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濤:盧雪松事件中的個人維度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讀了吉林藝術(shù)學院女教師盧雪松遭停課后給學院領(lǐng)導的信,以及這封信激起的連串反響,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在我的博士導師本學期出國訪學期間,我們教研室安排我為本科生上了幾節(jié)全校性公選課。我的講授牽涉到身體、性別與文化再現(xiàn)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備課時,我手頭上的材料應該說還是比較多、比較新的。但在具體設(shè)計教案時,我曾就手頭上的材料反復斟酌,因為課堂講授用到的電影片斷里,不僅有裸體鏡頭,還是個“正面宣傳”納粹的片子。若是把盧老師目前的遭遇搬到我身上,要真有學生站出來告我,我也是有口難辯;
不說停課,今后若申請個教職什么的,估計也有麻煩。經(jīng)過考慮,我最后還是在課堂上用了這些材料。放這些電影片斷之前,我跟臺下的同學說了兩點,首先是解釋我的講授為什么一定要用這個影像,它跟課程設(shè)計的關(guān)聯(lián)是什么;
第二,若有同學對裸體鏡頭反感或者不適應,可以示意老師停下來討論或者離開教室。
我這么做,一來是出于對學生的信任,相信大學生作為成年人具備理性判斷的能力,同時也源于我在英國課堂上學到的經(jīng)驗,這就是對于差異的尊重。我曾在英國公共頻道BBC上看過一部關(guān)于裸體主義者(Nudist)的片子,因此我的想法是,既然人有赤裸身體的自由,那么在我的課堂上,也應該照顧到那些無法接受裸體的同學。英國的大學課堂里,學生五湖四海,各色人種皆有,真要討論起來,比如,討論英籍印度裔作家拉什迪的小說,基督教不同意穆斯林的看法,左派不同意自由派,照這個形勢,你說這門課怎么個開法吧,根本沒法子講下去。任課老師的辦法是,上課前給學生的郵件里講明,學生有選擇課程的自由,但是到了課堂上,你就得尊重差異、以理服人。
說到拉什迪我要多說兩句,他絕對是一位值得注意的大作家,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里提醒讀者注意《撒旦詩篇》作品里多方面的意涵。諾貝爾獲獎作家君特?格拉斯在致拉什迪的公開信中,贊揚他的作品里呈現(xiàn)的詩意想象,認為類似的詩意“使我們在絕望的境地產(chǎn)生勇氣”,“其詩意能夠承受任何最殘酷的東西”。須知小說作為虛構(gòu)作品,不應當成政治宣言或者“反黨”材料來讀。中國大陸至今沒有翻譯出版拉什迪的任何作品,而據(jù)媒體報導,伊朗政府早在1998年就已經(jīng)解除了對拉什迪的追殺令;
出版社的朋友說,未能出版的原因是題材敏感,據(jù)說是牽涉到民族問題。其結(jié)果是,內(nèi)地文學藝術(shù)系鮮有學生了解拉什迪的重要性,即便知道這位作家,也聽過不少批評議論,可就是沒見過他的作品長什么樣兒。我在學校里念到比較文學博士也沒讀過拉什迪,在國外課堂上看到來自港臺地區(qū)的同學跟老外吵個面紅耳赤,自己覺得羞愧萬分。我的臺灣朋友告訴我,她們學校的圖書館里,《撒旦詩篇》(臺灣譯作《魔鬼詩篇》)中英文版都有,且對所有讀者開放。后來讀到拉什迪的作品,我自己的想法是,如果不講《撒旦詩篇》,文學系的學生如何能夠深入世界文學的諷刺傳統(tǒng)跟當代后殖民論說的復雜關(guān)系?如果不講十多年來圍繞這篇作品來展開的批評和思想交鋒,學生又何以由此為起點,了解“911”事件以來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牽扯的宏闊背景和諸多議題?
