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三十年后再聚首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不是在陳述美術史。那么,以上故事有何意義?我暫時看不出意義,除了記憶,還有繪畫的熱忱。逸飛若在,我相信他會破例逃開過度忙碌的生活,脫身前來,重溫這無意義的片刻

          圖冊《7005重聚》中的八位上海畫家,八十年代后多半離開上海,星散異地:孔柏基、魏景山、夏葆元、賴禮庠、韓辛、我,遠去美國;
        林旭東移居北京,惟黃英浩留在滬上——我們彼此結交,時在上世紀70年代初,2005年再度聚首作畫,其間三十多年過去了。

          諸位看見的展覽與圖冊,便是記錄這為期一周的“私人聚會”。“私人”之謂,意指我們是一群介于師生、同行之間的老朋友;
        “聚會”之議,則既非組織,亦沒有主張,只為難以遏制的懷舊——歲月荒荒,去國久長,上海是這樣地變化著,眾人近年陸續(xù)回國走動,舊地重逢,盡會談起往昔的人事,其間果然是三十多年過去了。若有若無的功名,輾轉(zhuǎn)異地的謀生,我們都覺悟過來、經(jīng)歷過來,又怎樣呢?現(xiàn)如今,國中的畫家與展覽比七十年代多得太多了,而我們最可懷念的時光,比來比去,還是無功無名無牽掛的青少年時代,那年代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一天到晚畫畫——韓辛于是率先叫嚷:怎么樣,咱們還像從前那樣“一起畫一次畫”吧!今年年初,便大約有了實行的意思。

          四月十日,逸飛忽然病故。那天夏葆元適巧飛赴上海,韓辛早就在滬,而逸飛不治的前一天我也出差來滬,翌日聞知噩耗——僅在一年前,我歷數(shù)七十年代上海油畫精英,寫成專文《向上海美專致敬》,現(xiàn)在,我文中憶及的人物不約而同回到上海,誰曾想逸飛遭遇不測?四月十三日夜間,我們圍坐餐館談論他的故去,九點多,包間電視播出中央臺紀念逸飛的專集。此后,眾人“一起畫畫”的計劃仿佛獲致切迫而鄭重的理由。

          那夜燈下我們彼此顧盼,個個氣色俱佳,尚稱頑健,而景山、葆元、禮庠均已年過六十,我與旭東五十開外,韓辛當年最是年少輕狂,今歲也知其天命矣,而他的“知天命”,便是偏要來“舉”這不事之事——五月間,性急的韓辛與眾人幾番商議,時間定了,六月二十三日開始;
        地點也定了,是汪大剛慨然提供他在市西的龐大工作室;
        聞訊而來協(xié)同辦展的好事者,是海萊畫廊的董煒女士——此事原不在議中,然而順理成章,亦屬美談。

          到的那一天,我飛抵上海,循址登門,一眼望見大畫室已經(jīng)支起八具畫架,畫架旁每人一方小畫案,畫案邊堆放著整箱的顏料,成疊的畫布,另有兩具仿明臥榻,兩副巨大的屏風,兩位人體模特披衣待命。嗜好畫畫的人還指望什么呢,大家先后到齊了,走攏、握手、上海話,隨即散開,各自選定自己的位置與角度,開始排列顏料。忙亂間,我不禁時時四顧,潛意識仿佛在為各人驗明正身:柏基、景山、禮庠、葆元、英浩、旭東、韓辛,還有我。

