曾經述及,不過她是用來指稱鴉片戰(zhàn)爭后英國試圖通過國際法的漢譯為自己的戰(zhàn)爭行為尋找“一個遲到的合法性證明”:“在武力威脅下與清政府簽定一個又一個‘不平等條約’之后,現在他們需要總理衙門和清廷嚴格按照國際法的要求履行和實施條約的各個條款”。任何為革命辯護的敘事,其實都可以為新的革命情緒的醞釀提供輿論,于是在革命的暴力下取得政權的既得利益集團往往鼓吹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大局,這何嘗不依賴革命話語的消解機制在民眾中的生成?知識分子在其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當然這里所說知識分子并非鐵板一塊,既有自覺居于廟堂的為黨政作宣傳者,又有所謂退守民間崗位堅持獨立自主的思想者,而后者其實又成分復雜,名目繁多,新左派啦,自由主義啦,新啟蒙啦,第三條道路啦,實在不一而足;
        那些廣泛參與解構革命歷史敘事的知識分子往往都在自稱利用著民間的資源,我真難以給他們歸類,但我想他們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共謀作用之所以形成,或許說明民間距廟堂并非有江湖之遠吧?

          

          但愿我的說法不會讓你感到奇怪,然而我自己卻在敘述中開始奇怪于余英時先生在1990年代初提出的一個觀點來,這個觀點是:隨著中國近代歷史的展開,知識分子正逐漸地從居于中心位置的士大夫走向邊緣。這種知識分子邊緣化的觀點恐怕得到了大陸絕大多數的知識分子的認可,雖然所采用的論據及論證方法與余英時先生并不盡同。我的奇怪雖然暫時不會讓我考慮去和余英時先生叫板,但畢竟從知識分子的解構敘事所能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共謀這個層面上看,他們的邊緣化非但沒有到來,反倒更加中心化了,這種中心化和余英時先生所說的士大夫在傳統(tǒng)社會中居“四民之首”的位置,充當民間社會的領導階層,其實并無本質的變化,變化的只是他們履行公共敘事的媒介有了更多的選擇,傳統(tǒng)的設塾受徒方式和講古說今的說書人角色如今可在印刷、聲訊以及網絡等媒介里大施身手。

          

          不是嗎?你看李銳的《銀城故事》這篇小說在世界華文圈里的傳播,你看他對辛亥革命這段歷史的解構,你看他對主人公舍棄家產投身革命的惋惜以及對他們事敗后的恐懼與后悔的描寫,你以為作者單單是出于人文主義者的態(tài)度表現他對人的生命的同情與關愛嗎?不是的,他要否定新民主主義革命論對這段歷史的定性,并同時否定革命,而人文主義只是他的工具。連身家性命不要,萬貫家產不管以及置父母的期待妻兒的前途不顧而投身革命,這在李銳看來是不人道的,是受了革命鼓吹者所許諾的正義與前景的欺騙的愚蠢行為;
        然而小說卻很少描寫社會更不人道的方面,不但如此,反倒寫了統(tǒng)治當局人道的一面,當然這種人道是針對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士紳大族的,所謂官商坑瀣一氣,所謂權力與金錢茍合,正在于此也。你說這種解構敘事難道不算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共謀嗎?這種共謀在網絡化的數字空間的快速高效的傳播,其對民眾的影響能和古代士大夫在泥墻土屋里搖頭晃惱地宣講《論語》或者《孟子》同日而語嗎?

          

          當然,我只是舉了這么一個文學敘事的例子,相關的文學敘事還有很多,而且類似的例子在1990年代以來的知識分子有解構之名的電影、戲劇、言論甚至廣告等等敘事里,也并不少見。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我不能對這種明為反意識形態(tài)而實與意識形態(tài)共謀的解構敘事橫加指責,正如我也不會對他們當初受壓制鳴不平一樣,我只是指出這種由反抗而共謀的轉變,實在不僅僅是這些知識分子有意為之,而更多地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政治文化氣候的變化使然,并且要說明革命話語之所以變得不入人心,實在又和這種在變化了的時代與政治條件下繼續(xù)解構革命合法性的知識分子敘事不無關系。

          

          發(fā)表于美國《中外論壇》2004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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