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魯迅筆下的孫中山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孫中山生前與《新青年》同人中的蔡元培、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都有過直接交往與合作,他對于“托名”魯迅的《新青年》同人、教育部僉事周樹人,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出現(xiàn)在魯迅筆下的孫中山,也與普通人的理解大不相同。
一、《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
孫中山比魯迅大15歲,兩個人都是被奉為楷模的歷史人物。魯迅在孫中山生前,雖然站在國民黨一邊,直接參與了國民黨元老李石曾、吳稚暉、徐謙、易培基等人所發(fā)動的驅(qū)逐女師大校長楊蔭榆的學界風潮,卻從來沒有在作品中提到孫中山的名字。
魯迅第一次公開談到孫中山,是寫作于1926年3月10日的《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這是他應國民黨北京黨部的機關(guān)報《國民新報》的約稿,為“孫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紀念特刊”而寫的紀念文章。文章通過對于“我們大多數(shù)的國民”的貶低否定,把孫中山抬高為整個中華民國的“第一人”:“凡是自承為民國的國民,誰有不記得創(chuàng)造民國的戰(zhàn)士,而且是第一人的?但我們大多數(shù)的國民實在特別沉靜,真是喜怒哀樂不形于色,而況吐露他們的熱力和熱情。因此就更應該紀念了;
因此也更可見那時革命有怎樣的艱難,更足以加增這紀念的意義!
接下來,魯迅把矛頭指向“幾個論客”:“記得去年逝世后不很久,甚至于就有幾個論客說些風涼話。是憎惡中華民國呢,是所謂‘責備賢者’呢,是賣弄自己的聰明呢,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中山先生的一生歷史具在,站出世間來就是革命,失敗了還是革命;
中華民國成立之后,也沒有滿足過,沒有安逸過,仍然繼續(xù)著進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臨終之際,他說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為了證明孫中山的“革命”精神,魯迅還專門引用了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人物托洛茨基的觀點:“他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于全都是革命。為什么呢?托洛斯基曾經(jīng)說明過什么是革命藝術(shù)。是:即使主題不談革命,而有從革命所發(fā)生的新事物藏在里面的意識一貫著者是;
否則,即使以革命為主題,也不是革命藝術(shù)!
按照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所謂“幾個論客說些風涼話”,首先是1925年4月2日《晨報》所載署名“赤心”的文章《中山……》,其中寫道:“孫文死后,什么‘中山省’、‘中山縣’、‘中山公園’等等名稱,鬧得頭昏腦痛,……索性把‘中華民國’改為‘中山民國’,……‘亞細亞洲’改稱‘中山洲’,……‘國民黨’改稱‘中山黨’,最干脆,最切當!逼浯问1925年3月13日《晨報》所載梁啟超的答記者問《孫文之價值》,“誣蔑孫中山先生一生‘為目的而不擇手段’,‘無從判斷他的真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魯迅與孫中山一樣,是主張“為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一名“戰(zhàn)士”。他在寫給許廣平的原信中表白說:“倘人權(quán)尚無確實保障的時候,兩面的眾寡強弱,又極懸殊,則又作別論才是!泻皫茁暤娜霜氁藏撈娴呢熑,如孩子脫衣以入虎穴,豈非大愚么?……我以為只要目的是正的——這所謂正不正,又只專憑自己判斷——即可用無論什么手段,而況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
在寫于1933年12月28日的《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中,魯迅面對來自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潘梓年、蔣光赤等“革命文學家”的政治圍剿,依然堅持這一觀點:“革命者為達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所以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于咬著牙關(guān)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舐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藥。”
二、《中山大學開學致語》
《中山大學開學致語》,是廣州中山大學教務長兼文科教授魯迅,專門為1927年3月出版的《國立中山大學開學紀念冊》寫作的表態(tài)文章,這也是他第二次公開提到孫中山的名字:“中山先生一生致力于國民革命的結(jié)果,留下來的極大的紀念,是:中華民國。但是,‘革命尚未成功’。為革命策源地的廣州,現(xiàn)今卻已在革命的后方了。設立在這里,如校史所說,將‘以貫徹孫總理革命的精神’的中山大學,從此要開始他的第一步。那使命是很重大的,然而在后方。中山先生卻常在革命的前線!Y(jié)末的祝詞是:我先只希望中山大學中人雖然坐著工作而永遠記得前線!
中山大學“貫徹孫總理革命的精神”,其實就是中國教育史上頗為著名的“黨化教育”。在為中山大學專門負責“黨化教育”的政治訓育部所編印的《政治訓育》第7期“黃花節(jié)特號”而寫的《黃花節(jié)的雜感》中,魯迅再一次提到孫中山。
所謂“黃花節(jié)”,就是用來紀念1911年4月27日即陰歷3月29日在廣州起義中犧牲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節(jié)日。中華民國成立后,曾經(jīng)把每年的公歷3月29日定為“黃花節(jié)”。魯迅在文章中寫道:“黃花節(jié)將近了,必須做一點所謂文章。但對于這一個題目的文章,教我做起來,實在近于先前的在考場里‘對空策’。因為,——說出來自己也慚愧,——黃花節(jié)這三個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的;
然而戰(zhàn)死在黃花岡頭的戰(zhàn)士們呢,不但姓名,連人數(shù)也不知道!
為了表示自己與國民黨當局在“黨化教育”方面立場一致,魯迅回憶說:“我還沒有親自遇見過黃花節(jié)的紀念,因為久在北方。不過,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了:在學校里,晚上來看演劇的特別多,連凳子也踏破了幾條,非常熱鬧。用這例子來推斷,那么,黃花節(jié)也一定該是極其熱鬧的罷!
