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fā)云:老海失蹤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

          

          思思打來電話的時侯,老陽與何必正擁著薄被倚在床上看一部美國槍戰(zhàn)片的碟子。一段時間以來,他們常以這種方式打發(fā)晚上無聊的時光。十二歲的女兒去讀外語學校了,每周六才回來。于是,他們早早地過起了空巢家庭的生活。

          電話鈴一響,何必趕忙關(guān)掉音量,嘀咕了一聲:誰呀?這么晚了。

          何必對深夜電話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怖。許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一個電話從北京打來,告訴她,她的一個大學同學在長安街上被打死了,將她嚇呆了好些天。她遠在東北的父親突然去世的消息,也是在一個深夜由這只電話傳來的。從此,她特別害怕夜間的電話。有一段時間,她在晚上十點鐘以后拔掉電話線,誤過老陽的幾次事。

           老陽拿起聽筒,瞟了一眼墻上那只石英鐘,快十二點了。

           老陽剛“喂”了一聲,只聽見思思在電話那頭急急地說了一聲:“老海失蹤了!

           老陽已經(jīng)聽清楚了,但他還是又問了一遍:“老海怎么啦?喂!思思!喂──”

           思思說:“老海失蹤了!

           這次,他聽見了思思的啜泣聲。

           老陽僵在那兒,一時無語。何必在一邊囁嚅著催問:“老海怎么啦?”

           老陽問思思:“誰告訴你的?”

           思思說:“臺里。剛才我又和老朝通了電話!

           “什么時侯的事?”

           “有十多天了!

           近年來,老陽也曾預料過老海的種種不幸結(jié)局,甚至包括象得田那樣被人害死。但從未想到他會失蹤。這是一種更讓人恐怖的結(jié)局。老?傆谐鋈艘馔庵e。

           思思說:“你能來一下嗎?”

           老陽說:“我馬上來。”

           老陽匆匆穿著衣褲,對何必說:“老海失蹤了。失蹤了十多天。我現(xiàn)在去思思那兒!

           何必失聲叫起來: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老海是何必最喜愛最敬重的男人。再優(yōu)秀的男人從她嘴里過,都要扣分。唯獨老海,永遠是滿分。

           老陽穿好衣服,何必又去給他找風衣。她光著兩腿在屋里跑來跑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含含混混地叨叨著:有這一天,我就知道有這一天……

          

           老陽匆匆走到街口,幾輛亮燈的的士橫橫豎豎臥在那兒。他走向最近的一輛。司機正蜷縮在后座上睡覺,老陽拍拍車頂,司機一彈而起,鉆出車來殷勤地問:“您去哪?”

           老陽說:“學院路!

           睡夢里撞上一筆生意,司機一下來了精神,按下計價器便開聊:玩了牌的?一看就知道。這個時侯,從小區(qū)里巷子里出來的,都是玩了牌的,從賓館里發(fā)廊里出來的,是打了炮的,從酒樓茶館里出來的,是談了生意的。手氣怎么樣?我最愛這個東西,愛得疼,可惜呀,沒法,干我們這一行,空一天是一天的錢,生意又不好做,你看,幾蕭條,往日這時侯,歌舞廳還沒有散伙,下半夜,那些賣粉的,坐臺子的小姐才下班,牛氣的,都是一個人叫一輛車,有時連零錢都不要你找,現(xiàn)在她們見了我們就躲,到街邊叫一輛破三輪鉆進去就跑,再不就四五個人擠一輛車,最后付賬的時侯只給個整數(shù),零頭就不給了,只說聲環(huán)境不好,一晚上沒有一個客人。

           司機自顧自說了一陣,見老陽無話,便開了音響,放出一段歡快的歌。

          

           2

          

           子夜的風已經(jīng)浸骨,一陣深秋的蕭瑟灌進車來。

           前些天,那一場秋雨落下時,老陽還想起過老海。每當季節(jié)轉(zhuǎn)換,或天氣突變,他便常會想起老海來,想起烏嘯邊,想起那幢發(fā)黑的小木屋。烏嘯邊怕要下雪了,屋后的那片竹林怕都黃透了,遠山那片闊葉林怕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枝枝椏椏,屋里的火塘子又開始冒煙,煙火中是那只熏得烏黑的吊罐……老海,梅丫,還有那兩個在山坳里生山坳里長的小女兒,正圍著火塘烤苞谷吧?四面木壁上是他們寧靜又神秘的光影……烏嘯邊的氣候要早一兩個月,于是,拿兩處的物象進行對比,成了老陽的一個心理游戲?刺鞖忸A報,老陽的城市氣溫十幾度時,他便會對何必說,老海那兒怕要下雪了;
        當他的城市報四十度時,他便會對何必說,老海那兒最多二十度。烏嘯邊成為老陽的他處,老海成為老陽的他者。在這個全球一體化的時代,連深圳香港美國英國似乎都成為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讓人熟視無睹的時侯,唯獨老海和他的烏嘯邊,兀然峭立在那兒,使老陽因此不時地看見自己。

          

           的士開進熟悉的校園。十幾年前,他就是在這里遇見老海,還有老朝。他們都以這里為一個點,讓自己人生的軌跡折轉(zhuǎn)了一個角度。

           的士停在那幢熟悉的宿舍樓前,他看見那兩扇亮燈的窗。近些年來,老陽到這兒來的次數(shù),比老海多得多。

          

           3

          

           思思家的門虛掩著,思思常這樣,在老陽到來之前打開門鎖。

           老陽推門進去時,思思正站在客廳里發(fā)呆。他扶著思思的雙肩到沙發(fā)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點上一支煙,就這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思思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似怨似恨,似嘆似惜,然后如小學生找不到答案一般,不停地搖著頭。

           墻上還是那一禎老海的照片,那是他七年前第一次進烏嘯邊時拍的。那時的老海滿臉朝氣,興奮又自信地眺望著遠方。象許多新鮮的旅游者一樣,他擺了一副拍照的姿勢,站在他那臺安在三角架上的攝像機旁,穿著一件火紅的運動衫,外面套著一件土黃色的攝影背心,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口袋每一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拍攝的地點大約是某一處峰頂,背景是一片山巒,遠遠近近浮在一片云海之中……許多年來,這張照片一直掛在那兒。

           思思說,老海是十一月十二日從小木屋出發(fā)的。梅丫說那天他帶了許多東西,除了器材糧食睡袋之外,還帶了攀崖用的繩索和那枝槍。他對梅丫說一個星期左右回來?诩Z也只帶了一個星期的。一個星期過了,老海沒有回來。又過了兩天,還沒有回來。梅丫害怕了,將兩個女兒反鎖在家里,跑了幾十里山路,到鎮(zhèn)上給林業(yè)局管理處說了。林業(yè)局管理處找了縣里,縣里又找了老朝。這期間,老朝曾給思思打過一個電話,問老;貋頉]有,思思說他半年多沒回來了。這些年,老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這些老朝應該都知道。他們又打電話到電視臺,電視臺也說好長時間沒見他的人了,上次分房讓他回他也沒有回?h里組織了搜尋組,以大風坳那間小木屋為圓心,把周圍人跡可至的山林梳了一遍,什么蹤跡也沒有發(fā)現(xiàn)。烏嘯邊方圓百里,是三省交界的一片無人區(qū),山高峽陡草深林密,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今天晚上,搜尋小組一無所獲地撤回到了鎮(zhèn)上。他們估計,老海要么是失足落進了峽谷,要么就是被那些人給暗害了。思思說的那些人,就是這些年來盜獵烏猴的人。

           思思這些話說得恍恍惚惚顛三倒四。

           老陽抽著煙,不知該對思思說點什么好。

           思思說,臺里明天派人去烏嘯邊,讓我也去。

           老陽說,我也去。

           在老海與梅丫生活到一起之后,老陽一直認為自己是思思生活中最近的一個人,很多時侯思思也是這么感覺的。可現(xiàn)在,那個幾乎與這個家不再相關(guān)的老海,仍然站在他和思思之間。

           他們各自沉默的時侯,老朝打來了電話。近年來,特別是老朝到地委以后,他們聯(lián)系很少了,他家的電話和他的手機,似乎總在更換。偶爾老朝到省城開會,或路過省城赴京、出國,也會從賓館給老陽來個電話,如果能擠出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他也會派了司機來接老陽見上一面,吃一頓飯。但這種見面總是被各種電話或來客打斷,弄得人興味索然。后來就更多地用通話替代見面了。

          

           老朝和思思說了一會兒,便要老陽聽電話。

           老朝說:“剛才打電話到你家,何必說你到思思這兒來了。好好陪思思說說話。這時侯,只有你最合適了!

           老朝說了一些尋找老海的過程,然后對老陽說,希望他明天與思思一起來,其中另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今天梅丫對縣里的人說,有事要找老陽,別人問她什么事,她不說,她說要對老陽親自說,不知是否和老海的事有關(guān)聯(lián)。

           老陽說,我已經(jīng)決定去了。

           老朝有點傷感,嘆了一口氣:“唉,這個老!魈靵戆,我在地委等你們。來了再細說。”

           老朝打來電話之后,老陽便和思思一直呆呆地坐著。坐了很久,一句話也沒有。下半夜何必來電話打聽老海的情況。老陽起身告辭,問明天怎么走。

           思思說,早上七點電視臺來車接我,然后再去接你。

           老陽說,你稍稍睡一下,我回去了,準備一下行裝。

           思思送老陽到門口,以往這種時侯,他們都要擁抱一下。但現(xiàn)在,他們之間一直留著一個空間。

           思思為老陽開門,她突然自言自語地說:“老海把我毀了!

           老陽聽了,一時愣住,不知思思為何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門已拉開半扇,老陽只好又說:“睡一下吧!

          

           4

          

           暗夜中的校園靜得陌生起來。離有出租車的地方還要走很長一段路。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燈在樓房前或樹影中無聲地亮著。路邊草叢中偶爾傳來幾聲秋蟲清冷的鳴叫。裹挾著濃濃秋意的風在林子里和小路上流竄。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他想起那一年,也是這樣一個深秋的夜晚,他和老海在湖邊散步,他們正談著一個當時很時髦的話題。突然不知從哪兒竄出一股風來,撞得湖邊的樹林一片嘩嘩作響。老海突然讀起了小學的一篇課文:“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老陽當然也讀過這篇課文,聽得極親切,笑著說:“還背得小學的課文哪?”老海說:“就這一篇,感覺非常特別,那是我第一次被文字感動了,或者說是被這些文字述說的某些東西感動了。真是奇怪,那種感覺說不出來,但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就那么幾個字,秋天來了,天氣涼了,能讓你感到一陣涼颼颼的風,透過你的衣衫,透過你的肌膚,浸潤到你的心里去,讓你的心中一下漲滿了一種欲說不能的情緒,又甜蜜,又憂傷。你想想,真是奇怪,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那一瞬間的感覺,竟能讓你記得一輩子。還有大雁──其實,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沒有注意過大雁,但當時讀到這個詞,就好象早就熟悉這種東西一樣。它們在那么高的天上往南飛。它們要飛到什么地方去?它們飛來的地方是什么樣?它們在天上飛的時侯,也有那種對秋風涼颼颼的感覺嗎?后來很多年中,一到秋天,我便常常希望能發(fā)現(xiàn)天上的大雁。開始,一年還能見到幾次,后來慢慢見不到了……”

           老海后來又說,這是他一生中讀到的最好的、最動人的一篇散文,可惜不知道作者是誰。要是知道了,他會寫信給他,告訴他自己當年的那種奇妙的感覺。

           老陽記得當時嘲笑了他,說那作者自己可能壓根就沒有這種感受,他只是找了一些最簡單的字,組成最簡單的句子,好讓剛發(fā)蒙的孩子們認字呢。

           老海當時竟認真地反駁起來:你找?guī)讉簡單的字,讓孩子們感動一下看看!

           老陽便說起接受美學,說只是因為少年老海的特殊心理情緒,是少年老海的某種特殊感覺,賦予了這十幾個字的魅力。老陽還說,我當時也讀過這篇課文,啥感覺都沒有,只知道要把課文里的生字寫會。一個生字寫一排,寫兩排,一直寫得自己都不認得。

           老海說,你是怎么成了一個詩人的?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意境,你沒有感覺?

