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怒向五彩覓炸彈

　　就好像跑馬拉松的選手跑得暈頭轉(zhuǎn)向好不容易過了轉(zhuǎn)折點、終于在被拉成長長一大串的某個位置上，看清了自己究竟算老幾一樣；
干了近30年職業(yè)作家之后，我也初次看清了自己所處的位置。換句話說，是看清了自己的姿勢、形象、好像從四周外部看清了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家伙。

　　記得在日本愛知大學(xué)的一次集會上，一個日本人和我說著說著爭起來。本來大概是我發(fā)表了幾句對中國的批判，而那小子卻以為他也恣意發(fā)揮。我最受不了當(dāng)著我的面說中國的壞話，哪怕你說共產(chǎn)黨的壞話。于是就和他抬起杠來。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后，那小子敗下陣來，臨溜走給了我一句：

　　張，你可真是個納雄納里斯特（國家主義者）呀！

　　我蔑視地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答理他。但他使用的這一個詞，惹起我多重的過敏，你究竟是罵我國家主義呢，還是民族主義？何況這個詞加上一個前綴，又是國際歌里唱過的英特納雄納爾。

　　回到國內(nèi)，話語變了。

　　由于我寫作了一些關(guān)于中國穆斯林的作品，不知為什么惹得大方驚詫。您可以查一查，簽名要當(dāng)「一夜美國人」的諸位精英，大多均做過批我的論文。有一個小侏儒，他一路招搖混跡已成了美國巨無霸首席魔頭的座上賓，宣稱我是「中國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頭目」。他的劣行不過是時代畸形教育的產(chǎn)物，大凡取媚帝國主義強權(quán)的行徑，都需要湊全十字軍意識形態(tài)認(rèn)同的一面；
使我不解和困惑的是，為什么如此有限的弱者訴說，居然在中國會招致那樣極端的仇恨。憶起日本的體驗，不覺啞然苦笑。

　　他們說我國家主義，無非是因為我拒絕對中國革命的否定態(tài)度，我不怕在世界規(guī)模的反共大合唱之中，放言無忌于我對革命的支持和喜愛。我不在乎貼上紅色的標(biāo)簽。因為革命是一項人權(quán)；
對中國革命的詆毀作業(yè)，乃是一項陰險而深遠(yuǎn)的帝國主義工程、是針對中國這一龐然存在 — 鍥而不舍地進行的、長遠(yuǎn)的破壞工程的一部分。

　　既然命定承擔(dān)，那么我也不畏懼被貼上原教旨主義甚至恐怖主義的標(biāo)簽。因為標(biāo)簽會由于它的不公正和不準(zhǔn)確遭到唾棄。人類的良知正在進步，指鹿為馬的變態(tài)就要結(jié)束，一切關(guān)于穆斯林的言說，將在和平、人道、關(guān)懷他者的偉大視野中，得到公正的閱讀和審視。我要迎面的，那遙遠(yuǎn)的審視浩大而莊嚴(yán)，遠(yuǎn)非縮在美帝褲襠里喊叫的誹謗所能比擬。綠色伊斯蘭的標(biāo)簽有什么可怕？它和共產(chǎn)主義者的理想紅花綠葉正好般配，它乃是第三世界受苦民眾的心靈守護。從我懂得了血統(tǒng)論的可恥、決心摒棄革命的異化，甘受剔骨換肉的改造、決心與最卑賤者站在一起的時候開始，我就浸透了他們的顏色，只不過，今天染到了侏儒的鼻子試紙上而已。

　　誰知所謂顏色居然這么與自己有關(guān)！

　　于是乎，人生也短，我留意在這塊調(diào)色板上，使勁地讓色彩豐富。

　　在革命紅和伊斯蘭綠之外，本來難道不是20歲的內(nèi)蒙古大草原，讓我在馬背上開始了這場小小的自我改造？難道蒙古文化不是不僅養(yǎng)育了我的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還多次給我掩護，在敵人火力太兇時轉(zhuǎn)戰(zhàn)草原題材，給紅綠以堅實的掩護？難道我的知識構(gòu)成中不是只有蒙古的一部分稍顯扎實、時而惠我心有靈犀的感悟？……那么要加上親愛的蒙古的顏色。用什么顏色表達蒙古？九月胡天，風(fēng)疾草黃，成吉思汗的馬是淡黃色（xaleg），我系袍子的腰帶是黃緞子，那么就姑且用金黃表示蒙古。

