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從《漢學師承記》看西學對乾嘉考據(jù)學的影響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清嘉慶時期學者江藩(1761—1830),以纂《漢學師承記》一書而聞名于世。該書突出表彰了清代尤其是清中葉考據(jù)學家的經學研究成就。包括江藩在內的這部分學者中,在致力經史的同時,有的又兼擅天文、歷法與數(shù)學,他們或中西兼通,或專明中法,取得了相當出色的成就。本文即從《師承記》對當代考據(jù)學家天算學成就的記述以及他們對西學的認識等方面,來考察西學對乾嘉考據(jù)學的影響。

          

          一、江藩本人的天算學觀念與水平

            

          江藩,初名帆,字雨來,亦作豫來,后字子屏,一作國屏,號鄭堂,晚字節(jié)甫,又自署竹西詞客、炳燭老人等,祖籍安徽旌德,后為甘泉(今江蘇揚州)人。少受業(yè)于薛起鳳(1734—1774)、汪縉(1725—1792),學詩古文詞;
        后師從惠棟(1697—1758)弟子余蕭客(1729—1777)與江聲(1721—1799),治漢學,為惠氏再傳弟子。又曾從朱筠(1729—1781)、王昶(1724—1806)游,在京時又久館于王杰(1725—1805)府邸。江氏既轉益多師,故其學博而能精,于經史、小學、詞章等兼擅其能。然而就天算學而言,江氏并無有師承,其業(yè)師余蕭客、江聲以及太老師惠棟皆不精此學。雖然惠棟之父士奇(1671-1741)精于歷算,但惠棟本人在此點上并未能繼承家學。江藩曾曰:

          如松崖徵君雖淹貫經史,博綜群書,然于算數(shù)、測量則略知大概而已。此乃余古農師之言也。[1]

          余蕭客敘述自己的老師,當然不會是故意貶抑,我們從惠棟的著述中,也看不出他在天算學方面有何特出的成就。即余蕭客、江聲二人而論,余氏的代表作為《古經解鉤沈》30卷,江聲代表作《尚書集注音疏》12卷,皆未有天算學專著。江藩的天算學,自稱是得之于與他同時的揚州學者汪中之啟發(fā)與鼓勵,江氏《漢學師承記》記其與焦循之交往時曾曰:

          藩弱冠時即與君定交,日相過從,嘗謂藩曰:“予于學無所不窺,而獨不能明九章之術。近日患怔忡,一構思則君火動而頭目暈眩矣。子年富力強,何不為此絕學!币悦肥蠒娰洝7疚徊疾,皆君之教也。[2]

          江藩受汪氏鞭策才治算學,但汪中也正如他自己所說對此學不甚專門,其《述學》中涉及此方面的問題很少。但江藩卻與當時治天算有名的“談天三友”――焦循(1763—1820)、汪萊(1768—1813)與李銳(1773—1817)都有著密切的關系。江氏與焦循皆以淹博經史,為藝苑所推,時稱“二堂”[3]。江、焦又與黃承吉(1771—1842)、李鐘泗(1771-1809)嗜古同學,輒有“江焦黃李”之目。[4]江藩與汪萊為“密友”之關系。[5]他與李銳也是學友,當時的兩廣總督阮元(1764-1849)得知李氏已卒的消息,還是江藩告知于他的。[6]同時,江藩與精于天算學的凌廷堪(1757-1809)、阮元也是摯友關系。江藩在“志位布策”方面有所提高的話,應該與和他們的交流與切磋有很大關系。

          江藩的天算學觀點,與時人并無二致。一方面在談到歷學與算學之關系時,也認可西方天算學的成就。他說:

          歷學之不明,由算學之不密,雖精如祖沖之、耶律楚材、郭守敬、趙友欽,而猶不密者,算法之不備也。自歐羅巴利瑪竇、羅雅谷、陽瑪諾諸人入中國,而算法始備,歷學始明。[7]

          另一方面,江藩也有西學中源的觀點,他曾論“夫句股,《九章》之一也。以御方圓之數(shù),歷象用以割圓、八線等術,皆出于句股。”[8]至于江氏本人的天算學研究與成績,我們現(xiàn)在可考見的是他在北京游幕期間,曾與凌廷堪共客王杰府第,研治天算。凌廷堪云:

          乾隆癸丑,廷堪從座主韓城公于灤陽,公下直之余,恒談論至夜分,往往謂廷堪曰:“顧亭林云: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咴铝骰稹r夫之辭也。‘三星在天’,婦人之語也!码x于畢’,戍卒之作也!埼卜俊,兒童之謠也。后世文人學士有問之而茫然者,此亦儒者之所恥也!闭Z次輒舉象緯之名以授廷堪,而未甚究心也。及寓公京邸,公季子更叔承家學,復相指示,遂與旌德江國屏共學焉。乃取《靈臺儀象志》、《協(xié)紀方書》及《明史》、《五禮通考》互為比勘,晝則索之以圖,夜則證之于天,閱日四旬,大綱精得。[9]