           那時他們都進校不久,盡管已年近而立,但一下子都變得熱情單純,象少年一樣執(zhí)著又象少年一樣友好,這常常讓他們有一種溫暖的感動。

           老陽記得那天他對老海的回擊是說,真不能想象你是剛從槍林彈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回來的。是一個面對血腥,面對廝殺,一眨眼間就可以殺死一個人的軍人。你來做詩人更合適。

          

           5

          

           老陽回到家中,何必還眼睜睜地倚在床上。見他回來,第一句話就問老海。老陽便把他知道的都講給了何必。何必聽著,嚶嚶抽泣起來,說,這個家伙,太犟了,太一意孤行了。又說:“老海不是這個世上的人,我知道,他遲早有這一天。”

           老陽想,這世上的事,有很多偶然,有很多宿命。如果當初是他和思思,何必跟老海呢?許多人事大約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是誰在規(guī)定誰該跟誰呢?他們都是自己的選擇。其實只要有選擇,就會有錯誤。唯一的選擇,便是唯一的錯誤。那一次,在烏嘯邊,他曾和老海抽象地談到這個問題。他說,許多夫妻在法律、道德、習慣的規(guī)定下一起生活,白頭到老,只是一種偶然,一種宿命。世界之大,他幾乎可以和任何人一起生活,就象你走在大街上就可以隨意看見任何人一樣。但作為制度化和道德化了的兩性關(guān)系,卻必須作唯一的選擇。老海說,其實動物也是這樣,只是你不了解,老海說,他跟蹤的一群烏猴中,便有這樣的故事。有一個猴王有五個妻妾,其中兩個心有旁騖。無奈老猴平日看管極嚴,加之對越軌行為的懲治極其殘酷,這兩位早已暗中他戀的妻妾不敢輕易出墻。但你常常可以觀察到,她們一邊討好老猴,給它理毛,抓虱子,一邊會和遠方某棵樹上的相好暗送秋波。那眼神如人一樣,凄婉深情,楚楚動人。偶爾在老猴睡熟時,也會輕巧又迅疾地竄到相好的身邊,極柔情地呆上一小會兒。忘形之下,還會耳鬢廝磨一陣子。這種偷情很危險,一旦被老猴發(fā)現(xiàn),那相好的不是被咬得半死,便是被遠逐他鄉(xiāng),最終死在異地。除非那相好的強大到能擊敗老猴自立為王。

          

           何必不睡了,爬起來給老陽清理行裝。她幾乎將所有的冬季用品都翻了出來:帽子,圍脖,手套,羽絨服,高腰靴,羊皮背心,雙層保暖絨褲,毛襪子,防凍膏……如同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這里面的大部分物件,都是去年冬天,老陽去烏嘯邊時添置的。

           老陽問何必,如果你是思思,你會不會跟著老海一起進山?

           何必說,你這個問題很險惡。對我,對思思都很險惡。

           老陽問,為什么?

           何必說,我不回答。如果這次把老海找到了,我再回答。

           老陽說,你已經(jīng)回答了。

           何必說,沒有。

          

           行裝清理好了,鼓鼓囊囊塞滿了一大旅行袋。這時,天已微明。兩個人都很疲憊,但又無睡意。何必坐到老陽身邊,靠著老陽的胸脯,感傷地說,你要把老海找到,這個世界上象他這樣的人不多了。我們都是行尸走肉,一群現(xiàn)代文明的行尸走肉。一個個自以為活得有滋有味,事業(yè)啊,權(quán)位啊,財富啊……一個個自以為又有才情又有學識又有個性,其實,都是他媽的現(xiàn)代化養(yǎng)雞場里的雞,只不過啄得快一點,慢一點,養(yǎng)得肥一點瘦一點而已。

          

           6

          

           老陽,老海,還有老朝,是八十年代初進大學的。那時和他們年齡相近、第一批擠進恢復高考末班車的人們已經(jīng)都畢業(yè)了。他們?nèi)齻卻各自因為一些特殊的緣故給耽擱了。老陽因為卷到一起地下詩歌刊物的案子中,老朝當時在一個縣里的中學教書,書教得不錯,又和教育局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不好,沒讓他參加高考。老海呢,正在南疆的崇山峻嶺中跟越南人打仗。幾年過去了,他們?nèi)齻人都沒死心,不約而同地給這所大學的校長寫了信,申訴他們當年不能報考的原因,表達了強烈的讀書愿望,希望能給他們最后一次機會,哪怕考不取,也心甘情愿。他們?nèi)齻人后來談到自己寫的信時,發(fā)現(xiàn)他們信中的許多話竟都是一樣的。只是老陽寄出了自己一批發(fā)表過的詩作,還有那本曾被打成反革命地下刊物的詩歌刊物。老朝則列出了近年來自己的一批考取各種名牌大學的學生名單,其中有幾個就在這所學校就讀。老海的材料更過硬──那是一封部隊的推薦信,上面記載著老海英勇卓著的戰(zhàn)斗業(yè)績和幾次立功的證明材料。校長是一個愛材的人,不知他打通了一些什么關(guān)節(jié),同意讓他們報考。結(jié)果他們?nèi)硕家愿叻肢@得錄取。這件事在校園里一時傳為美談,使他們一進校便成為明星人物。那時,校園里已沒有什么胡子大學生了,滿天下清一色的高中應屆畢業(yè)生,十七八歲,二十出頭,還有十五六歲的。一下子來了這么三個深厚老成履歷豐富的大男人,讓大家又好奇又興奮,只是同學間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很快,小同窗們各取了他們名字中的最后一個字,分別稱他們作陽老,朝老,海老。大大咧咧地叫了一陣子之后,系里一位老先生來講先秦文學史,這是真正的一老,七十大幾了,系里所有的先生都尊稱他程老。同學們怕在教室里亂叫那三老惹惱了這一老,于是將陽老、朝老、海老改稱為老陽、老朝、老海。那一年,他們的年齡分別是二十七歲,二十八歲,二十六歲。他們的大名,一些人直到畢業(yè)也沒有搞清楚。老陽后來就用此作了筆名,老海去電視臺后,屏幕上也就用了“本臺記者老!,只是老朝后來還原了本名,后來又被叫過陳校長,陳局長,陳部長,陳書記……如今,只在極少的幾個人之間還叫他老朝。

          

           那些年大學生年年激增,學生宿舍爆滿,象輪船的四等艙,上上下下爬滿了人。學校總務處照顧老陽他們?nèi)齻,將他們安排在學生宿舍樓梯口一個管理員住的半間房里。放三張木架繃床,還有三張書桌,三把椅子,幾乎成了總統(tǒng)套間。這個半間房立刻成了中文系最著名的地方,同學們有事沒事都喜歡往那兒擠。那時的“三老”都是光棍漢,又全都帶薪,其中老海的最高,營級干部,比有些教授拿得還多。老陽則常有些稿費。老朝少些,還要接濟鄉(xiāng)下的父母。但總的來說,這里是最富裕的一座莊園。小學友們?梢缘竭@里蹭一些解饞的東西,應急時,還可以在這里借一點錢。但更主要的是想去聽他們聊天,論爭,講各自的奇聞軼事。幾年下來,大家對“三老”的了解比對自己父母的了解都還要詳盡。許多故事,他們都能去講給別人聽了。當這些故事又轉(zhuǎn)回到“三老”的耳朵里時,他們發(fā)現(xiàn)竟比自己當初所講的豐富了許多,有一些連他們自己也聞所未聞。

           系里有一個叫思思的女生,是本校一位老先生的千金。聰慧能干,活潑開朗,進校不久便當了班里的頭。第一個元旦,她牽頭辦了一個晚會。她率領(lǐng)一幫子男生女生將中文系一間大教室布置得花花綠綠,安排了一大套節(jié)目。那次晚會的許多節(jié)目都是沖著“三老”來的:讓老陽朗誦初戀的情詩,要老朝用他的家鄉(xiāng)話讀毛主席詩詞,讓老海對全體同學用越南語喊繳槍不殺,共軍優(yōu)待俘虜。老陽老朝都照著做了。他們都喜歡思思,她有一種讓你干啥你就想干啥的魅力。只是老海不愿意,扭捏了半天,提出要讓思思先出一個節(jié)目再說。思思想了想,便說講一個故事。思思說,高考后,家里陪她去了一趟北戴河,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海。一到海濱,她都驚呆了,無邊無際,波瀾壯闊,一下激動得直想作詩,便憋足了勁在那兒想詩。想了半天,終于想好了一首詩。說到此,她便賣關(guān)子地打住了。同學們起哄,要她把詩讀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擺開架式,作朗誦狀:“啊──大海呀,啊──好大一個海呀,啊──好大海呀──”朗誦到此,一些聰明人已轟然大笑了──老海的大名叫郝大海。思思依舊一本正經(jīng)地朗誦下去:“好大的海呀,你他媽真大──”朗誦到此,全體同學已笑作一團。這是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是由老陽講出來糟踐某一個詩人的,但原故事中沒有那個“好”字,思思在此只加一字,便點石成金了。這個故事后來也成為了中文系的經(jīng)典。那天郝大海也只得跟著訕笑。雖然被糟踐了,但依然夸獎思思才智超群,可以做老陽的一字師。

           幾個節(jié)目之后,開始做一種拼詞游戲。每個人寫四張紙條,第一張寫“某某”,第二張寫“和某某”,第三張寫在什么地方,第四張寫做什么事情。當時這個游戲還沒在校園里流行,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認認真真地寫上一些非常正經(jīng)的話,如小明──和妹妹──在家里──做作業(yè);
        工人──和農(nóng)民──在祖國大地──干四化;
        孫悟空──和豬八戒──到西天──去取經(jīng)等等等等。思思派人將這些紙條收上來,各自放進一只紙箱,蓋上后象調(diào)雞尾酒一樣上上下下?lián)u晃幾下,然后再從中任意各抽出一張,重新拼出一句話,由思思大聲又嚴肅地念出來。于是,大家聽到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荒誕派的杰作。如“張紅衛(wèi)和豬八戒在床底下干四化!薄袄钚旅窈蛧婪以谀袔锼津序小!薄袄详柡腿~欣欣在美國白宮賣甘蔗!薄谶@種拼接中,任何正經(jīng)詞匯都會在不意間變得離題萬里或惡俗不堪,而寫作者卻可以不負任何責任,編輯者也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后來,思思剛念到“思思和郝大海──”便停住不念了,被刺激得瘋瘋癲癲的同學們立刻起哄喊叫:“下面呢?思思和郝大海怎么啦?”“念呀!快往下念哪──”思思正要將那幾張紙條揣到口袋里,被眼疾手快的監(jiān)票員一把搶了過去,跑到一邊大聲讀了出來:“思思和郝大海在月球上打糍粑──”在本地方言中,“打糍粑”與“打赤膊”同音。本地的同學立刻聽懂了,笑得是前仰后合,然后又鬼鬼祟祟地告訴那些未解其義的外地同學。這一下,整個教室更是鬧作一團,幾個壞孩子齊聲高喊:“打糍粑!打糍粑!我們要吃打糍粑──”老陽和老朝幾乎同時都注意到,一向大大咧咧的思思突然間惶亂起來,兩朵淡淡的紅云飛上雙頰。他們后來都說,從那一刻起,他們感覺有一個故事要發(fā)生了。當然,他們都曾隱隱地希望這故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思思畢竟是一個太讓人喜歡的女孩子,特別對于他們這些歷經(jīng)滄桑的男人來說,她能讓你重新變成少年,重新燃起那種蓬蓬勃勃的火焰。

           后來,當思思和老海有什么單獨行動的時侯,人們就會說:“打糍粑去了!薄按螋亵巍边@個詞很快變成了“談戀愛”、“軋馬路”、“拍拖”的代詞,在校園里流行了幾年。

           多年以后,當老陽與何必已經(jīng)能夠用“打糍粑”之類的語言互相戲謔的時侯,他對何必講到了那一次元旦晚會,他說,那個組詞游戲,真是意味無窮,它會讓所有的語言在一個規(guī)則中突然轉(zhuǎn)一個大彎,讓意義變得面目全非。何必竟然不知道有這個游戲,聽老陽作了詳細的講解之后,突然說,你看,幾十年來,我們的報紙、電臺、電視臺是不是也在做這個游戲?我們──要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統(tǒng)一在──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旗幟下,廣大工人──和農(nóng)民──堅決要求──清除──精神──污染……說著說著何必笑起來,你看,每一個詞兒都絕對正確。

          

           也許是老海帶了一個頭,也許是為了彌補失去的青春,老陽和老朝后來找的太太,一個比一個年輕。老海比思思大八歲,老陽比何必大九歲,老朝比他太太大十一歲。而且個個都嬌美熱情,聰慧過人。有一次,他們?nèi)揖蹠,那是上十年前的事了,老朝新官上任又兼新婚燕爾,一對新人雙雙到省城發(fā)喜糖。三個年過半個花甲的男人各自帶了一位二十出頭水靈靈嫩生生的現(xiàn)代女郎,在一家酒樓坐定后,三個男人相互一看,忍不住心知肚明地竊笑起來。三個妻子不懂他們笑什么,老陽點破說,我們這個樣子,象不象一個拐騙少女的小團伙?于是大家都笑了,老陽為此挨了三位太太十幾記香拳。何必捶完后說,你別得意太早,不出十年,你就要為如何甩掉我們這些黃臉婆犯愁了。老陽說,十年,我們連想壞心思的力氣都沒有了。老朝說,我現(xiàn)在和她一起上街心里都有點發(fā)虛,只要碰見熟人,就主動介紹,這是我太太,結(jié)發(fā)夫妻。要不然,第二天保準滿城傳頌一條花邊新聞──某某局長泡了一個小蜜!思思嘴快:多便宜的事,咱們身兼二職,在家做老婆,出外當小蜜。現(xiàn)在多少人在為沒有一個小蜜自卑呢。何必說,不過──不是我恭維你們,現(xiàn)在象個樣的男人太少了,一個個都閹過的小公雞似的,說能力沒能力,說品性沒品性。以往那種金戈鐵馬,易水秋風的豪情壯志都到哪兒去了。一番話說得三個男人又舒坦又不安。弄不清她是正話反說呢還是反話正說。

