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召忠:追憶我的北大生活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1968年到1970年我在河北鹽山工農兵大學機械電子系學習,畢業(yè)后參軍入伍,到海軍導彈部隊當了一名技術兵。到了部隊后,我被列入“高級知識分子”行列,由于我學過兩年的電子、無線電和機械專業(yè),所以很快成為部隊的訓練尖子。1974年,領導上突然決定選送我上大學。最初是選送我去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學習核潛艇技術,后來被北大招生的老師看中了,認為我應該是一個當外交官的料兒。“革命戰(zhàn)士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于是,我這塊“磚頭”便于1974年10月從山東半島被搬到北京大學東方語言系阿拉伯語專業(yè)。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聽說世界上還有這種語言,因為那個時候學生是不能挑選專業(yè)的。
阿拉伯語和她的文化一樣古老,樣子有點特別,象小蟲子那樣從右邊往左邊寫,還有許多顫音,是公認的外國語言中最難學的語言,所以學制定為四年,是當時北大學制最長的專業(yè)。由于長期從事工程技術工作,突然轉學外語后極不適應,科學技術主要是理解原理,強調創(chuàng)造性,而外語則恰恰相反,完全是死背硬記,不允許創(chuàng)造。最讓我頭痛的是那些類似意大利美聲唱法中的顫音,無論費多大勁,顫音都無法準確。后來我去了校醫(yī)院,在十分簡陋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動了個舌根切割手術,這下總算好多了。在北大學習的時候,我還是軍人身份,每月52元薪金,59斤糧票,這樣的待遇在當時是很不錯的。為了學好外語,我省吃儉用買了一個磚頭式錄音機,那可能是我國生產的第一代晶體管式錄音機。為了這個小東西,我差不多兩年時間沒有吃炒菜,天天都是抓幾個饅頭,喝兩碗大鍋湯完事。每個月59斤糧票根本不夠吃,有時一頓飯就能吃10個饅頭,整整2斤,現在想起來真的有點不可思議。
那個時候北大是重災區(qū),受“四人幫”的影響極左思潮非常嚴重,真正用來學習的時間比較少,經常是半天學習,半天搞運動。我曾經到昌平200號校辦工廠開門辦學半年多,在那里參與印刷電路板的生產,印刷電路在當時是最先進的電子技術。后來又去大興校辦農場勞動半年多,主要是種植小麥、水稻和各種農作物。1976年,三位偉人相繼去世,我們在校同學和全國人民一樣,全都陷入悲痛之中。我和同學們一起去人民大會堂瞻仰毛主席遺容,并參與了毛主席紀念堂的一些建設工作。毛主席去世后,學校為了表達對毛主席的懷念之情,找了三個筆桿子代表全校師生給江青寫效忠信,我被選中。由于我這個人向來是我行我素,尤其不善于吹吹拍拍、阿諛奉承,何況當時我對江青也十分反感,所以我堅決拒絕參加。后來,他們把我當成反對“四人幫”的英雄,我說我沒有那么高的思想覺悟,只是不喜歡干那種事兒而已。
唐山大地震后,我前往災區(qū)進行抗震救災。在地震災區(qū),我被分配在唐瓷五廠,主要是負責搶救人員和財產,并且盡力恢復生產。當時我們住在抗震棚里,我睡在雙人床的上鋪,每天就感覺像是打秋千,來回晃蕩,那是余震造成的劇烈波動。在震后的唐山,我站在任何一塊高地上,都會一望無際,昔日的那些高樓大廈全部被地震夷為平地,那種悲慘的狀況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太多的開門辦學活動,再加上擔任班長和學生黨支部書記,行政事務很多,占去了我大量寶貴的學習時間。學外語需要天天讀,時時記,不能間斷,我只好抓緊星期天、節(jié)假日等時間自學。每天都是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很少到市里去,也很少逛公園。那個時候學校的學習氣氛不是太濃,圖書館總是空蕩蕩的,沒有多少人愿意去圖書館學習。我們宿舍八個人,很擁擠,學習環(huán)境不好,所以圖書館和教室一直是我學習的主要場所。由于我理工科基礎很好,很自然地就把理工科學習中尋找規(guī)律的一些技巧用到外語學習當中,這對于加強記憶和學好外語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為了開拓視野,我還經常到中文系、國際政治系聽一些講座,因為我特別喜歡中文、歷史和地理。1974年進北大學習的時候我22歲,正是想象力豐富的年齡。小學的時候我喜歡寫小說,到了中學就喜歡上了散文,來到未名湖畔干脆與詩歌結緣,美麗的校園風景和大量開門辦學實踐為我提供了很多詩歌創(chuàng)作的素材,我當時寫了很多詩歌,還經常給同學們講授詩歌創(chuàng)作的體會。1977年,我迎來了畢業(yè)考試。考試那天,敘利亞專家來到考場,在黑板上寫出了兩個命題論文的考題,并宣布了考試時間和考試要求。很快,我就寫完了一篇論文。為了打發(fā)剩下的時間,我索性又寫完了另一篇。最后,兩篇論文都交了上去,這位外國專家在評閱之后,居然給我判了一個滿分。后來才聽說,東語系畢業(yè)論文中滿分極為罕見。