拉什迪、林昭,還有去年以來被某些地方禁演的女性主義戲劇《陰道獨白》……,細想之下,課堂內(nèi)外的“禁區(qū)”、“敏感地帶”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根據(jù)我自己多年做學生的經(jīng)驗,也包括當過幾次代課老師的經(jīng)驗,我得到的結(jié)論是,如果我有一天有機會教外國文學,我要講拉什迪;
如果讓我來上文學史和修辭學,我要講林昭,講林昭的長詩如何刷新了我們對于當代文學的認識,她的評論如何創(chuàng)造了一種被文學史遮蓋的女性政論文體。我的想法僅僅是,如果我們的教學不引入這些富于啟發(fā)和挑戰(zhàn)性的課題,大學教育如何落實“人文關(guān)懷”,又如何展開“文明的對話”?與其讓這些學界的時髦名詞充斥于大小學術(shù)期刊,成為晉升評獎的依據(jù),不如讓它們落實于課堂,落實為學生具體可感,可以交鋒對話的教學個案。
問題是,如果讓沒讀過拉什迪,沒看過《尋找林昭》和《陰道獨白》的人成為教材和教學的仲裁者,在我的這些想法付諸實踐以前,我需要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對我的職業(yè)生涯造成不利影響?就像我在準備講義時心事重重一樣,在沒有明確的職業(yè)安全條例來保障學術(shù)自由之前,我要對可能的后果做好心理準備和防范措施。但是,我以自己的學術(shù)游歷確切地知道,如果不講這些,對于選課的學生是一個損失,他/她們也許就不知道在自己生活的有限圈子以外,世界其他地方的同齡人在關(guān)心和討論什么問題,他/她們也許今后一輩子也接觸不到這些材料,不再有從某個角度考慮問題、反省自己的機會了。因此,我要用我的選擇和實踐告訴學生,如果課堂上一定有什么“禁區(qū)”的話,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禁區(qū)是我們給自己劃定的。如果我們把原本正常的教學和討論敏感化,那么這個敏感地帶的邊界就會無限延伸,直至教師和學生均無立錐之地。
因此,盧雪松事件需要“脫敏”。我覺得,討論體制的問題、文化的問題都很重要。但是,強調(diào)個人的維度,個人的實踐,依然是有必要的。唯有如此,才有可能通過這一個案檢討大學教育中的缺失;
也唯有強調(diào)大學教育的個人維度,才有條件去談多元和差異。不談個人實踐,學術(shù)自由的保障、言論空間的拓展都無從談起。而且,在實踐的層面上,也應該從尊重個體出發(fā)進行制度設(shè)計、重新思考和論證當下教學和學術(shù)討論的相關(guān)規(guī)則,保障教師和學生雙方的權(quán)益。
不幸的是,從事件目前發(fā)展的情況看,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和廣大網(wǎng)民站出來做“脫敏”的工作,另一方面是校方打定了主意要使事件“敏感化”、“政治化”,以擺脫輿論和人心上的不利情勢。我尤為遺憾的是,那位告狀的學生,她覺得自己害怕的時候,采取的辦法不是交流溝通,而是求助于懲戒機制,這說明,她所受到大學教育的某些部分是失敗的——學校沒有通過教育來賦權(quán)于個人,反而使學生在不同意見面前束手無策,“回家以后就嚇哭了,不知道怎么做,才會去找學校的黨組織解決問題”。在我看來,大學教育應該明確地讓學生知道,自己是具有思考能力和行動力的個人,個人無需借助思想權(quán)威和組織力量來反對甚至“打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興這個詞了,但從目前校方發(fā)布的四點說明看,這個詞恰如其分)某位老師和老師的觀點。我的看法是,如果考慮到盧老師本是以一己之力對抗一個沉默的規(guī)則,抗爭這個規(guī)則背后支持它的思維模式和文化因素,我們就不應抽象地援引言論自由的原則,不宜把停課決定看成某些人“擅自”做出的個人決定。
學生面對一個持不同意見的老師,她有可能怎樣應對?正如許多網(wǎng)友建議的,她可以透過課堂討論、課下交談的辦法化解分歧。這位學生拒絕溝通,原因大概有兩點。首先,在我們的教育制度里,教師始終是個權(quán)威,教師極有可能通過她掌握范圍內(nèi)的權(quán)力對不聽話的學生進行制裁(考試扣分之類)。第二,這位學生也不覺得老師的觀點和立場是通過學術(shù)研究或是人生經(jīng)驗形成的個人選擇;
這位同學受到的教育,看過的電影、小說無不提醒她,這個老師一定是某個組織或者觀點的代言人、傳教者,如此大是大非、驚濤駭浪面前,一定要站穩(wěn)腳跟,穩(wěn)住立場,不是你死即是我亡。
若以上假設(shè)成立的話,當這種單純的想法被用來作為消聲甚或滅口的理由時,足以具備置人于死地、令輿論封口的火力。從事件發(fā)展的趨勢看,也確實有此危險。若有需要,個人見解可以無限拔高、上綱上線!皩W院說明”甚至公然搬出了盧老師過去的個人背景,并有意在這個背景和此次事件之間做連結(jié),(雖然在字面上沒有點明這個關(guān)聯(lián),任由有關(guān)部門和廣大群眾自由聯(lián)想以至采取行動)。我想到教過我的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他們曾經(jīng)的背景是“臭老九”;