           那一天大家都很快活,很酣暢,一個個胡說八道全無遮攔,讓這三個男人的友誼擴展成了六個人,弄得老朝的小夫人幾次提議讓老朝設(shè)法調(diào)到省城里來。

          

           那時的何必剛剛出道,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酋激揚文字指點江山。文采與風采并茂。

           何必是學新聞的,分在一家大報作記者。幾年下來,在省內(nèi)外已小有名氣,是這個城市各類媒體十大“名記”中最年輕的一個。而且風風火火啥都不耽擱。生了孩子,分了房子,晉了職稱,不小心還入了黨。那時,老陽常常憂郁地看著她,心里想,這樣下去,下兩屆的女市長就該是她了。八九年之后,她突然嘎然而止,對一切都不再有興趣。她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說一個詞:無聊。干的這種事真無聊。這些人真無聊。這日子很無聊。報紙上,她的重頭文章越來越少。偶爾出現(xiàn)一篇,那文字也干干巴巴,疲疲踏踏的,象將醒未醒時懵懵懂懂寫下的。有一次她對老陽說,她在報社資料室查一個陳年事件,翻閱一批五十年代報紙的合訂本。(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讀著讀著,雞皮疙瘩起來了,一股寒氣浸透肺腑。多么可怕的一些文章!有的還是一些很著名的人物寫的。當然也有當時的名記名編,這些人有的已是當今的大師泰斗。他們可能忘了,他們曾寫出過那樣的一些文章。她說,如果幾十年后,也有一個年輕人不經(jīng)意間翻到了她今天的文章,也象她今天一樣起了滿身雞皮疙瘩,那她真不如現(xiàn)在就死去;蛘呷プ鲎鰭叽蠼智謇硐滤乐惖氖隆

           那天她對老陽說,她有一個設(shè)想,辟一個版面,叫“舊報重刊”,將那些不堪入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文章,不改一字也不著一字地再登出來。這樣,我們可以少寫多少讓后人起雞皮疙瘩的爛污文章。于國于民于己,該是一件多么功德無量的事!老陽故意說,你明天就去對總編說說,讓他把這一版承包給你。沒想到,何必第二天果然就去說了。回到家來,她復述總編聽她說完后的神態(tài),都快笑岔了氣。她說,總編從老花鏡上方透出的兩道眼光,象被魔法定住似的,半天才有了一點活氣。輕輕問她,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新精神?何必笑完,又有些愴然,說,何必呢,拿一個可憐人開玩笑。

           老陽說她的名字起壞了,找個風水先生,改個名,免得自己折騰自己,日子還長著呢。

           后來她給調(diào)到生活副刊當編輯。這樣好多了,她說,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吃吃喝喝,多少還有一點人氣。

          

           說話間,七八年就過去了。何必不再提舊報重刊之類的事了。倒是海南的一家刊物,每期都貢獻出十幾個頁碼,將以前的書信、日記、檢討、會議記錄大批判稿重刊一下。讓人們酒足飯飽心安理得之時,突然看到一些窘迫與不堪。后來,又有幾個大勇大智大悟大徹之人將自己從前的那些屈辱卑微怯懦逢迎自輕自賤自宮自戢的文字重新刊載出來,撕開自己的傷口以警示世人。每每讀到這些,老陽就特興奮,示與何必,你看你看,你當初堅持一下,歷史又要早進步了好幾年。

           何必沒有進步,她一直淡淡地編她那一版衣食住行,給小老百姓茶余飯后消遣一下:長衣改短,一雞三吃,小房如何變大,今夏出游您去何方……有思想有知識的人都不去讀它,連總編也不怎么看的。

           人們很快把她忘了。

          

           7

          

           天亮不久,電視臺的車來了。是一輛很漂亮的中型面包車。藍黑色,流線型。何必送老陽上車,見思思已經(jīng)坐在里面,便伸過手去,在她膝蓋上放了一會兒。她說:思思,我跟老陽說了,去把老海找回來。說著就要哭了,便快快地調(diào)頭回去。

           車前排是電視臺的一位副臺長,老陽見過的,但忘了姓名,后來知道姓黃。黃臺長扭身過來和老陽握手,說,耽誤您時間了,辦完事,我們馬上送你回來。車后排是專題部的主任,也很面熟,介紹后老陽想起來了。那一年他去老海那兒,他正在跟老海當副手,也姓黃,北廣畢業(yè)的。黃主任旁邊是臺里的一位保衛(wèi)干事。車后廂堆滿了各種食品、飲料、睡袋、帳篷,還有一整套攝像設(shè)備。

           黃主任說,沒什么事了吧?那我們就走吧──趕在高峰之前,出城再找地方吃早點。

           車開了很久,一直沒誰說話。老陽和思思并排坐在司機座的后面。他希望思思能靠在他的肩頭睡一會兒。他和思思有過很親熱的時侯,但現(xiàn)在,思思卻直直地坐著,直直地看著前方。有幾次,他碰到了思思冰涼的手,很想握住它,給她暖一暖,但終于沒有。

          

           在城外一家餐館吃完早飯,車子拐上了高速公路。老陽第一次跟老海去烏嘯邊時,還沒有這條路。那時去烏嘯邊要用上兩天的時間。第一天趕到地委所在地烏河。第二天也才能趕到烏嘯邊的邊緣寧縣烏嶺鎮(zhèn)。到大風坳那座小木屋還得大半天,那二十多里山路得步行。

           就在這樣一條坑坑凹凹曲曲彎彎的山路上,老海來來回回跑了多少次?恐怕只有老海自己知道。

           這條路,最終成了老海的不歸路。

          

           老陽曾自以為對老海非常了解,現(xiàn)在卻感到這個人陌生起來,撲朔迷離似近似遠。

           老陽覺得,三人之間,如果他與老朝是和諧的話,那么與老海則是親近,甚至還有一種少年般的親昵。這在成年男人中很少見。不論在學校里,還是那以后,老陽對老海都有一種特殊的依戀與牽掛。老海模樣很英武,皮膚黑而細膩,象一匹良種馬,筋骨也象一匹良種馬,堅韌又有彈力。但仔細看去,他那眉眼深處有一種女性般的柔美與善良。他曾想過,如果自己是一個女人,或老海是一個女人,那他會為老海發(fā)瘋的。在學校時,就有好些女生為老海發(fā)瘋過,有的女生僅僅看了老海打一場籃球,便在心里與他私定了終身──非老海不嫁。于是,常有本系的,外系的女孩找到他們的半間房來。那時的女孩還沒有象后幾年那么開放,站在樓下一喊,便把心上人約了出去,或徑自闖進宿舍,對其他人說一聲,幫個忙,讓我們單獨呆一會兒……那時的女生總是羞羞答答含含蓄蓄,顧左右而言他。有些人就陰差陽錯成為了他們?nèi)齻人共同的朋友。何必當初就是這么來的。老陽常說,自己是被捎帶上的,捋草打兔子。何必辯解道,她其實是陪她們系另一個女孩子來的,自己只是個伴娘。再說,兔子也是個好東西呀。

           女孩子們對老海的輪番進攻進行了一段時間,無奈思思太強大,那些覬覦者終于一個個撤了下去。只是弄得老海很痛苦,總覺得是自己做了什么對不起人的事。后來思思曾當著老陽老朝的面說他,你以為你這樣就善良呀?你以為你這樣就高尚啊?你這樣含含糊糊,不吭不聲的,到后來不知要害多少人。除非你當上個皇帝,寵幸天下有情人!

           從老海身上確實見不到什么軍人的氣概,老陽覺得他更象一個哈姆雷特,總有一種隱藏得很深的憂郁。他把這一點歸結(jié)于他的血統(tǒng)。老海的父母親都是讀書人,祖輩大多也是讀書人,而且做的都是一些很溫和的學問,農(nóng)林醫(yī)工文史哲……他父母都學醫(yī),專業(yè)也很溫和,一個細胞學,一個藥物學。盡職,敬業(yè),勤勤懇懇,在單位都是一把好手,但也算不上什么權(quán)威。老海家族的很多人都在海外,弟弟妹妹一讀完大學便出去了,很快就拿了綠卡。父母親退休后,常到他弟弟妹妹那兒住一段日子,后來也留在那兒了。老陽曾問過他,你這種家庭,當時怎么讓你當了兵的?那時多少工農(nóng)子弟都當不上兵。老海說他也沒想過會去當兵。讀中學時,沒事可做,就打籃球。下鄉(xiāng)了,剛好附近鎮(zhèn)上有個籃球場,只有半邊籃,他也常去打。后來公社組織籃球隊,把他抽去了,管飯吃,隊里工分照記,每天還補助五毛錢──那時的五毛錢可以買十個雞蛋或五斤大米或兩包中檔煙。于是當了半年鄉(xiāng)村職業(yè)球員。有一次和當?shù)伛v軍打友誼賽,剛好軍分區(qū)的一位首長來了?赐瓯荣,那位首長叫人量了量老海的身高,讓他投了幾個球,又圍著球場跑了幾圈。完事后,首長對他說,回去清理一下東西,跟我走。就這么當了兵。在軍分區(qū)打了幾年球,后來球隊解散了,他調(diào)到一個野戰(zhàn)軍,當了個排級干部。后來那場中越戰(zhàn)爭打響了,他跟部隊上了前線。打了一些仗。戰(zhàn)爭慢慢平息了,他要求復員,想去讀書。首長說,去讀軍校吧,你在部隊很有前途呢。他說他想讀文科。軟磨硬磨,他人緣又好,首長被他磨動了,說,讀完大學,還回部隊來,現(xiàn)代化的部隊也需要現(xiàn)代化的秀才。所以,老海上大學的時侯,還是一個軍人,正營級。但同學們從未見他穿過軍裝。

           進校兩三年后,思思和老海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深,那時學校還不允許學生談戀愛,思思本身又是學生干部,于是大面上都裝得沒事一樣。只有老陽和老朝知道底細。但凡有人探問,他們都抵擋過去。思思將老海偷偷帶回家去,給老父老母過目。老兩口喜歡得什么似的,也顧不得學校的紀律,與女兒一起偷偷摸摸。老海也極幸福,常將岳父母大人款待他的吃食打了包帶回半間房,與兩個老光棍共享初戀甜蜜。

          

           老陽記得,只有一次,思思差點與老海翻臉。

           思思當上了學生會的宣傳部長之后,組織了一次關(guān)于理想情操的系列講座。第一講就安排了老海,主題是革命戰(zhàn)爭與英雄主義,讓老海談談他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的經(jīng)歷與感受。沒想到海報都貼出去了,老海卻堅決不講。思思又急又氣,拉來老陽老朝幫她做工作。思思問他,你干嘛要這樣?老海說,你事先沒有征得我的同意。思思傷心地哭了起來:我忙糊涂了,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咱倆還講這些嗎?老海說,我不講我不愿講的話。思思問,為什么?老海只是不作聲。老陽和老朝也勸他,隨便講講,又不打分又不上電視。老海依然不作聲。

           思思漲紅著臉說,郝大海,你今天不對我把話說清楚,我發(fā)誓,這一輩子我不再和你說第二句話了。

           憋了半天,老海終于說了一句:“我厭惡那一場戰(zhàn)爭!

           話一出口,思思驚呆了,老陽老朝也愣了。他們不明白,一個從戰(zhàn)爭中走出來的軍功榮立者,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那時,全國正沉浸在戰(zhàn)爭的興奮與勝利的豪邁中。有多少歌曲,多少小說,多少電影電視劇在敘說在頌揚那一場戰(zhàn)爭,那場戰(zhàn)爭簡直是一曲新時期英雄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宏大序幕。

           四個人久久沒說話。倒是老陽似乎能理解一些。因為對這場戰(zhàn)爭,他也曾隱隱有過某種想法,只是不敢,也不愿細想罷了。那么多人受傷,終生殘廢;
        那么多人死亡,灰森森的墓碑一片片站在南疆蒼涼的山坡上。你還能對這場戰(zhàn)爭說什么呢?

