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嘯鳴:從“包身工”到“血汗工廠”
發(fā)布時間:2020-05-29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去年是夏衍(沈端先)先生仙逝10周年。如今的讀者,只要是高中畢業(yè)生,都可以被稱為先生的學生——《包身工》這篇報告文學直到2004年,才從高一的課本中撤出。該文的影響可以說非常深刻,因為它不但影響了學生們的思維方法,甚至成為了以后新制度的注腳。
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讓我方便地找到了《包身工》原文重新閱讀了幾遍,并且找到了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中的教師教學用書(電子版),該書從“課文研討”、“關于練習”、“教學建議”和“有關資料”四個方面,詳細地介紹了教師如何教、學生如何學、如何檢驗學習效果、如何運用該文分析現(xiàn)實問題。
重讀原文及教師用書以后,我想提幾個問題與大家共同思考。
1、“蘆柴棒”(文中著墨最多的重點人物)不進工廠的命運是否比進工廠的命運更好?
2、包身工通過賣身契約失去了自由,那么她們獲得了什么?
3、通過歷史的與橫向的對比,讓我們看看中日兩國工人的工資差距是拉大了還是縮小了?
4、該報告文學對包身工處境的改善有什么建議?對包身工們改善落后貧窮面貌有什么價值?如何評價該報告文學對脫貧的制度演進的影響?
《包身工》作于1935年,是夏衍經(jīng)過長期的實地調(diào)查,在詳細地占有了大量可靠材料的基礎上寫成的。他以鐵的事實、精確的數(shù)據(jù)、精辟的分析和評論,把勞動強度最重、地位最低、待遇最差、痛苦最深的奴隸一樣做工的女孩子們的遭遇公諸于世,憤怒控訴了帝國主義和買辦勢力的殘酷剝削和掠奪中國工人的罪行。同時告訴人們,包身工制度是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溫床上,受到國民黨反動政府“特殊優(yōu)惠”的保護,伴隨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衰敗生長出來的一顆毒瘤。
——摘自(教師用書電子版)第一段。
請注意,這一段所引用的“罪行”之“罪”,其實是道德譴責,而不是法律譴責。因為3年包身工契約是建立在雙方合意和自愿的基礎上的契約,并不違反當時的法律。那么問題就來了:包身工們?nèi)缛碎g地獄般的遭遇,為什么官府不管?將女兒推向火坑的契約,父母為什么會“畫十字”并接受10元銀圓?這就關系到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包身工們沒進工廠的時候,面臨的是“咬著草根樹皮”的競爭。進了工廠后面臨的是“兩粥一飯”的競爭。她們父母其實是在別無選擇的絕望下進行了最優(yōu)選擇。因此,夏衍先生譴責她們兩粥一飯的待遇太低當然有道理,但是忽略低效農(nóng)業(yè)導致人們生存面臨巨大風險的背景,也是該文的硬傷。
包身工的工資到底有多低?夏衍先生在文中介紹說,“蘆柴棒”作為生工,“最初,工錢是每天十二小時大洋一角至一角五分,工作是不需要任何技術的掃地、開花衣、扛原棉、送花衣之類。幾個星期之后就調(diào)到鋼絲車間、條子間、粗紗間去工作!钡谝荒甑钠骄ゅX是每天三角二分,第二年的平均工錢是每天三角八分。相當于每月10塊大洋。這個“十塊大洋”到底是什么概念?我們看看1933年發(fā)表的葉圣陶先生在《多收了三五斗》中的介紹就清楚了:對于糧食豐收的地區(qū)而言,“糙米五塊,谷三塊!奔仁畨K大洋相當于在豐收地區(qū)的2擔大米。她一年的收入相當于24擔大米。毫無疑問,這種收入水平比她在農(nóng)村從事農(nóng)業(yè),要高的多的多。
問題在于,這個收入被“帶工老板”買斷了。包身工們通過賣身契約,獲得的僅僅是一個從“生工”變成“熟工”的鍛煉機會。其實她們還獲得了三年后成為“自由工人”的機會和信息。從經(jīng)濟學上來說,該賣身契約對女工們的意義,實際上相當于上海需要招收女工的用工信息的成本。帶工老板們掌握著這些信息,該信息如此昂貴,以至于包身工們?yōu)榱双@得它必須支付3年白干的代價。
