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匕首如夢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一直以來,我總是忌諱說我是強盜的兒子。這絕不是文學上的夸張,在我們的國家和歷史,承認就意味著自絕于國民。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不承認又有什么用呢,文化大革命那陣子,真夠瞧的,險些兒未給另一群名正言順的強盜一棍子打死。曖昧的命運,并不比女人通奸神秘。那棍子干么不把我的小命送掉,只留下一道深刻的怒氣沖天的疤痕,讓我又活了那么多年。?
在人世間,我出生于那個叫戌城的郊區(qū),除了十年勞改,未曾離開過那座木結構帶閣樓的住宅。它在柏樹圍成的綠柵欄里邊,在饅頭狀的墳墓中央,那時候,城市還無力蠶食這里的田野和黃昏,那時候這里不是房子連著房子,人撞著人,只有墳墓,啃骨頭的螞蟻,發(fā)情的野狗,叫喪的烏鴉,晚風中飄蕩的紙錢,只有我的父親。在沒有山的平原上,這里是盜賊最好的處所。我不知道父親究竟搶劫些什么。他留給我的遺產(chǎn)是房子、蜘蛛網(wǎng)和一對祖?zhèn)鞯娜切呜笆,一把掛在母親的閣樓里,傳說每逢長江漲潮,鋒刃上便涌起白色或紅色的波浪;
另一把在我手里,沒有任何奇異之處,不過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好幾年來,我都隨身帶著,在這個人身安全尚未得到保障的國度,這是十分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我藉以懷念父親,帶著它,父親就在我身上,我就有了依靠,F(xiàn)在,這對匕首已沒收進公安部門的兵器室,但愿我是這對匕首故事的最后一個結尾。由于父親的惡名,我過了二十六歲,才娶到一個麻臉的討飯婆。盡管如此,我兒子如今也十六歲了,中學畢業(yè),長著一副牛的骨骼,地道的強盜的后代。?
我母親的一生會跟我父親羅虎的命運聯(lián)結在一起,實在有些傳奇。那時候她叫日本人逮去,正要強奸,羅虎自天而降,兩刀子捅死兩個東洋狗,母親連道謝都來不及,羅虎居然就強奸了她,其行為之卑劣比東洋狗更甚。母親說,原因是她漂亮得未免太過份。之后,母親奇跡般地愛上了羅虎,在她看來,羅虎是個打家劫舍的好漢,抗日的英雄,出生入死,很有梁山好漢之遺風。據(jù)母親統(tǒng)計,單是他那對三角形匕首就宰了一百零七只東洋狗。旁人的說法,則無法判斷父親的為人了,這從提起他時的稱呼可以看出:強盜,土匪,竊賊,江湖大俠,綠林好漢;
更矛盾百出的是居然有人罵他膽小鬼,因為他的怯懦,我母親白白遭了東洋狗的一頓蹂躪。前幾年,還有人臭罵我是洋鬼子的惡作劇——我確實長得有點像日本人,小胡子,小眼睛,一臉的色相。有關我父親的結局,當?shù)亓鱾髦S多故事。其中主要的幾則是:一說一九四三年的秋天,他第十二次深入狼穴,被叛徒出賣,給炒了心肝下酒,尸體則扔進長江,這算是厚遇了,日本人崇拜英雄;
另說,抗戰(zhàn)勝利后,他投靠蔣禿子,跟共產(chǎn)黨作對,在一次不是戰(zhàn)斗的戰(zhàn)斗中,讓共產(chǎn)黨斃了。我覺得后一種說法接近事實的可能性多些,他死的時候,肯定未帶匕首,要不那對匕首怎么可能落到母親手里,不過,也說不準,誰能否定這對匕首是母親失而復得呢,照理父親是絕不會丟下匕首去送死的?傊腋赣H的下場不怎么好,在我有記憶之前,就讓一顆子彈或者刀子進入了胸膛。我對于父親的形象,都是后來母親傳授的。?
