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江良:穿不過的馬路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老婦呆在馬路邊,遠望著馬路對面——一排隱約顯現(xiàn)的民房,不禁憂心如焚。她想,現(xiàn)在不知洪寶急成咋樣了?是不是放下手里的活,正在四處尋找自己呢?秀美是不是又在罵罵咧咧,埋怨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老婦是昨天下午到達這座城市的,在這里搞裝修的洪寶來電話說:“娘,秀美肚子里有了,不能再干活,我剛包下了一戶人家,忙得很,你來幫我做飯吧!彼投挷徽f,不再去念佛,搭同村人丁峰的車來了。

          丁峰把她搭到這座城市,放在她目前呆的這條馬路邊,指著馬路對面對她說,洪寶就住那邊的民房里,我的車過去要繞一個大圈,你自己穿過去就到了。老婦就提著兩只包裹——一只放自己換洗的衣服,一只放帶給兒子他們的東西,跟丁峰道了個別,自個兒下車了。

          可讓老婦意想不到的是,自從下車到現(xiàn)在,都一天一夜了,她始終無法穿過這條馬路。是的,這條馬路太寬了,她暗地估量過,走著過去,慢一點的話,差不多要五分鐘。當然,寬不是問題,再怎么寬的馬路,也用不著她走一天一夜,對不對?重要的是,路上來往的車輛太多了。

          說實在的,老婦雖然六十多歲了,生活上歷經(jīng)磨難,但旅程方面短得可憐,在來這座城市之前,從未離開過所在小鎮(zhèn)。所以,從沒見過那么寬的馬路,以及那么多的車輛。起初丁峰跟她說穿過馬路就行了,她根本沒有想到其艱難性,可等她真的面對這條馬路時,她才一下子傻了眼:這哪像是一條路,簡直是發(fā)洪的溪哩!

          應該說,在馬路邊的一天一夜里,老婦不是沒作過試穿馬路的努力,但每次都被那源源不斷疾駛而過的車輛所摧毀。假如老婦熟諳城市里的生活,有過穿越馬路的經(jīng)歷,情況也許會不一樣,她完全可以沿著馬路,往前或者往后走,尋找一條允許行人通行的斑馬線。但老婦不能夠,一方面她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一種線,另一方面她不敢輕易離開丁峰放她下來的地點,她想萬一走離了,找不著兒子租的地方咋辦?

          但老婦也不是愚笨的人,在這一天一夜的時光里,并非只在重復著試穿馬路,她也求助于路人,企圖得到幫助?蛇z憾的是,她講的是土話,那些路人又是匆匆而過,沒工夫停下來細聽,所以不太聽得懂。于是,她靈機一動,掏出那張寫著兒子租處的紙。他們就接了過去,很認真地看。但看后的結(jié)果如出一轍,就是將紙條還給她,指著馬路對面,充滿熱情地對她說:“大媽,就在那邊。你只要穿過去,就到了!崩蠇D還想詢問,他們都忙著走自己的路了。

          老婦在屢穿不過的情況下,不得已還嘗試過另外一種辦法,就是朝著馬路那邊高喊兒子的名字。但她的這種嘗試無疑也是徒勞的。這條馬路實在是寬了一點,而且路上車輛聲那么嘈雜,她的喊聲根本抵達不了兒子租住的地方,還沒傳到馬路對面,就像蒸汽融進了大氣里,瞬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老婦終于沒轍了,癱坐在裝換洗衣服的那只包裹上,呆望著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這時,她的胃開始痙攣,宛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時而攫緊時而松開。老婦這才記起,自己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過不了馬路,總不能餓死吧。她這樣想著,勉強地側(cè)過身,打開帶給兒子他們的那只包裹,掏出了兩只茶葉蛋,但隨即放回了一只。

          老婦細嚼慢咽完一只,覺得那蛋小得如芝麻,落進肚里像沒吃東西,便猶豫著要不要再來一只?這蛋是她養(yǎng)的母雞生的。那個母雞已生了五年的蛋,但她未曾吃過一只,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她將它們孵成小雞,都拿到鎮(zhèn)上去賣了,換回來日常的用品。這次,聽說兒媳懷上了,才煮成茶葉蛋帶出來。