          

           那天晚上,老海約思思出去。他們沿校園后面的湖濱小路走了很遠。他們一直沉默著,最后他們在一塊伸向湖中的礁石上坐下,老海對思思說起那一場戰(zhàn)爭。

           老海說,其實我一直沒有弄清楚這場戰(zhàn)爭的意義。戰(zhàn)爭開始的時侯,我只有恐怖,后來是興奮,神經(jīng)質(zhì)的,自己無法控制的興奮,象吃了什么藥,槍聲,炮聲,地雷手榴彈的爆炸聲,夜空中各種槍彈炮彈劃出的光,房屋樹木帳篷燃起的火……還有公路上山溝里熙熙攘攘的軍車、坦克、擔架、民工,象一場驚心動魄的游戲。再后來,越來越殘酷了,死傷的人越來越多。坡上躺著的,河里漂著的,樹上掛著的……我忽然恍惚了:我們在干什么?為什么要這樣?一定要這么多人死去嗎?拉鋸戰(zhàn)中,兩方的尸體混在一起,你常常分別不出誰是誰。都是黃皮膚,都是黑頭發(fā),連軍裝的顏色都差不多。而且,都是共產(chǎn)黨,無產(chǎn)階級的黨,勞動人民的黨!這些躺著的,流著一樣鮮紅的血的小伙子,都是勞動人民的子弟。要不是戰(zhàn)爭,他們會在同一座山上砍柴,在同一條河的兩岸耕地。他們甚至說一樣的語言。他們之間有的人還是親戚,一年之前還在對方家喝過酒,F(xiàn)在卻瘋了一樣地你把我殺死,我把你殺死……那一天,我突然想到這些的時侯,我覺得我要垮了。我為我親自殺死的那些人悔痛得五臟六腑都疼起來。我清清楚楚記起來在我的槍口前一個個倒下去的那些人的樣子,怎么也驅(qū)趕不走。有一個是在離我不到十米遠的地方被我打死的。那是一個春天,在我方占領(lǐng)的一個高地前沿,我?guī)Я耸畮讉戰(zhàn)士隱蔽在山坡下的一片荊棘叢中執(zhí)行警戒任務。當時那一片土地還沒有被戰(zhàn)火洗劫過,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靜靜地開著,還有一些蝴蝶在飛。我前面不遠有一條小路,蜿蜿曲曲從對面的一個山口伸延到我身后的一個山口,我想這大約是當?shù)乩习傩詹瘸鰜淼。中越兩國許多地方都沒有明顯的邊界。突然,一個全副武裝的越南士兵從山谷的一片樹林中拐上了這條小路,他不知為什么一點警覺都沒有地走過來。他的槍斜背在身上,手里卻拿著一根柳條,悠悠地甩著,象平日從田里收工回家那樣。我估計他是認錯了路,以為是在他的防區(qū)之內(nèi)。就在他甩著柳條走到差不多與我平行的地方,我的手本能地摳動了扳機。那些日子,很多動作是不需要腦子的。眼睛一看到,耳朵一聽到,身體就同時作出反應。老海說,他槍響的同時,那個人從大腿到腰部就變了顏色,然后一排排子彈帶著血柱從他身子那邊飛出去,打得路邊的樹林嘩嘩作響。那個人愣了一下,微微側(cè)轉(zhuǎn)身朝子彈射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象一尊巖石一樣重重地撲面砸了下去。

           那一小片河谷平原很快靜了下來。除了小路上躺著一個越南青年,象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老海說,最后讓他對那場戰(zhàn)爭改變了看法的是一頭水牛。

           那時,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已臨近尾聲,只是他們都不知道而已。(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初夏,他的部隊已進入越南領(lǐng)土縱深一百多公里。被戰(zhàn)爭與鮮血刺激得兩眼發(fā)紅的士兵們,高喊著“操──操──操──打到河內(nèi)去”奮勇挺進。

           那一天,老海帶領(lǐng)一個加強連進入一座村莊。如果不是戰(zhàn)爭,那么這兒就和中國南方的任何一座村莊一模一樣:一塊塊高低錯落形狀各異的水田;
        半人高的禾苗長得很茂密,翠綠翠綠的;
        一片濃密的樹蔭中,散落著十幾幢陳舊又祥和的農(nóng)舍。低矮的土院,竹編泥糊的墻,厚厚的茅屋頂。這樣的房子,總象是從泥土里面長出來的。幾只雞在村頭散步,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慵懶的午鳴。樹前的土坡下,有三兩個圓錐形的水坑。越南很多村莊都有這樣的水坑,大的如半個足球場,小的如間房,那是停息不久的另一場戰(zhàn)爭中,由美國的重磅炸彈炸出的。后來積了水,成了水牛消暑的好去處。有的里面都長了魚。

           在槍炮聲中已經(jīng)很坦然了的士兵們,卻很怕這種詭秘莫測不知深淺的寧靜。果然,離村子還有二百多米,敵人開火了。從敵軍火力看,估計只是個小部隊,或者是當?shù)氐拿癖。那時侯,中國軍隊已有了一種征服者的豪氣與霸氣,不太把越南人放在眼里了。于是,陣地很快布好。迫擊炮,火焰噴射器,機槍,沖鋒槍一齊熱鬧起來。一瞬間,一個寧靜的綠色村莊,變成了黑黑紅紅的火海。十幾分鐘之后,對方的槍聲漸漸停止,只有竹子在火焰中不時發(fā)出的爆裂聲。于是,部隊開進村子,在幾段土院墻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七八具尸體,其中大多數(shù)是女的,都是當?shù)鼐用瘛I厦姘l(fā)了槍給他們,然后稱他們?yōu)闆_鋒隊。再往前走,一個老人呆呆坐在一間正在燃燒的房屋前,那可能是他的家。他似乎沒有感覺到中國軍隊已走到身邊,只是看著房子。屋頂上最后一小片茅草由黑變紅,又由紅變黑,然后一束一束呼嘯著飛向空中。老人很老了,很瘦,肋骨一根一根整整齊齊從鎖骨排到腰間。一個戰(zhàn)士端著槍走過去,老海制止了他,示意繼續(xù)前進。

           剛走出村子,突然又響了一聲尖厲的槍聲。老海看見百米開外有一處七八棵小樹連成的小樹叢,樹叢里有一座半米多高的黑色掩體。老海用越語喊話,要對方投降。掩體里慢慢伸出一根槍管,又放了一槍。從槍管的角度看,似乎沒有瞄準什么就朝天放了。老海又喊了一次,對方又放了一槍。老海握住沖鋒槍,一邊掃射一邊就沖了上去。跑到跟前一看,那黑色掩體竟是一頭壯碩的大水牛,它靜靜地側(cè)臥著,背對著他們。腹窩里,蜷縮著三個越南孩子。兩個女孩,約三四歲,一個男孩,約七八歲,一只老掉牙的中國步槍,就握在那個男孩的手里。老海剛才的那幾梭子子彈,全都打在了那頭大水牛的背上,濃濃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涌,但它竟然一動也沒有動。它還活著,見老海他們圍了過來,微微動了一下脖子。那只美麗善良的大眼睛里泛著一層淚光,靜靜地看著天空。

           血依然汩汩地涌著,很快將它那龐大的身軀浸泡起來……

           老海說,他從此再不能忘記那只眼睛。那溫暖善良又充滿疑惑的眼光,讓他看見了人類的罪惡,看見了自己的罪惡。所有關(guān)于戰(zhàn)爭輝煌人類偉大的說教,被這一只眼睛的光芒摧毀了。

          

           老海與思思畢業(yè)不久就結(jié)了婚。那時思思已考取了碩士研究生,她換了一個專業(yè)──西方美學史。她想留校,后來也留成了。從她祖父算起,她一家三代都生活在這個校園里了。老海分到了電視臺,終于脫去了他多年一直未穿的軍裝。老陽去了一家刊物。老朝出人意料地回了原學校,大家問他為什么不就此在城里謀一個差事,憑他的能力,憑他的才學,完全可以干一番事業(yè)出來。再說,他和那兒教育局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何必再回去受氣呢?老朝說,我本是一介村夫,父母還在鄉(xiāng)下,哪里來哪里去,心里踏實。談到那幾位領(lǐng)導,他笑了笑說,我教書吃飯,他們還能把我再怎么樣呢?

           畢業(yè)的時侯,班上每人都備了一本同窗畢業(yè)贈言的小本本,互相在上面寫下一些豪情萬丈或溫婉纏綿的話語。班上一位最拙訥的女生── 一位不注意就會被人忘了的女生,在離校的最后一天,也給“三老”留了言。每人只有兩個字。給老陽的是:“才情”。給老朝的是:“學識”。給老海的是:“性靈”。這個留言讓他們?nèi)淮蟪砸惑@,忙將她找來,問她這幾個字的意思與由來。開始她什么也不肯說,滿臉通紅掙扎著要逃走!叭稀辈灰,一定要她說幾句。她拗不過,只好說,亂寫的,本無由來,與生俱來!叭稀庇肿穯栠@三者哪一種最好。她說,無所謂壞,無所謂好,只有境界高低。你說是天好,還是地好?云好,還是草好?說完,在每人那兩個字的背面劃拉了幾下,扔下筆就跑掉了。他們各自拿起一看:老陽的“才情”背后寫著“風流”,老朝的“學識”背后寫著“入仕”,老海的“性靈”背后寫著“與天合”。

           三人看完都愣在那里。老陽緩過神來,喊了一聲“高人”便起身去追,但那女生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幾個字幾乎成了他們?nèi)齻人各自的人生讖言。

           從此,他們再沒有見過她。后來有同學說,某刊某刊上那些極厲害的文章就是她寫的,只是用了一個筆名。

          

           8

          

           車到地委,還不到十二點。當年長途顛簸勞頓,到達驛站之后的那種欣喜與溫暖竟然沒有了,如同平日從城市的這一頭到城市的那一頭。舒適與快捷剝奪了人們的許多感受。讀舊小說時,老陽就特別喜歡那些野店鄉(xiāng)棧:夜色已深,一聲住店吆喝,老板娘掌燈開門迎客,內(nèi)室隨即款款走出一位芳齡女兒,端水倒茶,燙酒切肉……一路風塵的旅人頓時如入溫柔鄉(xiāng)中。接下來便有許多故事發(fā)生,戀情,打斗,巧遇,劫財……驚心動魄或風情萬種。

          

           老朝已在地委一座清幽的賓館備好了酒菜。途中他和電視臺那位副臺長通了幾次話,準確地估算出了他們抵達的時間。從前那種翹首期盼望斷黃塵路,最后遠客終于不期而至的感覺也沒有了。

           老朝與一大群人在賓館門前迎侯,和大家一一握手。沒有多言語,便帶大家上了后院一座小樓,揮退所有部屬,只留下一位很清秀的年輕人。

           落座后,老朝說,我們窮困山區(qū),薄酒小菜,為大家途中打個尖。

           沒有大魚大肉,但都是一些平日城里吃不到的山野佳肴,很別致。但老陽沒有胃口。思思也沒怎么動筷子,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種乳白色的山筍湯。

           老朝敬了大家一杯酒后,對電視臺一行人說:“老海是我們幾個的同窗好友,大學時期,同居一室,朝夕相處。不說是生死之交吧,也可說是肝膽相照。老海是個好人。是一個──用大家都背得的一篇文章中的話說,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象他這樣的人,這個世界上不多了……”說到這里,老朝的聲音有點哽咽。他克制了一下,又說:“老海是為我們?yōu)鹾拥貐^(qū)作了大貢獻的。特別是對寧縣,對烏嘯邊……”

           電視臺那位副臺長馬上說:“對我們臺里貢獻也很大。他是我們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拿了國際獎的!

           老朝說:“對老海的失蹤,我很難過,也很不安。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找到他。這一點,我已經(jīng)發(fā)了話,要人出人,要錢出錢,需要什么條件,只要我們能辦到,全力去辦!昨天,我已經(jīng)和空軍聯(lián)系過了,請他們支援一架直升飛機。今天上午,已派人去大風坳搶修一個臨時停機坪。大家用完飯后,稍事休息,然后我們就去烏嶺鎮(zhèn)!

           氣氛有些沉重。大家都無心貪杯戀盞,匆匆吃了一點飯菜便擱了筷子。

           臺長說,不歇息了吧,到車上還可以打個盹。

           于是大家上車。

           地委十多個人三臺車已在院子里等侯,老朝讓老陽、思思上自己的車。老陽和思思在后排坐定后,老朝也擠到后排來,說這樣說話方便。好在他那輛車特別寬大。既親近,又不嫌擠。這樣,一溜大小四輛車便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車開出一段時間,思思問老朝,老海失蹤前有什么異常情況沒有?

           老朝說,沒有聽說有什么異常情況。老海在我們這兒是特殊人物,一般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關(guān)系。加上他又是省里派來的,是我們地區(qū)的功臣,上上下下都很關(guān)照他。

           思思又問老朝最近見過老海沒有。

           老朝想了想說,年把沒見了。有時也向那邊來的人問起他。最后一次見他是去年冬天,和老陽一起去的,是吧老陽?