時光流到一九八五年,我依舊住在父親留下的帶閣樓的房子里,這種房子在當?shù)卮蟾弄氁粺o二了,蠻有文物的味道,何況曾經(jīng)住過一個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俠。不過,周圍不再是柏樹和墳墓,幾家工廠雄踞著,整日稀奇古怪地吼叫,猶如脫了皮的獅子。四十年如故的感慨,我是無論如何也發(fā)不出來的。承蒙當局恩惠,八○年以后,我就是其中一家工廠里的車工,身份由強盜的兒子變?yōu)楣と穗A級的一分子。我母親不用說已上了年紀,又長又瘦,像鰻魚干,經(jīng)?人。從不出門,倒不是怕風,街道上光怪陸離的色彩使她膽顫心驚,或許是聯(lián)想起父親死時一塌糊涂的腦髓。還有點兒古怪,人老了自然免不了有點兒古怪,她非常固執(zhí)地不讓人到她的閣樓里去,即便是兒子如我也不例外。我想,父親的死,經(jīng)過四十年的抗拒,終于使她腦瓜混亂了。她老是穿著白衣服。我們知道,中國的老人,一般不穿白衣服,除非追悼死者。是的,母親在追悼,獨個兒無聲地追悼,當然還伴隨著咳嗽。?
前幾年,去廠里上幾個小時班,純屬自愿。我妻子在附近臨街開一家代銷店,所賺的錢不比我少,四口子三代人,日子懵懵懂懂地一般過。但是,到了八五年,情況就不同了,廠里突然像引進豐田轎車富士膠卷,引進了廠長川石秀山先生。從宣傳口徑講,這表明人才交流一如技術,已經(jīng)進入世界性的范圍,在三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一個普通的工廠引進日本廠長,是不可想象的。從憤世嫉俗者角度講,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折騰,中國人對中國人到底失去信心了,不是嗎,既然月亮都外國的圓,廠長自然是外國的強,于是有人提出更大膽的設想,干脆總理也外國進口。我們廠的職工開始挺解氣,甚至不無得意,似乎川石秀山先生并非日本人,而是自己的父親,起碼也是大哥?墒呛芸炀徒(jīng)受不住他的嚴厲措施,比如上班遲到幾分鐘扣獎金幾元。叫我們想象不到的是,他連工作時間內小便幾次 都作了明確規(guī)定,多一次罰五元。盡管生產(chǎn)效率大大提高了,獎金也成倍增長了,我們卻真吃不消,我們都懶散慣了的,私下里難免惡狠狠地詛咒:狗日的,難道我們還未吃夠東洋狗的苦頭!死在日本屠刀下的祖先,知道如有今日,決不會瞑目。一提起歷史,我們對川石秀山更加義憤填膺,巴不得人群里站出一位勇士,沖進廠長辦公室,當場斃了他。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我們精疲力竭地總結道,樣子可能跟當年集中營里的難民相像。?
鑒于川石秀山先生的功績,上面主管部門同意我們廠優(yōu)先擴建。這一著,唯一遭殃的是我——你知道,我房子就在廠部邊上,必須拆遷。那幾天,我腦袋里只有拆遷日期啦,經(jīng)濟補償啦等等別人塞給我的無可奈何的念頭,我極為苦惱。我母親則用極端輕蔑的咳嗽重復著:唉咳,東洋狗怎么敢來毀掉你父親的家。她又反反復復講起父親在日本總部的事,有個日本特工竟敢侮罵她丈夫是膽小鬼,我父親知道后,找個機會一匕首就掏出他的心肝,在總部廚房炒了下酒,然后把他的尸體扔進長江。我無法對這種故事進行考證,要緊的是,在目前的處境下,我愿意相信。?
一如詩人離別故園,我感到無限的凄涼,無限的悲哀。我不敢想象,當我搬進四方形的白盒子以后,是否能回憶起住了半輩子的老房子。我這個強盜的兒子藉以塑造強盜形象的外部環(huán)境,從此要變成工廠的一部分,恐怕父親再也找不到家了。我和父親冥冥中的聯(lián)系將要被徹底斬斷,這使我輕松,又覺著茫然。?