          老婦正在遲疑不決,突然聽到一聲斷喊:“你干嘛呀?你!?!”她不由地嚇了一跳,趕緊仰起頭來,見面前站著個男的,穿一身跟鎮(zhèn)上派出所的人相像的衣服,斷定他一定是一個警察,心頭便有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慌。她不知道自己犯了啥法,抖抖擻擻地站起身來,兩手垂著肅立在他的對面。

          男的見了老婦的一系列舉動,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尊重,自我感覺就一下子好起來,他本想委婉一下語氣的,但考慮了一下還是放棄了,想我雖然不是城管,但多少也是協(xié)管呢,工作性質(zhì)是一樣的,便延續(xù)了剛才的口氣:“你自己看,你在干嘛??!”手朝著地面亂點著,像是在數(shù)沙子的粒數(shù)。

          老婦循著他的指向,看到了那些蛋殼,頓時迷惑了:在這個地方,扔蛋殼也犯法?要是面對的是其他人,她或許會問一問,但現(xiàn)在面對的是警察,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在她的印象里,警察厲害得很,同村的王二狗,遲交了鎮(zhèn)里造路的錢,讓派出所的人抓去,去的時候好端端的,回來就瘸了一條腿。

          協(xié)管見老婦只顧著發(fā)抖,覺得再搞也沒意思,指示老婦將蛋殼撿起離開。但老婦撿起了蛋殼,用手帕裹住,捏在了手心里,卻遲遲不肯離開。協(xié)管原本消失的怒氣,又重新燃燒起來,沖著老婦夾頭夾腦地吼:“你還不走??!準備在這里過夜??!”

          老婦突然哭了,聲音壓得很低,嘴里含糊地說著話。協(xié)管聽不懂她說什么,豎起耳朵仔細聽,但還是不成功,那樣子像她的話是方的,而自己的耳孔是圓的,兩者非常地不配套。他就不耐煩了,皺著眉頭阻止道:“你先不要哭好不好??!你能不能不哭說好不好??!”

          老婦終于停止了哭,努力地表達她的處境。協(xié)管好不容易聽懂了,他本想把她領(lǐng)著過去,但轉(zhuǎn)而一想轉(zhuǎn)變了,暗忖:我要是城管,就領(lǐng)她過去算了?晌椰F(xiàn)在是協(xié)管,協(xié)管雖然不是城管,但也是管理城市的,又不是給行人領(lǐng)路的,我干嘛要低城管一等呀。協(xié)管這樣思考著,但又覺得不領(lǐng)過去,讓她呆著也不是回事,便給一個老鄉(xiāng)打了電話。

          老鄉(xiāng)心急火撩地趕來了,他是這座城市的日報記者。不過,只是一名招聘記者。因為沒有正式的編制,他比其他記者賣力,其目的顯而易見,希望通過自己努力,有一天能夠被轉(zhuǎn)正。所以,他一接到協(xié)管的電話,覺得這是個難得的素材,便放棄了約見新認識的女友,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了。

          協(xié)管把他帶著老婦跟前說:“就是這個老大媽,在這里一天一夜了,過不去馬路!崩^而,頗為得意地炫耀:“大記者,這應該算條爆炸新聞吧?”記者連聲說“算算算”,協(xié)管就用勁拍拍他的肩膀,居功自傲地說:“到時新聞出來引起轟動了,可不能忘記了老鄉(xiāng)!?!”說完,關(guān)照他采訪完畢把她領(lǐng)過馬路,然后繼續(xù)他的“協(xié)管”去了。

          記者向老婦作了一番自我介紹,當然掩飾了招聘這個隱私。老婦一聽說對方是記者,眼睛一下子發(fā)亮了,她一把抓住了他拿采訪本的手,急不可待地央求道:“記者同志,幫幫俺,幫幫俺!痹诶蠇D的心目里,記者簡直就是活菩薩。王二狗被打瘸腿后,四處奔走申冤,但無濟于事。后來碰到一個記者,將他的遭遇登了報,鎮(zhèn)派出所就向他賠了禮道了歉。

          記者費了好大的勁,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開始作詳盡的記錄。他一邊記錄,一邊竊喜:這真是個非常難得的好素材!這樣一座以文明著稱的大城市里,一個老人竟然一天一夜過不了馬路!從中折射出來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也足以引起這座城市各界的警示!如果自己能花精力往深處挖挖,這次想不轟動都不行!

