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世聯(lián):此恨綿綿:從杜麗娘到林黛玉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人既是一種精神的存在,他的認同和溝通便可以跨越時空。林黛玉和杜麗娘是不同時代的貴族少女,卻可以發(fā)生人世間難得遇到的心靈共振:
偶然兩句吹到耳內(nèi),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绷主煊衤犃耍挂彩指锌p綿,便止步側(cè)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字!毕氘,又后悔矸;
該胡想,耽誤聽曲子。又側(cè)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兩句,亦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
心理的瞬間包蘊著漫長的歷史成果,從杜麗娘到林黛玉,是中國歷史上人性情感覺醒的一個重要階段。這段廣為人知、被文學教 材一再引用作為欣賞心理說明的文字,正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社會后期情感方式的轉(zhuǎn)變。(有關《牡丹亭》與《紅樓夢》在寫作上的承接關系,參見徐扶明:《(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六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本書即對此稍作展開,以有助于對《紅樓夢》和傳統(tǒng)文化的體認。
1、熱烈與感傷
是一個明媚的春日,一直被困鎖在高樓深院的太守之女杜麗娘,偶然來到后花園,立刻被眼前無限的春光和蓬勃的生機喚醒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边@不仿佛是她自己的青春嗎?爛漫的春色立刻激活她的青春人性!安坏綀@林,怎知春色如許”,伴隨著自然的發(fā)現(xiàn),是杜麗娘自我的發(fā)現(xiàn),沒有愛情,豈知生命美好? 默地游春轉(zhuǎn),小試宜春面。春呵,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道。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彀,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枝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以及笄,不得早成佳偶,誠為虛度青春。
大自然感召著她珍視生命,享受青春,一直被壓抑著的幾乎要喪失的愛欲象火一樣噴涌而出,她要去尋找異性,她要去獲得愛情。一次短短的春日游園,引出了一個中國歷史上最為奇特大膽的愛情故事。
顯然不能在一般的意義上理解這次春游,在那個仕宦之家,杜麗娘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啊!森嚴的家教不許午睡,不許跨人自家的后花園,那個迂腐塾師陳最良,居然以“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從不曾游個花院”來炫耀。僅“訓女”、“閨塾”兩出,就多么令人悲哀啊!她的父母看見女兒裙子上繡了一對花、一雙鳥,也—卜分驚慌,怕引起女兒的情思,那首美麗的愛情之歌,被解釋成“論六經(jīng)詩經(jīng)最葩,閨門內(nèi)許多風雅。有指證姜螈產(chǎn)哇,不嫉炻,后妃賢達,更有那詠雞鳴,傷燕歸,泣江皋,思漢廣,洗凈鉛華,有風有化,宜室宜家!眰鹘y(tǒng)和現(xiàn)實、家庭和教育聯(lián)合起來堵壓窒息著以愛情為代表的自然人性。一面是腐朽麻木的禮教,一面是盎然惱人的春色,一個青春少女怎能不怦然心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難道就在這青燈殘卷、女紅繡架中度過?“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最浪漫的愛情終于在家教最嚴的太守府發(fā)生了。
從整體上看,傳統(tǒng)的禮治社會一直沒有給正常的愛情提供合適的位置,個體的情感被納入禮的框架,愛情完全被婚姻所取代,服務于社會倫理利:會倫理;卧~人晏幾道,稍微在詞作中表現(xiàn)了對蓮鴻瀕云等幾個女性真誠而平等的追念之情,即為后人不滿:“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獻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風人之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凡是沒有經(jīng)過禮的節(jié)制、梳理、重塑過的情都是邪思妄念。如果說在下層百姓那里,男女青年由弓:直接從事生產(chǎn)勞動,禮教鉗制相對松馳而有可能產(chǎn)生真實動人的愛情的話,那么生活在體面人家、豪門大戶的小姐則很難擺脫禮教的枷鎖。湯顯祖所表現(xiàn)的太守之家,就完全是傳統(tǒng)倫現(xiàn)規(guī)范具體而微的象征。而把杜麗娘置于這樣一個戲劇情境,又意味著物極必反,真實存在的情永遠不可能被禮取消和異化,戲劇沖突的本質(zhì)是禮法和情欲的沖突。
也許是被壓抑得太久了,杜麗娘的愛一旦成為自覺意識,就像春江潮水,一下子沖決了禮教的嚴防,統(tǒng)治中國數(shù)千年、戕害了無數(shù)少女的禮教在這不顧一切的浪漫愛情面前居然一下子無影無蹤了?v觀杜麗娘愛情的全過程,雖然禮教一再出來阻攔:如杜寶夫婦的教訓,陳景良的勸誘,甚至表現(xiàn)為杜麗娘的虛榮、忍讓、退步等等,但《牡丹亭》始終回蕩著樂觀、自信的旋律。森嚴的禮教、專制的淫威一碰到人類的天性就給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自由的、強壯的人性,才是唯一合理的。那些繁文縟節(jié)、謹慎小心的規(guī)矩是顯得太可憐了,這樣的東西難道也能稱為枷鎖和牢籠嗎?怎么在杜麗娘面前這么容易就被推倒了?古板僵化的杜寶、滑稽可笑的陳最良,他們都是當時社會認可的正統(tǒng)代表,可他們配做杜麗娘的對手么?