信息成本屬于交易成本,這種交易成本越高,對達成交易的阻滯作用越大。但是,這種交易成本到底由誰支付,取決于這種交易對誰更迫切。企業(yè)招收合意的員工面臨的是利潤的誘惑,包身工們獲得該項工作機會面臨的是延長生存的可能的誘惑。因此,該信息成本由包身工們支付而不是工廠支付,是可想而知的。
當然,這種信息的利潤水平如此之高,誘導了帶工老板們鼓動他們“一根稻草講成金條的嘴巴”,在“全上海三十家日本廠的四萬八千工人里面”,替廠家招來了“包身工總在二萬四千人以上”。其實推動上海由一個小漁村演變?yōu)樯蟼世紀30年代的“東方巴黎”,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就是上海的地利——它在航運成為各國之間資源互補的紐帶的條件下,上海成為中外各種資源進行交易和生產(chǎn)的中心。在整個產(chǎn)業(yè)鏈上,帶工老板們扮演的是傭工信息的供應者角色。只要這種供應越短缺,那么這種信息就越值錢。道德譴責如果無助于改變這種信息短缺的狀態(tài),那么譴責也就無助于改善這些包身工的就業(yè)環(huán)境(包括吃、住、工作時間等)。
可以推測,如果這種信息的利潤水平能保持如此之高,那么,三年以后,將有不少包身工無須從事“自由工人”職業(yè),而是從事“帶工老板”的職業(yè),從自己的家鄉(xiāng)招收更多的女孩脫離農(nóng)業(yè),從事工業(yè)。我的意思是:利潤水平的降低緣于競爭激烈,而不是緣于記者的道德譴責。到現(xiàn)在,通過分工的演化,“人才信息”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項專門的行業(yè),而從事這一行業(yè)的資本卻基本上只能獲得平均的收益率。是這種行業(yè)競爭而不是所謂的“記者的良心”才導致了信息價格的降低。
我們再來看看中日兩國工人的工資差距。夏衍先生準確地記錄了當時二者(兩國的包身工)的差距是:“一些在日本通常是男工做的工作,在這里也由這些工資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們擔負下來”。正是中國工人的廉價勞動力所形成的絕對優(yōu)勢將日本的工廠遷移到了中國。東北師范大學的董長芝教授在《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濟史》中介紹說:“到1936年,外資紗廠的紗錠占中國全部紗錠數(shù)的46.2%,線錠占47.4%,織布機占56.4%。擔外資紗錠都集中在少數(shù)幾個大廠中,是生產(chǎn)和效率上,華廠遠不如外廠”!皬1894年到1936年,中國的官營資本增加21倍,民營資本增加175.4倍。從1920年到1936年的16年間,屬于南京政府主導的民族資本發(fā)展的‘黃金時代’”。
筆者根據(jù)湖南省統(tǒng)計局國際統(tǒng)計信息中心發(fā)布的編譯信息提供的數(shù)據(jù),2002年八月,日本的居民人均月可支配收入水平是40萬日圓。相當于2萬7千元人民幣。同期中國全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月可支配收入706元人民幣。日本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水平相當于中國城鎮(zhèn)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的38倍。是的。中日間工資收入水平差距,從1/3擴張到了1/38。
最后我們來分析一下夏衍先生的該報告文學的價值所在。
1995年,張寶華先生稱贊到:“他的報告文學強化了文學色彩。他運用了小說、散文乃至戲劇、電影的一些富有表現(xiàn)力的藝術手法,使其具有了文學的形象性、生動性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笔堑,這種藝術感染力深刻地影響了幾代讀者。夏衍先生在《包身工》一文的最后,用最嚴厲的道德譴責表達了他的憤怒:“索洛警告美國人當心枕木下的尸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當心呻吟著的那些錠子的冤魂!”