這種情緒不知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也許就那么幾天吧。記得中學教科書里摘引了一句德謨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哲學教師進一步詮釋說,我講上句話時的教室不是講下句話時的教室,今天的我不是明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更不是去年的我,我時時在變化我像流水像風像一切時時變化著的任何東西在時時變化。我不大懂得這位哲學老頭說的是什么意思。我無論何時都能一眼辨出的老頭竟然宣稱昨天的他不是今天的他,當時我確乎十分恐懼。
同時,這句名言和他的解釋也深深地銘刻在心中。?
那幾夜,我做了許多夢,夢見我的父親。我根本未見過他的真實面貌,我借用了香港武打片通用的強盜形象,肌肉暴漲,頭發(fā)蓬亂,目光如電,神出鬼沒,翻墻過壁如履平地,且有了不得的輕功。我們一起到日本總部去,在北京的長安街和我廠所在地黎明路跳躍著,然而,長安街、黎明路也就是銀幕上的鐵絲網(wǎng)和舍利塔。夢中,太陽和黑胡須平鋪在天空。我父親穿的是白長衫,戴著白臉罩,與陽光一樣的顏色,只有臉罩后面的兩只眼睛是黑的,他在荒野里那座萬人坑的邊沿停住,雙手叉在腰部,呈現(xiàn)兩個三角形,并不是防備或準備襲擊什么,而是習慣的休息動作,他用深情透頂又后悔透頂?shù)穆曇魧ξ艺f:“對不起,我把你生下來,現(xiàn)在我要用自己的手結果掉你!闭f完做了一招九陰白骨掌的架式,我就飄飄忽忽地進了萬人坑。嚇醒過來死死抱得妻子出了一身冷汗。?
也就在這幾天,廠里年輕人記起我父親羅虎,他們毫無例外地忽略了那些不好聽的傳聞,諸如強盜啦,土匪啦,竊賊啦,膽小鬼啦,我父親一變而為真正的民族英雄,擔負起我們全部的夢幻和怨恨。一時間,廠里從上到下,一提起羅虎,人人都像鬼魂附身,飄飄然憤憤然。
“啊,羅虎若在,不給他一槍才怪!”同車間的小張狠狠說。?
我興奮得豪氣大發(fā),恍惚已經(jīng)不是強盜的兒子,而是強盜本人,我以不容辯駁的口吻,向他們披露一則重大秘聞:?
“我就是江湖大盜羅虎的兒子!?
小張眨出挖苦的目光,過了半天,不屑道:
“吹牛!?
我本來要將羅虎的故事一樁樁一件件說給他們聽,加以精確的考證,不夾雜丁點兒虛構的成分。不料遭了冷水,只好作罷。過后,我似乎明白了歷史是怎么寫成的。?
就在我想說父親的故事的當天晚上,我上廠里交涉拆遷事宜,以便從對方撈到更多的實惠。我一句也不對母親講,因為她肯定要阻止我干這種她認為有辱于父親名聲的事。剛進大門,便碰上白天挖苦過我的小張,他翻著色迷迷的眼珠,我差點認為他把我當成春夢初發(fā)的少女,要不就是不可理喻的同性戀。?
“老羅,晚上請你看錄像,全裸體,讓你瞧瞧老外們的那個玩藝,開開洋葷,算是我
中午對你的歉意!?
若不是小張的邀請,后來他們想象出來的罪狀就毫無根據(jù)。看來,這一切全是命運他媽的惡嘲。不瞞你說,我倒是很樂意看看那種錄像的,這大概是強盜后代的劣根性。我一直看到凌晨二點,狼吞虎咽了一頓狂女的美色,不亦樂乎地出來,才發(fā)覺我這輩子完全白活。稀里糊涂地腦瓜朝大門的鐵皮一撞,兀地記起我晚上上廠部的真正原因。又折回頭徑自走到川石秀山先生臥房的門口,用左手在門上按了兩按,正欲敲門,又兀地發(fā)現(xiàn)時間過了二點,川石秀山早睡了,便悻悻離去?梢源_證,當時我被狂女弄得很邪乎了,根本未看見月亮已經(jīng)西斜,我的時間依舊停在進廠的那一刻。其實,拆遷事宜,無需找川石秀山本人,這些事由拆遷小組全權負責。我當時真太邪乎了,活該。?