湯顯祖的目的就是為了正面表現(xiàn)這個“情”:“嗟呼!萬物之情各有其志,董以董之情而索崔、張之情于花月徘徊之間,余亦以余之情而索董之情于筆墨煙波之際”(《董解元西廂記題辭》)。為情造文、發(fā)憤寫詩的美學傳統(tǒng)在這里一變而為因情成戲。由于這種情是不為現(xiàn)實社會所允許的,因而就必然帶有和外部環(huán)境撞擊的蓄積之氣、昂揚之色,表現(xiàn)在戲劇中便是勢不可遏、浩浩千里。所以說杜麗娘的愛是浪漫的,就因為這種愛具有一觸即發(fā)、沖決一切的力量,并富有挑戰(zhàn)性和號召力。在中國文學史上,真正毫無顧忌、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主體感情的,大概只有屈原和湯顯祖。盡管《牡丹亭》缺少《離騷》那樣的文化內(nèi)涵和思維幅度,但從社會效應來看,《牡丹亭》則又有其警策動人之處。屈原生活在列國紛爭之際,思想專制尚未形成,并且他的情感本質(zhì)上是忠君愛國,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為后世社會的統(tǒng)治意識所接受;
湯顯祖則有勇氣在中國歷史上專制嚴酷的明王朝素為“禮教之大防”的愛情推向直觀性戲劇舞臺,而且杜麗娘是這么大膽這么猛烈,完全超越、否定了敵視人性的社會禮法,這該是多么勇敢的行為?湯顯祖是很欣賞屈原的:
“天下英豪奇魄之士,茍有意乎世容,非好包者乎?君父不見知,而有不怨其君父者乎”(《騷苑笙簧序》)?不平之氣、批判鋒芒直指君父,這是湯顯祖過于屈原之處。
杜麗娘激發(fā)了中國女性的想像卻改變不了她們的處境。歷史翻過了幾頁,愛情又一次成為一個貴族少女的焦心問題。曹雪芹飽蘸血淚為后人留—下了《紅樓夢》,立刻,林黛玉的愛情深深激 動了人們的,心靈。林黛玉有她的前身。陳寅恪指出:“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實甫‘多愁多病身’及‘傾國傾城貌’,形容張崔兩方之辭,成為—理想中之林黛玉!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72頁。)但林黛玉與杜麗娘更近!都t樓夢》第三十二回脂批說:“前明湯顯祖先生有懷人詩一絕,讀之堪合此回!逼鋵嵑沃惯@一回和湯顯祖相合,整個寶、黛愛情都不妨看作是《牡丹亭》在新環(huán)境中的延伸!盁o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绷主煊窈投披惸铩獦樱且郧榈幕砗湍鄱钤诠沤袂f人的心中。只是她沒有先輩那樣的幸運。誰都不會懷疑她和寶玉的愛情是人世間最美好、最真摯的感情,他們—“見面就似曾相識,預示著后來心靈間的溝通和精神的契合無間。果然,他們不但朝夕相處,彼此相護,如寶玉所說的:“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
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凈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吃飯,——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而且更以其共同的人生態(tài)度和叛逆傾向成為賈府的一對“怪人”。他們厭棄傳統(tǒng)禮法和社會規(guī)范,珍視個體的感性存在,把愛情視為實現(xiàn)自己的生存方式。第十九回有一段動人的描寫: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睂氂竦溃骸拔乙餐嶂!摈煊竦溃骸澳憔屯嶂!睂氂竦溃骸皼]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摈煊竦溃骸胺牌!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睂氂裰镣忾g,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哪個臟婆子的!摈煊衤犃,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闭f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兩人對面倒下。
如果說杜麗娘的夢中之愛是古典文藝中最大膽的一幕,那么黛玉和寶玉的真誠之愛就是最動人的詩篇。正是這種小兒女的傾心相愛,所以盡管寶釵闖進兩人之中,史湘云也曾向?qū)氂裆涑銮鸨忍氐纳窦,乃至“檻外人”妙玉也隱抑著對寶玉的好感,但人們總相信,賈寶玉是不會背叛林黛王的。他們真真是天生的一對,唯有他們在一起,才使人感到世界的合理和人世的美好。賈府下人一聽寶玉議親,都認為:“不是林姑娘,還有誰?”
但也是在這人世罕見的愛情中,人們總為黛玉擔心,總害怕會有什么不幸。她第一次和寶玉見面后,回來就抹眼淚:“今兒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她的生活不能沒有寶玉,可是因為有了寶玉,她又流了多少眼淚?《紅:樓夢》大有深意地寫了她和寶玉第一次鬧別扭的情況:
“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們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弊髡邲]有具體交代他什么不合的原因,但又何必交代呢?林黛玉的心性使得她即使在愛情最幸福的時刻也會感到憂愁。
最妙的是他們之間的各種誤解,正源自他們的相愛之深。黛玉把愛當作生命的唯一支柱,容不得其中有任何一點含糊,“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每每寶玉和寶釵有什么曖昧之處,她都毫不留情地予以諷刺、刺激,“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寶釵并沒有冤枉她。賈寶玉是怎樣一個人,黛玉比誰都清楚,有時明明知道寶玉偏著自己,也還是責怪他。湘云看戲說黛玉像一個小旦,賈寶玉害怕黛玉著惱而使眼色制止,卻已被黛玉發(fā)覺,大大埋怨了一番,寶玉感到出于好心而被誤會,十分委曲。其實黛玉何嘗不知寶玉的用心:“卻電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這好情,一般也惱了!睘槭裁匆@樣呢? “只因為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卻只是心中領會,從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不想把活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不怕黛玉惱他。又想—想自己的心實在是為好,因而轉(zhuǎn)急為悲,早已滾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相對!睈,原來也是折磨人的,何況黛玉是“顰顰”,寶玉是“情癡”。
愛使黛玉感到人生的意義,也使她感到人世的恐怖。就在那次“牡丹亭艷詞警芳心”后不久,同樣是一個爛漫的春日,黛玉 和著淚流在葬花: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漂泊 難尋覓!嚳创簹埢u落,便是紅顏易老時。—朝春盡紅顏老,化落人亡兩不知!贝禾斓母形蚓尤皇巧南Ш臀磥淼目謶帧km然此刻他們的愛情還在正常發(fā)展,然而聽完這段唱詞后,誰不會淚流滿面?人們不但擔心她的愛情會有不幸,甚至還擔心有更大的悲劇,因為人們知道愛情對林黛玉意味著什么。越是相信她和寶玉真心相愛,就越是為這個漂泊無依的少女擔心, 難道命運還要再難為這個少女?
