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功秦：晉豫之行手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幾個月前就收到來自山西陵川縣發(fā)來的邀請信，邀我參加今年八月在該地舉辦的元代大學者郝經(jīng)的學術研討會。我雖然已經(jīng)多年不搞元史了，但這個會卻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陵川是晉中南的文化古城，一個縣就有十四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那地方處于太行山南麓頂部，古老的三晉的風土人情，對于久處東海之濱的上海人，遠比對內地人具有更強烈的吸引力。許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青年工人時，曾作為一個青年漂泊者，獨自一人從風陵渡過黃河進入晉南，在那里的芮城觀摩過七百年前的元代永樂宮壁畫，而晉中南地區(qū)則從來沒有去過。今后也不太可能有其他機緣。于是考慮從多年前給學生上課時用過的元史講義中，摘出有關的一段金末元初士大夫與蒙古統(tǒng)治者關系的內容，再加以若干發(fā)揮，權作這次討論會發(fā)言的題目。
鄭州印象 從晉城到陵川
昨天晚上乘火車離開上海，今天早上七點抵鄭州。鄭州比我原先想象的要繁榮，可以用“有大氣象”來形容，近兩年來市政建設力度甚大。高樓很多，街道很寬，新郊區(qū)之開闊，甚至比上海市郊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可說是這是鄭州的后發(fā)優(yōu)勢。據(jù)火車上的鄭州人告訴我，鄭州作為河南省會，雖然不一定比得過陜西的西安（長安作為歷朝古都的優(yōu)勢，在中國除北京外，無城可比。）但比起山西省會太原（比較僻遠封閉）、河北省會石家莊（資源被距離不遠的北京與天津吸干了）、山東省會濟南（全省資源分散到省內四五個點上，而不是集中于省城）看上去更發(fā)達，我想這可能與鄭州地處中原交通中樞地帶有關。河南外出打工者比山西河北更多，這肯定有利于提升本地的消費能力。包括建材消費。很可能因為河南窮，歷任書記都更重視形象工程，這也可以成為有力的發(fā)展杠桿。形象工程未必僅僅只有消極作用，首先是增加本地人與外地人對河南的信心，提升人們的期望值，也提升了進一步投資的熱情。
河南給我的好印象很快被火車票預售處的那個女售票員的冷漠態(tài)度給打了折扣。我也不敢再問她第二句，我預感到她決不會給我一個滿意的回答，還是后面那位河南當?shù)厝酥鲃拥馗嬖V我一些相關情況。看來河南服務業(yè)的現(xiàn)代化水準遠不如硬件建設那么快地發(fā)生變化。
接下來，我轉乘大巴，在鄭州市區(qū)出發(fā)，大巴開了一個小時還不見郊區(qū)。而近郊高樓更有氣派。經(jīng)黃河大橋，不久進入山西境內，中午抵山西晉城，從鄭州經(jīng)高速公路到此只化了二個半小時。晉城是晉南的一個地級市，也是一派現(xiàn)代化景觀。街道開闊得雖然有些奢侈，但也使人覺得身處于都市的感覺。我問接站的一位女工作人員，晉城這里農(nóng)民的平均收入，她是縣辦的，正好能回答我的問題。她說是2500元，我說比全國平均數(shù)1797元要高出許多。我問發(fā)展原因何在，她說主要是小煤礦。現(xiàn)在已經(jīng)集中整合，不再向前些年那樣只要付了一小筆錢就把礦購下來。正如我們眾所周知的，其結果就是官商勾結、亂采、暴富、污染、礦難不斷。這也許是一種試錯式的發(fā)展吧。
乘陵川縣派來的普桑上路，一小時后到陵川縣，剛住下來，一位W老伯來訪，他是一個離休的老技術員，離休后有志于寫一部《郝經(jīng)傳》，幾年前去北京圖書館偶然讀了我發(fā)表在二十年前的《元代理學散論》，據(jù)他說十分喜歡，一定要找到我，這次我來陵川開郝經(jīng)學術討論會，也是他向會議組織者推薦的結果。他離休后化了八年之力，以小學文化這樣的背景，走遍全國各地，尋找與元代學問大家郝經(jīng)有關的資料，寫了一本二十萬字的《郝經(jīng)傳》并出版。他精力充沛，執(zhí)著而又為人單純，很有當?shù)厝藛渭冑|樸的氣質，這種性格在其他發(fā)達地區(qū)已經(jīng)很少見了。
晚餐后一個人獨自到陵川縣城周圍走了一圈。陵川是晉南比較窮的縣，但面積甚大，此地最大的人文景觀，是到處可見的壽衣鋪。我進了其中一家，與壽衣店的小老板聊天，得知此地地廣人稀。也沒有火葬條件，一律由農(nóng)民自己在山地原野上尋個地方筑墓土葬。政府完全不加干預。故壽衣是很重要的。這類店在縣里很多，此地生活水平也與全國各地一樣，比前些年有所提高。家家都有摩托車，甚至連自行車都很難見到，據(jù)他說，新郎備摩托車，是娶老婆的不可少的條件。與河南民風不同，此地農(nóng)民更保守，外出打工都較少，最多也只是在晉城專區(qū)內打工，農(nóng)業(yè)收成有限，經(jīng)濟作物也沒有發(fā)展，好在晉南小煤礦也比較多。
晚上逛縣城回旅館，與老Y談感受，說我很為中國士紳文化的消失而感傷，土改以后這里只有農(nóng)民文化，而士紳文化已經(jīng)永遠消失。市場經(jīng)濟與世俗商業(yè)一旦發(fā)展起來，只能與農(nóng)民文化結合。故顯得十分質樸而粗俗。我說，剛才我在縣城邊上見到一幢像城門一樣孤零零聳立的大建筑，問好幾個附近的中老年農(nóng)民，那個是什么，居然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貋硪院蟛糯蚵牭�，那就是著名的明清建筑奎星樓。
根據(jù)我對清末以來歷史的了解，山西在清末籌備立憲時，該省的士紳可以說是最具政治參與熱情的，在開風氣方面，可以說是全國各省的領頭羊。在以后的辛亥革命時期，以及閻錫山時期，政治與社會治理上都頗有可觀之處，1905年科舉制的廢除開始了士紳文化走向消亡的歷史起點，土改運動則把士紳地主階層及其文化徹底消滅殆盡�，F(xiàn)在的一切已經(jīng)完全變了，我們外地對山西的信息，不是礦難，就是刑警打交警的新聞，再就是暴發(fā)的小礦主團購北京樓盤。山西某些縣里的權力精英，早在文革時期已經(jīng)干部家族化，以至于八十年代某縣常委開會，會鬧出這樣的笑話：有位常委在縣委開會時說：“俺同意俺二舅的意見”。
