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思想解放首先要解放思想者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們對于這樣的歷史應該耳熟能詳——從某個年代開始,思想問題便是政治問題,“思想犯”便是“政治犯”。那些擁有不同思想的人們,一律被看作政治上的異己者或敵人,他們被視為十分危險乃至最為危險的。給“思想犯”判處死刑便是例證,哪怕他實際上只是在日記中寫下自己的真實想法。
顯然因為存在這樣的聯(lián)系和邏輯,才導致了人們普遍思想上的束縛。人們不僅需要在行為上小心翼翼,而且在腦海中也不要信馬由韁。不要隨便寫日記,成了耳口相傳的“寶貴”政治經驗。假如一個人不幸將他的想法在會議上說了出來,那么他的災難就來臨了。有些人甚至什么想法也沒有,只是被他人無端誣陷,而一旦與思想問題掛鉤便永世不得翻身。
當更多的人們看到這樣的現(xiàn)實,便將他們的腦袋縮到大衣領子里面去了,也將他們的真實面貌藏到一張表情冷漠的面具中去了。他們整天說東道西,就是不說出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這種情況如果延續(xù)得夠長久,人們長時間不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那么他們就會不知道到底自己的真實想法是什么,就會模糊自己的想法和別人想法的界限,模糊事實與加強的觀念之間的界限,因而弄得不辨真假善惡,這種情況叫做思想混亂。
而只要這樣的歷史沒有結束,只要思想問題仍然被看作是政治問題,思想者被看作是潛在的政治犯,發(fā)表思想看法的人被視為政治權力的冒犯者、挑釁者,那么,思想解放首先意味著解放思想者,即取消對于思想者種種“污名”的做法,不將他們歸為另冊,給予他們相同的公民待遇,尤其是在人身自由方面不加任何限制。
1978年的思想解放,是伴隨著出臺一系列具體措施的,是有讓人們看得見的實際行為。
在種種“解放了”的人們當中,有一批是因為“思想問題”遭到殘酷驅逐的人們。最著名的比如張志新,為了禁止她表達思想,臨刑前這位美麗女性被割斷了喉嚨。這個名單上有長長一串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遇羅克、林昭、王申酉、李九蓮……。他們因為堅持人類思想的尊嚴、真理的尊嚴,年紀輕輕便慘遭殺害。
為這樣的人們去掉污名,還他們以清白的政治身份,其意義不僅在于他們本人,同時也是在為“思想”正名:肯定思想的權利和尊嚴,肯定追求真理的美德,肯定說真話這個人類成員的基本底線。這些思想烈士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他們可貴的品質光芒四射,為他們恢復名譽在整個社會中造成了極好的影響,如同樹立了新的民族英雄的榜樣。有這樣的榜樣在前,何愁思想不解放?
但是接下來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如1978年的人們感受得那樣樂觀。一批最早吃螃蟹的人,他們或許仍然帶著思想奴役的痕跡,在為我們民族掙脫思想牢籠的過程中,開拓了富有生長性的空間,但是后來一個一個地,他們在公共視野中慢慢消失了。其中包括王若水、李洪林這樣的共產黨員,他們身處某個高級領導崗位上,為了思想的真理他們寧愿丟掉烏紗帽。在今天紀念社會轉型三十周年之際,人們或許可以問一聲:那些站在前排的思想解放者今安在?他們可好?
王若水當年那些“以人為本”的表述,即使白天和夜晚都打著燈籠,也找不出其中一絲不符合馬克思主義之處,而在當今的社會中甚至不時見到它們的身影,令人感受到它們的回聲,但是他本人卻因此遭到驅逐。仿佛有人盜用了他的想法,卻將他本人列入萬劫不復之境地。這真是應了馬克思說過的“扮演革命的遺囑執(zhí)行人”,是另外一些根本不同的人們。
因此,“思想解放”,首先需要的是“解放思想者”,給那批在三十年前最初的思想解放中,作出卓越貢獻的人們恢復政治名譽,還他們平等的公民身份,還他們陽光和藍天,不再將他們當作政治難民,將他們驅逐出公眾視野。通過解放這些“被囚禁的思想者”,從而還思想的尊嚴和權利,樹立其思想的權威而不是權力的權威,就和當年所作的一模一樣!
而當今天的年輕人,若是知道在他們前面,有這樣一些人們,曾經為了真理、為了民族的前途,如此貢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不怕犧牲個人的利益,他們就會獲得另外一些參照,打開另外一些人生視野,開啟另外一個世界圖景,就像我本人在1978年所經歷的那樣。給好人恢復名譽,社會的正氣才有可能抬頭,民族的美德才有可能得到提升。
只有這樣做,也才可能給新一輪思想解放,提供確鑿無疑的有力保證。當然,比起1978年來,今天需要的不僅是一些舉措,而是建立起必要的機制,一勞永逸地保證今后的思想解放者們,永遠不會落到被污名、被驅逐的處境。不同的觀點可以展開討論,但是不要上黑名單,不要無端打攪他們和干擾他們正當?shù)墓ぷ骱蜕。這樣我們民族的所思所想,才可能擁有更多一些良性的方向;
我們民族的想象力積極性,才有可能被調動和發(fā)揮出來。打擊一個思想者,等于取消了一千個人的獨立思想,這個比例甚至還要大得多。
原載《國家歷史》雜志,發(fā)表時略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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