所以林黛玉的愛情就和瀟湘館一樣被一股感傷而悲愴的氣氛環(huán)繞著,是那樣深摯幽微,使人心神悸動,又是那樣凄迷哀婉,讓人永難平靜,仿佛和黛玉一起在暮春的花園面對一片飛花而傷春嘆逝。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們?yōu)榇喝盏拿篮秒y得而欣喜,又為春光終將逝去而惆悵,“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边@就是林黛玉的愛情給人的感受。比較起來,杜麗娘涵蘊著巨大的感召力,喚醒人們勇敢地追求幸福的愛情;
林黛主則帶有極為沉郁的感傷情緒,把專制制度下愛情所經(jīng)受的痛苦磨難抒發(fā)得凄側(cè)動人。前者以其情感力度頑強地表現(xiàn)出愛的不可扼殺,后者以其人性深度含蓄地暗示著愛的難以實現(xiàn)。從浪漫到感傷,也就是從愛的覺醒到愛的悲劇,中國古典文學完成了對愛的探索,此后就再沒有什么有影響的愛情作品了。(《桃花扇》也許是個例外,但它不能算是純粹的愛情戲;
至于《長生殿》,主題在白居易那里已基本成型了。)
2、浪漫與現(xiàn)實
如同荒涼的古寺和遙遠的海岸一樣,夢境歷來是描寫人類情感世界的藝術(shù)家心愛的題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德國的浪漫派把詩和夢視為在現(xiàn)代人被流放的這個墮落的世界之外尋找樂園的兩條途徑。本世紀開始的第一年,弗洛伊德出版了他的《夢的解釋》,夢一下子成為心理科學的研究對象,弗氏把夢和人的本性聯(lián)系起來,提出了夢是被壓抑的無意識沖動的偽裝表現(xiàn)的論點。假如他熟悉中國文學的話,他—定會用《牡丹亭》來做他的例證。
自然催發(fā)、激活了杜麗娘的生存意識,但傳統(tǒng)的禮教和現(xiàn)實的禁忌卻根本壓制這種正常的人性,于是杜麗娘面臨著難堪的處境;
已經(jīng)復蘇的愛欲不能泯滅,而社會又不允許她正常、充分的發(fā)展,后退是不可能了,前進又被阻遏,唯一的出路是夢境,在現(xiàn)實之外尋找某些實現(xiàn)和滿足。
夢,在古典詩詞中有多少詠嘆啊!傳統(tǒng)文化以現(xiàn)世的人倫道 德為最高追求,注重的是此岸努力,夢境被用來指失去意義和價值之后的人生。除晚唐李商隱、李賀外,大抵屬于“人生如夢” 之類,本質(zhì)上是否定性概念,因此才有“夢里不知身是客”等與真實不同的幻覺。只有在戲曲小說中,夢才取得積極正面的意義,如團圓、復仇、成功等等,成為現(xiàn)實人生的補償和代替,而在《牡丹亭》中得到最高的肯定。你看,杜麗娘苦苦思念的情人終于在夢里和她相會,并完美地結(jié)合了。太湖石邊,芍藥欄前,千般恩愛,萬種風情,一晌春夢洋溢著多少熾人的愛!直到從夢中驚醒,她還在低聲呼喚:“秀才,秀才,你去了也?”
誰說夢是虛幻,是不確定?不!在杜麗娘看來,夢境比現(xiàn)實更如人意,在夢中她可以解除一切枷鎖,一切束縛,自由地愛,熱烈地愛,夢才是真正的理想國。她是這樣急切地盼望進入夢境,連弗洛伊德所說的夢的化裝都不要了。弗洛姆認為:“當我睡著時,我們不再被迫參加為生活而進行的斗爭,我們不必去征服,不必保護我們自己,不必遵從他人。我們思考和感覺的就是我們想到的和感到的。我們的思想和感情在睡夢中具有它們所能具有的主觀性。” (弗洛姆:《說愛》, 同前,頁100頁。)
這正是湯顯祖的立意所在。明代的政治文化以對思想的嚴格控制而著稱。建國伊始就命胡廣、楊榮等撰修《五經(jīng)》、《四:書》、《性理大全》二百卷,推廣普及,明令各級各類學;
校以“孔子所 定經(jīng):書課諸生,毋以儀秦、縱橫壞其心術(shù)”(《明史,學校志》),創(chuàng)立了八股取士的新科舉,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qū)嵭懈邏航y(tǒng)治。尤其荒唐的是,統(tǒng)治者親自編寫《女戒》,加強對婦女精神和肉體的摧殘。不要小看這些早已霉爛的經(jīng)書,當年曾導致了對婦女的全面扼禁,桐城派的方苞曾贊許地說:“蓋夫婦之義,至程子以后大明!I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之言,則村民市兒皆熟焉。自是以后,為男子者率以婦人失節(jié)為羞,而憎且賤之。此婦人之所以自矜奮與”(《巖鎮(zhèn)曹氏女婦貞烈傳奇序》,《望溪先生文集》卷四)。僅據(jù)明史《烈女傳》記載,當時婦女因節(jié)烈殉死“著于實錄及郡邑志者,不下萬余人!薄赌档ねぁ分小队柵芬怀鍪沁@個時代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湯顯祖強調(diào)這一點,指出現(xiàn)實的“有法之天下”卻是“無情”的,只有理想的社會才是有情之天 下!赌档ねぁ匪憩F(xiàn)的就是情的世界,“因情成夢,因夢成戲”,他要用戲劇來表現(xiàn)他所理解和向往的人性、人情,也企圖在虛擬的舞臺上為這種并卜為傳統(tǒng)和社會所容忍的夢境提供一個生存空間。
夢與醒的對立就是情與理的對立,夢的天地是情的世界,醒的時光卻不得不為禮所控制。杜麗娘醒后為了求得現(xiàn)實社會的承認所作的種種努力,就是為了填平夢和醒的深溝。為了否定現(xiàn)實社會中的倫理教條,就必須否定這個現(xiàn)實社會本身,走向歷來被認為是空幻無據(jù)的夢境,在這遠離塵世、毫無現(xiàn)實內(nèi)容的世界,才可以自由馳騁,填進各種自己的理想。湯顯祖說:“師講性,某講情。”為了突出情與理的對立,《牡丹亭》為杜麗娘安排了一個沒有直接對手的沖突。杜寶和陳最良等人當然會反對杜麗娘的愛情,但他們并未在根本上構(gòu)成杜、柳結(jié)合的實際障礙,杜麗娘的死,也并非是他們逼迫,她的復活及其與柳的結(jié)合,都是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即使當事實既成之后杜寶企圖反對,也已經(jīng)無妨大局。真正的戲劇沖突是以杜麗娘為代表的“情”與整個現(xiàn)實世界,核心“理”的沖突,也即是夢和醒的沖突。對于個體的愛情來說,最大的困扼不是某個人、某些人、某種力量,而是整個傳統(tǒng)和社會,它們也不只是反對杜麗娘的愛情,而是根本否定、禁止任何越出禮教范圍稍稍抬頭露面的個體感性。