1978年1月,我走出北大校門,不久之后,就到伊拉克擔任阿語翻譯。兩年的國外翻譯生涯,使我對翻譯工作產生厭煩情緒,因為我生性喜歡科研和創(chuàng)新,而翻譯工作又恰恰是一種因循守舊、死背硬記和從文字到文字的死板工作。那個時候國內剛剛對外開放,懂外語的人非常吃香,出國、賺匯、做生意都是很賺錢的事情,但我從1980年起毅然改行從事科研工作。剛開始,我非常注意強化英語和日語學習,并與他人合作翻譯出版了美國暢銷小說《追蹤紅十月號潛艇》。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以外語和計算機為工具,廣泛搜集、整理和分析大量信息資料,開展多學科交叉研究,最后得出個人獨特而客觀的觀點和思考,形成了我的科研特色。20多年來矢志不渝,我就是沿著這樣一條崎嶇的小路一直顛簸著走了下來。當年朝氣蓬勃的小伙子如今已進入暮氣沉沉的知天命之年,曾與我一同共事的同學、同事有的當了大款、老板、經理、外企雇員、專業(yè)翻譯、政府高官,而我還在從事我喜愛的科研與教學工作,仍然是一個兩袖清風的教書先生。
對于“工農兵學員”人們是不屑一顧的,認為這些人沒有什么真才實學,是社會過渡時期的特殊產物,不少人在用干部、評職稱等方面都受到很大牽連。我是比較幸運的一個,文化大革命不僅沒有中斷我的教育,反而使我有機會讀完兩個工農兵大學。北大畢業(yè)后轉行搞科研,先后有多項成果獲獎,38歲被破格晉升為副教授,44歲被晉升為教授,1993年開始享受國家政府特殊津貼。1998年被調入國防大學,一直都在擔任教研單位的領導,并成為軍事裝備學的學科帶頭人,軍事戰(zhàn)略學博士研究生導師,2004年晉升為副軍職,后被授予海軍少將軍銜。我雖然沒法與那些大家相比,但也并非一事無成。我想用自己的成就明白地告訴世人,不要嫌棄我們這些“工農兵學員”,我們畢竟是一個特定歷史時期中的一個特殊群體,我們不應該成為時代的犧牲品,因為我們是時代的建設者,如果沒有這一代人的承上啟下,我們的社會必將會出現嚴重的人才斷層!
有人說,“北大的學生有后勁”。走出北大20多年的社會實踐使我深深體會到這一點。但是,這種后勁是什么?其實就是現在人們所講的“素質教育”。人才的培養(yǎng),不能光注重分數,全面綜合的素質教育是至關重要的,F在回憶那段在北大學習的經歷,未名湖畔的生活究竟給我留下了什么?大學生在大學中最重要的是學習專業(yè)知識,還是在學習專業(yè)知識的基礎上,更加側重于做人、做事的素質培養(yǎng),以及廣博知識的拓展?如果我在北大期間沒有擔任那么多的行政職務,如果當時沒有參與那么多的開門辦學等社會活動,如果思想和理念沒有被那樣的激活,如果自己當時不是那樣自主式和創(chuàng)造性學習,我會有后來的一系列成功嗎?
我不懂醫(yī)學、生物學和神經科學,但我有一個很深的體會,人的智力是可以塑造的。人之所以聰明是因為他們在用功,能吃苦,很勤奮,正所謂“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我在想,人的大腦或許有多個分區(qū),功能各異,音樂、繪畫、歌舞等文藝是一類,外語、口才、演講是一類,數學、物理、化學、電子是一類,文學、歷史、政治算一類,如此縱橫交錯,相互刺激,所有這些信息在大腦中經過相互碰撞后激活并產生智慧的火花,靈感、觀點、創(chuàng)造、發(fā)明等新的知識隨之而生。我先后學過阿拉伯語、英語和日語三門外語,這三門外語是三個不同的語系,可見其難度是很大的。我的體會是,學外語與學藝術有些類似,天分是主要的,勤奮是次要的,大致是七分天才、三分勤奮。如果沒有天賦,光靠勤奮是不可能學好的。當然,如果把三分勤奮發(fā)揮到極致,也就變成百分之百的勤奮,那就會如虎添翼。只有這樣,才能把外語學好。但是,如果一個人整天就知道學外語,那最終只能是一個會說外語的機器人,相關知識的學習是對外語學習的補充和激活。
一個人最好盡可能多地接受外界信息和刺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許許多多看似沒有用的信息可能正在激活你的大腦,你不應該放棄任何機會,你應該把一切學習和實踐都看作是學習,只有這樣才能提高你的綜合素質。任何一個只知道啃書本、背作業(yè)的乖學生都很難在未來的社會實踐中有大的作為,切忌不能一條道兒走到黑,要在自己的征途上不斷修正前進的方向。我的另外一個體會是,學歷不等于能力,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事情。北大畢業(yè)后,我有過很多機會攻讀學歷,但我感覺是浪費時間,就沒有把學歷當回事兒,而是全力發(fā)掘我的能力和創(chuàng)造力。當然,學歷也很重要,但學歷再高也必須轉化為能力才有效。
完稿于2007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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