          逸飛不在。其實只要我們這幫家伙在,等于他也在。

          1971年,景山、禮庠二十八歲,葆元、逸飛二十七歲,英浩二十五歲,我與旭東十八歲,屬羊的韓辛,十六歲。

          那時景山、逸飛被分配在上海油畫雕塑研究室;
        葆元、禮庠被分配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與上海印染一廠,油畫遂成業(yè)余。1970年前后,這幾位美專才子被借出單位,集中創(chuàng)作,油畫巨作《黃河協(xié)奏曲》組畫便成于當年:逸飛作《黃河頌》、葆元作《黃河忿》,當時任職《文匯報》美術組的英浩是創(chuàng)作組主要籌辦人員,禮庠創(chuàng)作的《秋收起義》,面世更早。景山則被借調(diào)另一部門作油畫《紅色娘子軍》——我在山溝落戶時長期珍藏著這批小畫的明信片,在油燈下反復察看畫中準確而瀟灑的筆觸、邊線,以為那是“外國人”畫的——但我初識景山的記憶是在虹口公園魯迅紀念館,隔著館外籬笆縫,我佇足窺看,有位畫家正在窗邊畫油畫,畫的是魯迅到上海。畫面上,魯迅橫披圍巾,捏把傘,畫布前,那畫家也是圍巾橫披,手里一把油畫筆,靜靜地畫,我記得看了許久,還真不知道這位清秀的男子名叫魏景山。

          其時我一臉青春痘,與旭東分別在贛南與贛東北山村插隊落戶,前途茫茫,悠哉游哉,一年內(nèi)總有小半賴在上海,涂抹素描油畫之類,邊上旋轉(zhuǎn)著三十三轉(zhuǎn)七十八轉(zhuǎn)古典音樂老唱片。韓辛無事在家,隔三差五自行車飆過來,每次必是一大疊水粉畫扔在地板上,高聲叫道:講呀!怎么樣?提提意見吧?大家哄笑,笑他只為等幾句夸贊。

          其時我們尚未識得孔柏基老師,他比眾人年長,任職上海戲劇學院,七十年代末文革結束,我記得他與女兒來我家,熱情洋溢,看我的畫,也竟帶著一大疊自己的風景畫給我看:原來他使用油畫棒作畫,以今天的說法,他是文革時期的“前衛(wèi)畫家”,與他的同校同事、日后成名的陳鈞德一樣,從不參加滬上的官方展覽。

          早早參加過官方展覽的倒是年紀最小的韓辛。1974年,江青授意,張春橋下令,上海美術館舉辦包括林風眠、豐子愷、關良、吳大羽、程十發(fā)、朱屺瞻在內(nèi)的“黑畫展”。韓辛那些野獸派式的水粉風景畫,天空畫成鮮綠、草木畫成粉紅,絕對屬于革命繪畫的異端,于是這位少年的“反動作品”與葆元當年被視為“頹廢”的單色私人組畫,及另一位戲劇學院青年教師李山的灰調(diào)子風景畫,也竟忝列其間——得意啊!那年十九歲的韓辛至今反申辯說:在展覽會場他與幾位著名老前輩坐在同一條凳子上,恭聽訓斥與批判。

          今日美術界小青年,個個?粕究粕,動不動碩士生博士生,然而全都自認卑微,抬眼仰看密密麻麻的教授、名流、史論家、策劃人,還有一級管一級、一層壓一層的——整個七十年代,情形反過來:我們這群官方美術界外圍個個腰背挺直,目光自信,徑直闖進油雕室或各種官方美術機構,尋到要想尋到的人,自報名姓,坦然開口,討教、結交、做朋友,只要畫得不賴,先后便給借調(diào)專業(yè)機構畫創(chuàng)作,堂而皇之參加省市美展或全國美展。

          七十年代是無以名之的年代。那是文化饑荒的災年?是的,然而年輕人要畫畫,青春于是抵饑荒;
        那是文藝極權的盛世?是的,然而年輕人要來往,極權于是激發(fā)騷動;
        青春與騷動并不就是藝術,可是藝術不能沒有騷動與青春——那些年,民國前輩見到中青年畫家,客客氣氣;
        中年畫家見到小青年,握手言歡。哪屆美展出現(xiàn)哪個陌生的新名字、像樣的新作品,即刻交口談論,自行車騎過去見見:沒人有學歷,沒人在乎學歷,然而誰都在乎才氣與作品。

          北京、天津、廣州、杭州、重慶、武漢、沈陽、哈爾濱,七十年代各各聚匯著這樣的畫家群。我真想知道,各地畫家的師友們,可曾依然惦記著昔日的情分?