為了達到“訓育”的目的,魯迅特別談到孫中山的政治遺囑:“以上的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
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不過,中國經(jīng)了許多戰(zhàn)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yǎng),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果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為繼續(xù)培養(yǎng)的人們少,而賞玩,攀折這花,摘食這果實的人們倒是太多的緣故。”
查《魯迅日記》,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當天的記錄是:“晴。上午寄趙其文信。復許廣平信。得梁生為信。午高歌來,……晚為馬理子付山本醫(yī)院入院費三十六元二角。晚呂蘊儒、向培良來,贈以《苦悶之象征》各一本!1926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一周年時的記錄是:“晴,午后得寄野信,即復。晚紫佩來。”在1926年3月12日前后,《魯迅日記》中并沒有留下參加大型集會或觀看演劇的記錄。所謂“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在魯迅自己的《日記》中,并沒有留下確鑿的文本依據(jù)。
由于拒絕與《語絲》周刊同人、前廈門大學同事顧頡剛在中山大學共事,魯迅于1927年4月21日憤然辭職并且搬出中山大學。在他此后發(fā)表的文章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孫中山的名字。
三、孫中山的“足不履危地”
魯迅筆下最早出現(xiàn)孫中山的名字,是在1925年4月8日致許廣平的私信中:“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
魯迅筆下最后出現(xiàn)孫中山的名字,是在1935年2月24日致楊霽云信中:“中山革命一世,雖只往來于外國或中國之通商口岸,足不履危地,但究竟是革命一世,至死無大變化,在中國總算是好人。假使活在此刻,大約必如來函所言,其實在那時,就已經(jīng)給陳炯明的大炮擊過了!
“足不履危地”,是魯迅對于孫中山最為真切的蓋棺定論。比起“只往來于外國或中國之通商口岸,足不履危地”的孫中山,黃興、陳炯明、趙聲、秋瑾、徐錫麟這些人,才稱得上是“常在革命的前線”沖鋒陷陣的革命斗士。
長期居住在大上海的日本租界區(qū)的魯迅,之所以要指出孫中山的“足不履危地”,根源于他極為復雜的革命意識。1928年,他在江灣實驗中學演講時回憶說:“人家叫我去革命,我卻要問‘你呢’,當我年青時,人家叫我去暗殺,暗殺之后怎么樣呢,我想不出……”
另據(jù)增田涉介紹,魯迅晚年曾對他說過,“他在從事反清革命運動的時候,上級命令他去暗殺某要人,臨走時,他想,自己大概將被捕或被殺吧,如果自己死了,剩下母親怎樣生活呢,他想明確知道這點,便向上級提出了,結(jié)果是說,那樣地記掛著身后的事情,是不行的,還是不要去吧!比欢,當增田涉把這段話寫入《魯迅傳》并請魯迅審定時,魯迅把它刪除了。
在此之前,魯迅也曾經(jīng)向許廣平表白說:“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許問的,我卻要問,要估量這事的價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碑斣S廣平問到關(guān)于暗殺的意見時,魯迅的回答是:“第一,這不是少數(shù)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xiàn)在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
還有,是縱使有一二回類此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的事,就不大贊成。”
在《學界的三魂》中,魯迅對于暴力革命另有解釋:“中國人的官癮實在深,……總而言之:那魂靈就在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頂著一個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號曰‘匪徒’。學界的打官話是始于去年,凡反對章士釗的都得了‘土匪’,‘學匪’,‘學棍’的稱號,……然而國情不同,國魂也就兩樣。記得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些同學問我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什么,我答道:‘造反!麄儽愦篑敼。在萬世一系的國度里,那時聽到皇帝可以一腳踢落,就如我們聽說父母可以一棒打殺一般!
在隨后寫作的《通信》里,魯迅又表白說:“我到中山大學的本意,原不過是教書。然而有些青年大開其歡迎會。我知道不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說,就聲明我不是什么‘戰(zhàn)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應該在北京,廈門奮斗;
但我躲到‘革命后方’的廣州來了,這就是并非‘戰(zhàn)士’的證據(jù)。不料主席的某先生——他那時是委員——接著演說,說這是我太謙虛,就我過去的事實看來,確是一個戰(zhàn)斗者,革命者。于是禮堂上劈劈拍拍一陣拍手,我的‘戰(zhàn)士’便做定了。拍手之后,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誰去推辭?我只好咬著牙關(guān),背了‘戰(zhàn)士’的招牌走進房里去,想到敝同鄉(xiāng)秋瑾姑娘,就是被這種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陣亡’不可么?”
由此可知,在魯迅的革命意識中,是充滿著行動上的拒絕與思想上的懷疑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凡做領(lǐng)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刺激的結(jié)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
魯迅筆下的孫中山,只是他的一家之言。要評價孫中山在中國政治史上不可替代的歷史貢獻和歷史地位,應該依據(jù)他作為同盟會創(chuàng)始人和國民黨最高領(lǐng)袖的歷史事實,而不是“足不履危地”的片面事實,以及“在中國總算是好人”之類既難以量化又難以操作的道德判斷。要評價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替代的歷史貢獻和歷史地位,也同樣不應該采用“足不履危地”的片面事實,以及“在中國總算是好人”之類的道德判斷,而應該依據(jù)他作為現(xiàn)代雜文和現(xiàn)代短篇小說的開拓者的歷史事實。
。ㄎ妮d《隨筆》2007年第5期。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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