           老朝說,思思,你現(xiàn)在一定在怨我。

           思思說,沒有。

           老朝說,當初不把老海叫到這里來,就沒有這些事了。而且,他和你也不會成今天這個樣子……世事難料,人事難料。我真是很后悔

           思思說,你成全了他。如果這次能找到他,你可以讓他自己說。

           老朝說,很懷念在珞山的日子。很懷念半間房的日子。那是真正的讀書人的日子,F(xiàn)在呢,你們看見的,黨棍一個。

           老陽很是驚異老朝這么說──他的司機就在前面。老陽聽過幾次老朝在公開場合的講話,嚴絲合縫滴水不漏隨口即出卻無一字無出處。他當時還想,講這樣的話也要真功夫呢。

          

           在學校的最后一段時間,三個人除了談學問,談女孩,談的最多的當然是今后的去向。老陽說想當個自由職業(yè)者,看書,寫作,冶游,交友?上Ч饪扛遒M養(yǎng)不活自己,再說那時已經(jīng)有了何必,總不能讓一個女人養(yǎng)一個混混吧。于是說先當個編輯。那時各類文藝刊物、文學副刊正處于蓬勃發(fā)展時期,老陽又有許多作品,一畢業(yè)便到省里一家大型文學雙月刊做了詩歌散文編輯。不坐班,也算是如愿。老朝曾動過考研的念頭,去研修明清文學史。但他最終決定回原學校。下一個世紀是教育的世紀,老朝說,我沒有老陽的才氣,也不如老海的家境,踏踏實實從底層做起吧,說不定能培養(yǎng)出幾個別、車、杜或者是海明威來。老陽說,說不定大山溝里又出了一個蔡元培陶行知什么的。只是老海一直沒想好去處。老陽說,就去老岳丈家做關(guān)門弟子,師生翁婿,面授機宜,白日有岳母端湯,夜里有紅袖添香,真乃天下頭等美事了。老海認真地說,思思的父親是搞訓詁的,我哪里做得了那種學問?就在這個時侯,電視臺到學校挑人,把新聞、中文兩系的學生材料一看,第一個就挑中了老海,而且說轉(zhuǎn)業(yè)的事全由他們包下。于是老海便去了電視臺,分在新聞部要聞組。這個組是世面見得最大的,各類重大會議,各種政要名人,都要從他們的攝像機里過。不出一兩年,省市各大首腦都能混個半熟,說話辦事,有時比一個臺長還管用。

           老海有一個營職的級別在那兒,去了不久便當了要聞組的組長。那個位置空了有一兩年了。老海干事認真,沒太在意什么組不組長,正科副科,一到臺里,就從攝、錄、編、播各個行當?shù)模粒拢脤W起。老海身高力強,扛起十來斤重的攝像機如同玩具一樣,穩(wěn)穩(wěn)當當。同事們說他天生就是干這一行的。組里幾個人第一次帶他到樓外草坪上練習調(diào)光取景使機器,他扛起當時那種最新式的貝康一體化攝像機時,一下想到了也如這樣扛著的反坦克火箭。

           畢業(yè)后很長的一段時間,老陽只是從電視上看到老海的名字,并從鏡頭的運動中想象老海在進,在退,在隨鏡頭的搖移慢慢偏轉(zhuǎn)身子,或者從他拍的新聞中知道他在哪個水庫,哪個機場,哪個賓館。有時侯,看著鏡頭里那些國家或省市首腦緩緩的步履,知道老海正站在他們前面數(shù)米處,緩緩地后退,然后停住,再緩緩轉(zhuǎn)身,又緩緩地隨他們而去。

           有一次,老陽參加一個文學界的頒獎會,因有省市領(lǐng)導出席,老海也扛了機器來了。他問老海,感覺怎么樣?老海說,你來干幾天就知道了。誰都會干。

           老?陲L很緊,從不說他的工作。那些熱心時政的人常想從他那里套點情報:聽說×××來啦?前天的會有什么背景?怎么這次×××沒露面?老?偸切πφf,誰操那些個心哪?干完活就走人。

          

           這誰都能干的活,老海卻越來越干不好了,最后終于捅了個大漏子。

           在那一場風波之后,北京的一位大員來省里,第二天,省市領(lǐng)導陪這位大員去視察一個風景區(qū),在湖邊碰到幾個游客,便與他們握手說話。大員說,這個湖很大,很漂亮。一位游客說,是很大,很漂亮,只是近年來污染很嚴重呢。大員轉(zhuǎn)身對陪同的幾位領(lǐng)導說了一番治理湖水污染,保障人民身體健康的話便又繼續(xù)前行了。

           老海拍完片子,有關(guān)人員將這次視察的通稿給了他。老海看過通稿,大體與整個過程和那個大員的談話內(nèi)容差不多;嘏_后,自己又根據(jù)鏡頭將文字編寫了一下,然后送審,準備當晚播出。離播出還有一個小時,上面忽然來人,由臺長陪同,送來了另一篇文字稿。老海一看,里面有些話,那位大員今天壓根一句都沒有提到過。老海便說,今天在場那么多人,誰也沒聽他說過這些話,(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怎么到新聞中就突然有了呢?來人說,這些話很重要。老海說很重要就直接到直播室來說嘛。來人不耐煩了:這不是我和你討論的問題。臺長忙說,交給我,請領(lǐng)導放心。

           來人走后,臺長對老海說,你怎么象對我們的新聞事業(yè)不懂?

           老海說,誰也沒有說過新聞可以編瞎話。

           臺長說,怎么是瞎話呢?讓你加上的那些話,你能說是瞎話嗎?干我們這一行,嘴巴可得把個關(guān)。

           老海說,我是說我自己編瞎話,把人家沒說的話編進去。

           臺長說,他現(xiàn)在不是拿來了嗎?

           老海問,那是他說的嗎?

           臺長說,算了算了,毛選四卷還有人幫忙寫呢,何必這么認真,人家明天拍屁股就走了。

          

           老海拿了稿子,左看右看,怎么也編不囫圇。今天的片子明明是在湖邊說湖水,說保障人民身體健康,如何加進和平演變,千百萬人頭落地這一類話題?再說補來的稿子又太長,鏡頭也不夠用,總不能在電視上來個定格吧。但他內(nèi)心深處真正抵觸的,是這些人太霸道太糟蹋新聞了,我們成什么了……時間過去了大半個小時,他一個字也沒動。最后腦子一熱,將原來那盤帶子和后來送來的稿子一起退給了總編室?偩幨乙褤Q了人值班,一看是上面發(fā)來的通稿,加上時間也來不及了,沒再審看就急急忙忙發(fā)了出去。

           于是,那個大員在當天晚上幾家電視臺同一個畫面的報導中說出了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一些話,一個在說湖水很漂亮,一個在說人頭落地……

           那位大員怒不可遏,當即拿起電話將省市有關(guān)領(lǐng)導訓斥了一通,責令限期追查這個事件的背景,在這種時侯,發(fā)生這種事,決不是偶然的、孤立的。省市領(lǐng)導當然更是惱火至極,立刻將廳長、臺長、總編室主任一干人叫了去加倍地訓斥了一通,責令限期追查這個事件的背景,只是期限更短了一些。

           好在這事件極簡單,又有素材帶上的同期錄音為證,不到一天,事件的經(jīng)過及臺里的檢討就呈送上去了。幾天以后,一份措辭嚴厲又語焉不詳?shù)膬?nèi)部通報發(fā)了下來,一干人分別得到了批評、警告以及記過的處分。

           幸虧老海歷史很干凈,與動亂暴亂無絲毫瓜葛,還有幾枚軍功章別在胸前。臺里先是讓他停職檢查,看他的態(tài)度再作最后處理。

           老海的職是停了,但一直未作檢查,只是將事情的詳細經(jīng)過寫了一份材料送了上去。上面發(fā)下話來說,事情的經(jīng)過就不要多說了,關(guān)鍵是態(tài)度。老海說,我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誠實的。

           這個轟動一時的重大事件很快傳開,連外省的許多業(yè)內(nèi)同行都知道了。他們又以自己的口舌將它傳播得更廣──用何必的話說:這叫做“第二媒體”。

           許多人為老海捏一把汗。許多人在為他叫好。何必更是興奮不已。她當即就打電話給老海,劈頭蓋臉地喊:老海,英雄!你將載入共和國的新聞史!當晚,何必與老陽又趕到老海家表示聲援與慰問。思思卻不無擔憂。她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誰知會怎么樣呢?她們學校有幾個年輕教師就被開除了公職。

           何必說,沒什么了不起,不是57年了,也不是66年了,大不了賣餃子去,我給你搟皮!

           思思笑了,說,開夫妻店哪?那我干嘛?

           何必說,你收錢。老板娘嘛!

           老陽也湊熱鬧:我給你們吆喝──

           大家一笑,一樁嚴重的“新聞違紀事件”便被解構(gòu)了。

          

           老海的問題拖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處理起來很棘手。領(lǐng)導的錯誤好說,因為下屬出了錯,領(lǐng)導當然就有錯?上聦倬烤瑰e在哪里,白紙黑字要寫出來的確很難。這些年,人們多少學聰明了一些,不愿意二里二氣地留下什么笑柄,將后來退休在家挨兒女的罵。在拖拖拉拉的那段日子里,又發(fā)現(xiàn)和平演變?nèi)祟^落地的話題突然就不說了。臺領(lǐng)導暗自慶幸:虧得沒有及時處理。

           最后,將老海調(diào)離新聞部作罷。始作俑者,倒落了個發(fā)落最輕。

           老海被調(diào)去搞基建,管材料場──思思稱之為草料場。思思說,只是不知道有沒有一次風雪夜。

           老朝當然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件事的。他那時已是寧縣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了。幾年間,他從縣一中的副校長到校長,縣教育局局長到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一路連蹦帶跳扶搖直上,讓他自己都暗暗惶然:難道真是那位女巫般的學友留下的“讖言”開始應驗了么!

           老朝回去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將寧縣一中辦成全省名牌。很早以前,這所中學的教學質(zhì)量已是地區(qū)第一了。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山縣中學,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擁有著中國最優(yōu)秀的師資,抗戰(zhàn)初期,省政府的一部分機關(guān)曾撤到這里,省城的幾所名牌中學也跟隨遷來,日寇逼進,政府機關(guān)繼續(xù)西撤,一批教師卻留了下來,二十年后,當抗戰(zhàn)時期的那一批教師正要老去時,又來了一批發(fā)配的右派,老朝先在這兒做學生,后在這兒作老師,可以說,他是在這些最優(yōu)秀的師長與同仁的教誨與熏陶中成長起來的。每年,這里都有為數(shù)不少的山區(qū)子弟走向北大走向清華走向上海復旦西安交大。在老朝讀大學前的十年間,他已為這所中學付出了許多心血,回去后,他又帶了許多新思維新方法新套路,加上山區(qū)孩子那種魚死網(wǎng)破決絕一戰(zhàn)的勁頭,升學率一年比一年了得,弄得那些富裕地區(qū)的頭臉人物也一個個鉆墻打洞,把自己的公子小姐往這個全省最貧困的地區(qū)塞,同時還帶來許多人道主義的援助。當時的縣委很快將老朝提升為縣教育局長,力爭多少多少時間內(nèi)出現(xiàn)三個重點高中,八個重點初中,四十個重點小學,起名曰“三八四O工程”。教育脫貧。教育興縣。

           老朝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學識豐富卻不剛愎自用,為政清廉但不苛責于人,律己嚴而待人寬,己所不欲,勿施與人,己所欲,也勿施與人。這些,連他原先的上級后來的下級──教育局的那幾位領(lǐng)導也感慨萬端,說中國官員都象老朝,則國家幸甚,民族幸甚。這樣,在局長的位置上不到半年,又調(diào)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依然兼管教育。

           老朝有一幅自書的橫卷,上面用很漂亮的行楷寫了兩個大字:慎獨。在中國許多官員的官邸或府邸,常有這一類自警的文字,白一點的如求索,奮進,勵精圖治,人民公仆,文一點的如淡泊明志,寧靜志遠,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些文字,大多是虛張聲勢附庸風雅做給別人看的,或是掩耳盜鈴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告示。但老朝的這一幅,卻多少有些悲壯有些孤憤在里面。他一直認為自己和那些官僚,那些黨棍,那些無法無天又無文化的土皇帝不一樣的。

           這幅橫卷跟著他搬了一個辦公室又一個辦公室。有人說,這兩個字總有一天要掛到省委大院去的。

          

           老朝知道老海去搞基建之后,終于松了一口氣。一次,他去省里開會,找到臺里,說他們那兒一直沒有一個記者站,確實也是太窮太遠,一般人不愿去的。他想將老海借去一段時間,就算是省里支持了老少邊窮,也給老海一個深入生活到基層鍛煉的機會。臺里覺得這個建議不錯,因為將老海弄去搞基建也有點不倫不類,沒個說頭。再說,那位大員近來一直沒怎么露面,還不知他將后來是個什么角色。他當初要加上去的那些話,現(xiàn)在已全然不提了是一個事實。萬一有個什么新故事出來,臺里又得尷尬一次。幾個人碰了一下頭后,很干脆地發(fā)了一個文:經(jīng)研究決定,任命郝大海同志為本臺駐烏河地區(qū)記者站站長。

           老海領(lǐng)命之后,老朝直接將他接到縣里住下。

           老朝在縣委招待所給老海開了一個豪華套間,吃飯就在招待所食堂,費用按貧困山區(qū)的標準,兩塊錢一天,離任結(jié)算。老朝對老海說,三百里烏河任你走,我和地委書記通了氣的,他是我們寧縣出去的,女兒也在我這兒讀書……你想回家就回家,和思思好好親熱親熱,趁閑養(yǎng)個胖兒子。想讀書,開個單子,我讓縣圖書館給你送。至于拍片子,我不勉強你。你看得見,咱們這兒地老天荒,窮山惡水,除了香菌茶葉和教育以外,沒有什么多的可說。反正你自行其事。有什么難處,只管說,我們之間,這些話本不該說的。

           那套豪華套間,直到今天依然為老海保留著,只是老海后來極少去住了。老海幾次對老朝說他用不了這套房,不如退掉。老朝說,你不用別人也會用的,把里面搞得烏煙瘴氣。你就算是替我看房子吧,思思來了,也有個看像。

           老海是個干活的人,第二天就滿處轉(zhuǎn)悠,尋找一些可拍的線索。很快,寧縣和整個烏河地區(qū)便頻頻出現(xiàn)在電視畫面上了。除了一些春耕秋收植樹賣糧興水利修公路的大路貨新聞以外,小鎮(zhèn)的明清老街,村寨的鄉(xiāng)風民俗,民間的能工巧匠,山野的奇花異草等等風情片專題片引來了許多同行與觀眾的注意。老海拍這一類片子感覺非常好,和他從前拍的那些要聞不可同日而語,細膩又大氣,溫厚又深刻,充滿了一種令人感動的愛與情思。用何必的話說:“老海在寫詩呢!”

