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寬：大陸島民

　　我有一個拿不上臺面的愛好，就是潛水看網(wǎng)上罵架，我是把寫字作為養(yǎng)家糊口飯碗的人，通常情況下我的寫作習慣是每寫一個字都在數(shù)得了幾分錢稿費，這樣才有寫下去的動力，我特別佩服網(wǎng)上那些一心付出不講索取的撰稿人，特別是在罵架的時候激情洋溢，讓人擊賞。這些日子在看一些國外的華語論壇，不同背景的華人爭論一些公共問題就非常有趣，看到有一些關于中日或者臺海局勢，港澳問題的討論，大概是大陸同胞的一方往往交鋒到關鍵處就會祭起一樣法寶，一句話“島民心態(tài)！”就把別人威風滅了半截。這種說話方式可以說把華語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就好像過去萬惡的舊社會，大老爺們和異性爭論，說到理屈詞窮之處，來一句“婦人之見！”就不戰(zhàn)而勝了。

　　這個“島民心態(tài)”究竟指什么讓我非常感興趣，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但凡用此帽子扣人，大多是指其心胸狹隘，閉目塞聽，見識短淺，鼠目寸光云云。這種說法很符合中國人最擅長的形象思維，吃心補心，吃肝補肝，這樣的邏輯西方人是很難理解的。而中國人覺得順理成章，不幸生長在小島，自然心胸大不了，而我等生長于中土神州，則理當目光遠大，胸襟寬博。就連李敖都曾經(jīng)心有不甘的自夸：“李敖是真正大陸型的知識分子,雖然我像拿破侖一樣的在厄爾巴(Elba)島上、在圣赫勒拿(St.Helena)島上,但我總歸是大陸型的人。

　　不過我生活中的感覺則常常相左，遇到過一些香港，臺灣，或者日本，馬來亞等地的“島民”朋友，他們知識面很廣，而且有旺盛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愿意聆聽和自己不一樣的觀點，心態(tài)非常開放的原意去理解自己感到困惑的問題。倒是一些中國大陸的朋友，在各種地方隨處可見，好像都是覺悟成佛了一樣，談到很多問題都會從容搬出一套不容挑戰(zhàn)的既定答案，如果聽到和自己觀點不一樣的聲音，或者別人嘗試說出一些被忽略的事實，“漢奸”，“走狗”一類的帽子就會扣過來。

　　而且有時候在大陸的一些朋友身上又會發(fā)現(xiàn)一些特別奇怪的思維方式，對話起來特別困難，比如包括學者都會為了“要效率還是要公平”這樣的偽命題爭論半天，好像和世界文明的主流都不搭邊。而且中國的很多概念系統(tǒng)都自成一套，比如中國的“左派”和“右派”和世界通行的概念根本不是一回事，爭論起來是關公戰(zhàn)秦瓊說不到一塊兒，也就秦暉這樣的老大，費盡心機，苦口婆心，想把概念梳理清楚，而大多數(shù)人也沒心思聽。這種文化生態(tài)倒是這讓我聯(lián)想起了太平洋某些小島，島上的巨蜥因為板塊漂移被隔絕了和進化主流的基因聯(lián)系，所以每一個島上的蜥蜴都長得和別的不一樣，個個奇形怪狀，如同侏羅紀公園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講“島民”真是一個非常有穿透力的解釋模型，它象一個寓言，可以解釋人類難于相互理解的困境。不過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今天，可悲的孤島，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更多是“信息孤島”，今天的地球村中，限制人們自由和視野的已經(jīng)不是時空距離，而是權(quán)力和偏見所屏蔽的信息。

　　一個接觸不到人類主流文明成果的人是可悲的，記得多年前在大學里，那時我當學生干部，恰巧中國科學大會在我們學校召開，我?guī)е�一些同學維持會場秩序，碰到門口有個衣衫襤褸如同要飯花子的人死活要往會場里沖，別人把他當作瘋漢，保安拽著把他往外攆。我看他可憐巴巴，不象是要行兇，就把他拉到一邊問他要干什么，他激動地說了半天我才聽明白，此人小學沒讀完就輟學了，靠收破爛為生，但是特別熱愛研究物理，他現(xiàn)在琢磨清楚了一個道理，為什么這么多星星在天上運行但是不會總是撞到一起，現(xiàn)在想進去見楊振寧切磋一下，他還給我看他一本臟兮兮的畫滿筆記和符號的本子。我只好婉言勸他回去，被一堆達官貴人圍著的楊振寧大概不會有時間見他。之后很長時間我都感到負疚，往不了他那遺憾的目光，不知他現(xiàn)在怎樣，我經(jīng)常想如果他有機會讀大學，也許會是一個不遜于楊政寧的物理天才。

　　不僅販夫走卒會受視野之困，大學教授也不例外，極端的是多年前還有過北大某教師為了捍衛(wèi)“計劃經(jīng)濟優(yōu)越性”的理論而跳樓的事情。他讓我既佩服又惋惜，佩服的是今天的中國學者恐怕再難有殉自己信念的勇氣決絕，惋惜的是我完全能夠理解花了一輩子窮研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苦心論證“計劃經(jīng)濟優(yōu)越性”的人，當接觸到世界經(jīng)濟學思想的主流時，那種河伯遇到大海的絕望。如果互聯(lián)網(wǎng)早些發(fā)明，如果他能夠早些接觸世界上早已成為常識的經(jīng)濟學經(jīng)典理論，大概不會走火入魔到這樣一步。

　　這種信息的封閉和自我循環(huán)實在是中華文化宿命的悲哀，早在一九一二年陳寅恪先生第一次由歐洲回國，往見他父親（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先生。曾佑先生對他說：‘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興你懂得很多種文字，有很多書可看。我只能看中國書，但可惜都看完了，現(xiàn)已無書可看了�！�寅恪當時心想此老真是荒唐。中國書籍浩如煙海，哪能都看完了。等他到七十歲左右，見到別人。他說：“現(xiàn)在我老了，也與夏先生同感。中國書雖多，不過基本幾十種而已，其他不過翻來覆去，東抄西抄。”

　　今天不能不說我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今天我們所能夠接觸的信息比過去那個封閉的社會要進步了很多，但依然不夠理想。連總書記發(fā)出了重要指示，要我們“以愚昧無知為恥”的時候，我們的社會卻仍然在很多地方背道而馳。當電視上我們的外交部發(fā)言人在義正辭嚴的痛斥梵蒂岡或者臺灣的時候，我們老百姓卻連那些地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都說不清楚；
當一個中國人想了解達富爾或者耶路撒冷現(xiàn)在在發(fā)生什么，他不得不用外文檢索資料才能發(fā)現(xiàn)比較全面的信息；
甚至一些發(fā)生在中國自己土地上的事情都反倒在國外有比較全面的報道。

　　在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太多人頭腦里有一大堆的現(xiàn)成答案，和一大把不容挑戰(zhàn)和質(zhì)疑的答案，卻沒有困惑，也失去了好奇心，更沒有求真的勇氣，當聽到這些同胞理直氣壯地斥責其他國家地區(qū)的人是“島民”，我自己就忍不住臉紅，不知這樣的情形能否在我們這一代中國人身上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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