第二日,我醒來的時候,時鐘的指針已在九點差一刻的位置上,我惱怒妻子為什么不按時叫醒我,也許是昨夜我把她耍得夠嗆,這種一反常態(tài)的行為引起了她的猜疑,所以不理我。我干脆破罐子破摔,重新躺下去意淫了半小時狂女,然后心滿意足地熱了點稀飯下肚,才慢吞吞地上廠部等罰。?
我看見工廠門前有警察看守著,透過大門里面有一大群人,不經(jīng)意地圍成幾個三角形,好像是有意這么排列。我心想:壞事了。我猶豫著是不是先逃跑為上,待到瞥見小張也在人群里安全地站著,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邁開大步,放心地進去。人群里,有一個著西裝的科級干部,從這個三角形鉆到那個三角形,反反復復地講解。我們宛如游客在聽導游敘述某個風景點源遠流長的故事:凌晨二點多,隔壁川石秀山先生臥室的幾聲敲門聲把他驚醒,他聽見房門開了,有人進去,他還以為是川石秀山先生在中國的情婦,因為直到他重新入睡未覺著有人出去,天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門開著,川石秀山先生躺在房間里,裸著身子,胸部被人用刀子扎了好幾刀,生殖器也丟了,大腿丫只有毛。說到最后一句,人群里刮過一陣嗤嗤聲,大家憋住笑。這位日本廠長在中國過著獨身生活,從來未有人看見他帶過中國女人,也未聽說他有什么仇敵,不像情殺案也不像復仇案,臥房里也沒有任何東西被盜被搶。小張說,莫不是誰神經(jīng)發(fā)燒,在昏迷狀態(tài)下,干了這樁蠢事。我說,在想象里這么干過。想來想去,我們估計是情殺案,因為割生殖器的標志過于明顯。但這又跟他的生活習性不符——我們記得,他簡直是部工作的機器,最近以來,忙得幾乎沒有時間睡覺。人群里不知是誰,用權威的口氣宣稱:這是命運。這種濫俗的沒腦袋的見解,我早已聽慣,每次有人死去,總不乏有人用這種腔調說出這么一句話。不過,我還是印象很深,大概在所有的語言中,只有這句是百聽不厭的。只要時間存在,它就會時時翻出新意。?
小張拉我去看看現(xiàn)場,我就去看了一會。躺在墨綠色地毯上的是一只紙老虎,毛澤東用來比喻帝國主義的那只紙老虎,而不是一個死人。我對小張談起這個陳舊的意象,他笑了,意味深長地說,這只剝了皮的紙老虎也就是在場所有的人。我站在門口,盯住它,確實就是我。直至車間主任知道后,怕我這樣在尊嚴的死人面前開玩笑惹事,把我拖去喝可樂。
一連好幾個星期,我們的腦袋都讓川石秀山先生占據(jù)著,他出乎意料的死亡,太像沒有謎底的謎語,叫我們興奮好奇著迷。要知道,這年頭由于當局的有力措施,重大又有趣的案件已非常罕見,我們依稀記得的幾個屈指可數(shù):溫州九尸案,九•二○劫機案,大興安嶺縱火案。川石秀山當然事關重大,關系著中日兩國的和睦相處。(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相信,在中國大地上的所有中國人和外國人,也一連好幾個星期津津有味地談論著川石秀山的死亡。我們廠的職工更別提了,無一不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痛快,差不多要狂歡一場,其氣氛就如剛剛贏得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毫無疑問,在川石秀山身上,我們報了從甲午戰(zhàn)爭到八年抗戰(zhàn)的深仇大恨。就我所知,在戌城,在全中國,在全世界,唯一一個無動于衷的人,就是我母親,她以老年人的無所不知和神經(jīng)混亂,頑固地翻來復去地說:“唉咳,我給你說過,東洋狗怎么敢來毀掉你父親的家!?