夢,不是幻覺,不是虛假,而是真實人性的自由顯露。人的真正本性,人的本源存在等等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湯顯祖對現(xiàn)實人間的痛絕:于此可見。叔本華曾把夢和醒比作同一本:書的不同頁碼,連續(xù)閱讀是醒,隨便翻翻是夢,對于這位堅信人生如夢的哲學家來說,夢和醒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湯顯祖卻要把兩者尖銳對立起來,并想用夢來引導人們走向更真實的存在,走向合乎人性的社會。所以這個夢就不是一般的人生感胃,它包含著作者最現(xiàn)實的愿望。
但湯顯祖也許沒有意識到,他所要否定的禮教規(guī)范,不僅有其久遠的歷史根源,還因為它直接是統(tǒng)治者為維護其“萬年太平”的意識形態(tài),具有極其強大的現(xiàn)實力量,對它的根本否定、拋棄,需要整個社會的根本變革,包括文藝在內(nèi)的整個思想觀念,無論怎樣激烈大膽,也只能作用于人的情感心理,而不能從生活中消除它。杜麗娘居然在夢中就徹底解決問題,這透露出作者在傳統(tǒng)社會解體時面對新時代的朦朧曙色而產(chǎn)生的欣悅和暢想。
當然,湯顯祖肯定不會相信夢境就會成為現(xiàn)實。情的當然居然取代理的應當,這其實是對理想的描繪,借以給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一些安慰和鼓勵!扼@夢》之后,杜麗娘又想去尋夢,希冀能再度漫游自由王國, “只圖舊夢重來,其奈新愁一段!眽簦吘怪皇莵砣ゴ掖业钠!可是, “如果沒有這夢一般的幻想,這個世界將成為一個貧乏無聊釣場所! (塞米利安:《現(xiàn)代小說美學》,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2頁。)所以杜麗娘要做夢;
而如果夢和現(xiàn)實一樣,那么世界將會多么冷漠而可怕,這就是和杜麗娘截然不同的林黛玉的夢。
黛玉也曾做過夢,也曾在發(fā)出“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么樣好”的心聲,但那是怎樣的夢啊!第八十三回,在夢中她的繼母把她許配給一個親戚,她又驚又怕,向眾人求告:“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再三請求老太太,賈母卻說:“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睂氂癯戆鬃约阂酝庖埠翢o辦法,“病瀟湘癡魂驚惡夢”,在后四十回中是寫得比較好的一段。夢不是理想的實現(xiàn),不是情感的滿足,而是現(xiàn)實境遇的投影和放大。黛玉給人的印象總是病懨懨、愁慘慘、凄切切的,因為不但現(xiàn)實狀況從未使她滿意,連夢中也是這樣緊張,這樣壓迫,人生還能有什么可以使她振奮、輕松的呢?夢醒之后,“翻來復去,那里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覺得窗縫里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F(xiàn)實和夢境都一樣在摧毀著黛玉。“花本自怯,豈奈狂飚;
柳本多愁,何禁風雨。”
自然,在黛玉的愛情生活中,這個夢并不是十分重要的。杜麗娘的夢曾使她獲得愛情并改變了一生的命運,黛玉的夢不過是在現(xiàn)實壓力下再加……個砝碼,生活的悲劇自有其本身的軌道。如果結(jié)合到黛玉死后,賈寶玉企圖在夢中和她相會而終至“一夜安眠”來看,作者顯然是拒絕任何一點不實在的安慰,現(xiàn)實是怎樣就怎樣!都t樓夢》以一個絕大的悲劇,清醒地顯示出明中葉以來開始勃興的具有近代意義的人性解放和個性覺醒根本不可能在中國社會滋生壯大。在以禮教為核心的傳統(tǒng)社會,完全發(fā)自本真人性的愛情永遠不可能獲得應有的幸福結(jié)局,杜麗娘的夢是引誘人們作樂觀的幻想,林黛玉的夢卻告訴人們夢并不比現(xiàn)實稍微更如人意,不要再去做夢了。
《紅樓夢》寫了好多夢,它們共同指向那最后的結(jié)局。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了主要人物的最后結(jié)局,鳳姐在夢中聽到秦可卿“盛筵必散”的提醒,元妃在夢中告誡賈母“榮華易逝,須要退步抽身”……伴隨著秋風蕭瑟、大故迭起的,是夢境對悲劇情調(diào)的渲染烘托,最終一齊集中為家破人亡的結(jié)局。如果說《牡月亭》的夢是對現(xiàn)實的否定,是對理想的高揚的話,《紅樓夢》的夢則是真實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把理想在夢境中再次撲滅。因此,《紅樓夢》的作者意圖也許是人生一夢,客觀卻包括了極其豐富深廣的現(xiàn)實歷史內(nèi)容,它的每一個夢,幾乎都有具體所指和現(xiàn)實意蘊。對夢境的發(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是作者對傳統(tǒng)中國社會深刻認識的藝術(shù)結(jié)晶。在夢的迷茫中,不難感到那個連夢都不敢做的時代的嚴酷和冷峻。
這就是說,《紅樓夢》的許多夢不過是“人生”這個大夢的個別表現(xiàn)形態(tài),“凡用‘夢’、‘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脂批就是這樣提醒讀者的。在小說中,“看破的,遁人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在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悲劇之后,曹雪芹記下了他的滄桑夢幻,“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有了人就有情,有了情就有“終身誤”,就有“意難平”,就有痛苦和死亡,生存的悲劇是本體性的!都t樓夢》啟示人們徹悟人生,不要被繁華的表面所迷惑,應當看到“風月寶鑒”的反面。從這個意義上,必須“戒動風月之情”,林黛玉的追求也必須被否定,她的“夢”表現(xiàn)出人生的常態(tài),透露出人生之夢的真正含義。湯顯祖認為現(xiàn)實不如夢,所以尚有夢可做;