這種道德譴責導致讀者很容易得出符合“道德邏輯”的結(jié)論:無論中外,資本家都是沒有良心的壞蛋。必須推翻這種“人吃人的制度!
請注意:他既沒有提出“工會”之類的維護人權的制度建議,也沒有看到只有投資增加,才會增加對工人的需求;
只有資本家之間對勞動力需求的競爭加劇,才會提升工人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條件。才會促使將更多的農(nóng)業(yè)人口轉(zhuǎn)為工業(yè)人口,使這些原先靠天吃飯的人脫離從事農(nóng)業(yè)所面臨的巨大不確定性。更沒有看到普遍的社會保障制度才是提升窮人的尊嚴的必由之路。
《中國工人》1959年第6期刊登了夏衍先生的新作品《從“包身工”引起的回憶》。在該文中,作者寫到:“解放之后,我去看過上海的曹楊新村、控江新村,我也曾去看過工人醫(yī)院。看到這些,不知別人是什么感覺,我卻總會很自然地聯(lián)系起包身工的生活。包身工的形象,想起來就會使軟心腸的人流眼淚。什么面黃肌瘦、骨瘦如柴這些話,都是不能形容她們的真實情況的。沒有病的包身工是很少的,最多的是肺病、腳氣病、皮膚病。這些包身工的兩只腳已經(jīng)腫得像碗口一樣粗了,還是成天成夜地站在機器旁邊工作。去年冬天我在北京參觀了一處女工宿舍,看到她們床邊有書籍、雪花膏、香水等,我替她們感到了幸福。最初我混在包身工群中觀察的時候,最使我受不了的就是那種難聞的臭氣!
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他對比新舊社會“二重天”的時候,中國卻正處于由史以來最嚴重的饑荒之中。餓死幾千萬人的悲慘沒有打動他的良知,留下與《包身工》那樣打動讀者的控訴。他記錄的是“她們床邊有書籍、雪花膏、香水等,我替她們感到了幸福。”不客氣地說,當記者的良知遭遇了強權的約束的時候,會打折。
文學家都是煽情高手,而且相互學習如何煽情。而經(jīng)濟學家卻強調(diào)理性,而且相互指責對手缺乏理性導致的人禍。結(jié)果文學家獲得了習慣于感性思維的讀者的支持,經(jīng)濟學卻只能得到擁有足夠理性的讀者的支持。不幸的是:后者只有前者的N分之一。美國的經(jīng)濟學家錢德勒寫的《看的見的手——美國企業(yè)的管理革命》,論證了現(xiàn)代大型聯(lián)合企業(yè)的誕生乃是市場和技術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管理協(xié)調(diào)的“看的見的手”比亞當•斯密的市場協(xié)調(diào)的“看不見的手”更能有效地促進經(jīng)濟的發(fā)展、“經(jīng)理階層支配”是現(xiàn)代工商企業(yè)的本質(zhì)。而該書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非常詳細地介紹了美國的“枕木”發(fā)展的歷史,結(jié)論是——美國:經(jīng)理式資本主義的策源地。但是按照文學家的描述,結(jié)論卻是這些經(jīng)理們踏著枕木下的尸首發(fā)財。
當讀者成為作者的時候,夏衍先生的藝術手法就開始成為這些作者的藝術手法。文學性思維既是作者的同時也是讀者的思維方式。作者采用的形容詞越煽情,越容易吸引讀者的眼球。當下,“血汗工廠”大概就是最符合夏衍標準的新概念。大多數(shù)描寫“血汗工廠”的文本,都可以從中找到《包身工》的敘述痕跡。
對于所有對“血汗工廠”的控訴,我個人的判斷方式是:1、無論是老板、記者、工人、管理人員,每個人都是理性人,都是在約束條件下,為了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選擇;
2、每個人都面臨著來自同行的競爭壓力,所有的反應都是基于該壓力的反應;
3、每個人是否都擁有選擇的自由。4、保障其權益的制度是否公正。5、誰在增加工人們的收入水平?是老板還是政府官員還是記者?