川石秀山死后,我們廠又回復到原來的半癱瘓狀態(tài)。我整日呆在家里無所事事,悶得發(fā)慌,心里分明有一種東西在逼迫我,要我爬上閣樓,跟母親炒炒父親的故事。?
我母親坐在閣樓的窗邊,雙手交疊著壓住窗口,干枯的眼睛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的房子,喧囂與騷動,以及遠處低覆的天空和天空下不知為何飛過的鴿子。我知道她沉浸在回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自己也變成了回憶的一部分。她活在四十年前的血雨腥風里,為著丈夫的英雄而驕傲,唯一維系著她與現(xiàn)實的是,干癟的白衣內每隔兩分鐘發(fā)出的一聲咳嗽。屋子里有一股腐爛的氣味,斑駁焦黑的板壁上爬滿蜘蛛網(wǎng),那把神奇的三角形匕首就掛在當中。角落里一張母親的母親留傳下來的寧式床,褪色的油漆上面積著祖宗三代的污垢,厚厚的一層,床柜里面是父親的遺物。我突然覺得母親過世已經(jīng)多年。?
她并不理會我,嘴里嚷嚷道,是在十分遙遠的地方:?
“我知道,無論在哪里,你都在想著我,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唉咳,你是真正的男子漢,在中國從古至今沒有一個男人像你那樣英雄那樣含冤受屈,你決不會讓東洋狗在我們的土地上喘一口氣,唉咳。”?
我說:“媽——”?
“你父親到底讓你上來了!蹦赣H轉過身來,眼睛盯著板壁上黑色刀鞘里的匕首!澳阒来ㄊ闵剿涝谡l的手里?”?
“別管這件事,好好休息。媽!”?
母親盯著匕首,猛地發(fā)出一聲干笑。我突然明白,內心里那股逼我上閣樓來的東西是什么。原來是我腦瓜混亂的母親宰了川石秀山,并且殘忍地割下他的生殖器。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驚顫著問:?
“媽,你……!?
母親臉上現(xiàn)出心滿意足的神情,繼而又發(fā)出一聲干笑:“這是你父親的旨意!?
她不等我回話,就去板壁上取下三角形匕首,是一截閃光的幽靈,鋒刃上吐出白色和紅色的泡沫,長江又在漲潮!澳憧纯窗伞,F(xiàn)在該讓你看看了!彼⒁曋菽系幕糜啊!八嗝磹畚,愛得發(fā)狂,他恨不得殺了我!?
我看見鋒刃深處走來一團黑影,那就是父親吧。就在我看見父親向我走來的時候,母親不出一聲倒地死去了,三角形匕首深深扎進她的胸部,沒有血。她當然不是自殺,我亦無力阻擋,是這柄匕首也就是我父親喚她回去。這是命運。?
母親死亡的當日,我就將她只剩下一層皮和幾根骨頭的尸體送進火葬場,花了二百元錢,換回一個四方形的小盒子。我連同那兩把三角形匕首合成一對裝進盒子,安放在閣樓里寧式床的下面,但愿父親和母親在另一個我遲早要去的世界里,永生永世廝守在一起。?
在母親死后的第十四天,有三個荷槍實彈的警察竄進我的住宅或父親的住宅,宣布我被捕了。隨即動手搜查房間,看情景他們早已一清二楚,馬上在抽屜里找出一對三角形匕首。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我的抽屜除了一些雜物,就沒有別的什么,料想他們事先偷放進去的。? 我謹慎地說:“這匕首我原來放在母親的骨灰盒里,怎么會在抽屜里?”?
“是可以肯定,這匕首不太老實!庇袀警察開玩笑道。?