中國現(xiàn)代化面臨的一個困境是，士紳文化的消失，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使中國在世俗化現(xiàn)代化過程中，失去了一種內在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來平衡、中和、緩沖世俗化帶來的問題與矛盾，這就使中國的道德滑坡比世界上任何民族經(jīng)歷的過程更為嚴重。十八世紀的英國，十九世紀的美國都經(jīng)歷了這一過程，但他們本土的文化資源是豐富的，這使他們沒有在世俗化過程中失落自我，中國現(xiàn)在的困境正是與我們民族上世紀以來形成的文化斷裂有關。
當?shù)厝苏f，自1946年起，這里就是八路軍的老解放區(qū)，土改很早，然而在土改時卻出現(xiàn)了極左化，烏托邦革命折騰了那么久，總還撥亂反正了，只有深刻了解這一段歷史，才能理解鄧小平的歷史貢獻，才能理解執(zhí)政黨轉型的意義重大，才能理解胡錦濤提出的“和諧社會”之意義深遠。但一切又那么艱難，我們就生活在歷史給予的條件之中，這一切使我對二十世紀中國史有了一種新的感悟。
山西也可以說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一個縮影。老區(qū)更強烈地體現(xiàn)了士紳文化到農(nóng)民革命“痞子”文化的轉變及其后果。前不久，我曾在一份刊物上讀到一篇文章，披露湖南邵陽1950年搞土改的一些驚人史實，當?shù)赝粮年爢T與農(nóng)民中的極端分子，尤其是游民無產(chǎn)者、地痞、兵痞在土改中極為活躍，他們出過遠門，比一般老實農(nóng)民見識廣，善于出歪點子，一個縣七個區(qū)，僅中小學教師就被抓捕了一百多人，打死多人。這些情況是當年當?shù)仡I導事后做報告時講出來的。一場好端端的人民革命，在某些地區(qū)卻大大地變了味，這那像是二十世紀一個堂堂的文明國家的所為？暴力可以使人異化為野獸。人道，良知，會在此中蕩然無存，更重要的是，它會毒化一個古老民族的文明品性。這種混亂的基因，后來則又以新的形式，復制于十多年后的農(nóng)村文革中。文革中發(fā)生在湖南道縣，北京大興縣的對“五類份子”的逐家大屠殺，大清洗，正是這一基因發(fā)作的結果。到后來，五十年代初的土改積極分子，也被六十年代末的文革造反派這些后起之秀整死，造反派以當年暴力土改派對地主的同樣的方式，來請君入甕。這也是絕妙的、然而卻是極其可悲的歷史諷刺。這樣的情況，在山西也同樣存在。真可以說是“人世幾回傷往事，依舊山形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笛秋�！� 真希望我們民族能從這段苦難歷史中，獲得深刻教益，讓我們永遠告別那個時代。
山西土改的后遺癥之一，就是一位朋友告訴我的，在農(nóng)村里有的一家六個兒子直到六十多歲都沒有討上老婆，其中有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死了。據(jù)說他們個個長得都很帥。農(nóng)民是很實際的，“暴力土改”給農(nóng)民留下來的歷史記憶太深刻了，誰家的女兒也不愿意嫁給這家人去受苦。這可就成了現(xiàn)代的“賤民階層”。那些想象力豐富的“新左派”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文革，把文革的極左體制說成是普天下最平等的體制，真可謂是癡人說夢，就請他們看看這些極左時代默默無聞的賤民的悲劇命運吧。
2006年8月12日星期六 晴 士紳文化的消亡 觀盲人表演
陵川氣候極為涼爽，真是度夏的好去處。上午正式召開“陵川郝經(jīng)學術研討會”。來的人沒有人認識我。這是過去開會很少經(jīng)歷的。但這也給我很大的自由�？梢詿o拘無束。
第一位發(fā)言人對山西現(xiàn)狀作了大體介紹如下，全縣25萬人口，占地1000余平方公里，12個鄉(xiāng)，377村，平均一鄉(xiāng)31村。（每個行政村平均5百人左右。）森林復蓋達全縣總面積一半。處于太行南之頂，海拔1200米以上，故氣候涼爽。此地自1938年以來就是共產(chǎn)黨控制之下，八路軍司令部就在此地。1945年就解放。但凡是共產(chǎn)黨治理的老區(qū)，不但過去窮，現(xiàn)在也是最窮的，這一點很值得深思。
發(fā)言人先后對文化概況作了如下介紹。山西魏晉南北朝時是后趙石勒控制區(qū)，此地有魏晉南北朝初期永嘉之亂崛起的石勒這個殺人魔王的墓地�？h城內的崇安寺即為此而建。宋金時代，出過七個狀元。（北宋狀元只有一人，而金則有六人。）過去進士多達九十三名。原因是北宋時程頤在此做過三年縣令，他建立的書院，培養(yǎng)了大批人材，其中就有元代大文豪元好問。書院轉變了此地的風氣，郝經(jīng)出生時已經(jīng)有了六世的家學淵源。他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的。
陵川有十四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梢哉f是幾乎全國第一了。據(jù)二十多年前我?guī)煆捻n儒林先生學習元史時，我依稀記得，蒙古軍第一次入侵金國的1213年，就沿著太行山西麓，到達過這一帶地區(qū)，史稱貞佑二年，河溯大亂，白骨遍野，千百人不一余。根據(jù)當年我看到的史料，此路大軍的由成吉思汗的兒子術赤、察合臺、窩闊臺率領的右路軍，大軍在突破長城后，對此地的金代文化可能起到摧毀性打擊。從此再也沒有恢復過來。
近代情況如何，我沒有資料參考，但老區(qū)土改中的左的做法，卻對士紳文化起了根本性的摧毀作用，古代人文匯萃之地，恰恰是這樣深厚的歷史文化基礎的陵川，現(xiàn)在恰恰是最缺乏文化的地區(qū)，幾乎看不到任何與過去輝煌的歷史有關的影子，此地大街上見不到一個看上去有點斯文氣的文化人，除了土著農(nóng)民文化，就是革命后的干部文化。望著到處都是壽衣店的凌亂不堪的街市，又怎么能想像這些赤著胳膊開摩托的人們，就是出過九十三個進士與七個狀元的陵川先人的后代？為什么會如此？只有歷史能解釋這一點。我曾問一位山西某離休編輯，山西士紳有什么特點，他的回答很爽快：勤勞，起早摸黑，不賭不嫖，愛財如命。黃世仁式的地主在山西并不多見。相反，他們對待自己所雇傭的長工短工，頗為厚道，吃飯時，甚至會把自己平時不舍得吃的肉夾給長工吃，我問這又是為什么，他說道理都是一樣的，為的是讓你好好干活，正如咱們家裝修房子，總要給給小工吃得好些，讓他干活干得更好些。這是人之常情。這也是一種過去沒有聽說過的對歷史的解讀。我想各種情況都會有。