曹雪芹認為夢境和現(xiàn)實并無不同,因此人生無夢可做。要緊是從生存夢境中醒悟過來,反諷地勸慰人們放棄自己的情感欲望,以擺脫一切痛苦。曹雪芹比湯顯祖更深刻地開掘、發(fā)現(xiàn)了人和情感世界,也更冷峻地表現(xiàn)了人性深層的必然悲劇。
然而這樣就算解決了么?對于人類來說,希望和痛苦同時存在,沒有痛苦,也沒有希望,痛苦和憂傷在文藝中的永恒魅力正體現(xiàn)出它們在人類生活中的不可或缺,“都只為風月情濃,……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人生誠然有許多悲劇,但為了避免痛苦而否定情,卻仍然使活著的人感到難以接受。其實,無論是湯顯祖把夢:寫得那樣美麗自由,山無淪是曹雪芹把夢境寫得那樣可怕無望,他們在客觀上都是激勵人們更勇敢地愛,更堅強地生活,改造這像夢—樣或連夢都不如的人世社會!杜R川四夢》和《紅樓夢》的審美:功能恰恰是巨大而現(xiàn)實的。
3、生死之間
死的問題是——個本體論問題,作為一個有限的存在,人總是要死的,唯具有死,才能把人的獨特性和有限性顯示出來,可以說任何思考人的學說都不能忽略死。但由于死是個體的事,而中國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主要是儒家學說)所理解的人卻是群體的人,社會的人,即與天地萬物相對的人,這樣的人當然是生生不已、永無終斷的人。因此孔子以生訓死,把死排除在他的仁學系統(tǒng)之外。注重現(xiàn)實人生,完善社會結(jié)構(gòu)而忽略個體死亡,不失為一個為統(tǒng)治者設計理想社會、規(guī)范個人行為的思想家的明智做法,如果大家都很留意死,于國于家何益?
但問題一轉(zhuǎn)到藝術(shù)領域就不同了,藝術(shù)的對象是注定要死亡的個體存在,從而不管藝術(shù)家本人是否自覺意識到,死亡總會突破傳統(tǒng)理性主義的藩籬而要求藝術(shù)予以表現(xiàn)。于是,古中國有了《牡丹亭》,有了《紅樓夢》,它們的主人公都曾在愛的焦灼中進入死亡——那神秘的時候。
說到林黛玉的死,并不出乎意料,她體弱多病,從會吃飯起就吃藥,風吹吹就會倒下,她是一股靈氣,一腔幽怨,賈府上下,都在擔心她會夭折。愛情是她生命的唯一支柱,愛和生統(tǒng)一在她短促的年華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睕]有愛,她怎么能抵擋得住? 《紅樓夢》曾寫了一次她死亡的預演:這一日天冷,賈寶玉穿上雀金裘,想起晴雯,便在怡紅院中焚香設祭,“東逝水,無復向西流……脈脈使人愁”,心中落落,便來到瀟湘館,因談到聽琴知音一事和黛玉發(fā)生誤會,寶玉走后,黛玉想到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沉吟之際,正好聽到丫頭的議論寶玉訂親一事,于是
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凈。
這“心病”的發(fā)展,直到“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垂殆盡”。幸好在昏迷中獲知寶玉訂親原是議而未成之事,并且老太太要親上加親,“非自己而誰?”終于陰極陽生,立時好轉(zhuǎn)。生就是為了愛,沒有愛,倒不如死去,愛成了“是死還是活”的尺度,林黛玉以死來捍衛(wèi)愛的權(quán)利。
對于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黛玉早有覺察:“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己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簿命何?”她從來沒有放下心來!皾M紙自憐題素怨!贝笥^園姐妹中,黛玉詩才最高,她極善從草木的枯榮飄零中感受到愛情的挫折和生存的痛苦。她的詩中最常出現(xiàn)的意象是花和風霜,花象征著獨立人格和高潔心性,風霜則暗示使花和女兒受到摧殘的力量;
花是美的,是她愛的,風霜是惡的,是她恨的,黛玉的一生就是在風霜的打擊迫害中護持著香花一瓣,“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飄泊亦如人命簿”……訴凄涼,抒憂煎,嘆簿命,是黛玉詩情的基調(diào)。她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喜可悲可嘆者甚多”,便擇出五人寫成“五美吟”,“以寄感慨”,在她的潛意識葉,也許是以詩自況吧!
但她并沒有從此退卻,她準備著以死來完成這一不幸的愛情。她氣惱時對賈寶玉說:
“我作踐自己,我死,與你什么相干?”正好道出她為愛情而死的勇氣。當愛情終于無望圓滿時,她氣絕而亡:,帶走了對賈寶玉的愛和恨。在傳統(tǒng)和社會把個體存在的人剝奪得一千二凈之后,像愛、生、死之類本體性的情感、愿望,是再也不能放棄了;
在這些最本真性的領域中失去主體的地位,人就不成其為人了。無論環(huán)境壓力有多大,無論相互誤會有多深,黛玉始終沒有淡化她對寶玉的愛,。“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然而愛情既是個體的感情,又是雙方的社會性關系,家庭和社會可以無視個體的感情而確定或否定雙方的關系,于是金玉良緣取代了木石前盟,黛玉的愛情被無情地否決了。對于把愛情當作生命的唯一寄托和終極關懷的黛玉來說,除了死還有什么呢?