我戴上了手銬,莫名其妙地走在他們前面,嘴里自言自語:真他媽見鬼了。周圍是行人和車輛,朦朧而活躍,他們既不阻攔我們也無興致看上一眼,好像我們四個人根本不存在。漸漸地,在一段無法確定的時間內,我成了這個世界的旁觀者,三個逮捕我的警察跟在后面,乖乖地不聲不響,倒像是我逮捕了他們,就這樣,我們到了刑偵隊,進了審訊室。隊長坐在二十寸電視機前審查一部什么片子,欣喜若狂得壓根兒就不在乎我的到來。?
我就不慌不忙坐下,挺起胸脯:“請問,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隊長關掉電視機,轉了個身,十分得意地冷笑:?
“你真不愧是強盜的兒子,死到臨頭還裝蒜。”?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問。?
“你是否想聽聽你的犯罪經(jīng)過?”?
“講吧!蔽业拐嫦肼犅犖业乃^犯罪經(jīng)過。?
“好吧,滿足你的愿望!标犻L站起來開始敘述,“作案前幾天,你極度不安,在工作中頻頻出故障。三月十三日十九日時正,你走進廠部,目的是先試探一下,不料剛好碰上張則正,邀請你去看黃色錄像《狂女》,你很樂意去了,一則消磨從十九時至凌晨二時這段多余的時間;
二則借以松弛犯罪前的緊張,你一直看到凌晨二點出來,竟然把作案計劃忘了,等到腦袋被鐵門撞了一下,才想起晚上進廠的真正目的,便又折回,徑直來到川石秀山門口。你事先萬萬沒想到錄像會有這么大的魔力,可以把你幾日來精心編織的計劃抹得干干凈凈。你當時很邪乎了,確實很邪乎,不然,你要戴上手套,更不會在門上拿手掌按兩按,留下指紋。然后,你敲門,川石秀山剛躺下五分鐘左右,尚未睡著,他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開了門,你不出一聲馬上給他兩刀,緊接著將他放倒,見他還喘氣,又補了一刀。你看著他赤裸的身子,想起剛看過的錄像,由于你一直在性方面不滿足,因此妒嫉別人的能干,你稀里糊涂扒了他的短褲,順手割了他的生殖器,無意中給人一種情殺的錯覺。?
“回去以后,你覺得大功告成,這一夜睡得不錯,以至于忘了上班時間。第二日九時五十一分,你到廠門前,看見有警察守著,以為罪行暴露了,很猶豫了一會,考慮是不是先逃跑為上,又想逃反正逃不了,不如混進去,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你裝得一無所知。我坦率承認,你裝得相當成功。你還故意開一些惡劣的玩笑,把死尸說成紙老虎。事隔十四日,你又制造了第二起兇殺案,這回受害者是你自己的母親,因為你母親發(fā)現(xiàn)了你的秘密,不留余地的要去公安局告發(fā),你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心,干脆把母親也結果了,事后將匕首藏在母親的骨灰盒里,細想又覺得不妥,倒不如以粗率來對付警察的精細,做夢一樣又把匕首扔進放雜物的抽屜。我們從兩樁兇案里找到了線索,你畢竟初次,嫩了點,要不,我們不會這么快破案!?
我簡直忍無可忍,幾次插嘴,都被擋回,好不容易等他講完,他的自以為是真叫人惡心,我只好把事實捅破。?
“別太自信了,實話說,川石秀山是我母親殺的,我母親則是自殺的,也許是畏罪,我說不準。”?
我正要說出母親的罪證,隊長卻很鄙視地打斷了我:“男子漢敢做敢當,你把罪狀推到受害者身上,還算男人?”罵了幾句,便將我一腳踢進一間暗洞洞又潮濕的監(jiān)牢,“
當啷”一聲鎖上鐵門。?
我覺得這全是命運他媽的嘲弄。假使我不折回頭在門上按兩按就不會留下指紋,假使我不被門撞了一下就不會記起拆遷事宜又折回頭,假使我不看錄像或者看其它沒勁的錄像就不會撞上凌晨二點這個倒楣的時辰,假使那天我不說羅虎是我父親,小張不得罪我或者得罪我不道歉不請我看錄像,我根本就不會卷進這樁兇殺案,川石秀山死的時候,我肯定在做夢。一切都那么湊巧,一切都在夢中。但那對三角形匕首明明是我親手放進骨灰盒,怎么又會溜到抽屜里,它們干嗎也與我過不去呢??