有一位發(fā)言者概括了山西地區(qū)自古以來的五種亞文化。這一亞文化劃分頗有新意。一是晉南的耕讀文化，從黃河北岸的風陵渡、永濟到晉中南一帶。（過去我就知道，永濟還是西廂記的故事發(fā)生地。）這些地區(qū)是以先秦韓國與趙國的領域為基礎的。二是漢唐以來山西作為重要邊防區(qū)域的邊塞文化，即山西北部的長城以南的大同為中心，三是晉中東部五臺山一帶的佛教文化，四是宋元以來，以山西中西部的呂梁山為中心的道教文化區(qū)。五是明清發(fā)展起來的晉商文化，以太原、祁縣的平遙為中心。山西在地理上的封閉性在于，太行在東，呂梁在西，黃河與中條山在南，沙漠與長城在北。
從文化學上說，正是這種封閉性才使一個地區(qū)文化可以生長并得以保持下來。這里的環(huán)境較少受外部戰(zhàn)爭影響。這一環(huán)境條件，加上太行植物分布豐富，為早期人類活動與后來文化發(fā)展提供條件。早期文明需要封閉，動蕩不利于文明發(fā)育與生長，一般人總以為，封閉似乎不利于發(fā)展，但在古代與近代兵荒馬亂時期，卻又大有好處，這也是閻錫山把山西搞成模范省的條件之一。
封閉性給山西帶來的一個直接好處是，這個省是中國地面木建筑文物保留最為完整的省份。眾所周知，我們老祖宗的建筑是木質的，因而最不易保存下來，我們在各省所見的古建筑，絕大多數(shù)不過是明清時期的重修品，宋元以前的木質建筑幾乎見不到，然而，在山西我們卻能看到唐宋建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三年以前，我在晉北旅游時參觀過應縣的遼代木塔，至今已經(jīng)聳立了九百多年，還有五臺山深處的唐中宗時期的南禪寺大殿，距今已經(jīng)一千三百多年，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被梁思成先生偶然發(fā)現(xiàn)。三年前我在晉北旅行時到過那里，當時那種感受，可以用“敬畏感”這三個字來形容。如果不是有那么多同行者，我真想在它面前跪下來，以表達后世不孝子孫對先祖的感恩之情。它們之所以完整存留到今天，正得益于山西的封閉性。這也許是晉中南地理的最大的文化優(yōu)勢。
下午小組會上輪到我發(fā)言，我講的內容是《金末士人對中國文明的歷史貢獻》。主要內容是，一，蒙古族的崛起是對儒家文化的最嚴峻挑戰(zhàn)。原因與蒙古族與外部文明沒有多少接觸有關。二，從耶律楚材到許衡郝經(jīng)這兩代士大夫的作用比較，可以看出，儒家士大夫通過效忠蒙古貴族，以此作為交換條件，讓統(tǒng)治者推行漢法，以保持文明的延續(xù)性。三，郝經(jīng)作為忽必烈的大使，在南宋軟禁了十六年，他的政治貢獻并不大，遠不及同時代的許衡與姚樞，但他的主要歷史貢獻在于，從儒家的春秋公羊傳的“用夏變夷”觀念中，引伸出“行中國之法者，即為中國之主”，從而為大批漢族士人通過投降蒙古政權的方式來推行漢法，提供了儒家思想的根據(jù)。四，金國作為蒙古與南宋的緩沖國，起到了在長達六十多年的時間里柔化蒙古軍事狂飆的防護林作用。這一的歷史貢獻是通過效忠于蒙古政權的金末士大夫來體現(xiàn)的。
會上提出質疑的問題不少。有人不同意我提出“戰(zhàn)爭文化”這一概念，說戰(zhàn)爭就是對文化的破壞，無文化可言，我的解釋是，人類各民族適應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價值系統(tǒng)，就是戰(zhàn)爭文化。還有一位學者提出，西夏并沒有因1227年西夏滅亡而消失，理由是北京居庸關長城大理石上還有西夏文字。這一現(xiàn)象，我過去也確實也想到過，好像是明清時代的碑文，這一點應該如何解釋？以后可以請教一下元史界的老同學。
晚上與一些與會者去附近一個盲人文藝團住處去聽看他們?yōu)槲覀儽硌�。�?jù)說有此地的山西梆子帶民間古味。我聽不太懂。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盲童孩子表演“歡樂時光”歌舞。這些來自農(nóng)材的盲人女娃引吭高歌，動作夸張，可能與此地偏遠，幾十年左的革命文化影響仍未消失有關。（這使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在北朝鮮新義州訪問時，看到的那個“旅級”幼稚園里的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同樣的夸張表演風格。革命黨文化總好像有同樣的文化基因。）我覺得他們并不幸福，也沒有幸福的體驗，卻按歌舞的要求表演得仿佛很歡樂的樣子，以至于她們的臉看上去都有一點不自然的扭曲，看起來很有點殘酷，其中第一排有個新來的盲男孩，大約只有十歲，他雙腳踏步時有輕有重，失去了方向感，總是走偏，于是站在他身后的大女孩總是老練地用手把他扶過來，這些少男少女，未來的人生道路又那么漫長，想到這些，我很有點為他們傷感。不過話說回來，在如此落后的地區(qū)，農(nóng)民自己都難以組織自己的生活，如果沒有共產(chǎn)黨組織這些殘疾人曲藝團，這些弱勢群體中的最弱者的生存能力極低，很可能是天下最悲慘的一群，他們對共產(chǎn)黨的感恩之情就可以理解了。
2006年8月13日星期日 晴熱 白徑古道的“荒古美” 中國農(nóng)村政治的困境
上午去黃圍風景區(qū)參觀。那里有一個在南方可以說完全不稀奇的溶洞。用來照射鐘乳石的燈光安排得很鄉(xiāng)氣，很俗。我建議他們去云南桂林參觀一下，請專家設計燈光。
然后，又乘車去走“白徑”。那是古代山西通往外省的八條古道之一，根據(jù)記載至少有二千六百年歷史，最早的記載是春秋爭霸戰(zhàn)爭時，齊晉相爭，齊國就是從這一古道進入晉國，這條白徑古道一直使用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也就是說，直到最近四十年前，自古以來，被太行山隔絕的山西與河南之間的中國人，走的就是這條古道。他們從山西挑擔子把煤運到河南輝縣，又從河南把那里出產(chǎn)的板栗挑回山西。就這樣來回挑擔子挑了千百年。后來六十年代初，這里造了公路，此路就廢棄不用，由于人煙稀少，風景壯美，而且正因為此路廢棄了四十年，景觀保持得相當完整。我們還可以看到馬蹄印子磨成的印孔。這一古道約十華里，其中有一處“七十二拐”下山路。風景奇特。這個白徑最大的優(yōu)點是，除了山腰處偶然可見的延綿的小紅旗渠，連電線也沒有，由于四周沒有任何現(xiàn)代的東西，可以使人置身于古代的環(huán)境之中。從這里出發(fā)，就是從太行山之西越到太行山之東，再過五十里就進入河南輝縣。在白徑的山壁上，我們還看到清嘉慶年間立的省界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古代界碑。我在白徑上走了全程。