          老婦回答著記者繁瑣的問題,心里禁不住嘀咕開了:這個記者同志也不知咋搞的?領(lǐng)俺走過去這條馬路,還要問這么多的話呀。但她又不敢表露出來,擔心記者萬一看出來,不高興了,不領(lǐng)自己過去。所以,盡量耐著性子,配合著記者的提問。等記者提問的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記者同志,現(xiàn)在可領(lǐng)俺過去了吧!

          記者沒有抬頭,還在記著什么,口里干脆地答:“沒問題,我很快就領(lǐng)您過去!钡人涗浲.,在前面領(lǐng)著老婦,沿著馬路往右走?勺吡瞬粠撞,突然停了下來,回過身,對老婦說:“大媽,您先不要過去!彼,他的新聞明天一旦登出來,引起了這座城市各界的關(guān)注,那個時候如果找不到老婦,轟動效應無疑要打一些折扣。

          老婦聽了,由衷一怔:咋了?叫我不要過去?叫俺講了這么多,俺給他講完了,說好把俺領(lǐng)過去的,現(xiàn)在又不把俺領(lǐng)了,他這是糊弄俺呢。她這樣尋思著,臉色不好看了,想還說是記者呢,可能是騙人的吧。像王二狗上次的記者,后來王二狗帶煙去謝他,他不但不收他的煙,還留他在報社吃了頓飯呢。

          記者看出了她的不悅,盡力向她解釋說:“大媽,事情是這樣的。因為現(xiàn)在新聞還沒出來,如果您提前過馬路那邊去了,那新聞的真實性就出了問題,……”見老婦憋著氣不作聲,他知道再解釋也沒用,就打住了話頭掏錢包。他先是夾住了兩張二十元的紙鈔,但又擔心給了她后背著自己離開,為了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損失,便在兩張中間放開了一張。

          老婦面對遞來的紙鈔,搞不清記者的用意,觸碰到了錢的手,下意識地縮回去了,不斷地擺動著說:“俺不是要飯的,俺是來給自己兒子做飯的!庇浾哒f:“大媽,我知道您不是要飯的。但為了我,你就再留一天,這錢,算是給您的工錢。明天,我會過來,領(lǐng)您穿過這條馬路!

          老婦瞅著那張紙鈔,心頭就搖擺起來,想自己念一天佛才五塊錢,這二十塊錢要念整整四天呢!又想自己如果不收下,記者會以為不幫他,肯定很不高興,他一不高興,不領(lǐng)自己過去了,那個時候錢收不到,俺自己又過不了,真的兩頭落空了。這樣盤算著,她的手不知覺地向前伸了伸。

          記者很高興。他把紙鈔拍進老婦的手里,信誓旦旦地保證道:“大媽,我一定不騙您,明天不到中午,我會來這里,然后把您領(lǐng)過去,還幫您找到您兒子。我當記者的,在這城里到處跑,路熟得很。另外,您也別餓著渴著,”他說到這里背過身去,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排商鋪,“拿著這錢去買點吃的喝的!蹦┝,急匆匆地離開,回報社趕稿去了。

          老婦的心放寬下來。這下,她不再急著過馬路了,重新坐回那只包裹上,靜心地等待明天的到來。她沒有去不遠處的商鋪,她舍不得花那個冤枉錢,只是從另只包裹里,又掏出一只茶葉蛋,吃完又掏了一只。這兩次掏的過程中,第一次是毫不遲疑的,第二次也就猶豫了一下。她想,這二十塊錢,能買很多蛋呢。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老婦坐在馬路旁邊,面對記者消失的方向,差不多要望眼欲穿了,記者才姍姍而來,跟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大幫子人,有的肩扛攝像機,有的手持無線話筒,也有的舉著照相機,還有的像昨天的那位記者,只拿著一個采訪本。他們一看到老婦,眼睛不約而同地發(fā)光,如果是在黑夜的話,簡直能把整座城市照亮。

          老婦等他們走近,還沒弄清什么回事,那幫子人就對著她,又是拍又是問的。老婦懵住了,轉(zhuǎn)動著身子,不住地問:“你們干啥呢?你們干啥呢?”那幫子人不理會,繼續(xù)自己的工作,還是昨天的記者站出來,向老婦解釋道:“大媽,他們是電視臺、報社、網(wǎng)站、電臺的記者,他們都來采訪您的!

