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性的力與量：我看電影《色，戒》

　　李安的電影《色，戒》講了好幾個故事：愛國學(xué)生在日據(jù)時期熱血演戲救國還不夠，還要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親自殺個把敵人的盲目沖動故事；
單純的女學(xué)生假裝老練的麥太太當(dāng)女特工施美人計接近汪國衛(wèi)政府特工頭目本要?dú)⑺�結(jié)果被他殺的青春生命毀滅的故事；
從沒有男女過卻以身試性結(jié)果性欲從無到有到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女性性欲覺醒成熟導(dǎo)致毀了自家性命的故事；
一男一女在一個已經(jīng)在毀滅的時代、或用張愛玲的話說，“更大的毀滅”就要到來的時代，邂逅相遇，身體交織竟導(dǎo)致溫柔纏卷的從性到愛的故事。

　　這性于這男人，本是一段艷遇，本是這個男人多少次艷遇的一次――電影里說，曾與他有關(guān)系的女人，兩個都被殺了，但是在那個險象環(huán)生的時代，這性竟成了這冷鷙的男人的唯一溫柔的暖色，他逢場作戲竟?jié)u漸地動了真情；
這性于女人，本是一個任務(wù)，本是有目的的，可是這個沒有經(jīng)驗的年青女人在性的引誘、誘惑、性的驚險與快樂之中，漸漸不能自拔，竟假戲真做，真的動了情，真的肉和靈都感到了易先生。悲劇就這樣注定了。如果這是在一個平和的時代，這種悲劇，女人有目的的接近一個官位職權(quán)重要的男人為某種利益或自己的利益結(jié)果假戲真做了，男人也動了些情，但是事發(fā)之后，男女或和解或分裂，本比比皆是，不必到了死人喪命的地步，但是，這是一個人人都活得驚恐萬狀如履薄冰的時代，政治斗爭你死我活，毫無商量。王佳芝死在易先生的手里，死在自己的情色欲望里，易先生也差點完蛋在自己的情色欲望里。

　　性的力到底有多大？竟能讓一個老練的沉默的陰騭的男人易先生馬失前蹄？性的量到底有多強(qiáng)？竟讓一個天生的演員王佳芝演著演著忘了自己是在演戲？在眾人的眾目睽睽之下――同學(xué)朋友諜報組織上級領(lǐng)導(dǎo)易太太和那些女眷的――“虎視眈眈”之下（張愛玲原話）――演戲竟演得走了神走了板也走了性命！性到底有怎樣的力與量？在我看來，李安以這部電影考察的就是這個問題，探索的是性的可能度。

　　張愛玲的短篇小說的名字是《色、戒》，李安的電影的英文翻譯成Lust，Caution, 這個翻譯很有意思。lust，強(qiáng)度的性欲望――很容易理解，可是Caution呢？要警戒什么呢？我看張的小說，并沒有什么lust，雖然有那么一句或許也可以說成是lust：“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不過這句話讀起來，與其說王佳芝有l(wèi)ust，不如說做了之后有種努力完成任務(wù)的快慰。張愛玲繼續(xù)寫王佳芝的感覺：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么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氐剿�家里，又是風(fēng)聲鶴唳，一夕數(shù)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里，就只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边@哪里看得出來男女縱情歡暢的影子？

　　就從這兩句暗示出發(fā)，李安的電影完全走了另外一條路，竟把這并不滿足的性經(jīng)驗變成了電影的中心，探索性的力量。張愛玲的原著，寫性寫愛似乎都不夠，王佳芝的心理轉(zhuǎn)變也過于突然�！斑@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從完成任務(wù)到愛，之間過渡不夠，我看張的這篇小說，雖說是她的短篇壓軸之作，讀起來給人感覺是匆忙，寫得遮遮掩掩的，語言也沒有她從容時的才氣――不過張的晚期作品，連散文都算上，晚期時都失了才氣的光澤。

　　李安的電影在原著提供的環(huán)境、人物的基礎(chǔ)上，走了另一條路：這個電影不是關(guān)于漢奸和愛國者之間的超越或沒有政治立場的愛情，完全不是關(guān)于情，而是仔仔細(xì)細(xì)地看性，看性的力與量：看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目的，走到一起，由于身體的摩擦，由于身體的溫暖，由于性――不是出于愛的性，而是純粹的性行動，這性的摩擦，甚至是暴力的摩擦，怎樣暖和了這兩個男女冰冷的腳和手，他們本來是為不同的目的走在一起的，并沒有情的成分，但是這身體的摩擦和溫暖最后居然也微微地暖和了他們的心。從這點看，電影中的性愛鏡頭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性愛中的暴力也是必需的，性愛中的盡情的毫無忌憚的方式也是必須的。