          此所謂江國屏即江藩。另外我們從江氏流布的文章中,也可得到數(shù)篇與天算學有關的文字。嘉慶三年,焦循《釋橢》1卷完成,該書專門討論傳入中國的意大利天文學家卡西尼(G.D.Cassini,1625-1721)學說中的橢圓知識。江氏曾為制序,認為昔年秦蕙田《五禮通考》中《觀象授時》一門雖出戴震之手,但未能述及橢圓,是其缺失,今讀焦氏書“以求日躔月離交食諸輪,無晦不明,無隱不顯矣”[10]。江藩在和阮元通信時,曾經對程瑤田“倨句之形生于圓半周圖說”表示不能茍同。另有《毛乾乾傳》,記載明末清初江西星子人毛乾乾“于學無所不窺,尤精推步,通中西之學”。毛氏明亡后隱陽羨山中,梅文鼎(1633-1721)造訪,與之論“周徑之理,方圓相窮相變諸率,先后天八卦位次不合者,文鼎以師事之”。[11]除此而外,江氏并無其他天算學的專門著述與文章傳世。

          由以上論述可知,就江藩本人而言,他有一定的天算學知識,也對當時西方傳入的天算學說有大致的了解,同時也與當時天算學專家多有往來,但從江氏所論及其著述的情況來看,其天算學觀念與水平亦僅此而已!

          

          二、《漢學師承記》所載考據(jù)學家之天算學成就與著述

          

          《漢學師承記》一書所記載的清代考據(jù)學家也不乏精通天算學的大師與專家,如黃宗羲(1610-1695)、陳厚耀(1648-1722)、惠士奇(1671-1741)、江永(1681-1762)、褚寅亮(1715-1790)、戴震(1723-1777)、錢大昕(1728-1804)、孔廣森(1752-1786)、凌廷堪、焦循、阮元、汪萊、李銳等人。江藩對他們的天算學成果之記載,或略或詳,筆者在此試一一加以論析。

          黃宗羲 《漢學師承記》論黃宗羲在明末“日夕讀書,《十三經》、《二十一史》及百家、九流、天文、歷算、道藏、佛藏,靡不究心焉”。在敘列黃氏著述時稱有關天算學的有“《授時歷故》一卷、《大統(tǒng)歷推》一卷、《授時歷假如》一卷、《西歷假如》一卷、《回歷假如》一卷、《氣運算法》、《勾股圖說》、《開方命算》、《測圓要》諸書”。[12]至于黃氏具體成就與特點,《師承記》中并無發(fā)明。黃氏數(shù)學著作今皆不傳,其《授時歷故》4卷,是對元代《授時歷》的研究,其“水平未超過《授時歷》,但是他的貢獻是保留了前人的思想方法,并彌補某些不足”。[13]

          陳厚耀 陳厚耀是《師承記》中所記人物在清初治天算學最為專門的學者!稁煶杏洝酚涊d他曾從梅文鼎受歷算,通中西之術。由李光地(1642—1718)推薦給康熙皇帝(1653-1722),召見時,帝命其繪制三角形圖并求其中線之長,回答有關弧以及弧所對弦等問題的計算方法。厚耀具劄進呈,稱旨。后又特命來京,厚耀提出定步算諸書,以惠天下,康熙帝采納了他的意見,召梅瑴成等入京共同修書,書成特授陳氏為翰林院編修。康熙六十年(1721),厚耀等修成《律歷淵源》100卷,其中《數(shù)理精蘊》53卷、《歷象考成》42卷、《律呂正義》5卷,這些書籍尤其是《數(shù)理精蘊》的出版,基本上是一部初等數(shù)學全書,就其資料來源而論,從整體上說是西方數(shù)學著作的編譯作品。陳氏另有《陳厚耀算書》,包括《勾股圖解》、《算法原本》、《直線體》、《堆垛》與《借根方比例》等,其中大部分被《數(shù)理精蘊》所采納。[14]江藩書中,還重點介紹了陳氏《春秋長歷》10卷,此書乃糾補杜預《長歷》而作,對研究《春秋》時天文與歷法等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惠士奇 江藩稱惠氏“幼時讀《廿一史》,于《天文》、《樂律》二志,未盡通曉。及官翰林,因新法究推步之原,著《交食舉隅》二卷。”[15]案惠氏《交食舉隅》未見傳本,諸家著錄,或曰一卷,或曰二卷,或曰三卷,當為研究日月食的專著。惠氏《春秋說》卷11末凡列春秋時期自魯隱公三年(前720)至定公十五年(前495)間所發(fā)生的日食共34次,并言“詳見《交食舉隅》”?梢姶_有成書,后來大概散佚了。