          老婦更困惑了:“采訪俺咋呢?俺有什么好采訪的呢?”有記者笑著開玩笑,您是咱城的大名人了,我們不采訪您采訪誰呀。老婦把這話聽進去了,暗想自己怎么成大名人了?怎么會成大名人了呢?自己既沒有偷搶,又沒有做好事,更不會演戲文,只在這馬路上等著,等了兩夜一天半,怎么就成大名人了呢。

          那幫子人沒閑工夫,解釋那么復雜的問題,只是埋著頭做自己的新聞。等好不容易做穩(wěn)妥了,才紛紛地停下來。但他們沒有一個人領(lǐng)她過馬路,包括昨天向自己允諾過的記者,只是不約而同地掏出錢來,最少的是二十塊,最多的有一百塊,塞進了她的手里,眾口一致地央求她,在這里再呆上一天。

          老婦看著手里花花綠綠的錢,感覺恍如在做一個美夢呢!她在心里一個勸地問自己:咋會有這種好事的呢?咋會有這種好事的呢?以致于她只管看那些錢了,忘了問什么時候領(lǐng)自己過馬路。等她醒悟過來的時候,那幫子人早都走散了,各自趕回單位做新聞去了。老婦就捧著那些錢,呆呆地坐在馬路邊。

          老婦的遭遇經(jīng)過媒體的大肆炒作,一時間成了這座城市的熱點,社會各界針對此事展開了熱烈討論,引起了這座城市的市長的關(guān)注,他想他當領(lǐng)導的這座城市,怎么能夠出現(xiàn)這種不文明的事呢,便責成有關(guān)方面及時有效地解決此事。因為這事涉及的面比較廣——城管、交通、救助、治安等等,具體協(xié)調(diào)此事的任務落在王主任身上,他是這座城市的政府辦公室副主任。

          王主任作為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他的座右銘是:永遠聽市長的話。所以,市長剛作完指示,他就立馬召集相關(guān)部門,協(xié)商解決這件事。但結(jié)果很不樂觀:城管局認為老婦并非無證商販,她過不了馬路,不在他們管轄范圍;
        民政局指出老婦不是乞丐,不屬于救助對象,他們對她無須負責;
        交警部門說明老婦呆的地方,本身就不允許過馬路的;
        司機代表則說老婦所在之處,既非十字路口,又沒有斑馬線,沒有規(guī)定要求車輛避讓。

          顯然,王主任協(xié)調(diào)不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市長匯報。市長再次指示:無論花多大精力、多大代價,都必須妥善解決此事,交給老婦以及廣大市民,一份滿意的答卷。王主任小心地問,(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能不能讓他把她領(lǐng)過去?市長說:“不能!這樣的做法是治標不治本。這次老婦穿不過馬路,你將她領(lǐng)過去了,但問題沒有徹底解決,萬一下次又碰到這種事呢?”

          王主任領(lǐng)會了市長的指示,一邊尋找問題的癥結(jié),一邊親臨老婦所在的馬路。老婦見到王主任的時候,已在馬路邊呆了三天三夜,她正等著最初的那位記者,讓他領(lǐng)著她穿過馬路呢。王主任見了她問:“你就是那位過不了馬路的女同志?”老婦點點頭。王主任勸慰她道:“你這位女同志,你也不要著急,你的問題,市長非常重視,我們一定會妥善解決,你要相信政府!

          老婦再次點頭。但點完頭,突然問:“您這位領(lǐng)導,啥時能領(lǐng)俺過去?”王主任陷入了沉思,良久答復道:“應該不會很久!崩蠇D又說:“您這位領(lǐng)導,請您多幫忙,讓俺早一點過去。俺在這都呆三天三夜了,兒子等急了不說,幸虧沒落雨呢,要是落起來,連個躲躲的地方都沒有。”王主任再次陷入沉思,過了片刻,回答說:“對于這個問題,我會及時向市長匯報,到時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復!