          

           思思讀完研究生,如愿地留校了。一下開了“西方美學史”和“美學概論”兩門課。思思人漂亮,課也講得漂亮,學分又給得慷慨,加上這類話題是當年年輕學子很感興趣的,來聽她的課的人總把教室擠得滿滿當當。大小文章一篇一篇地出來,校內(nèi)外的一些學術(shù)會議、藝術(shù)活動的請柬也開始有她一份了。這些成功,又讓她動了讀博士的念頭。老海說,思思是一個讀書坯子,只要讓她讀,她會一直讀到老。老陽說,別看思思在校園里如魚得水,你把她放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她只希望象她父親,象她祖父那樣,在這一方凈土中躲一輩子。她是一只家養(yǎng)的錨。老海對思思學說了老陽的這一番話,思思想了想說,知我者老陽也。老海問,那你怎么單單看上了我這只漂泊的狼呢?思思半真半假地說,神秘唄,人總是期望了解自己未知的,得到自己沒有的。只是她后來才切身感受到,如今的校園也是渾水一潭了。

           老海犯事之后,思思曾動過念頭將老海調(diào)到學校來。她希望老海也能和她一樣,安安靜靜地做點學問。她和她父親一樣,對小報小刊電視電臺總有點不屑,認為和做學問比,那只能算是一些個末流行當。這一點,從老先生看電視就可以看出來。如果哪個播音員念錯了字念白了字,他立時就會象被人踩了腳一樣叫起來:唉呀呀呀唉呀呀呀這太丟人了,怎么可以這樣?在全國人民面前……叫喚罷,便一字一字地讀出這個字的現(xiàn)代漢語發(fā)音,古漢語發(fā)音,某地方言發(fā)音,這個字的由來及演變。于是,一整條新聞便什么也聽不清了。

           老海對思思的提議想了幾天,最后拒絕了。老海說,我喜歡書,但我不喜歡書齋。

           思思聽了,只好作罷。不喜歡書齋到大學里來干嘛呢?接著搞基建?

           思思和老海一直沒孩子。先是思思忙著念書,后來老海又常年外出。到近幾年他們其實已經(jīng)分居了。

          

           9

          

           老朝說坐到后排說話方便,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知說什么好,三個人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從烏河到寧縣的這段路也修得很漂亮了,雖然只是柏油路面,但養(yǎng)護得很好,平平展展。路兩旁又冒出了許多房屋,有商店,有民居,有汽車修理廠和加油站,但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的各類餐館。到寧縣辦事或到烏嘯邊去旅游的人,大多在這一帶吃午飯。這些酒店餐館裝修得五花八門,有的簡陋,有的氣派,名字一個個也叫得花哩胡哨,香港叫什么,上海叫什么,這里便也敢叫什么。老陽記得第一次從這條路上走的時侯,兩側(cè)還是農(nóng)田茶山和果園,荒坡上有黑黑白白的羊在吃草,田地里有星星點點的人在勞作。間或能在路邊樹蔭下見到一只幾根樹棍一張?zhí)J席支起的小茶棚,木桌木椅,放著些茶壺茶杯,有的還兼賣一點糖果香煙。那糖果是城里早已不見的舊時糖果,那香煙是一些極廉價的老牌香煙,老陽看了很是親切,想,這些東西是從哪兒弄來的?有時也能見到山民將自己種的瓜果拿到路邊來賣,一堆堆就放在道旁的淺草地上,很便宜。老海曾停下車子,將一個老漢的上百斤小菜瓜全部買下。那老漢竟有些不舍,說,你全部買完吶?那后來的人就沒得買的了。讓老陽笑了半天。老海說這種小菜瓜很管用,又是水果又是菜,而且經(jīng)久,陰涼通風處,放一兩個月不會爛。

           那時這條路還很清冷,跑上幾十里路見不到一輛車。偶爾兩車相遇,司機都會高興地按按喇叭,表示問候。(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每當老陽聽到那種有節(jié)奏的喇叭聲,總很感動。再往山里走,許多地段就是單行線了,所以每隔一段,都辟出一塊錯車的空地。遠遠看見對方有車過來,其中一輛便會停到空地上去,等候?qū)Ψ介_過。據(jù)說是有規(guī)矩的。一般是貨車讓客車,空車讓滿車,下坡讓上坡。這一點也讓老陽很感動。那時,城里已世風日下,走在路上的──不論是車還是人,一個個都斗雞似的。一碰就跳。

           現(xiàn)在這條路寬闊得多了,盤山公路也不似以往那樣讓人提心吊膽。路兩邊筑了結(jié)實的水泥護欄,護欄外種上了樹,拐彎處還加了一片緩沖帶。旅游高峰時節(jié),這條路上各種大巴,中巴,小轎車,貨車,油車,冷藏車熙來攘往,一片繁榮,F(xiàn)在盡管已是秋冬時節(jié),車輛依舊很多,其中許多是拖木材的。有一車車幾人合抱的大原木,有一車車裁好的木方木板。要想富,修公路,對于人類來說,確實是一句很精辟的話。可對于山川河流萬物生靈來說,每一條路都是一把刺向它們的利劍。老陽記得去年冬天老海與老朝爭吵時,老海堅決反對再往烏嘯邊深處修路了。他大喊:這里再不需要路了!哪里修路,哪里遭殃!路是人類向大自然吸血的管道!路是個壞東西!

           老陽望著車窗外說,還在砍樹啊。

           老朝說,這些都是有指標的,F(xiàn)在管得很嚴了。

           老陽笑笑說,樹可不知道什么指標,它們只知道自己在那兒長得好好的,長了一百年、兩百年,突然就這么被人砍了。它們又不能反抗。

           老朝說,我就知道你會說這一類話。老海為這些事也和我吵過多次。你們是文化人,你們可以有思想,可以有感情,可以憤怒,可以痛苦。可你們要我怎么辦?老百姓要吃飯,干部們要發(fā)餉……這些木頭我一根也用不上,賣的錢也沒有我一分。我對老海說,你把我殺了,換一個人來照樣要砍,只會比我砍得更兇。不信你和我換一個位置試試看?

           一路無語,現(xiàn)在找到了一個話題。老朝很想說話,他害怕這些往昔的朋友們對他有什么看法。這些朋友畢竟是他一生中很寶貴的一部分。

           老朝說,思思,這次不論找不找得到老海,我都一定要和你長談一次。你知道嗎,老海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經(jīng)常讓我左右為難。

           思思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處境。你也不容易了。

          

           10

          

           車到寧縣,天還沒黑,縣里一干人也早已迎候在縣委大院門前。老朝說,不忙吃飯,先碰碰情況吧。于是大家就去了一個大會議室?h委書記讓林業(yè)局長詳細介紹了尋找老海的經(jīng)過?h公安局和林業(yè)局公安科分別講了他們的工作部署,說現(xiàn)在正在突擊提審前幾年被捕的盜獵烏猴團伙中的幾個人,保證盡快摸清線索。烏嶺鎮(zhèn)的鎮(zhèn)長說,直升飛機的臨時停機坪今天已經(jīng)按要求突擊修好,鎮(zhèn)上調(diào)集了二百多名比較熟悉烏嘯邊地形的村民,隨時聽命,再次進山搜尋。匯報完畢,縣委書記請老朝作指示。

           老朝說,老海是我們地區(qū)的大功臣,我們在座的全體加起來,功勞也比不過老海。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找不到,你們沒有辦法交代,我更沒有辦法交代。從現(xiàn)在起,我和大家一起,不找到老海,我就不回地委了。

           縣委書記最后說,老海是大城市的人,是省里電視臺的名記者,不遠千里來到我們窮山溝溝,幫助我們窮山溝溝搞四化,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這是一種──共產(chǎn)主義的精神!老海同志,比我們許多干部還要吃苦,比我們許多農(nóng)民還要吃苦,一扎就是八年。不簡單吶!孔繁森支援西藏的時間也沒有他長。而且不計名利,不講條件。我今年夏天見過他,他腳上穿的什么?穿的草鞋。象紅軍一樣的草鞋……

           縣委書記講得聲情并茂,幾次說得淚花閃閃。最后說,如果老海同志萬一有個什么不幸,今天陳書記在這里,我有個建議,在烏嘯邊最高的主峰上,為我們的老海同志立一個紀念碑。讓我們?yōu)鯂[邊的人民、全烏河地區(qū)的人民世世代代不忘記他。

           會場響起熱烈激動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去吃飯的路上,老朝問縣委書記,梅丫來了沒有?縣委書記說,沒有,她那里還有兩個娃呢。老朝說,馬上派人把梅丫接來,把娃也接來。老陽忙說,不用接了,我吃完飯就去。老朝想了想說,那也好,我們一起去。

          

           11

          

           梅丫是護林員得田的妻子,按這邊山里的說法,是得田的姑娘。老陽第一次聽見這稱呼,覺得特有風情,讓女人不會因為年歲婚嫁而變成老婆、堂客、婆姨、娃他娘,而永遠保存一種青春。

           老海到寧縣不久,便對老朝說想到山里去跑跑,越遠越窮的地方越好。過了一些天,老朝領(lǐng)了一個年輕人來,對老海說,這是得田,是大風坳的護林員。他那里,可以算是我們縣最遠的地方了。再遠,就是一些山民散戶了,吃住都不方便。老朝說,得田也當過兵,也打過仗。一問,果然也是去了越南的,只是入伍比老海晚幾年。老朝介紹說,得田復員后,就在林業(yè)局當了護林員,工作很不錯,這次到縣里來開會,想起你說要下去跑跑,讓他帶著你,最合適不過了,只是下面苦得很,多準備一點東西。

           得田斯斯文文,很靦腆,言語不多。聽說老海也當過兵,也在越南打過仗,還是個營長,激動得快要立正敬禮了。

           老朝又說,烏嘯邊苦是苦,但值得一去。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東西呢!我們縣里的人從來沒有誰將它搞清楚過。

           這樣,老海便打點行裝,帶上攝像器材,又帶了一大堆食品,由縣里派了一輛吉普車,將他和得田送到烏嶺鎮(zhèn)。老朝說,這段路不好走,底盤低的車過不去。在咱們寧縣,越高檔的車越?jīng)]用。

           那時,從縣里到烏嶺鎮(zhèn)還是一條晴通雨阻的土石路,路到烏嶺鎮(zhèn)就到頭了。

          

           烏嶺鎮(zhèn)說是一個鎮(zhèn),不如說是一個小山村倒更合適一些。

           一條數(shù)丈寬的淺水河從山谷里流出來。這就是烏河的上游。水很清澈,不知為什么叫了個烏河。河的左岸是一些散落的民居,許多石砌的房屋看來已有些年頭了。河的右岸是一些較新式的紅磚房水泥房,大都是鎮(zhèn)上的一些機關(guān),最高的一幢也只兩層,是鎮(zhèn)政府所在地,房頂上掛著一面沒有了顏色的國旗,讓這個地老天荒的地方終于與外面的世界有了一點聯(lián)系。此外還有一些郵政所,信用社,衛(wèi)生院,派出所,農(nóng)用物資店和百貨店……反正縣里有的,這里差不多也都有,全部是微型的,大多沒有標識,只有進去之后才知道是干嘛的。這里許多單位都只有一兩個人,所長是他,所員也是他,守更做飯的還是他。河兩岸由兩座橋相連?可嫌问且蛔系冒l(fā)黑的石拱橋,通往那一片民居。下游一點是一座水泥橋,橋頭遙對鎮(zhèn)政府院門。只要不是汛期,河水總是很淺,卷了褲腳就可以涉過。一兩個婦女在河中間的大卵石上揮舞著棒槌洗衣裳,一下一下清亮地響著,稍后,山里也傳來一下一下的清亮的回聲,安靜極了。

           老陽第一次來的時侯,竟覺得要寫詩了。自從那次地下詩歌刊物案之后,他就只寫散文不寫詩。他拉著老海在河灘邊呆坐了半天,對老海說,咱們把老婆都接過來吧?后半輩子就是這兒了。

           當晚,他到鎮(zhèn)政府去給何必掛電話,值班員把那唯一的一部電話機嗚哇嗚哇一直搖得發(fā)燙了,依然聽不到一點動靜。一群蚊子隔著褲子將老陽從小腿到大腿咬了一串鈕扣大的包。后來老陽再沒有提后半輩子的事了。

          

           下車后,得田領(lǐng)老海去找鎮(zhèn)長和書記,說他們兩個人都到山里哪家喝喜酒去了。一個辦事員將老海帶到后面一間客房安頓下來,又讓伙房給老海做飯。老海當時大約沒有想到,他從此與這里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烏嶺鎮(zhèn)管轄的地盤差不多有半個小縣那么大,但人口卻只有一兩千人。住得最遠的在百里之外,許多人一輩子連鎮(zhèn)上都沒有來過。有的村民小組十幾戶人家,綿延數(shù)十里,從第一家走到最后一家,翻山越嶺要走上一兩天。所以,烏嶺鎮(zhèn)究竟有多少人,是從來沒有誰說準確過的。直到前些年,除了鎮(zhèn)上的幾個干部,山里的村民沒看過報,沒聽過廣播,更不知道電視臺大哥大了。得田說,有一次他在山里碰到一個采野麻的老人,聊了一會兒天,那老人突然問,現(xiàn)在是誰在當皇帝?一問,他家先輩躲難跑到深山里,幾代人都沒怎么出來過。

           得田說他就是烏嶺鎮(zhèn)人,是這兒第一個出去當兵見了大世面的。

           老海安頓下來后對得田說,你先回家看看去吧,我這兒吃住都有了。

           得田說,我家還遠著呢,還有二十多里山路。護林員哪兒能住鎮(zhèn)上呢?