          油畫在中國的興盛,起于民國;
        民國油畫史,幾乎便是上,F(xiàn)代美術史。五十年代,共和國美術登場,六十年代,蘇聯(lián)油畫全套美學與技法開始統(tǒng)治所有美術學院和美術界,及至七十年代,民國那段“上海美術史”早已被切斷、中止、遺忘。1970年我下鄉(xiāng)落戶時,文革爆發(fā)已經(jīng)四年。我的確切的知覺,是不知道此后去哪里獲取美術的知識:所有美術學院被關閉了。小小的繪畫圈,在六十年代末處于“歷史的終結”。

          這就是所謂斷層。斷層的彼岸,民國遺老、共和國第一代畫家,一律銷聲匿跡,雖生猶死;
        斷層的此端,我們長大了。此后,我們的作為倘若也竟能夠被稱為歷史,這歷史就在七十年代初剛剛開始。

          1972年5月23日,文革期間首屆全國美展開幕。我們這群知青畫家仰望而追慕的對象,除了被恩準起用的“右派”畫家何孔德、蔡亮、朱乃正,幾乎全是25歲上下的年輕畫家:廣東的湯小銘、陳衍寧、伍啟中,上海的魏景山、陳逸飛,山東的崔開璽,山西的楊力舟,云南的姚仲華、孫景波,軍隊的劉柏榮。此后大約有將近六年,文革期間的中國美術界眾口談論的便是以上新名字。他們?nèi)〈肆甏彤嫏嗤,其中,陳衍寧、陳逸飛、孫景波等六位年青畫家甚至是1972年全國美展“改畫組”成員。他們?nèi)杭本惶暨x并指令駐京修改入選全國美展的“工農(nóng)兵”作者的畫,以便那些當年“政治上正確”的作品能以相對整齊的技術水準,掛上墻面。

          今日研究美術史的同志們可有誰矚意于文革“改畫組”?今天,哪里還能買到文革版1972年全國美展畫冊?九十年代迄今,全國美術界集體記憶與官方文本頂多追溯到八十年代初——文革時期的繪畫群體,遂遭遇民國前輩同樣的命運,成為歷史的斷層。

          歷史有斷層,藝術有師承。斷層、師承,是怎樣的關系?怎樣的形態(tài)?

          在這本畫冊中,可以窺見三組人物,三段關系,三種影響的來源:

          魏景山、夏葆元、賴禮庠——包括今次不可能在場的陳逸飛——師承六十年代上海美專孟光、俞云階諸位老師。青出于藍勝于藍,他們幾位成為文革時期上海油畫的代表人物,超越了美專的老師。

          孔柏基,與這次未曾參與聚會的陳鈞德、李山,屬于上海美術非官方潛流。他們雖然供職于上海戲劇學院,但在文革期間從不涉足政治主題創(chuàng)作,只畫風景畫,只關注純繪畫問題。他們的美學上溯兩個源頭,一端是民國上海油畫的余緒,一端是時空遙遠的法國印象派、納比派、野獸派。較之國內(nèi)其他城市的美術群體,這種精神性的“師承”關系惟在上海有所可能——文革后首屆在野畫展不是日后聲名大噪的北京“星星畫會”,而是上海的“十二人畫展”,孔柏基是該畫展主要成員。

          黃英浩、林旭東、韓辛、我,則屬典型文革時期“野路子”一代,未經(jīng)學院訓練,自始即以所謂“創(chuàng)作”入手,畫插圖、畫連環(huán)畫、畫宣傳畫。文革結束后,我、韓辛、旭東先后考入中央美院,但除了本次聚會的寫生畫,其余收入畫冊的作品悉數(shù)作于七十年代,全是我們幾位在入學前的習作與創(chuàng)作,諸位有心,便可窺見我們與當年美專才子那種非正式、非學院的師承關系。