當我再次被提出審訊的時候,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確系我殺了。我搜腸刮肚盡力搬出母親殺人的證據(jù),隊長們無須反駁,只哈哈哈一陣大笑就煙消云散了。原來母親殺人的證據(jù)竟那么空洞,怎么可能呢?一個上了年紀又咳嗽連天的老太婆會殺死年富力強的川石秀山?她只不過是給了我一些殺人的暗示而已,甚至連她是否給過我這種暗示都無法得到證明。而隊長們的證據(jù)則是不容辯駁的,別說房門,川石秀山身上也確實留有我的指紋。難道我母親這樣一個頭腦混亂的人的囈語,會比現(xiàn)代科學的偵探更具準確性??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沒有證據(jù)證明不是我殺。可是我確實不知道我干嗎要殺川石秀山和我的母親!?
“對,你作案動機不明顯。”隊長說。?
隊長走到玻璃櫥窗前,取出三角形匕首,默然一會,抬頭說:“你知道這對兵器的來歷嗎?”?
我搖頭。?
“這對三角形匕首,屬你家祖?zhèn)鳌T诳谷諔?zhàn)爭的時候,老川石秀山——也就是死者川石秀山的父親,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擁有過它。老川石秀山當時是派往中國的特工,是你父親的死敵。傳說你母親被他污辱過,當然只是傳說而已,缺乏證據(jù)。不知道他擁有它的時間是在你父親生前還是死后,也不知道后來它怎么又回到你家,你了解這段歷史嗎?” 我搖頭,繼而陷入長久的沉思。?
在暗牢漫長的夜晚(那里沒有白天),我全身心投入找尋我的作案動機。我搜羅到的理論幾乎填滿了整個監(jiān)牢,可沒一個讓我信服的。在這里,不妨舉其一二,以饗讀者:一,川石秀山使我們廠規(guī)模擴大了,要擴建了,要拆掉我的家了,我因此仇恨,殺了川石秀山。憑良心講,我對他一點仇恨也沒有,我沒有殺死他的任何理由,這種說法是小人之見。二,按照目前流行以后也許更流行的瞎子學說,我是某個古老故事的其中一個結局,我并沒有殺人,是三角形匕首殺人,我只不過是匕首的工具,川石秀山的到來,驚醒了沉睡在匕首里面暗伺著人類的仇恨,于是發(fā)生了一場由匕首執(zhí)導的兇殺案,它要選擇我作為工具,因為我是它的后代和它的繼承人。
雖然在我們的古典里,不乏兇器成精的先例,但這種玄說不能滿足我的需要。為了死得明白和內心安寧,我必須找到更恰當?shù)恼f法,否則,即便子彈穿過我的腦袋,也決不會瞑目的。?
我靜坐入虛,閉目內觀,沒日沒夜,忘了身陷囹圄,我在做夢,在似想非想,極力回到作案的那一刻,最終,我進入半催眠狀態(tài),利用隊長提供的材料,破了這樁謎案。我敢肯定,這種解釋,到目前為止,是最令人滿意的了,整個過程就不羅嗦了,死人是不喜歡羅嗦的,我只給你歷盡艱辛所找到的答案。?作案的前幾天,正如隊長所說,我極度不安,夜里經(jīng)常做惡夢,夢里父親要結果掉我,我知道夢中的父親不是父親,而是權威的象征。依照夢的置換作用,我很快得出要結果掉我的人是川石秀山先生,我不知道他干嗎要結果掉我,以至我極度不安。三月十四日凌晨二點多,當我走到川石秀山門口,我自己即刻隱退了,父親的角色代替了我,我殺人的時候,其實不是我,而是父親殺人,被殺的也不是小川石秀山,而是老川石秀山,我們倆人不過是替代品,這是上輩人的仇恨,因為沒機會,過了四十多年才報,給我們帶來不幸。父親不以殺死為滿足,還割了他的生殖器,可以推斷我母親確實被老川石秀山污辱過。等到父親蘊藏在我潛意識內的復仇欲望得到滿足,潛意識開始隱退,我回到我自己身上,潛意識和意識是互相隔絕的,所以在意識狀態(tài)下,我一點都記不起殺人的事。后來我在監(jiān)牢里,在半催眠的狀態(tài)下,打通了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通道,喚回深埋在潛意識里遺忘的記憶,又重新經(jīng)歷了一次殺死川石秀山的全過程,與刑偵隊長敘述的基本相同,如需要指出一點失誤的話,我是先割了他的生殖器,再補一刀的,他把次序顛倒了。生殖器當場丟在床鋪底下。?