過了七十二拐，離河南就不遠了。我在山下進了一戶農(nóng)民家院子里，主人赤著臂膀，邀請我進房間去，房間很大。有電視。夫婦以采約材為生，由于藥材漲價，加上又有其他生意，日子比過去好了，他們的二個女兒都在外地打工。聽他們說日子過得好，我比什么都高興。山里人就是熱情質樸，他們一定要留我們吃飯，當然我們婉拒了，我們要趕路回去乘車，臨走前他們夫婦在屋子里留了張合影。
下午去幾處金元古建筑參觀。先是去北吉祥寺，中殿與前殿均為七八百年前的金代建筑，尤其有意思的是，這些建筑與南方古建筑相比，沒有油漆修飾過，顯得特別古樸自然。我可以用“荒古美”來表達這種感受。說起來，這些都是破廟而己，然而卻有一種歷史的蒼涼感，一進入這院子，這荒涼的一切就會使人油然而產(chǎn)生一種歷史的聯(lián)想，這是這種歷史蒼涼感在起作用。如果一旦把它油漆一新，這種感覺就沒有了，剩下的就是一所普通的舊房子而己，要有相當?shù)奈幕眨艜谶@種“荒古”場景中產(chǎn)生一種體悟。這種審美享受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有幸獲致。這種荒古美在南方你已經(jīng)無法體會到了。例如你在林隱寺，就絕沒有這種感悟。杭州太現(xiàn)代了，對于古跡來說，這其實是一種更為可怕的“建設性破壞”，你只要去參觀一下現(xiàn)在的岳墳，就知道我所言不虛。
早在1946年這里就把和尚趕走了辦成鄉(xiāng)村小學，把其中的佛像全部打掉了，以至于文革時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破壞的，只把一些房頂?shù)奈娘椩伊�。國家文物局現(xiàn)在提出的古建筑修復原則是“不塌不漏，整舊如舊”。這八個字的提法真好。也算是中國當政者的文物政策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
接著，我們再去是的崔府君廟。山門是金代建筑，其余是明清建筑。院內郁郁蔥蔥，最后去的是西溪二仙廟。保存得最為完整，格局甚大，但大多是明清建筑了。
晚上，去看一位當?shù)嘏笥�，他是本地一位干部，這可是讓我了解民情的大好機會。于是我們就攀談起來。以下是他談的一些要點。
一，中國現(xiàn)行的體制根本上是官民對立的體制，官是對上面負責的，要對下面實施上面的要求，并不對下面負責。老百姓對上面派來的官，看到的只是又來向自己索取什么東西了，從內心就是抵制的。
二，一個人到了鄉(xiāng)里當官，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土匪”。因為你用溫和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下面當村官的那些干部根本不把你這個上級當一回事，你只有說，這是上面的任務，你不在兩周內完成就罷了你，只有講這樣的硬話，下面才不會麻木。時間一長，就是你就是“土匪腔”了。
三，對于計劃生育，對于拒交公糧的，為什么會出現(xiàn)鄉(xiāng)鎮(zhèn)干部像土匪一樣把老百姓的電視機或其他值點錢的東西搶走的事？其實也是當干部的不得己，設想一下，你如果聽任他們不交公糧，不予處理，結果會起到鼓勵其他鄉(xiāng)民明年也同樣不交公糧的作用。當然，這些貧苦農(nóng)民實在有困難交不起款，也會鬧到縣政府去，當縣領導的最怕攔路告狀，他們總是說，讓他們過關算了，但問題就是出在這里，我們當鄉(xiāng)官的不能示軟，一示軟，就等于給農(nóng)民一個榜樣，明年大家都會不交款，我們的工作就完不成。而完不成國家任務，我們當官的就要受到懲罰。仕途也會受影響，我們的體制就是對上負責對下不負責的體制。
四，搞民主選舉為什么困難，他說，各村都是家族化了，許多村子的權力壟斷在家族集團的一批人手中，如果他們看到新人中有希望成為被選舉人的，會成為自己對立面的，就不發(fā)展此人入黨，如果入不了黨，就進不了權力機關。在這種情況下，民主選舉只能使地方家族勢力合法化，還不如上面派更好些。而且，現(xiàn)在選舉只限于選村主任，而不是選支部書記，書記是黨章規(guī)定由黨員選的。黨員都是家族勢力圈的人。選來選去都是自己人。沒有用�，F(xiàn)在的分工是，實權在村支部手里，村長可以掌財權，但支部卻掌組織權。但窮地方，村支部會把財權也拿過去。第三個困難是，我們的體制就是不利于民主選舉的，選鄉(xiāng)長，鄉(xiāng)就不對縣里負責，選到專區(qū)級的市長，市長就不對省里負責，選到省長級，省里就不能中央負責，這一體制就是與民主制對立的。這是上面不愿意搞民主改革的根本原因。第四，只要與上面意見有分歧，想干自己的一套，就會立即被上面停職，或中斷工作。除非規(guī)定五年里上面不能停你的職，讓你放手干，也許還有可能干出點實事來。但這樣做上面是不會答應的，因為怕會失去控制。其實誰都希望把自己的鄉(xiāng)鎮(zhèn)搞好，但制約太多，談何容易。而且，要干事，總會觸犯一些人的利益，反對者就會來告狀。一告狀，上面就煩。就會說，地方上有震蕩，還是把他“動一動”吧。于是干部中上上下下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出問題就行。久而久之，當官的人就會失去上進心，大家都意識到，只有你去適應社會，不能讓社會去適應你。
這位干部一直當了多年鄉(xiāng)長�？偟母杏X是中國地方上的事難辦，他切身體會到關鍵還是體制問題，而體制解決的關鍵又在于權力不可分散。一分散就會影響政黨的利益格局。這些都是我過去關注比較少的。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要下些猛藥。民主化是有困難，但漸進的改革還是必要的。中國的希望只有改變現(xiàn)行的一長制政治，允許黨內生活的民主化，這才是改變這些困境的出路所在，這些都是當?shù)馗刹恳话愕南敕ā?/p>
他還說，在內地，只有當上富鄉(xiāng)、富縣、富市、富省的干部，才有升官的可能，這可說是一條規(guī)律。因為他們有錢，能有更多的好處送到上級手中，窮地方官員沒有錢，也送不起上司好處。我問他當鄉(xiāng)長時是不是收禮，他苦笑著說，這地方窮，也送不起禮。有的村不過就是送一籃子桃子，外加一瓶白干，算是村子里對鄉(xiāng)長的表點心意而己。這里的局長只有一千二百元工資。過去，關于鄉(xiāng)干部魚肉百姓的新聞聽多了，形成了一種刻板印象，而一位活生生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鄉(xiāng)長就坐在我對面，他的喜怒哀樂，至少使我感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與多義性。