　　情本是王佳芝的動力。王佳芝本來是因為對鄺裕民蒙蒙朧朧的情才加入鄺組織的地下小組的，可是這稚嫩的情只鼓脹還沒有發(fā)芽就委頓了。王佳芝為了宏偉的殺敵目標(biāo)要初試云雨，本來是希望和鄺裕民做，但是在那個特殊的時刻，鄺卻沒有自告奮勇，王家芝手腳冰涼，與那個貌不驚人的有嫖妓經(jīng)驗的梁閏生試了。殺敵計劃破產(chǎn)。易先生消失了。突發(fā)的殺人事件使王家芝不僅手腳冰涼，心也冰涼了。從香港到上海，四年后再相見，王佳芝還是喜歡鄺裕民的，情再次鼓舞她，她同意再次扮演麥太太，就因為這清晰的喜歡鄺裕民的情，當(dāng)然也有對自己色彩單調(diào)的生活的逃避。扮演闊太太，好像也真的過著闊太太的生活，那種亮麗的色，也未必不是一種誘惑。

　　性改變了王佳芝。王佳芝要演的是沒有情的性：要與易先生真槍實刀地上床做性。本來她還要扭捏一番的，但是易先生沒給她扭捏的機(jī)會。易先生的第一次也許是很突兀，很暴力，很野蠻。但是這種野蠻，暴力和突兀也是人作為動物的原始的力量，是被人類的文明掩蓋起來的人的生存的力量。王佳芝像犧牲品一樣被抓了過去，易先生在看似野蠻的性行為中顯示出強(qiáng)壯勇武的雄性的力，雄性征服的力度和力量。王佳芝被征服了，被雄性征服了，被雄性的力量征服了。在純粹的性――性行為性欲望性摩擦里，王佳芝冰涼的手腳暖和過來，冰涼的心也暖和過來。當(dāng)她站在日占區(qū)的日式娛樂場所那里給易先生唱“小妹妹似線郎似針，穿在一起不離分”時，一個飛躍已經(jīng)完成了：他們兩個人，在家國都淪亡的時候，在“家鄉(xiāng)啊，北望”的時代，身體的交叉讓他們感到溫暖，感到“患難之交恩愛深�！彪m然對患難的立場兩人完全不同。易先生是患難制造者日本的幫兇，也是中國患難的制造者之一；
王佳芝是患難的反抗者，是救國的勇敢女青年。但是針線的性隱喻如此明顯，性成為連接他們的紐帶。他們已經(jīng)成了針和線，穿連在一起。他們都動了真情了。性愛改變了王佳芝，使她對終于表達(dá)了愛情的鄺裕民說：“太晚了，你太晚了�！币紫壬�的“蛇”－他的雄性象征，不僅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也進(jìn)入了她的心。

　　性是孤僻冷酷生活在恐懼中的易先生的唯一感覺自己存在的方式。他本來就是從性出發(fā)才與王佳芝調(diào)情的。他本來也不想憐香惜玉，只想發(fā)泄與滿足。性是他的出發(fā)點與目的地。他的暴烈的帶有性虐傾向的性行為，是人的性欲在特定的壓抑的環(huán)境下更加強(qiáng)化的結(jié)果，看起來更像是獸欲而不是人的性欲。但是，人的性欲不就是人的獸欲嗎？誰能說我們?nèi)祟惻c獸類相距多遠(yuǎn)？我們本來就是獸類的一種，我們的獸欲能用道德來判斷嗎？易先生的獸欲是他感到自我存在的方式。在這種存在中，他是一個純粹的男人，一個雄性，而不是那個時時刻刻都要警惕和恐懼的特務(wù)頭子。通過女人的身體，他感到自己是一個男人，是一個強(qiáng)壯的男性。而通過他的性的力與量，王佳芝感到了自己是個女人。通過那閃閃發(fā)光的鉆戒，王佳芝感到自己是一個被男人呵護(hù)的女人。她為了這個感覺，把易先生放走了，自己也搭上了命。性，以不同的形式給他們的生命帶來了意義，也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命運(yùn)。

　　世界電影中不乏愛情改變了人的故事，這種故事多得都數(shù)不過來了。而性改變了人，改變了人的命運(yùn)的故事卻是不多。李安以哲學(xué)家的目光看性，通過這個緊張、驚險、纏綿的故事探索性的力與量，性的力量與生命的關(guān)系，結(jié)論也許我們都不陌生，但是過程卻是千回百轉(zhuǎn)。電影《色，戒》好看，比張愛玲的故事還好看。

　　11/5/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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