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龍應臺的啟示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和龍應臺同年。當龍應臺在海外旅居十年,回到臺灣,一邊當教授,一邊一篇篇地寫她的《野火集》時,大陸文革結束,大學恢復招生。我在遺漏了中學、失學十余年后,終于有機會上完大學。80年代的中國大陸比臺灣更封閉,當時我的狀態(tài),恰好處于應該受龍應臺啟蒙的位置。多年以后我移居美國。在美國生活了十幾年之后,再回看中國,又有了類似龍應臺當初從國外回臺時的體驗。所以很巧,我有如此兩頭的感受。

          

          龍應臺從小生活在臺灣,去國一程將近十年,初次回去定居,她變得“容易生氣”。這讓我想起自己的經(jīng)歷。在離開大陸兩年多以后,回去了一次。兩年多的時間很短,可是,一切以前感覺理所當然的事情,出乎意外地變得難以接受。我非常驚訝:中國還是原來的樣子,我怎么了?我后來明白,兩個不同源頭的文明,若選擇在一個小人物身上沖撞,發(fā)生的事情,就可能叫作悲劇。但是,龍應臺在把它化為一種積極的力量。

          

          這個世界很大。資訊的開放,使得和國際接軌變得容易。逐漸知己知彼,就會自然作出調(diào)整,面對外部世界,不再感到緊張。這是很關鍵的一步。曾經(jīng)有過的過度自卑和自尊,是源于對世界的陌生。因此我相信,當年龍應臺讓人感覺驚訝的一些話題,已經(jīng)在今天的臺灣成為常識常情?墒,我也相信,龍應臺話題背后、她在傳達的那一個世界,人們?nèi)匀恍枰私。這就是龍應臺始終不會過時的原因之一。

          

          今天臺灣的民主政治制度和現(xiàn)代社會規(guī)范,其實是移植于異文化。這樣的制度在它的原生地,也經(jīng)歷千年磨煉、經(jīng)歷社會文化和政治制度的不斷互動,是一個與歷史俱進的漫長過程。這種制度在中華文化圈的移植是“一朝落地”,難以馬上生根。因此,需要象龍應臺這樣,有強健胃口能夠消化異文化、又土生土長熟悉本土文化的人,擔當一個過渡橋梁。

          

          我們常?吹剑竺裰鬟@樣的概念,會成為非常奇怪的東西。雖然那是大家耳熟能詳、張口就來的名詞,在討論中頻頻地運用,可是,這并不是說,大家在講的就一定是同一回事。在民主和民主、自由和自由、政黨和政黨之間,可能存在很大的認知差異。所以,在爭論的時候,有時就是雞講雞的,鴨講鴨的,似乎在使用同樣的語言和名詞,實際上講的卻不是一回事。

          

          先是概念就來自外來文化。當它引入中華文化、用“漢字”來表達時,這些“字”攜帶著它本來已有的靈魂,又輸入一些外來的血液,以一個新的面貌,開始自我表述。然后,在我們腦子里形成固定印象,形成新一輪的概念。它們和原來的本意,可能并不完全相同。就如同現(xiàn)代政治的政黨概念,進入中華文化,常常會出現(xiàn)一種同生共死、忠誠不二的組織壓迫感,而在它的原生地,卻是輕松自如、隨意切換的個人觀點選擇,而它的基礎,又是文化上價值的個人取向。那種散漫和疏離,和中華文化中傳統(tǒng)的家族、小團體的緊密聯(lián)系,完全不同。而那些離散的個人,又由于西方文化中宗教的影響、結合從市民走向公民的傳統(tǒng),形成了具有公民責任、公民權利、公德心、自我反省、自我約束的社會細胞結構。如此走向一個法治的自由社會,乍看上去,一盤散沙各行其是,實際上卻是有章有法。這是民主制度的基礎。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世界范圍內(nèi),大部分殘存的集權制度,已經(jīng)窮途末路。一個學者,要有能力理解和指出集權制度的不合理,已經(jīng)不需要很高的智慧。可是,要預警制度變更之后,社會適應的難點,卻并不容易。在一個集權社會,推出一個反對黨似乎是重要的?墒,在民主社會誕生的一刻,社會面臨的難題馬上就截然不同。人們會發(fā)現(xiàn),反對黨的生存不再需要呼吁,相反,可能是突然冒出的一百個政黨面對如何共存而束手無策。新的政治家們、包括學者們本人在內(nèi),也立即面臨一個學習過程。如何塑造自己在一個民主社會中作為普通公民的平常心,平衡自己的公民權利和責任;
        如何拒斥權力誘惑,在一個公民社會平等地生活。每一個從集權社會脫胎出來的人,可能都必須經(jīng)歷一段時間之后,才能夠漸漸學會。然而,唯不同觀點的平等交流成為社會常態(tài),不同政黨才可能擺脫你死我活的爭斗文化,成為各種民意正常表達的渠道。民眾唯有成為一個個具有良好素質(zhì)、獨立意識的個體公民,才不會輕易被政治家調(diào)動,成為他們手中任意操縱的工具。