晚上，一位在會上結識的朋友講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他們的原來的地區(qū)的省社會科學院院長一年光汽油費就用了180萬，例如，這位院長大人要去廣州一次，自己乘的是飛機，卻叫他的司機開車從太原開到廣州。供他在廣州游山玩水用，在他看來，這樣最方便。這位院長喜歡攝影，單這項開支就用了十八萬。此人根本不懂學術，原先是個新聞局的副局長。他感興趣是的如何撈錢，那個城市當官的通常搞錢的辦法是，先把自己管區(qū)內的一塊地皮賣給開發(fā)商，取得回扣，等房子造好了，再從開發(fā)商那里把房子買回來，再收第二次回扣，這兩出兩進，就是幾十上百萬的大收入。要知道社會科學院可是個窮單位。又后來調查組來了，據(jù)說也是不了了之。這些問題如何解決，不采取民主監(jiān)督能解決嗎？
2006年8月14日星期一 晴 長平古戰(zhàn)場的隨想 王府相城之游
據(jù)說我的發(fā)言被我們A組負責人認為很好，一定要安排我今天早上向大會發(fā)言，我不得己，只好在早上按他們的指定又在大會上把昨天上午的發(fā)言再在會上炒冷飯炒了一遍。然后立即趕車去六十五公里外的高平縣。那里就是著名的秦國白起與趙國趙括之間的著名長平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這是幾天來最吸引我的旅程。
長平之戰(zhàn)葬坑遺址館，外表看上去像一個由簡易預制板搭起來的大車間，約四千平方米。我過去一直不相信坑殺四十萬俘虜是可能的，今天我真正看到了真實的殺俘坑，它離地表很淺，只有一米不到，難怪史書記載，到了唐玄宗時，這里的葬坑骨頭時有被水沖洗出來。尸骨被堆積埋葬。四十萬人骨，就散布在你的腳下一公尺的的泥層里。這也許就是人類戰(zhàn)爭史上最殘酷的事件。秦國的白起大將從此永遠在世人中留下了自己冷酷的名字。館中墻頭上有一張放大的彩色相片顯示，尸骨主人的齒齡大多在二十歲到三十歲。頭顱上有被銳器打破的洞。骨骸堆積得很密集。還出土了戰(zhàn)國的刀幣。那些可是可憐的士兵們藏在身上的軍餉錢，準備以后回家養(yǎng)家小的。此時則永遠埋葬在遠離家鄉(xiāng)的長平泥層里了。此館不對外開放，由于我們并非重要的客人，能讓我們參觀已屬大幸了，為了保護骨骸不受電燈光線照射而氧化，故沒有為我們開水銀燈，我們只能遠遠地望著那坑中依稀可辯的密密麻麻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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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參觀葬坑時，我就特別注意了解為什么要如此殘酷地對待俘虜。得到的解答是，一是秦兵也死傷慘重，無法安排整編數(shù)量幾乎與自己相當?shù)膸资f俘虜。其次，如果把趙國俘虜帶回到秦國的咸陽去，路程又太遠，而且一路上容易遭襲，很不安全。三是把幾十萬人放回去更不行，這又會增加趙國在未來與秦國打仗的有生力量。四是能為戰(zhàn)俘提供的食品供應嚴重不足，當時可能連秦兵自己的給養(yǎng)也成問題。簡單地說，整編不起，押送不起，養(yǎng)不起，放不起�？磥泶髮灼鸫蟾女敃r也陷入一種兩難選擇，也經(jīng)歷過幾個不眠之夜，才最后作出這個殘忍無比的決定。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就在腳下這個地方，在二千二百年前的那個深夜，四十萬人發(fā)出的震動山野的絕望的哭喊聲，而那一刻，他們的妻女與父母還在睡夢中，做著與征戰(zhàn)歸來的親人返家相聚的甜美的夢。
這使我想到我歷來的歷史學主張，一定要以同情的態(tài)度來理解歷史，要懂得去“撫摸歷史”。而不是用我們習慣的道德價值去硬套歷史。正如我常對學生說的，歷史中沒有純粹的“好人”與“壞人”，人總是針對自己的特殊環(huán)境的壓力，在歷史規(guī)定的約束條件下，去作出自己的選擇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沒有道德品質上的好壞之分，同樣的情況下，有人會如此選擇，有人會不那么干，良知約束力在不同人的身上起著不同的作用。我的意思是，我們要以同情態(tài)度，即設身處地的態(tài)度，通過“換位思考”的方式，去了解環(huán)境條件對人的選擇的制約作用，只有如此，歷史才能被理解，才不會具有那種神秘性。
出門后，意猶未盡，很想去看那古戰(zhàn)場遺址，但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必須在下午一點前趕回到陵川縣城去。小車開車了村頭，正好遇到一位約七十多歲的老人，我們原想向他打聽古戰(zhàn)場發(fā)生地的石碑在什么地方。然而，世界是居然有這樣巧的事，他正是發(fā)現(xiàn)萬人坑的老農(nóng)民。此地叫永錄村，老人名叫李珠海，74歲，1995年4月12日上午十點多，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鋤地時，發(fā)現(xiàn)了人頭骨與刀幣，越挖越多，于是報告給文化館。后來專家考證出來，這里就是埋藏當年趙軍俘虜?shù)娜f人坑。我們問老人上面給了你什么報酬沒有，他說，沒有，原先說好的獎勵一千元，只給了三百元。啥也沒有了。他的五畝地也收走了。上面種了400顆粟樹，也被干部砍了，自己沒有任何補償。我說，你可是文化大功臣，上面這樣對待你是不對的，我們會給你寫信反映的。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忘記不了這位老農(nóng)神色慘淡的身影。人家老老實實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報告給政府，把自己發(fā)現(xiàn)的珍貴的戰(zhàn)國刀幣如數(shù)上交，卻絲毫得不到好處，反而失去自己的土地與果樹，而那些盜墓人卻可以逍遙自在，一夜暴富。在這塊充滿地下誘惑物的土地上，讓好人吃虧，就是鼓勵壞人作案。真不知道當?shù)卣氲竭@一層沒有。我考慮回去以后給當?shù)卣畬懸环庑欧从尺@一情況。