          江永 作為清中葉考據(jù)學派的代表人物,江永在天算學方面的著述有《推步法解》5卷以及《七政衍》、《金水二星發(fā)微》、《冬至權度》、《恒氣注歷辨》、《歲實消長辨》、《歷學補論》、《中西合法擬草》各1卷。他對梅文鼎的學問十分推崇,對其歷算著作也有深入研究,但對梅氏一些觀點存有疑問和不同認識,特別是對梅氏以中法牽強附會西法的說法多不認同。江永在其《梅翼》(又名《數(shù)學》)8卷中專門討論梅氏的著作,其卷2“歲實消長辨”系對梅氏“歲實消長”論之質疑。江藩論江永辨梅文鼎之說曰:

          其論宣城梅氏所言歲實消長之誤曰:“日平行于黃道,是為恒氣恒歲實,因有本輪、均輪、高沖之差而生盈縮,謂之視行。視行者,日之實體所至;
        而平行者,本輪之心也。以視行加減平行,故定氣時刻,多寡不同;
        高沖為縮末盈初之端,歲有推移,故定氣時刻之多寡,且歲歲不同,而恒氣恒歲實,終古無增損也。當以恒者為率,隨其時之高沖以算定氣,而歲實消長可勿論。猶之月有平朔平望之策,以求定朔定望,而此月與彼月,多于朔策幾何,少于朔策幾何,俱不計也!盵16]

          案此段文中所謂本輪、均輪、高沖、盈縮等,都是自明末清初以來從西方傳入的丹麥天文學家第谷(B.Tycho,1546-1601)的天文體系概念。它采用本輪、均輪等一套小輪系統(tǒng)來解釋天體運動的變化。此所謂歲實即回歸年長度,歲實消長是指它將隨著年代推移發(fā)生緩慢變化。宋代《統(tǒng)天歷》與元代《授時歷》都采用了所謂“消長法”計算回歸年長度:

          T =365.2425-0.000002t(t為從初始起用年開始經過的時間)

          按此法計算,將逐漸縮短,亦即歲實消長。對于此公式之物理意義,當時歷算家從未給出過解釋。由于式中第二項的值非常小,自明朝《大統(tǒng)歷》后,即忽略不予考慮。梅氏是消長法的支持者,但對歲實單方向減小持懷疑態(tài)度。他接觸到西方天文知識后,開始從物理意義方面對消長法進行探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江永不同意梅氏的觀點,因此專題加以討論。日本學者中山茂認為,直到江永“才首次給予消長法以近代化的評價”[17]。

          褚寅亮 《漢學師承記》在敘述褚寅亮天算學成就時曰:

          寅亮精天文、歷算之術,尤長于句股和較相求諸法,作《句股廣問》三卷。錢少詹著《三統(tǒng)術衍》,寅亮校正刊本誤字,如“中月相求六扐之數(shù)”句,“六扐”當作“七扐”;
        “推閏余所在,加十得一”句,“加十”當作“加七”。少詹服其精審。[18]

          案褚氏《句股廣問》一書,今亦無傳。所謂句股和較相求諸法,和指相加之和,較為相減之差!稊(shù)理精蘊下編》卷12有“句股和較相求諸法”篇,主要討論直角三角形和句股弦及其與差的相求問題。如設句為a,股為b,則句股較為b-c,句股和為a+b,句股弦c-a,還可以有其他和較關系,這樣句、股、弦及其和較共有13種情形。如果已知其中兩個條件(兩種情形),即可求出其它未知的情形。褚氏之書,大概也是在《精理精蘊》基礎上的推演與釋解而已。

          戴震 江藩記述戴震的天算學著作有《原象》1卷、《勾股割圜記》3卷、《策算》1卷、《九章補圖》1卷、《古歷考》2卷、《歷問》2卷等。論其成就時曰:

          《周髀》言“北極璿璣四游”,又言“正北極樞璿璣之中”,后人多疑其說。解之曰:“正北極者,《魯論》之北辰,今人所謂赤道極也。北極璿璣者,今人所謂黃道極也。正北極者,左旋之樞,北極璿璣,每晝夜環(huán)之而成規(guī)。冬至夜半,在正北極下,是為北游所極;
        日加卯之時,在正北極之左,是為東游所極;
        日加午之時,在正北極之上,是為南游所極;
        日加酉之時,在正北極之右,是為西游所極:此璿璣之一日四游所極也。冬至夜半,起正北子位;
        晝夜左旋一周,而又過一度,漸進至四分周之一,則春分夜半,為東游所極;
        又進至夏至夜半,為南游所極;
        又進至秋分夜半,為西游所極:此璿璣之一歲四游所極也!队菹臅贰诃v璣玉衡,以齊七政’。蓋設璿璣以擬黃道極,世失其傳也!盵19]

          案戴氏此說,問題多多,筆者在此稍加釋解!墩撜Z·為政》所指“北辰”,清以前學者皆以為赤道北極。晚近注《論語》者則多解為北極星,但孔子時代北極附近沒有明亮的星,因此將其釋為北極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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