　　30年來我逐漸給自己拓展了三塊大陸的活動半徑，也在自己的文學(xué)中提出了這樣的理念。那么還有一塊土地是美麗的新疆。

　　它太美，宛如天空，可觸不可及，可想象不可窮究。它如一個波斯神秘主義詩歌里不歇吟詠的美人，折磨著追求者的筋骨心志。我從70年代闌入了它的土地起就陷入了對它的苦戀，當(dāng)然比我寫過的遠(yuǎn)為美好的，是我度過的堪稱美麗的人生瞬間。后來到了它被外界曲解甚至誣蔑時，我心里涌起為它辯護的沖動。漸漸我決意 — 把解釋它的文明，當(dāng)作自己的一件天命。它自然是天藍(lán)色的，美妙而遙遠(yuǎn)，純潔而縹緲，被伊斯蘭的信仰輕涂薄染，被天山牧草的綠、沙漠灼爍的黃，再摻進苦難的紅，暈染加筆，成了一種深邃的藍(lán)色。

　　— 不消說上述的黃藍(lán)兩色，多是我對兄弟民族的喜愛和向往、是一種好意、是有幸學(xué)習(xí)了它們的文化后的回報；
帶著我個人的眼光、見識和氣質(zhì)，而不是完全的、他者內(nèi)部的發(fā)言。無疑，我曾竭力靠近一種文明兒子的水平，但干得是好是壞，要仰仗未來的裁定。有時好似是單相思；
縱然情歌唱得熱烈，姑娘卻沒有覺察。但這正是文學(xué)和愛情的基本規(guī)律，情歌中不就是這樣么？小伙子唱得流下淚來，但覺得心中感受豐滿。

　　多有意思：在不同的語境和審視之下，我有不同的色彩。我猜眾多的書記部長黨工作者，會對我的紅大大不以為然；
正宗的原理主義者更早就覺得，我對綠的感悟遠(yuǎn)不夠規(guī)格。日本的右派說，你是國家主義者。美國的帝國主義侵略政策的幫兇說，你是原教旨主義者。還有些人沒罵出來、我也引用不便的詛咒名目。

　　即便是顏色，我不追求任何一種顏色的體制。我寧愿對每一種乖順的顏色都是異端。毛主席詩云：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我也想看看自己的一生，究竟能獲得多少惡謚。魯迅詩云：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電視上日復(fù)一日散布著謊言，人們看厭了巴勒斯坦、阿富汗、伊拉克的舊魂新鬼。但那是我的朋輩親人，他們的呻吟呼喚，牽扯得我不能安寧。我不留退路，也不在意話語的封鎖。怒向五彩覓炸彈，紅綠黃藍(lán)，調(diào)成的顏色是黑的。只要一息尚存，惟堅決反擊而已，把我黑色的文章炸彈，投向這無無恥的世界！

　　謹(jǐn)為本書后記，并紀(jì)念染上紅色的4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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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風(fēng)出版社出版，定價：68.00元

　　本散文集分五部分，共34篇文章。自“五色”展開，分別就對“綠 — 伊斯蘭”的守護，對“黃 — 蒙古”的感悟，對“藍(lán) — 新疆”的解釋，對“紅 — 革命”的熱愛，對“黑 — 美國”的反擊，讓讀者看清作者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作者并不追求任何一種顏色的體制，但寧愿相信每一種乖順的顏色都是異端。紅綠黃藍(lán)，調(diào)成的顏色是黑。他把黑色的“文章炸彈”投向世界。

　　張承志

　　穆斯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委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年輕時以《黑駿馬》、《北方的河》等獲獎小說成大名，迄今出版著作（單行本）約60部。代表作《心靈史》，奠定了中國大陸最深刻的伊斯蘭精神領(lǐng)袖的地位。

　　　　第一輯：綠

　　　　真主之道 — 講演河州城

　　　　辨誤與解答的時代

　　　　逝者的合作

　　　　寺里的學(xué)術(shù)

　　　　旱海里的魚

　　　　雙聯(lián)璧

　　　　第二輯：黃

　　　　公社的青史

　　　　一頁的翻過

　　　　時光白駒

　　　　二十八年的額吉

　　　　第三輯：藍(lán)

　　　　魚游小巷

　　　　面紗隨筆

　　　　夏臺之戀

　　　　拾起沙粒

　　　　嵌在門框里的耀眼綠色

　　　　正午的喀什

　　　　文明的入門

　　　　相約來世

　　　　第四輯：紅

　　　　紅軍渡

　　　　魯迅路口

　　　　秋華與冬雪

　　　　四十年的盧溝橋

　　　　墨濃時驚無語

　　　　第五輯：黑

　　　　2002年3月25日的小報

　　　　真正的人是X

　　　　他人的尊嚴(yán)

　　　　無助異類的親戚

　　　　投石的訴說

　　　　自由的街巷

　　　　未轉(zhuǎn)播的閉幕式

　　　　凝視黑夜

　　　　《聾子的耳朵》編后跋

　　　　雄鷹飛過

　　　　后記：怒向五彩覓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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