           得田說他住的地方叫大風坳。那里就他一家人,住在一幢當年伐木隊留下的木屋里。他說,六十年代初,有一支部隊進來過,砍了很的多樹,有的運走了,有的沒運走。很多木頭就一直堆在里面,堆了幾十年了。

          

           幾年后,老海曾帶老陽去看過那些數(shù)十年前被砍伐而沒有運走的樹木。老海說,那支隊伍大約一去就直插森林深處,然后再分兵幾路調(diào)頭殺伐回來,這樣,樹也砍了,路也開了。做出了這個戰(zhàn)略部署的指揮官打仗一定極凌厲。后來不知道什么原故,這一戰(zhàn)役突然中止了。有人說這支隊伍調(diào)去打仗了,有的說發(fā)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都埋在某處山谷中,那一年發(fā)洪水,沖出過許多的白骨。

          

           老海在烏嶺鎮(zhèn)呆了幾天,看得田日夜不離左右地陪著,便說去大風坳去看看,順便看看小老弟的姑娘和他的小女兒。

           那時烏嶺鎮(zhèn)到大風坳沒有車路,進進出出就靠兩只腳和一副肩。好在老海也在南方的山野間生活過,沒太把這二十多里山路放在心上。只是他的那些器材行裝和食品,加起來總有百把斤重。鎮(zhèn)長說,派個挑腳子挑吧。得田說不要了,借根扁擔就行。結(jié)果,老海的一大堆東西加得田的一小堆東西就都擔在了得田的肩頭,閃閃忽忽地進山了。老海過意不去,開頭硬搶著換了幾次,得田說,換來換去反倒累,你又不熟悉山路,摔壞了機器就麻煩了。于是,老海只扛了那副三角架,敗兵似地跟在得田后面。

          

           大風坳在三座大山之間,兩條溪水從西、北兩個峽谷中流出,在大風坳匯合后向東南方向流去。這條匯合后的小河,當?shù)亟凶瞿锬锵,是烏河上游的一個支流。他們來的那條小路,就與這條娘娘溪相伴。這一帶的海拔雖高,但山勢平緩,闊葉林,混交林,針葉林依山勢很清晰地排列著。得田說,除了六十年代那一次,這一帶林木基本沒有采伐過,可以算是原始林區(qū)。

           得田住的那幢小木屋就在兩水匯合處北坡上的一片林子里。背倚一座巍峨的大山,面向一小片開闊地,是這一帶的風水寶地。當年那支部隊開進來時,這里是指揮部之一。那座小木屋就是那時留下的。小木屋全部用合抱粗的原木壘成,房頂是很規(guī)矩的木方打榫契合而成,上面厚厚地鋪著一層細密的山茅草。小木屋比老海想象的大許多。門開在西側(cè),進去后是一條走道,兩邊分別排列著四間房。聽說當年最多的時侯,駐扎過一個連,朝東的兩間還用木板釘了內(nèi)墻。地上是很厚實的木板,與地面隔開大半米高,走在上面,發(fā)出一種空洞洞的聲音。這里所有的家什,全是木頭做的,都沒有雕鑿打磨,也沒有刮灰上漆。這讓老海想起了小學課文中,那個在森林中迷了路的小女孩誤入一個狗熊家的故事。想起課本的插圖上,那些還帶著樹皮的桌子椅子和床……幾十年風霜雨雪,小木屋除了外墻被漂成灰黑色之外,依然很結(jié)實。

           他們到家的時侯,梅丫和女兒正在后山坡上的菜園子里,聽見得田喊,匆匆跑了回來。得田將老海介紹給她,她立刻急了,嗔怪得田:你怎么不在鎮(zhèn)上割點肉回來!老海忙說,有肉有肉。說著從旅行包中掏出一大堆各種罐頭來,說這些已經(jīng)夠得田挑的了。梅丫說,山里人,還怕多背了兩斤肉!老海見得田的女兒好奇地看著這些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馬上又掏出幾袋餅干點心,塞了小女兒一懷。

           梅丫那時也有二十四五歲了,長得壯實豐滿,皮膚卻細膩白晰。梅丫不象一般山里女性那樣羞怯。無拘無束,手腳麻利,如一朵山地里任由性情長著的野花。相比之下,得田倒顯得斯文了。梅丫讓得田去給老海清一間房出來,說著又往菜園子去,說是有幾只南瓜也摘得了。

           就是那一次,老海發(fā)現(xiàn)了烏嘯邊最著名的風景區(qū)──女峽。

          

           到達大風坳的頭幾天,老海天天扛著機器跟著得田進山出山,他想拍一部深山護林人的片子,當然也拍他們一家子。梅丫第一次見到攝像機,每當鏡頭對準她,她便慌亂地笑著跑開。得田對她說,這個東西把你拍進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以后拿到城里的電視臺去放。梅丫看過電視的,但她不能將電視和這個機器聯(lián)系起來。老海便把錄好的帶子在攝象機的尋像器里放給她看。梅丫看到自己小小的,象一個灰色小妖精在里面東躲西藏,一副慌張樣子,連忙叫了起來:這個樣子,怎么好意思放到電視里去!又說,你們城里那么多漂亮女人,為啥進山來拍我們呦──很久以后,老海帶來了監(jiān)視器,挑了幾盤有梅丫的素材帶放給她看。梅丫被自己的美麗感動了。梅丫說,它能把人拍得這么漂亮呀……

           老海隨得田走得越來越遠。有一次,得田指著一處小小的峽谷的出口,很詭秘地說:你看,那象個什么?得田見老海沒看出什么來,又說,你看它象不象女人的那個東西?老海讓得田點破,再仔細一看,果然象極了。那是兩山相夾的一條狹長的峽口,形如棗核,崖頂?shù)臉淠疽验L得連在了一起,遠看蓬蓬松松一團。峽口兩側(cè)的巖層,兩兩對稱,有如那豐滿的褶皺,四周是茂密的藤草。崖頂還懸下一塊渾圓的巨石。一股細流,從那狹縫中汩汩流出,浸潤到崖下的樹叢中。兩側(cè)岔開的山脈,象兩條圓潤的大腿。簡直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功!老海想,這怕是母系氏族時,原始人生殖崇拜的遺跡吧?得田見老海呆呆的看,站在一旁只笑,說,這叫女峽,這里人都叫它×峽,男女老少都這么叫。只是沒有誰進去過。老人們說這峽里不干凈,有兇氣,走近一點都可以聞見血腥。聽老人說,民國初年有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學生,要進去找一種什么蝴蝶,讓水清伯的爺爺帶路,水清伯的爺爺不肯,說進不得的。那兩個青年學生不聽,自己進去了,結(jié)果就再也沒有出來。有人說,里面有山鬼,吃一個人,就可以又活一百年。有人說得更邪乎,說人只要一進去,就會化作血水。所以,山上的花草樹木才長得那么好。

           老海聽罷,問得田,你敢不敢進去?

           得田說,你敢我就敢。

           老海說,咱們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見過的血腥氣比它要大得多吧。

           于是,老海和得田說好,先回去,過幾天,做了準備再來。

          

           老海和得田準備了繩索、鋼釬、榔頭、十字鎬、指南針、匕首、火柴、手電筒、干糧等等所有能想到的物件,然后,得田海背上了那支從縣武裝部弄來防身用的七九式步槍。兩個人在一個晴天的大清早直奔女峽去了。

          

           那女峽的峽口開在崖壁的半腰,離地面有數(shù)十米,兩側(cè)都很陡峭,加上山石濕漉漉的,布滿了苔蘚地衣。倆人試了幾處,最多攀上七八米,就再也上不去了,只得悻悻退下。幾番下來,人已是筋疲力盡,坐在那高不可攀的女峽下面喘氣。

           得田苦笑著說,兩個大男人,被個女人的東西搞得這樣狼狽。

           老海說,如果這是敵人的一個高地,正面攻,攻不上去,你說還有什么辦法?

           得田說,側(cè)面迂回?背面包抄?你的意思我懂了。

           于是,得田帶著老海在兩側(cè)尋找迂回的路徑。

           他們在一側(cè)山崖下面找到一處緩坡。爬到半山,在附近的樹干上系上繩子,一點一點橫挪過去。等他們終于挪到峽口,渾身上下早已汗得透濕。

           峽谷開頭的一段只有兩三米寬,頭頂遮天蔽日,一片片藤蔓從崖頂順著陡壁懸掛下來。淺淺的溪水中,一塊塊色彩鮮亮的巖石被巖壁上落下的滴水打得坑坑洼洼。

           得田一邊后怕,一邊說著葷話給自己壓驚:這么深,這要多大個家伙!

           前行數(shù)十米后,峽谷愈來愈窄,有一處只有兩肩寬。一當出了這個窄口,天地豁然開朗。高聳的兩壁之間,竟是一面幽幽大潭。潭水與峽口平齊,那峽口的細流,就是這潭水滿溢出去的。這水潭長約二百米,寬約二三十米,宛如一個長圓的子宮!老海揀起一塊石頭向潭心扔去,悶悶地“咚”了一聲,連水花都沒有便杳無聲息了。據(jù)后來測定,這潭底還在峽口崖壁的底部之下,足足有六十多米深。水潭的兩岸怪石嶙峋,形狀各異。逼仄處,兩壁的樹木藤蔓糾纏在一起,寒森森的,美麗得令人恐怖。一些不知名的花草中,果然有些碩大的蝴蝶在無聲地飛舞,如仙如幻。老海觀察了一會兒湖水,脫了衣褲向前游去。得田水性不好,不敢游這么遠的距離。水潭的盡頭,又是一道狹長的峽谷。老海游回去,對得田說,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處天下奇景!今天就到此為止,等我向縣里說了,派一支正規(guī)軍來。

           老海和得田在一塊干燥的大石塊上吃了干糧,喝了些潭水,又稍稍躺了一會,便沿原路返回。

           回到家,天色已暗。梅丫見他們倆人衣衫襤縷,面目污穢,胳膊上腿上紅一道紫一道,驚駭?shù)貑枺号龅嚼闲芾玻?/p>

           倆人只是嘻笑。

           得田說,我們?nèi)チ艘粋不該去的地方。我們犯了第七條。

           梅丫沒當過兵,不知道第七條是什么。

          

           老海第二天趕回縣里,對老朝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

           老朝說,我說了那不是個簡單的地方吧。說不定你還只是看了一個片頭呢。不過,你這樣單槍匹馬的也太膽大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沒法交代了。

           老朝當然知道這一發(fā)現(xiàn)的意義。隨即向縣里匯報,召集幾個相關(guān)部門開了一個會,馬上組織考察攝制組進女峽。

          

           第二次進女峽已是浩浩蕩蕩了,光武警就去了十來個人。和第一次比,老海幾乎是被眾人托上去的。過了“半壁潭”──那一汪潭水已經(jīng)被老海命名了──再往前走,峽谷愈來愈深,瀑布溪流,奇峰異洞,石鐘玉筍,花鳥魚蟲,古藤老樹……如入仙境。峽谷中的植被與氣候已接近熱帶雨林了。

           老海馬上發(fā)了一條消息:烏嘯邊發(fā)現(xiàn)一條神奇美麗的大峽谷。這條消息中央臺在新聞聯(lián)播里播了。緊接著,各類媒體也紛紛涌來,作了許多文章。一時間,烏嘯邊女峽名聲大振。

           縣里貸了一大筆款子,做第一期旅游開發(fā)。先修了路,又修了棧道,后來還修了纜車。一年之后,這里已成了旅游熱點。一群一群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車一車開到這沉寂了億萬年的深山老林,站在女峽下面,仰望那個維妙維肖的峽口,不停地發(fā)出各種意味的笑聲。然后或登上棧道,或乘上纜車,從那個人類最偉大的出口處,一個一個魚貫而入,開始了一次辛苦又迷人的旅行。

           寬闊的公路一直從寧縣伸展到烏嶺鎮(zhèn),又從烏嶺鎮(zhèn)直通女峽口。

           繼女峽之后,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幾處景點,于是以烏嶺鎮(zhèn)為中心,開辟了南線、西線和北線三條旅游主干線,烏嶺鎮(zhèn)成為了一個大本營。幾年中,各種賓館、酒樓、會議中心、療養(yǎng)中心如一片春筍破土而出。鎮(zhèn)上的老房子幾乎全都不見了。那些世世代代靠種玉米紅薯生活的村民們,高價讓出了自己的地皮,在稍遠的山腳下蓋起了一幢幢小樓,然后再回到原先住的地方來賣小吃,賣旅游紀念品,賣膠卷,賣木耳香菌和各種山貨……昨天還在問誰在當皇帝的山民,也學會了將甘薯刻成人形充作千年何首烏向那些興奮不已的游客兜售了。