          

          《野火集》的出版在當時的臺灣引起震動。那是社會質(zhì)變的前夜,是多年郁結在有待解開的時刻。臺灣民主化以后,人們回想龍應臺帶來的旋風,更清楚地看到,那些社會批判,其實是推動制度變革的一個動力。這也使得一些人讀到《野火集》,常常理所當然地,就把龍應臺單純解讀為“一把野火燒向?qū)V频亩肥俊薄}垜_出現(xiàn)的時機是一種優(yōu)勢,也是一個容易被誤解的指針。龍應臺的批判性成為令人印象深刻的顯象,人們也因此可能忽略隱隱在下支撐它的基礎。

          

          龍應臺在一個尚未“解禁”的集權制度下,不僅是如其他知識分子所做的,直接抨擊集權制度,而更多地是把批評直指社會的非公民化、即公民社會特質(zhì)的缺失,直指包括每一個個人的公民意識之淡薄。她批評臺灣教育的核心,是指出教育沒有在為公民社會作出準備。龍應臺的眼光在當時是超前的。龍應臺根據(jù)自己對世界和臺灣的了解,或許預見到當時臺灣集權制度的瓦解,并不是那么艱難和遙遠。可是,龍應臺一定知道,在它瓦解之后,一個移植的制度,會立即面對公民社會的單薄基礎,面臨根系深入的障礙。因此,龍應臺不是簡單地沖擊集權政府,促使它的解構,而是提前讓民眾理解,民主不僅是一個政治制度,它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固守中華文化圈傳統(tǒng)社會的許多舊觀念,并不利于這個制度的存活和生長。這個方向的批判,其實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氣。

          

          在集權社會的末期,站在民眾的立場,把矛頭直指專制政府,雖然被政府所不容,可是你的身后自有萬千民眾的支撐。龍應臺從一開始就放棄有利地勢,選擇站在一個孤立的位置。不僅批評政府,更多地是尖銳刺向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你有沒有為一個民主的公民社會做好準備,你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公民?假如不是,先改變你自己。面對中華文化圈,龍應臺不避諱她的思想資源的異文化源頭;
        面對民眾,她緊追不舍地指出每一個人的弱點和未盡的公民責任:

          

          “幾流的人民就有幾流的政府,就有幾流的社會、幾流的環(huán)境”,至今讀來令人驚心動魄。

          

          這樣的尖銳不僅是在檢驗龍應臺的勇氣,更是在檢驗當時大多數(shù)臺灣民眾的水平,能否消化一劑重藥,激發(fā)出自省的能力。二十年飛快地就過去了。那個舊日臺灣,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故事?墒,《野火集》內(nèi)涵的前瞻性,一些和特殊時代背景相連的政治批判已經(jīng)過時,《野火集》依然生氣勃勃。它不僅是一個歷史記錄,還是仍在燃燒中的野火。因為,龍應臺的預見,在今天的臺灣變?yōu)楝F(xiàn)實。

          

          而龍應臺的尖銳并不走向居高臨下。除了個人素質(zhì),也是在一個平等社會中,長期地接受潛移默化的結果。你感受到平等,她也是和你一樣的一個公民。這種分寸感對一個傳播火種的知識分子,常常很難拿捏。從中華文化圈里出來,很多人能夠做到文字優(yōu)美、內(nèi)容正確、邏輯嚴密,可是,也許是我們習慣了這一文化中“士”的特殊位置,對自己的定位定調(diào)往往會“開低走高”,作社會批判時,會忘記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批判的烈度越大,自我的位置就不斷上升,不能持之以恒地維護和讀者對話的平等。因為在這個文化中,歷來缺少平等的概念。對于我們,自己的“低調(diào)”還是理智的產(chǎn)物,而不是本能的反應。

          

          相比二十年前,中華文化圈里的知識分子,都有了更大的舞臺來表現(xiàn)自己。可是,要留下不但能夠震撼當時,更能讓人長久回味、影響深遠的文字,就不僅需要扎實的文字功底、思想的力度,還需要許多其他的東西。龍應臺在給我們啟示。閱讀龍應臺,我常常想到,刺破平靜水面的銳利冰峰,它也許只露出一角,可是,你總是可以在這水面之下,找到沉沉穩(wěn)穩(wěn)的一個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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