從高平縣返回陵川縣的路上，我問一位當?shù)馗刹�，做基層干部有什么苦衷。他說了幾點，一是做鄉(xiāng)干部的，很少有人不希望把自己的鄉(xiāng)搞好，但體制局限性太大。人際關系復雜。個人在體制里是無能為力的，二是縣與鄉(xiāng)的干部待遇太低，心里就有不平衡。縣長在1998年時也就是800元左右，與一個縣電業(yè)局的普通電工差不多，現(xiàn)在也不過2000元左右，他們也有子女入學問題，醫(yī)療問題，供養(yǎng)老人問題，以及常人都會遇到的種種問題。而鄉(xiāng)干部又是直接面對農(nóng)民的，他們處理問題的難度很大。
下午乘大巴去陽城縣，在那里參觀王府相城，這是一個數(shù)百間房間組成的家族大城堡。是清中期吏部尚書大學士陳廷敬的故宅。由于土改分給的人都是陳家后代，故保留得相當完好，陳之所有如此富有，是其前后都是經(jīng)商開礦，有雄厚的產(chǎn)業(yè)支撐。這地方比起幾年前去過的喬家大院要雄厚得多，如此完好的保存下來，真是奇事，據(jù)說土改時分房子，也是在陳家族內部貧窮些的農(nóng)民中分配的，這也許使陳家大院得以保留下來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這也是得益于山西的封閉性。文革對這里的人們思想觀念的沖擊，可能比沿海地區(qū)更少些。
我最感覺興趣的是，為什么陳廷敬這位康熙辭典總裁會如此適應環(huán)境，在朝當官達五十年，兩次由康熙親臨家中，這是何等風光榮耀的事。他被康熙稱之為完人。從心理學上說，他一定與康熙達到了心理高度相容的地步，（正如當年河南省委書記紀登奎與毛澤東肯定屬于心理相容。）從文化學上說，原因是什么？他的個性與人生態(tài)度肯定最完美不過地適應了專制王朝的文化生態(tài)。我化十四元購了一本《陳廷敬傳》，回家后想研究一下。
2006年8月15日星期二 晴 古書院之破落 我的人生哲學
早上八點離開陵川賓館。一路上與孝感的一位研究狀元歷史的學者談了一個小時。他寫了六本書，每個朝代一本，《宋代狀元奇談》，只有這樣的書名，才有賣點，才有可能被出版社免費出版。他研究了十八年，合起來有一百二十萬字，這些書已經(jīng)被臺灣與香港指定為研究生指定參考書，他的環(huán)境十分艱苦，妻子生病在床，無法自理，沒有科研經(jīng)費，沒有文憑，在湖北一個小學校，在學術界不受重視，支撐他的就是治學的歡悅，民間有不少這樣了不起的知識分子。他的下一計劃是研究狀元文化現(xiàn)象。
到了晉城市，乘出租車到晉城古書院，那是北宋程頤在晉城做三年縣令時設立的書院，程頤在這里開風氣之先，培養(yǎng)了一大批當?shù)厝瞬挪⑥D移了風氣，書院一直延續(xù)到清代�，F(xiàn)在已經(jīng)破舊不堪，早已經(jīng)改為村民家居，但仍然能大體上看出當年書院的格局，與南方四合院式的格局仍然有很大的不同。據(jù)陪同我看的管理人員告訴我，這里一部分納入到舊城改造的計劃，另一部分要保留并整修，我說這兩方面結合到一起真是不倫不類，如同瓜皮帽搭配西裝。他表示也無能為力。
中午在晉城上車赴鄭州。一路上坐在我邊上的是一位周口的從事婚紗業(yè)的女青年，她有點暈車，把服務員叫成“美女”，我很好奇，問為什么，她說這是口誤，是職業(yè)習慣，他們已經(jīng)習慣地把未婚女青年稱之為“美女”，未婚男青年稱之為“帥哥”。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文化現(xiàn)象。看來電視網(wǎng)絡手機為代表的大眾文化對這樣偏遠的地區(qū)都產(chǎn)生了與上海同樣大的影響。我當時正問服務員要水，她以為我是為她暈車而要水來幫助她。她向我表示謝謝，很慚愧，我其實原先并沒有想到她，很不好意思地把水遞給了她。
下午，住進一個大學的招待所里。這個大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下了好些大樓沒法利用。為什么會如此？原因是一位首長在任時，說了一句話，研究生大學生統(tǒng)統(tǒng)住到新建的郊外的大學城新校區(qū)去，那里被批了四千畝土地，向國家銀行貸款多少億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我記住的是，利息就每年達一個億，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就是每年學生所交的全部學費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還這一億元利息。首長一句話，就可以如此決定政策，科學決策不知如何說起，也許這位首長已經(jīng)把這些說的都忘記了。我們的官員們總是有一種“大躍進情結”，毛澤東時代有大躍進，華國鋒時代有洋躍進，這位書記則是在搞“政績大躍進”。政績意識、面子工程，加上長官集權，一言堂，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就一定會不斷派生出此類現(xiàn)象。我們強而有力的新權威主義體制對于經(jīng)濟發(fā)展與政治穩(wěn)定功不可沒，但新權威主義也是兩面刃，我們這種缺乏制衡與約束機制的體制，如果不進行適當?shù)恼误w制改革，總有一天要出大問題，犯大錯誤。
晚上，與幾位研究生見面，一位是文學研究生，一位是上海哲學博士生，還有一位也是學社會科學的，大家一起去一家羊肉店用餐。并在那里談了幾個小時。
我談到自己的人生哲學，我雖然不是宗教徒，我們家族中似乎沒有一個信教的。但我的人生哲學卻具有了宗教同樣的作用。首先，我在自己無能為力的“體制內”領域，采取退隱的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從而避免了種種世俗的挫折與焦慮，在體制內，并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競爭對手，當然，如果不公正地對待我，我也會抗爭，決不會逆來順受，無動于衷，但我的精力并不在此。而在精神領域，在知識審美領域，我卻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心與新鮮感，并力求以自己的知識與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來解釋它，從中獲得一種自我實現(xiàn)，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歡樂是人生最高層次的歡樂。用馬克斯韋伯的話來說，“如果你不能從學問中獲得陶醉感，那就離學術遠一點�！蔽以谶@一點上，自信還是有了一點特立獨行的精神的。我對她們開玩笑說，如果允許我把電腦帶進監(jiān)獄，我在那里度過二十年也許生活得與在自由世界差不太多，當然這是極而言之，沒有人愿意這樣做，除非契柯夫小說“打賭”里的那個主人公，他與一個銀行家打賭，志愿在封閉屋里度過十五年，只要每天給他送書。后來他承認自己失敗了。