          王主任果真言而有信,當即向市長作了匯報,征得市長的同意后,迅速跟商鋪主人協(xié)商,騰出了其中一間,當夜安排老婦住進去,商鋪租金、家具等費用,自然都由財政撥款。為了切實解決老婦的困難,政府還規(guī)定在問題沒解決之前,按月支付她一筆費用,以供她日常開支。是啊,這么一座文明的城市,總不能讓一個老婦餓死吧。

          可老婦才住了三夜,兒子洪寶找過來了。母親失蹤的六、七天里,洪寶一直急在心里。第一天到了晚上,他見娘還沒來到,就打電話給老家,聽說搭丁峰的車出來了,再打丁峰的手機,聯(lián)系不上。當時他就急壞了,連夜四處尋找。后來兩天里,他一邊打丁峰的手機,一邊到處找他的娘。但丁峰出了省,始終聯(lián)系不上,而娘也一直找不到。到第三天的時候,媳婦秀美有意見了,說你每天找你娘吧,把我和寶寶餓死算了。

          洪寶就停止了尋找,繼續(xù)搞他的裝修,但不忘打聽娘的消息。今天中午,他正在搞裝修,房東來看房。房東看完房離開,留下了一張看過的報紙。他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竟然發(fā)現(xiàn)了娘的照片!他細細地讀過來,知道了娘目前的住處,于是放下活兒找過來。老婦一見兒子,止不住哭了,抽抽搭搭地說:“俺的阿寶,娘日日夜夜盼你呢!”洪寶安慰著老婦說:“娘,甭哭,甭哭,我現(xiàn)在就領(lǐng)您過去。”

          老婦提過兩只包裹,洪寶接過來,娘倆準備離開?蛇未跨出門,老婦停住了,說:“有個王領(lǐng)導對俺挺關(guān)照的,咱們走了得跟他打個招呼,要不俺就顯得無情無義了!焙閷毾胂胍彩,重新回到房里,問老婦:“王領(lǐng)導什么時候來?”老婦說:“這個難說的!焙閷毦驼f:“那我先回過去干活,王領(lǐng)導來了您跟他說一聲,我晚上再過來領(lǐng)您過去!

          下午,王主任來了。他見了老婦,關(guān)切地問:“這里住著,習慣不習慣?”老婦說:“習慣!蓖踔魅斡终f:“你的問題,政府很重視,我們在加緊協(xié)調(diào),你莫心急,我們會盡快解決的!崩蠇D說:“謝謝王領(lǐng)導,俺兒子找到俺了,中午來過這里,他說晚上領(lǐng)俺過去!蓖踔魅误@詫地問:“什么?”老婦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王主任說:“你兒子來了,你讓他等著,我要跟他談談!

          晚上,王主任和洪寶見上了面。王主任開門見山地說:“你娘不能過去!焙閷毾氩煌ǎ骸拔夷餅槭裁床荒苓^去?”王主任說:“她引出的一系列問題,都還沒能妥善解決好!焙閷氄f:“那是你們政府的事,你們愛怎么解決都可以,但我娘我得領(lǐng)過去!蓖踔魅尉驼Z重心長地說:“你這位同志,你要顧全大局!你娘雖然是你娘,但她引出的一系列問題,關(guān)系到全市的人民,容不得絲毫疏忽!”

          洪寶說不過王主任,他一個搞裝修的,怎么說得過吃墨水飯的呀。王主任見他沉默了,勸導他:“你要相信政府,你娘的問題遲早會解決的,到了那時,你要什么時候領(lǐng)她過去都行,如果條件許可,我們還會派員將她送過去!焙閷毊Y聲甕氣地說:“不就過不了馬路嘛,我自己領(lǐng)著過去不就行了!蓖踔魅尾徽J同地說:“你這位同志,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如果任何問題都像你想得這么簡單,就用不著政府了。”

          老婦終究不能過去,依然住在那個商鋪里。新聞媒體方面,盡管猛炒了一陣子,但不可能經(jīng)久不息,不出一個月就冷了下來。而這座城市的政府那邊,王主任雖然協(xié)調(diào)過多次,但問題始終懸而未決,久而久之也就疲乏了,其他新的問題一出現(xiàn),市長將注意力轉(zhuǎn)過去,再也沒時間過問這事。市長不過問了,王主任也懶得操心,基本上不再去老婦那邊。