意志是自由的,在一切都不可能時,人還可以選擇自殺。一切都可能被外在因素決定,但生命總是自己的,自殺總是自決的。傳統(tǒng)文化把生兒育女、承先啟后的責任規(guī)定為女性生活的意義和價值,黛玉卻義無反顧地把生命獻給愛情。將亡之際,正是寶玉和寶釵成婚之時。遠處樂音悠悠,近處竹影斑駁,她燒毀了與寶玉唱和贈答的詩巾,口喊著“寶玉”走向北邙之鄉(xiāng),生命結(jié)束了,愛卻無盡地留在人間。
杜麗娘總是比林黛玉有力量,所以她的愛能超越生死。承受著禮教的高壓,隱忍著愛情的渴望,這人生還有什么意趣?她在夢中可以和柳夢梅“千般愛惜,萬種溫存”,醒來之后,卻是母親的一頓教訓。如同一棵茁壯的禾苗,失去了雨露滋潤,逐漸干枯萎敗,“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杜麗娘一病不起,楚楚精神,葉葉腰身,能禁幾多病磨?她終于被熾熱的愛情之火烤干了生命,她死了。
但沒有實現(xiàn)的愛情仍然存在,她的魂靈仍在花園里游蕩找尋,期待和夢中的戀人再度相遇!耙混`未滅,潑殘生堪轉(zhuǎn)折!惫,天不負她,趕考的柳夢梅真的投宿在梅花庵,生者和死者相會’了,柳夢梅開墳掘墓,杜麗娘顯形再生,正式結(jié)為夫妻。杜麗娘以死贏得了愛,獲得了嶄新的生活,這儼然是白朗寧夫人的寫的:
緊接著,我就覺察
我背后正有個神秘的黑影
在移動,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發(fā),
往后拉,還有一聲吆喝(我只是在掙扎)
“這回是誰逮住你?猜!”“死尸我答話。
聽哪,那銀鈴似的回音:“不是死,是愛!”
對于杜麗娘的死,湯顯祖有過最好的說明:“如杜麗娘者,乃可謂有情之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在這段充滿激情,一氣而成的議論中,有兩個很重要的人生哲學。第—,只有超越死生的情方可謂為“至情”!疤烊粲星樘煲嗬稀,情從來都是有生之情,而歷來的正統(tǒng)思想都是以禮節(jié)情,直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有把個體完全異化為禮的符號的可能性。盡筲有人在不斷講情,但這種“情’’總是從量的控制開始,而以質(zhì)的異化告終,并不是人的至性深情。在湯顯祖看來,現(xiàn)實社會中的“生人”并不具有充分的情,真正的“至情”應當在現(xiàn)實人間之外的夢境,死后去尋找。這就隱含了“情”是人的本體性存在的思想。情如果在生的世界被放逐,那就必然在死的陰影中露面,它是根本無法取消的,總要頑強地表現(xiàn)自己的存在。于是,《牡丹亭》中出現(xiàn)了石破天驚的事,至情不在人間社會,而在溟蒙地府,如果沒有這一番生生死死,也就沒有至情。
第二,“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相對于至情的本體,生死不過是現(xiàn)象界的事,如果確認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虛假、異化的世界,那么真正的“人世之事”怎么能在有生之年得到解決?所以杜麗娘才愿去死。生事不能在生年得到解決,這不能不說是包含著湯顯祖莫大的悲哀。他可以在任職期間讓在押囚犯回家過年,元宵觀燈,卻根本無法使廣大婦女走出禮教枷鎖,獲得充分幸福。因此,與他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精神相應的,是提倡怪異的、超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形式,希望在一片枷鎖的現(xiàn)實之外找到一點情性的自由。他認為,世間庸人所不能理解的奇僻怪誕之事,正是宇宙的本來面目,“從來可欣可羨可駭可愕之事,由曲士觀之甚奇,由達人觀之甚平”(《艷異編序》),而作者憤世嫉俗的幽深情懷恰好可以借此表現(xiàn),所以“述飛仙盜賊”、“志佳冶窈窕”,以及“一切花妖木魅牛鬼蛇神”等,皆“意有所蕩激,語有所托歸”,有其明確的文化批判意義。當現(xiàn)實無望、知音難找的時候,用志怪傳奇的力式倒可以盡興地發(fā)抒情感,寄寓理想,而所謂生死之異,人鬼之別又算得了什么?杜麗娘生年不幸,但并不妨礙她在夢中獲得愛情、在死后得到幸福。既然愛是人的必然要求,就應當給她一個實現(xiàn)的機會,理之所必無恰恰就是情之所必有。杜麗娘的滿腔熱情,喊出了已千年中國女性的熱望。
愛情戰(zhàn)勝死亡,是歐洲民間故事中一再出現(xiàn)的主題。年輕的公主,美麗得象一朵剛剛綻開的鮮花,安靜得像睡去一般,但她再也不會醒過來了。一年又一年,她只是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直到有一天,一個英俊的王子闖進那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城堡,看到睡著的公主那樣美,情不自禁地吻了她,這是愛的一吻。于是魔法破除了,公主的眼睛睜了開來,一張俊秀的臉映進了她的眼簾,她笑了,獲得了第二次生命的公主和深愛著她的王子結(jié)了婚。這就是西方著名的睡美人的故事。
中國古代也有許多美麗的愛情故事,望夫石、織女星、梁山伯與祝英臺、許仙和白娘子……但他們都一無例外地沒有獲得公主和王子那樣的幸福,只有等到《牡丹亭》出來,才奏出了昂揚樂觀的樂章。中華民族終于有了可以與睡美人比美的愛情故事,它是傳統(tǒng)社會漫漫長夜中一顆耀眼的晨星。遺憾的是,它還未來 得及引來滿天朝霞,就被子夜時分所殘留的濃陰大霧所吞噬。《牡丹亭》的浪漫絕響變成《紅樓夢》的沉重感傷,接著如愿以償?shù)亩披惸镏蟮,是不幸的林黛玉?/p>
4、淚血異彩
文藝總是最真切、最具體地展示出社會生活和情感心理的變化軌跡。杜麗娘如日之升的愛情并沒有在林黛玉這里獲得更充實、更;
卜富的完成,反而充滿憂傷和嘆息,這固然有主人公個性氣質(zhì)方而的原因,但從杜的明朗樂觀到林的緊張壓迫,也有思想文化和社會歷史的變遷的前提。要論的是情,卻也需探究它的對立面“理”,從宋明理學開始,理學的核心是把倫理提高到“與天地參”的超道德的本體地位,重建孔孟傳統(tǒng),維持專制統(tǒng)治的長治久安。它的基本特征是把倫常規(guī)范的應然闡釋為個體情感的當然,“性即理也,在心喚做性,在事喚做理”(朱熹),“理”即“性”,朱熹極大地突出了“理”的本體地位,把它視為對個體來說是先驗的必然要求和規(guī)范,服從這種“義理之性”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性,從而要求人們“窮天理,滅人欲”、“欲只是要窒”(朱熹)。但也正因為朱熹把天理落實、下注到人欲之中,實際上很難劃清本體和現(xiàn)象之間的界限:
“天理人欲,幾微之間”, “雖是人欲,人欲中亦有天理”。理與欲、性與情、道心與人心、倫理與自然,是截然不同甚至對立的世界,卻又要求它們完全交溶一致,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這一矛盾,在陽明心學的中心范疇“心”中,便逐漸明朗而爆發(fā)出來,“盡管‘心’、‘良知’、‘靈明’在王陽明那里被抽象提升到超越形體物質(zhì)的先驗高度,但它畢竟不同于‘理’,它總與軀殼、物質(zhì)相關連。從而理與感性常常變成一個東西而緊相糾纏以至不能區(qū)別,于是再進一步便由理性統(tǒng)治變成了感性統(tǒng)治!保ɡ顫珊瘢骸吨袊糯枷胧氛摗,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45頁。)程朱的由“理”、“性’,而“心”變成王陽明的由“心”而“理”:“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亡?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傳習錄》上)。王陽明的本意是要把心理倫化,把倫理主體化,把專制社會的綱常秋序輸入個體的心情意念之中,他的“心”和費希特的“自我”—樣,和朱嘉的“理”處于同一哲學層次。然而其理淪的邏輯卻使他大大突出了個體感性,客觀上導向了另一種心——個體心理意義上的心。從王龍溪到王心齋順著這條路線越走越遠,以形而下的心發(fā)展了形而上的心,日益脫離純粹的道德律令,“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只是率性而為,純?nèi)巫匀,便謂之道”(《明儒學案》卷三十二),“道心即人心之本心,義理之性即氣質(zhì)之本性”(《明儒學案》卷六十二),人性就是人的自然情欲、本來需求,不應當離開人心,人性另外去找什么道心、性理。黃宗羲指出:陽明之學“傳至顏山龍、何心隱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
這就是所謂左派王學,其杰出代表是李贄!胺蛩秸撸酥囊。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如無私則無心矣”(《藏書》卷三十二),“雖圣人不能無勢利之心”(《道古錄》卷上),把“利”、“功”、“私”、“我”當作“誼”、“道”、“公”、“群”的前提和基礎,揭發(fā)理學,大倡異端,“夫童心者,真心也!蛲恼撸^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心說》),反對社會對人心的文飾、改塑,把人的自然本性提高到唯一合理的高度,取代“天理”的位置:“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學也”(《續(xù)焚書》卷三)、并最終否定整個宋明道學:“故世之好名者必講道學,以道學之能起名也。無用者必講道學,以道學之足以濟用也。欺天罔人者必講道學,以道學之足以售其欺罔之謀也”(《初譚集》卷八)。所有這些已經(jīng)在相當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文化的藩籬,具有比較明顯的近代人性淪色彩;
而作為這——思潮現(xiàn)實根基的,則是中晚明蔚然興起的—市民經(jīng)濟和市民階層,它們從傳統(tǒng)社:會的裂縫中滋生抬頭,瓦解著傳統(tǒng)社會和傳統(tǒng)文化。
敏感的藝術(shù)家把這——思潮引入到藝術(shù)世界中,與《牡丹亭》大致同時的《三言》、《兩拍》等白活小說,“極摹人情世態(tài)之致,備寫悲歡離合之極。”廣泛地展示了充滿人情味的世俗日常生活,表現(xiàn)出“性解放”的意識,與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出現(xiàn)的《十日談》之類的作品一樣,預告了自然人性、本然情感突破、穿越禮教防范的信息。通過老師羅汝芳的關系,湯顯祖廣泛接受了左派王學明思想,把杜麗娘、柳夢梅的性愛直接放到舞臺上,成為當時最大膽的行動。杜麗娘的愛以自然生理為誘因,這里沒有相互了解、傾心相愛的過程。在她火熱的愛情面前,柳夢梅的形象顯得—卜分蒼白,湯顯祖借一個春夢交給杜麗娘的男子,是配不上杜麗娘的。讓杜麗娘為他生生死死,他是應該自慚形穢的。以至于何其芳認為:“像杜麗娘這樣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在夢中第—次見到一個陌生男子柳夢梅,寫她發(fā)生了愛悅之情就很夠了,作者卻寫他們一下子就發(fā)生了性的關系,這個情節(jié)是虛構(gòu)得不大高明的,表現(xiàn)了作者的庸俗的一面的!保ê纹浞迹骸恫苎┣鄣呢暙I》注⑨,;
比京:《文學評論》:1963年第6期。)其實,這不是湯顯祖的席俗,而是何其芳的拘謹。柳夢梅主要是杜麗娘身上進發(fā)出來的“至情”的承載體,惟其如 此,才突出表現(xiàn)了愛欲的本質(zhì)存在和不可抗拒。她愛柳夢梅,“愛的你一表人才”,“是看上你年少多情”,只是因為柳夢梅是個青年男性,是一個可以實現(xiàn)自己欲望的對象。杜麗娘不是要找一個才貌雙全、稱心如意的丈夫,而是實現(xiàn)自己的正常情欲,捍衛(wèi)—個女性的權(quán)利。所以,她的愛情饑渴感,正是劉人的解放的追求!赌档ねぁ穯柺乐螅凹覀鲬粽b,幾令《西廂》減價”。女性的反應尤為熱烈,如石蘊玉自陳:
“生平愛讀傳奇阮本,《牡丹亭》為第一種,每當風月良宵,手執(zhí)…卷,坐眾花深處,作洛生詠,余音鏗然,縹緲云霄。”《牡丹亭》的評本中,有一種就是由吳山陳、錢、談三個女性評點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杪芒微會,若出一手”。俞三娘酷愛《牡丹亭》:“密圈旁注,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由此絕望于婚姻的不自由,“斷腸而死”。扮演杜麗娘的商小玲:“真若身其事者,纏綿凄惋,淚痕盈目”,最后在演《尋夢》一出時,過于傷懷,倒地而死。因性苦悶而生自戀之情的馮小青也以杜麗娘為知音:“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庇忻髦溃赌档ねぁ泛投披惸锸冀K是女性情愛意識的啟蒙和象征。(參見徐扶明:《〈西廂記〉〈牡丹亭〉和,〈紅樓夢〉》,)