事隔十四日,那天我爬上閣樓,想讓母親給我炒父親的故事,不料母親拿出三角形匕首,經(jīng)她這么一觸發(fā),我馬上又變成了父親。原來父親活著的時候,一直懷疑母親被川石秀山污辱過,而母親又斷然否認,時間長了,差不多他自己也記不得這個羞辱的念頭了。但播下我生命的種子時,這個念頭卻隨同生命密碼扎進了我的潛意識,經(jīng)過四十年的郁積,這個念頭所附帶的情感越來越強大,及至我看見父親那瞬間,就非爆發(fā)不可了,我父親決不能容忍他的妻子被別人占有過,不管在他之前還是之后,解決的辦法,按中國人的慣例,不是懺悔自己的瞎猜疑,而是休掉妻子或干脆殺死,父親是強盜,自然選擇后者。父親這種由妒嫉和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偏見組成的怪念頭,真讓我永世清洗不盡殺母的罪惡。父親啊,父親,我只有無窮的怨恨和懺悔。?
順便提一下,殺母案的來龍去脈已經(jīng)不是半催眠的狀態(tài)記起的,而是在一種叫氣功態(tài)的狀態(tài)下看見的,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看見了祖先和生命密碼,并跟他們進行了跟本案有關也許是片面的對話。我相信若是當局再讓我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牢房里呆上一段時間,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的生命秘密,這對我來說,未免太可怕,不如早些死掉。?
我在牢房里呆到第十四日,行刑隊來拉我去槍斃,我說:?
“我就這么稀里糊涂死了?”?
“你殺了人,不是認了?”?
“是啊,但我還是不明白!?
“你真蠢,要殺,殺自己人,干么殺外國佬,該死!?
“確切說,不是我殺的!?
“誰?”?
我把我對本案及生命和歷史的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他們。?
他們再次哈哈大笑,笑我膽小鬼,臨死就瘋了,面對他們的哈哈大笑,我能說些什么呢?? 他們把我押上刑車,就怪聲怪調地喧叫著往郊外開,生怕我去刑場的路上太冷清,這當然是我的一廂情愿,實際上是向公眾發(fā)出警告:又一個罪犯押上刑場了。怪叫委實可怕,沒人敢回頭看看。我轉頭目光穿過兩邊的車窗,向我生活了四十二年的世界作最后的致意,街道兩旁的房子消失了,我看見的是四十多年前父親所看見的景象。田園荒蕪,狼煙四起,尸首遍地,吃草的、喝血的都在奔逐,天空中充滿了扭曲的呼號。我看見了在柏樹圍成的綠柵欄里邊,在墳墓的中央,聳立著一座小小的閣樓,背后升起鮮艷的太陽,這清晨是感人肺腑的,母親標致的青春正在閣樓憑窗遠眺。道路向前伸展,車輪碾過迷惘的砂子,一陣歡悅的永恒的音樂,隨著陣陣和風,忽地飄來,我知道父親回來了。?
剩下的就很簡單,車到一片三角形荒地,不久一聲槍響,我猝然倒下。然后有其中一個用權威的口氣說出那么一句:這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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