          現(xiàn)在想來,六七十年代上海油畫精英的崛起,其實得益于上海解放后美術教育的“弱勢”——論級別與師資,浙江美院及中央美院遠勝于上海美專。上海美專作為地方?茖W校,能夠出現(xiàn)魏景山、陳逸飛、夏葆元等數(shù)位具有全國影響的畫家,是什么原因?

          詳察他們的師承,素描根底大致來自早年就讀民國時期老上海美專、后去解放區(qū)的孟光先生。孟先生教學,規(guī)矩周正,不入格式,未形成浙美及中央美院的素描套路,此為夏、魏、陳諸位日后發(fā)揮自己的才華,大留余地;
        至于油畫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則他們幾位至今感激早歲在重慶師從徐悲鴻、五十年代上海市唯一一位北上師從馬克西莫夫的俞云階先生。

          俞先生作畫,行筆闊大,造型肯定,色彩濃郁。經(jīng)“馬訓班”短期訓練,俞先生在建國初期的油畫實踐中,以一己之才,超越了民國上海油畫長于風景、靜物及單人肖像的局限:他在四十年代繪的《吾土吾民》,由于意識形態(tài)不夠左傾,早被遺忘。解放后俞先生創(chuàng)作相當數(shù)量的革命主題畫,代表作《魯迅與瞿秋白》,是為上海一地油畫“主題化”與“蘇聯(lián)化”的轉(zhuǎn)型之作,對夏、魏、陳、賴諸位在七十年代率爾繪巨幅的、群像的主題畫創(chuàng)作,俞先生居風氣之先,無疑具有指導引領之功。

          在“馬訓班”受業(yè)同年,俞先生受難,成為右派分子。此后,相較于集中各大院校的留蘇派畫家及他在“馬訓班”的同學,俞先生在上海美術圈勢單力薄,境遇不平。然而俞先生的戲劇性命運,是政治身份的“不正確”與繪畫美學的“政治上正確”——他是蘇聯(lián)油畫在當年上海唯一的真?zhèn),他未能施展、也不可能施展的抱負,由他的學生在文革中獲致出乎意料而合乎邏輯的發(fā)揚與開拓。

          今次聚會,我們捧來各自的舊作,彼此觀看,并呈現(xiàn)給諸位觀看:這些三十多年前的陳跡,就是我們大家的來路。

          我不是在陳述美術史。那么,以上故事有何意義?我暫時看不出意義,除了記憶,還有繪畫的熱忱。逸飛若在,我相信他會破例逃開過度忙碌的生活,脫身前來,重溫這無意義的片刻。而當六月下旬我們在大剛的工作室打開音響聽舒伯特:一瞬間,眾人的神志倏然返回七十年代。那些天,媒體和友朋不斷進到大畫室看我們畫畫,忽然景山停筆笑道:“像不像在油雕室?我們在畫畫,周圍人來人往!

          位于長樂路165號的油雕室被蕩平了。我們的模樣居然大致不變,老是老了,遠未墮落到不可辨認。各人的脾氣還是老脾氣。

          畫不會老,但會陳舊泛黃,誰有興趣看?孟光和俞云階先生早已過世,逸飛若在,我猜,他和我們一樣,知道自己最珍貴的歲月是在七十年代。如今繪畫變得那么值錢,我們撮攏這些泛黃的紙片與畫布,只想當面兌現(xiàn)永逝的韶光,為此群相聚首,個個如堂?吉珂德,認真排練了一幕早已過時的戲,在戲中扮演,并紀念我們自己。

          我們演得好嗎?沒關系。我們還在畫畫,畫得很高興。

          

          2005年10月30日寫在北京(刊出時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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