“包身工”在夏衍的眼里,是被管理人員欺騙了。但當我們了解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農(nóng)業(yè)還處于由老天爺?shù)牟淮_定性所作弄的時候,這種賣身契約其實是對包身工們延長生命的最有利的選擇。更簡單地說:如果夏衍先生自己就處于那些女孩的境遇下,他/她也會作出簽約的選擇。是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缺少保障權益的制度是導致包身工們悲慘境遇的原因。所以,正解是建立保障工人權益的制度,而不是打倒資本家。只要沒有由工人自己做主的工會制度,無論誰當資本家,都會無休止地壓榨。作家們?nèi)绻斄速Y本家,其行為方式將與他們所譴責的老板們一樣一樣。其實,正是血汗農(nóng)村的客觀存在才導致了血汗工廠的存在。當她們在農(nóng)村付出了同樣的血汗卻還不能獲得工廠的收入,進入工廠是她們的最優(yōu)選擇。
記者們的義憤填膺導致的結(jié)果是記者們的收入上升。在感性思維是大部分讀者的習慣的條件下,強調(diào)理性思維的記者可能失去市場的支持而被迫要么改弦易轍強調(diào)感性,要么被淘汰出局。
如果將記者的義憤填膺放到行業(yè)內(nèi)企業(yè)間競爭的筐架下思考,可能發(fā)現(xiàn)與“記者的良心”完全無關的觀點:行業(yè)內(nèi)企業(yè)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他們相互挖對方培養(yǎng)出來的質(zhì)量更高的員工及管理人員。正是老板間的競爭導致工人收入水平上升。其實,只有投資上升才會有就業(yè)機會的上升,才會有工資水平的上升。如果投資減少了,就業(yè)機會就會減少,工資水平就無法提升。中國和日本居民收入水平的差異源于投資水平的差異。而不是源于日本的老板比中國的老板更有善心。更不是源于日本的記者比中國的記者有更多的義憤填膺。
但記者們的義憤填膺卻有助于老板們相互詆毀對方。因為這是比提升工資便宜的多的選擇。顯然,把對方通過記者的義憤填膺式的報道擠跨,對方的員工到自己的企業(yè)報到的時候,必須降低工資要求;蛘,介時,自己的企業(yè)可以提供更加“血汗”的工作條件,工人們卻別無選擇。
基本上,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最大的地方在那里。包身工們的悲慘不在于簽定了賣身契約,而在于沒有組織工會維護自己的權益的自由、在于沒有退出游戲的自由,在于沒有自由表達的自由。血汗工廠的工人的悲慘不在于他們進入了血汗工廠,不在于沒有退出游戲的自由,而在于沒有獨立的工會組織維護他們的權益的自由,在于他們沒有在媒體上自由表達的自由。在于他們只有被代表的自由,沒有自己代表自己的自由。
我不愿意在記者的“良知”上打賭,雖然南都報前主編程宜中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公共知識分子,但我更加信任制度對記者的機會主義行為的約束力。記者報道的客觀公正來自讀者的苛求和報社間、記者間競爭的激烈程度而不僅僅是看不見的“良知”。當記者們的自由受到“看不見”和“看的見”的手制約的時候,在他們的“良知”上打賭,十賭九輸。
老板、記者、工人、管理人員,每個人都是利己主義的實踐者,從而是機會主義者。問題不產(chǎn)生于他們的利己行為,而產(chǎn)生于利己的過程中損人。約束這種機會主義的方式,是維護每個人權益的制度。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老板們不是,記者們不是,我也不是。維護權益的制度,才是可以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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