          洪寶原本是堅持要娘過去的,后來見娘住的比自己好,吃的也不比自己差,而且還按月發(fā)放“老報”,暗想要她過去干嘛呢?相反,他時不時來娘這里“揩油”,有時秀美也一起來,有段時間兩人把這當了家,幾乎每餐都到這里來吃,他們都有了搬過來住的打算,不幸的是秀美跟娘突發(fā)口角,他們才終于打消了那個念頭,來的次數(shù)比以往少了一些。

          老婦再也不提過馬路的事,她想自己過去干嘛呢?現(xiàn)在自己住在這里,住的用的都是政府包的,而且還按月拿到“老報”,這樣的待遇俺村里誰有?那個李老怪,以前當過鄉(xiāng)長,每月拿點補貼,搞得人上人似的,如今跟自己一比,天上地下呢,他哪有自己拿得多?!老婦總是這樣沾沾自喜著,自忖是村里最有福氣的人。而最讓她臉上有光的人,村里的人都知道她的事,沒有一個不對她羨慕不已。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這個時候,政府發(fā)生了一件事,原先那個市長調(diào)走了,新來了一個年輕的市長。王主任沒有升,也沒有降,還在老位置上,座右銘也未變:永遠聽市長的話。他聽了一段時間,覺察出兩任市長的差異,前任喜歡將事小而化大,現(xiàn)任愛好將事大而化小,F(xiàn)任市長上任伊始,聽說了老婦的事情,把王主任叫去了解。聽完王主任的如實匯報,就指派他陪同自己走一趟。

          現(xiàn)任市長在王主任陪同下,來到老婦的商鋪的當兒,老婦正同旁邊商鋪的人搓麻將,前段時間她實在感到無聊,學會了搓這座城市的麻將,近來經(jīng)常跟旁邊的人玩上幾盤,玩的過程中少不了輸贏點錢。她正搓得起勁時,王主任出現(xiàn)在眼前。她立馬停下來,站起身討好地說:“是王領(lǐng)導呀,好長時間不見了。”王主任指著老婦,向現(xiàn)任市長躬了下身,介紹道:“就是她!

          老婦得知市長親自來看自己,頓時感覺自己身價倍增,她一邊恭維著市長,一邊一個勁地訴苦,說自己現(xiàn)在住的地方,天熱起來了,只有一把電扇,顯得特別悶熱,能不能添置一臺空調(diào)?說政府給的那份“老報”,要是生活在農(nóng)村,是綽綽有余了,但在這座城市里,消費水平比較高,還是顯得有些不夠用,能不能再提高一點?卻只字未提過馬路的事。

          現(xiàn)任市長沒有理會老婦,轉(zhuǎn)出屋來問王主任:“她現(xiàn)在的一切開支,哪個地方支出?”王主任說財政撥款,F(xiàn)任市長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指示王主任說:“你叫她收拾一下,現(xiàn)在把她領(lǐng)過去!蓖踔魅温犃,不由地怔了怔,暗想:這事拖了這樣長時間,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但他不敢多問,滿口應承了下來。然后,走進屋去,將市長的意思,轉(zhuǎn)達給了老婦。

          老婦一聽,忐忑地問:“那‘老報’還給不給?”王主任冷冷地說:“一并取消!崩蠇D的腦袋“轟”地響了一下,臉色就“剎”地變白了。等她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便拖延著不肯收拾行李。王主任就越俎代皰,幫她收拾起來。老婦不服氣地說:“俺以前要過去,你們不肯,F(xiàn)在怎么讓俺過去了?”王主任就壓低聲音說:“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要與時俱進!

          老婦走出了屋,還是遲疑著,不情愿離去。她望著遠處的馬路,佯裝膽怯地說:“俺從沒走過有這么多車的馬路,怕不小心給撞死!蓖踔魅握f:“由我前面領(lǐng)路,不會的。”老婦還在拖延,市長不耐煩了,命令王主任給背過去。王主任連忙彎下身,把她拉上了背,快步朝前走去。老婦趴在他的背上,回望著那間商鋪,看它離自己越來越遠,再也忍不住哭起來,那哭聲起初很輕,后來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2008年7月20日于泥花香書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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