但中國沒有自己的“文藝復興”。晚明的思想活躍是以統(tǒng)治的腐敗軟弱為背景的,在傳統(tǒng)社會沒有根本轉(zhuǎn)變之前是不可能充分發(fā)展,成為全社會的普遍意識的。果然,白山黑水間的滿清鐵騎很快馳向中原大地,在刀槍和鐵蹄之上建立了中國歷史上又一個專制王朝。清初統(tǒng)治者再一次祭起程朱理學,在殘酷的屠戮配 合下,強化思想文化領域的專制統(tǒng)治,把一場生機勃勃的思想解放運動壓制下去。清初儒生一再責罵左派王學和李贄,也把《丹亭》視為“邪戲”:“邪戲如《西廂記》、《牡丹亭》之類,恐有眷屬窺視,故不點耳。豉邪柬,演邪戲,皆以一人而敗兩人之行,一日而啟無窮之奸,故君子惡之!睖@祖“誤他多少癡兒女,博得風流玉茗名!保ㄒ娦旆雒鳎骸丁次鲙洝怠茨档ねぁ岛停醇t樓夢〉》,同前。)一直到鴉片戰(zhàn)爭前夕,龔自珍才寫出那篇著名的《病,晦館汜》,對清初社會中“皆病者,無—完者”的畸形現(xiàn)狀提出;
批判“瓶花…占妥爐香定,覓我童心廿六年!薄凹葔阎苄s癡黠,童心來復夢中身!鄙辖永钯,下啟近代。
從杜麗娘的愛情戰(zhàn)勝死亡到林黛玉的為了愛情而付出生命的過程,正是“童心”論中斷的歷史黑暗期。林黛玉何嘗不勇敢? 當賈寶玉被她一句話嚇住時,她立刻譏笑寶玉:“一般的也嚇得這么個樣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也是個‘銀樣蠟槍頭’!睘榱藧矍,她不怕得罪賈府上上下下,觸犯傳統(tǒng)戒律,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這個“寶”上。盡管如此,他們的愛情總難擺脫愁云慘霧的繚繞,他們相互表達時的迂回曲折,他們相愛時的猜忌苦惱,他們對未來前途的茫然憂慮,直到被外部力量生生分開,一個魂歸西天,一個惘然成婚,和杜麗娘的愛情完全是兩種情調(diào),兩種精神。從杜麗娘到林黛玉,表明在明中葉以后一度抬頭的自然人性,已完全被重新調(diào)整后的倫常慣例、專制規(guī)范所壓迫窒息,杜麗娘的愛情不可能在傳統(tǒng)文化體制內(nèi)得到完善和發(fā)展。而曹雪芹之所以在皇朝盛世真實地寫下這一悲劇,又充分顯示出中、晚明思想解放的成果仍然頑強地保留在藝術(shù)家的心靈深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闭鎸嵉娜诵钥傄獙ふ腋鞣N機會想方設法地表現(xiàn)出來。
歷史當然不只是倒退。從浪漫的愛情到感傷的回憶,人們對愛的理解也更加深沉了。杜麗娘那烈火般的愛畢竟是沖決羅網(wǎng)的洪流,她和柳夢梅還缺乏心靈的感應和情感的溝通,所以他們的愛雖然灼人滾燙,本質(zhì)上卻缺少堅實持久的力量,人們擔心他們結(jié)婚后會怎么樣。僅僅這樣,顯然不是理想的愛情。也許,在政治專制、情感異化的古代中國,真正愛情的獲得,必須經(jīng)過悲劇性的沖突。黑格爾和馬克思都說過,巨大的歷史事實和人物,常常是兩度出現(xiàn)。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喜劇。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悲劇就是理想的愛情在中國的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們癡執(zhí)的愛情中,真正有了平等互愛,溝通契合等質(zhì)素:
黛玉看見他家鄉(xiāng)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給我?guī)┩廖飦?想到這里,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瓕氂衩髦煊袷沁@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只好笑著說:“……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摈煊衤犃诉@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寶玉……一味:降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 自己心里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里混攪了, 咱們到寶姐姐那里去罷。”寶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
在幾千年的傳統(tǒng)社會,我們還能找到第二對如此真誠體貼、互為主體的愛情伴侶嗎?“數(shù)去最憐君傲世,算來唯有我知音”,“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賈寶玉是林黛玉在茫茫人海無邊風雨中可以偕隱的知己。在清幽的瀟湘館,從“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破窗被未溫”到“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是愛,也只有愛才給了黛玉活下去的勇氣。盡管林黛玉企圖以愛情來抗拒生活的高壓,實際上是把愛情當作人生的逃避,但在客觀上也就把愛情和人性存在、生活理想聯(lián)系起來,使愛情充滿了人——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也正因此,傳統(tǒng)社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容忍杜麗娘式的愛情,卻堅決不肯放過林黛玉。
牡丹亭和大觀園,一樣的花團錦簇,一樣的人間仙境,然而卻是截然不同的精神氛圍。湯顯祖在陰暗潮濕、大霧彌天的背景下,展開了一幅輕松活潑、恣情歡快的場面;
曹雪芹卻在一片“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中看出淚血和骷髏,濃郁的詩意中滲出悲氛沉沉。前者是萬物復蘇、百鳥啁啾的陽春;
后者是煊赫中天的落日余霞,充滿異兆悲音式的哀婉情調(diào)!安恢髡呔壓魏,缺陷長留萬古愁!保ㄉ虺嗳弧都t樓夢題詞四首》)。這是民族的悲劇,這是人的悲劇。
在中國這個明禮義而陋于人情的文明古國,愛常常和淫劃上等號,以至于今天很難在古典藝術(shù)中找到更多的動人的愛情篇章。只是由寸:有了《牡丹亭》和《紅樓夢》,人們才感到了專制的淫威和禮教的枷鎖都擋不住愛的熱流,在一切都消逝了以后,唯有愛才是不朽的。
寫于1987年,發(fā)表于《廣東社會科學》1990年第4期,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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