我談到在1974年前后，我有一點精神危機的感覺，覺得這樣下去是不是有意義，但很快克服了，說起來還要感謝一本文革時內部翻譯出版的美國的暢銷小說《海鷗喬納森 利文斯頓》。這本小說說的是，當一個鳥在追求飛得越來越高的過程中，實際上就進入了天堂，世界上沒有天堂，天堂就是越飛越高，因為在這一追求越飛越高的過程中，你是自由的，誰也奪不了你，誰也不會與你爭斗。知識的追求也是一個追求“越飛越高”的過程，當你運用自己的知識來解釋求知世界時，就會有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至上快樂。我告訴她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達到這樣的境界，那就是我對任何電視，甚至像“蘋果裁培法”這樣的電視，都會產(chǎn)生興趣，因為我會運用我的知識資源去創(chuàng)造性地思考與解讀它，并在聯(lián)想中，在自己的經(jīng)驗與知識的化合過程中，讓自己思想更豐富。
我每次出門開會，都成了在行萬里路中豐富自己知識的過程。我總是在旅途中那么精力充沛，那么生氣勃勃。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是那么新鮮。正如這次在山西陽城，那位W老伯說，他觀察到我，總看到我不停地拍相，永遠不知疲倦的樣子。精神總是那么好。我不放過任何機會向每個陌生人請教。我會在長途車上向坐在旁邊的學者了解他的研究領域，例如什么是文化人類學中的文化相對主義。唐代狀元是從六品還是從七品，狀元與一般進士在升遷速度上有什么區(qū)別。我會在參觀陽城的皇城相府時，注意到相府主人清吏部尚書陳廷敬為什么在專制社會中如此成功，這一成功說明他的個人肯定有一種特殊的文化，一種與他所面對的專制環(huán)境十分適應的文化，我從陳氏傳記中，從中注意到主人說的“慎默”這兩個字，很可能是使官僚獲得成功的核心價值觀念與生活態(tài)度。這些知識與思考，豐富了我的人生知識庫存。每天對于我都是那么新鮮，每天都在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中度過。這是不是可以說，萬物皆備于我？
我還談到長平白起殺俘事件，白起是不是壞人？如果從戰(zhàn)爭理性角度來看，他是從本國即秦國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來思考與處理問題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并非惡人。雖然二千多年來，高平地區(qū)民間一直吃說傳統(tǒng)的“白起豆腐”。據(jù)說這個民俗象征著吃白起的腦子。以表達趙國人的后代對白起殘害自己先祖的仇恨。當然并沒是說世界并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在同樣的情況下，有些人會做，有些人不會去做某種事，這里面就有著每個人的內在的良知的約束力在起作用。
這種在生活中觀察，在觀察中思考的生活態(tài)度有什么好處？人總是處于自我實現(xiàn)的進展中，人總是有無限的展示自己的力量與智慧的空間，這一方面，你是自由的，沒有人能眼紅你，也沒有人來與你競爭，你是真正的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而自由又是人生價值中最重要的方面。你可能生活環(huán)境很艱苦，但卻充滿了精神上的愉悅。
這與佛家實現(xiàn)人生平衡的方式又有不同，佛家是通過抑制內心的欲望來實現(xiàn)與外部世界的平衡的，而我的態(tài)度并不如此，我是通過在另一個與世無爭的精神世界，展示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來達到自我實現(xiàn)。以此來獲得精神上的快樂。我告訴她們，我活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空虛過，不知道空虛是什么感覺，就像從來沒有胃痛的人不知道胃痛是怎么回事一樣，也許在我的這一精神結構里，可以尋找到儒家樂觀主義的某種特點，我們家是深受儒家思想的熏染的，這一點也許是切入中國思想文化史的一個很好的入口。
2006年8月16日星期三 晴
下午五點參加一些朋友的聚會。大家要我談談我對中國現(xiàn)實的看法，我的分析大體如下：八十年代中期的改革開放，是一場全能主義新政，引發(fā)了知識分子中的激進自由化運動，政府在八九事件中，用鐵腕實現(xiàn)了激進自由派的邊緣化，這是新權威主義第一步，九二年鄧小平南方講話，又進而反對黨內保守的左派勢力，并使之這種黨內左的勢力也邊緣化了，從而走出了新權威的第二步。這樣，中國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就完成了從全能主義體制向新權威主義體制的轉型。然而，這種脫胎于全能主義的新權威主義，是一種“極強國家——極弱社會型”的新權威主義，它的優(yōu)勢是，強大的國家力量可以通過壓抑自主的政治參與的過敏的超前爆發(f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來為解決重大問題贏得時間與穩(wěn)定秩序，中國經(jīng)濟上的奇跡與此有關。另一方面，它的問題是，社會極弱帶來的對權力監(jiān)督的無能為力。在這種情況下，過度的謹慎又可能進一步引起了地方政府加強社會控制的傾向。這一傾向又由于極弱社會無法抵制加強控制的傾向而得心應手，其后果可能會出現(xiàn)路徑依賴。即選定的以強控制來解決問題的路徑，在遇到問題后會進一步強化這一強控制路徑，進入“路徑鎖定”狀態(tài)。中國現(xiàn)代化必須通過制度創(chuàng)新來克服這一路徑依賴，因為只有鼓勵制度創(chuàng)新，才有可能形成無數(shù)微觀的試錯機制，正是這種機制，才能產(chǎn)生有效的解決問題的制度與辦法。而這種試錯機制的產(chǎn)生又需要自由寬松的環(huán)境。
2006年8月17日星期四 晴