擬定批準這個“關(guān)于吉林藝術(shù)學院盧雪松停課情況的公開說明”的人,如果年紀超過35歲,他的背景可能是“紅衛(wèi)兵”;
還有人說,所有中國人都出身“文革”。綜上所述,若真要治個什么罪,任何人也還是可以找到罪名投入大牢的。
除去這些莫須有的意見,我覺得這場討論中不應被忽略的是,這個“告發(fā)”的學生同樣是一個受害者,大學教育使得她變得更羸弱而不是更強有力,使她變得無甚主見而不是善于辨別。然而,我們又怎能苛責于她?在我們讀過的幼兒園、小學、中學和大學課本里,有哪一本書告訴過我,如果遇到一個跟你意見相左的老師,出了學校,遇到一個可以隨時炒你魷魚的老板、上級,你可以怎樣應對。這位向黨組織告發(fā)的女生,也許有很多不好的過往經(jīng)驗告訴她,對掌握資源和權(quán)力的人直截了當?shù)刂v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和不同意見,這個處于弱勢和不利位置的人是要付出代價,最極端的例子,莫過于像林昭那樣被剝奪生存的權(quán)利。紀錄片《尋找林昭》里,林昭曾經(jīng)拍著桌子對自己當年的老師說,你教會了我很多革命道理,但是你沒有教會我怎么“做人”;
這個“做人”是打引號的反語。沒有哪位人民教師,當她/他走下講臺、年華老去的時候,愿意看到自己當年的學生拍著桌子對自己說出這樣一句話,我們也無從揣測,那位“告發(fā)”盧老師的同學是否從中漁利。我的看法,她起碼是一時間沒了主意,便按照通常比較“保險”的做法將事情告了上去。說到校方反應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個學院領(lǐng)導也是凡事想當然,不同的人看林昭的片子,反應大不一樣。學過傳播理論和電影理論的人都知道,影像作用于觀眾的過程何其復雜性,對此已有很多學術(shù)層面的討論。學院領(lǐng)導們?nèi)袅私庖幌逻@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對于他們以人為本、科學決策也是有好處的。照目前的情況看,更多的人看過《尋找林昭》之后,不是去學做烈士,而是驚怵于對權(quán)力說真話的代價,趨利避害,從而發(fā)展和強化一套保全自己的策略。我的意思不是說人人都應該去做烈士,而是說,校領(lǐng)導應該了解一下,盧老師教的這個班上同學,是否也有人贊成盧老師這門課應該這么上,或者從課程學習中有所收獲?
如果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是被我們的社會和教育鼓勵的,而且,就社會現(xiàn)況看,說話是要付出代價的,那么我認為,“靈魂”、“良知”、“真性情”在這場討論中依然是有其特定內(nèi)涵,應該提出來也值得用生命去“保衛(wèi)”的。因為在體制和權(quán)威面前,個人可以選擇,實踐還是不實踐,或者怎樣實踐。而盧雪松的個人實踐,無論是在成為公眾事件之前抑或之后,都具有標竿作用。體制之所以起作用,是因為一再有人征引這個體制設(shè)定的規(guī)則,人的身體、言語、行動不斷地援用體制、產(chǎn)生效應、嘗到甜頭或者苦頭,才建立起個人的主體性、個人權(quán)威。反過來也可以說,個人即便是處于最絕望的境地,只要你不援用體制,這個體制對你依然毫無效力,除非肉體消滅、靈魂飛逝,它只能止步于你的身體之外,搖頭嘆息,無可奈何。
我想到多年以前,那時我剛跨入大學校門。有一次,我去旁聽一門文學課,授課的老師說到納粹集中營里,有一位女芭蕾舞演員,在槍口脅迫下,她平生最后一次穿上芭蕾舞鞋,姿勢優(yōu)美地“跳”進了毒氣室。記得當年那個靜謐的夏夜,教室里燈光昏暗,臺上的老師也許看不見,在大教室的某個角落,有一位學生,或許有好多位學生,早已淚流滿面。這位黑暗中的舞者,在世間最恐怖的行刑前,選擇了一個保衛(wèi)靈魂自由的姿態(tài)。今天看來,不僅如此,她同樣保衛(wèi)了身體的自由姿態(tài);
她的美麗身體和靈魂得以互為昭顯。這個優(yōu)美的姿勢,如同獄中林昭編織的金色帆船一樣,為后世銘記,使無數(shù)與之陰陽兩隔的人得以觸碰如水晶質(zhì)地的靈魂,從中感受到足以“承受任何最殘酷的東西”的詩意和力量。而這一切,這種強悍的生命力,對詩意和美的感受力,不正是所有大學人文教育努力推動、求學者孜孜以求的么?“毒氣室”并不是形容今日大學貼切的比喻,我慶幸的是,自己在大學時代能穿越時空與這些美好的生命相遇。我也期待著盧老師的學生,當他/她們有幸遇到如此美麗的靈魂時,能展開雙臂,并報之以溫暖的笑。
2005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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