上午我一個人參觀河南省博物館。拍了四十多張相片。中午乘車到酒家用餐。一路上我問這位鄭州郊區(qū)農(nóng)民出身的的士司機，家鄉(xiāng)的情況最讓你頭痛的是什么，他說還是村干部腐敗。我說民主選舉是不是有用。他說，選以前干部為了當選都說得很好聽，但一選上村干部就腐敗起來，要等上四年后再有可能選其他人。我想，看來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民主選舉也不是萬能藥。民主化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民主選舉如果不與監(jiān)督制度結合起來，只是讓“終生腐敗制”變成“四年腐敗一次”，雖然有進步，但進步是有限的，看來，腐敗也需要綜合治理。
有幾個信息值得一記，一是據(jù)說，中央領導人在內部說過，中國的民主政治道路是遲早要走的，是歷史不可阻擋的，但現(xiàn)在我們還是要把精力放在發(fā)展經(jīng)濟上，不要干擾這個大方向。但愿如此，這也是我們全國人民的人心所向，歸根到底，這也是執(zhí)政黨的合法性的源泉。我真希望我們的當政者要有雄才大略，要有前瞻性與世界眼光，千萬不要得過且過，過一天算一天，技術官僚最容易犯的就是這個毛病，用一個學術名詞就是“路徑依賴”：一旦人們選擇了某一路徑，就會沿此路徑走下去，于是，形成一種鎖定狀態(tài)，改革就要通過制度創(chuàng)新來不斷地克服這種鎖定狀態(tài)，只有這樣的改革，中國才有希望。
晚上七點乘K154次返上海。
2006年8月18日星期五 晴 回來后的反思
今天上午八點多到上海。下午睡了一覺，晚上就概括回憶補寫了以上日記。這是一個值得堅持的好習慣。如果不記下來，以后很快會忘記得差不多了。
這次旅行內容是豐富的，兩個省，不同的領域，我真正體會到孔子說的“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以后也要不斷在旅行中求知�?/p>
多年來，我一直往返于上海、北京與廣州之間的東南沿海與政治中心之間，過去乘火車多，后來乘飛機多，幾乎就要成為懸在空中的空中飛人了。十年來，說起來現(xiàn)在真覺得慚愧，國外跑得比內地還多。對中國現(xiàn)實并沒有真實的具體的了解，知識分子就會變成中國的“外灘”（即東部發(fā)達地區(qū)）上來回游逛的游客。上次溫嶺之行與此次山西、河南之行，我自覺比去海外收獲更大，這是為什么？這就是因為，中原與內地，才是中國問題的源泉所在。這次旅行使我對中西部有了進一步的感性認識。這也給我一個很好的啟示。
這方面我應該學習《黃河邊的中國》的作者。他立志要跑遍整個中國的各個省的農(nóng)村。
旅行之于我，如同打強心針，久處于書齋之中，缺乏志同道合人的交流，一個人的思想缺乏碰撞與刺激，會漸漸失去新鮮感，每次旅行都會激活我的思想。這一點很重要。我的思想是在二十多年的不斷旅行中，在不斷的交流中碰撞出來的。人們總是說，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是長青的。中原之行，使我意識到立足于本土思想的重要性，這次的感悟不同于香港與海外之行。以后要多走內地。內地知識分子的熱忱也不同與沿海地區(qū)，他們更富有人情味。
附錄 給高平市父母官的一封信
按語：日記中我記述了一位發(fā)現(xiàn)長平之戰(zhàn)遺址的老農(nóng)民的情況，后來我給高平市委領導寫了一封信。至今一直沒有回音。不知現(xiàn)在情況怎么了，衷心希望國家文物政策能在這位老人身上得到落實。不知山西的朋友們能不能幫助關心一下這件事，讓我們老百姓都能體會到和諧社會的雨露的沐浴。
高平市委王書記：
我是上海師范大學一位治中國史的教授，今天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里看到了您，想到前不久在我在山西開會路過高平，見到高平工業(yè)與市容建設發(fā)展如此迅速，真為你們近年來的發(fā)展而感到高興。同時，我又想起最近我在高平遇到的一件與文物政策落實有關的事。此前就準備給您寫信，從電視里有幸得知您的名字，于是提筆給您寫這封信，希望您能親自收到并能得到您的重視。
不久前我開會路過高平，在幸能在長平古戰(zhàn)場遺址參觀，二千多年前的古跡令人驚嘆不己。在永錄村村頭，正好遇到一位約七十多歲的老人，我們原想向他打聽古戰(zhàn)場發(fā)生地的石碑在什么地方。然而，世界是居然有這樣巧的事，他正是發(fā)現(xiàn)長平之戰(zhàn)四十萬降俘葬坑遺址的老農(nóng)民。老人名叫李珠海，永錄村本村人，今年74歲，1995年4月12日上午十點多，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鋤地時，發(fā)現(xiàn)了人頭骨與刀幣，越挖越多，于是報告給文化館。后來專家考證出來，這里就是埋藏當年趙軍俘虜?shù)娜f人坑。我們問老人上面給了你什么報酬沒有，他說，原先說好的獎勵一千元，只給了三百元。啥也沒有了。他的五畝地也收走了。上面種了400顆粟樹，也被干部砍了，自己沒有得到任何補償。
李珠海老人可以說是文化大功臣，二千多年前發(fā)生的著名的秦趙長平之戰(zhàn)，四十萬降卒被坑殺，可以說是國人老幼皆知歷史典故，李珠海老人在自己自留地里勞動時發(fā)現(xiàn)了萬人坑，并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及時報告給政府，把自己發(fā)現(xiàn)的珍貴的戰(zhàn)國刀幣上交國家。他的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得到專家的確證，為高平市的文化事業(yè)，為提向高平在全國、甚至在全世界的知名度，為發(fā)展高平的旅游事業(yè)，都可以說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報告并上交文物者應該得到物質與精神獎勵，然而，遺憾的是，國家的文物政策卻沒有在他身上得到應有的落實。特向您反映此事。盼你能在百忙中能關注此事，如情況屬實，也希望有貴市有關部門能落實國家的政策，使老人得到應有的補償與獎勵。
我還建議能給予老人以重獎，讓全市人民向他學習，也建議展覽館能把老人發(fā)現(xiàn)此重大遺址的事跡的過程也在展覽圖片中反映出來。以表彰老人的貢獻。我們大家都知道，在地下文物豐富的地區(qū)，盜墓活動，偷盜國家文物的事件屢有發(fā)生，有的地方還十分猖獗，如果能重獎有功人員，也可以起到積極的示范引導作用。
此致
敬禮！
蕭功秦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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