          

           在發(fā)現(xiàn)女峽大半年后,老海又發(fā)現(xiàn)了烏猴。

           那年冬天,老海聽說,在女峽修路的民工打死了一個怪物,象人象鬼又象猴,便迅速趕了去。在一排民工的窩棚后面,見到了那個東西。老海一看,便認定了這是靈長類動物。它全身烏黑,黑手黑腳,連指甲都是黑的。一身蓬蓬松松的黑毛,一張酷似人臉的面孔躲在蓬蓬松松的毛發(fā)中間,也是烏黑烏黑的。老海拿出尺量了量,身長將近八十公分,尾巴足有一米多長,加上頭頂十多公分聳立的長毛,站起來確實夠嚇人的。老海問民工是在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它的,民工們說,他們在附近山林里下了一些卡子,想套一只野豬加加餐,沒想到套了這么一個家伙。當時它還沒死,只是胳膊被夾住了,見那個民工過去,突然跳了起來,又喊又叫,把那個民工嚇了個半死,趕忙跑回去,喊了一些人來,大家便用石塊棍子把它打死了。沒有誰見過這種東西,所以也不敢吃,怕有毒,或是什么鬼怪。老海拍了一條消息:烏嘯邊發(fā)現(xiàn)“烏猴”。同時將這個怪物送回自己的母校,讓生物系的老師們看了。生物系的老師們也說沒見過這種動物,但可以斷定是猴類。有的說是一種尚未發(fā)現(xiàn)的長尾葉猴的亞種,有的說是黑葉猴的亞種。省林業(yè)局和生物研究所也來了人,基本同意后一種說法。但作最后的科學鑒定,還需要兩個以上的標本,最好是活體,這樣才可以在種屬上排除是長尾葉猴或黑葉猴的變異體,在產(chǎn)地上排除僅僅是偶然原因來到烏嘯邊女峽。因為到目前為止,這一帶還沒有葉猴活動的記錄。我國現(xiàn)存的幾種葉猴的分布區(qū),與烏嘯邊已隔著省份了。如果能夠最后確定,那將是我國野生動物研究中的重大發(fā)現(xiàn),不亞于湖北神農(nóng)架的金絲猴和陜西秦嶺的棕熊貓。

           省里立刻組織了一支四十多人的考察隊進山,老海被任命為這支考察隊的副隊長。在發(fā)現(xiàn)那只烏猴的附近的山林里鉆了半個多月,卻什么也沒有找著。一些人便陸陸續(xù)續(xù)撤了回去,只剩老海、得田、林業(yè)局的一個科長及縣里派來的幾個武警戰(zhàn)士和林學院的一個學生。一個多月后,他們終于在離女峽數(shù)十公里之外的一條無名峽谷中發(fā)現(xiàn)了活動的烏猴群,一共有四五十只。沒有抓到活體,但拍到了一些照片和錄像。當時有人建議再打兩只,這樣就可以作結(jié)論了,但老海不同意。又過了一個多月,他們用圍網(wǎng)逮住了一只。經(jīng)鑒定,屬黑葉猴的一個亞種,但個體比南方黑葉猴大,而且通體烏黑,沒有南方黑葉猴那種白胡子和白尾巴尖。于是,正式命名為“烏嘯邊黑葉猴”。只是人們已習慣說烏猴了。這是我國在廣東、廣西、云南、貴州之外的地區(qū),第一次發(fā)現(xiàn)黑葉猴。而此時,以上地區(qū)黑葉猴的數(shù)目正在銳減,有的已經(jīng)絕跡。

          

           縣志辦的一位老先生翻箱倒柜,從明嘉靖的一部野史中查到了有關(guān)“烏嘯邊黑葉猴”的記載:寧州西部多山,崖陡峽深,樹高林密,無人跡至。山林間虎豹豺狼肆行,亦多珍禽怪獸奇藥異草。民間傳聞,此間有山魈出沒,高七尺,被長毛,通體烏黑,面目猙獰,人視之即惑,隨其而去,少有返者。此物每食一人,則增歲百年。另一篇清人筆記中也有類似文字:寧西山野有烏魈出沒,形似鬼神,毛發(fā)漆黑,其骨亦黑,炮制酒藥可祛風寒壯筋骨,常飲可壽至百歲。其膽中有石者,名曰膽棗,貴重無價,治百病。

           一時間,各類由此生發(fā)開去的文章,紛紛揚揚出現(xiàn)在各種報刊上,并終于考證出烏嘯邊這個地名的源起:“烏嘯”,乃“烏魈”也?h文化館印出了一本《烏嘯邊的傳說》,后來成為各旅游景點的長年暢銷書,每年都要加印。

           “烏嘯邊黑葉猴”的發(fā)現(xiàn),引起了世界范圍的關(guān)注,許多國家的研究機構(gòu)來函來電希望得到相關(guān)資料;
        日本、美國、法國、澳大利亞要求派人前來考察;
        有人愿意提供科研資金;
        也有一些動物園希望能得到一對該種動物,交換購買都行;
        有的海外人士開始不辭勞苦地深入民間,企圖用種種方式弄到一只……

           寧縣上上下下正把女峽說得熱火朝天的時侯,又熱火朝天地說起烏猴來。

           一片絕妙風景,一種珍稀動物,讓千百年來默默無聞的、起了一個古怪名稱的烏嘯邊迅速為人們熟悉起來──象那些一夜走紅的歌星。烏嘯邊,給日益單調(diào)無聊的現(xiàn)代人一個神秘浪漫的夢幻。

          

           在此之后的一年多中,老海一頭扎進山里,拍出了那兩部著名的專題片,一部是《女峽探秘》,獲得當年林業(yè)部“大森林”杯唯一一項金獎。另一部《烏嘯邊黑葉猴》則更是了得,獲得了世界自然基金會“人類與地球”獎。據(jù)說老海是國內(nèi)首次獲此殊榮者。由此,老海還得到了令所有同行眼紅的一筆八萬六千美元獎金和一套野外攝像攝影器材。

           歐美日本及東南亞十幾個國家的幾十家電視臺購買了這部片子的播映權(quán),給臺里掙了一大筆外匯。

          

           12

          

           老陽第一次進山是在六年前。老海讓他給那部《女峽探秘》寫解說詞,順便在那兒住一段時間,避避暑。當時,城里的溫度已是三十七八度往上走的趨勢了。而烏嘯邊只有二十多度,夜里得蓋一床三斤的棉被。

           那時老海還住在縣里,正是聲名大振萬眾景仰時節(jié),走到哪兒都被待若上賓,干什么事都暢行無阻。許多人都以認識老;蚋虾4蜻^交道為榮耀,老陽和他一起上街,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或遠遠地指點──諾,那個海記者……老陽想,毛委員當年在井岡山也不過如此吧?

           城關(guān)的街市大張旗鼓地更新著它古舊的面目。幾條道路正在拓寬,那些幾百年來被磨得光滑柔潤的青石被一塊塊起出來,然后敷上水泥或瀝青,由此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碑石、墓葬、遺址及先人們用過的壇壇罐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讓這個幾乎不為人所知的深山小縣突然又有了豐厚悠遠的歷史。一家家店鋪正忙著用那些時興的裝飾材料包裝自己太過樸拙的門面,并重新起一個時新的店名,天天都有新開張的鞭炮聲。貨架上已出現(xiàn)各種各樣以“女峽”、“烏猴”、“烏嘯邊”命名的商品──烏嘯邊豆瓣醬,女峽牌冰棒,烏猴香煙……

          

           老陽去的當晚,老朝請老海和老陽到自己家里吃飯,由他的小夫人小米親自下廚。老朝家住在縣城北郊一座單門獨戶的小院中,面積之大讓老陽咂舌。老朝說,我們窮山溝溝,地皮不值錢。

           老陽說,你這可超標不止兩倍了吧?

           老朝說,我也嫌大,小米做一次清潔得好幾個小時。但你還不能不住。你住小了,別人怎么辦?

           老陽笑了,說,中國官場厲害就厲害在這里。一踏進去,就得同流合污。

           老朝說,盡量同流不合污吧,F(xiàn)在想做個清官,還得不顯山不露水地做,還要裝得很腐敗的樣子。老朝又說,你別看這房子大,還總有人想去住省城里的一百平方呢。好了,不說這些了,換個輕松點的話題。

           后來,他們談校園生活,談那些已經(jīng)各自西東的小同窗,也談各自的夫人、孩子。老朝說,當初把老海弄來,一是想讓他避避風頭,二是趁閑養(yǎng)個兒子,將后來也好結(jié)個親家。沒想到來了以后,忙成這個樣子,連回去和思思親熱的時間也沒有了。

           老海說,思思比我更忙。只要她真想生,我還不容易嗎?

          

           老陽跟著老海去了一趟女峽。那時女峽已快要打通,烏嶺鎮(zhèn)到女峽的公路正在建設(shè)當中。一路上,一車車進山的鋼筋水泥,一車車出山的樹木石料,擠擠擦擦,磕磕碰碰。到處是轟隆隆的開山炮聲,一派熱火朝天景象。那開山崩下來的石頭,看似樸實無華,經(jīng)人打磨拋光,竟又是姹紫嫣紅的上好花崗巖。

           那一段日子,烏嘯邊天天象過年。

           老陽給老海寫下了一篇詩情畫意文采斐然的解說詞,老海又去補拍了一些鏡頭,然后編成了一部三十分鐘的片子。這是老陽與老海的第一次合作,也是唯一的一次合作。

          

           13

          

           寧縣的晚飯要豐盛多了。

           大餐廳里,擺下了十多桌,進餐的人一下多出許多。不斷有人跑來用親熱的鄉(xiāng)音與老朝打招呼、問好或插空談點什么緊要的事情。本已落座的老朝對縣委書記說,換個清靜一點的地方,今天除了老海的事情,別的公事私事一律不談?h委書記說,有包間,原來想,您好容易回來一次,好和大家見見面的。

           于是,很快挪進一個包間。老陽、思思、電視臺一行人也一同挪了過去。

           因為地委書記的離去,原來還很拘謹?shù)难鐣髲d漸漸熱鬧起來,遠遠傳來一陣陣勸酒的笑鬧聲。老陽想,這很象一次沒有喪主的喪宴。中國人總能將一件悲痛或沉重的事搞得熱鬧非凡。

          

           晚飯后,老朝老陽思思去大風坳,縣委書記和電視臺的幾個人也說去。

           大風坳和烏嶺鎮(zhèn)、女峽形成一個三角。大風坳沒有什么可以開發(fā)的景點,進出人員也極少,只是將那條小路擴成了一條簡易公路。

           那條沿娘娘溪溯水而上的簡易公路最后終止在小木屋對面的河灘旁。

          

           這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夜色中,他們將車停在路邊,打著手電,踩著河灘中的石塊向那幢孤零零的小木屋走去。小木屋的一個窗口亮著燈,那一盞如豆的燈光在寂寥的山林中特別動人。車未停穩(wěn),梅丫家的那只狗就叫起來了。那只狗叫小梅丫,它的媽媽是和梅丫一起嫁過來的,得田也叫它梅丫。后來它生了一窩小狗,留下一只,叫小梅丫。小梅丫的媽媽那年和得田一起死了。它沒有死的時侯,得田家有三個梅丫──老梅丫,梅丫,小梅丫。現(xiàn)在,小梅丫已經(jīng)長得和它媽媽老梅丫一樣高大了。

           小梅丫是認識老陽的,所以那叫喚的聲音和來了生人不一樣。叫喚間,小梅丫已沖出小木屋,跑到河灘,涉著淺淺的溪水叭噠叭噠沖到老陽身邊,尾巴甩得呼呼響,嗚嗚咽咽,蹦蹦跳跳,將水濺了老陽一身。

           這時,老陽看見梅丫執(zhí)了一只手電從小木屋側(cè)門匆匆出來,朝暗夜中大喊一聲:你回來啦──

           老陽一行走到梅丫跟前。

           梅丫說,聽小梅丫叫,我還以為是老;貋砹恕f罷,戚然無語。

           老陽把大家領(lǐng)進那一間平日吃飯的屋子,梅丫去點了燈來,大家便坐在一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木凳竹椅上。山里的深秋已經(jīng)很冷了,梅丫又去抱來一些柴禾,燃起了火塘,將那只吊罐上滿了水,吊在火塘上。

           老朝說,我們剛剛開了會,明天再次進山去找老海,還調(diào)了直升飛機來。我相信會有好結(jié)果的。老海是山里通,又當過兵,打過仗,有野外生存經(jīng)驗。即便是有個什么,他也會挺過來的。梅丫你一定不要急,你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得田死了以后,老海是你最親的人了。

           老朝把來人介紹給梅丫。介紹到思思的時侯,老朝猶豫了一下,說,這是思思……梅丫說,我知道,一進來我就認出來了。梅丫走到思思跟前,叫了一聲姐姐便哽咽起來。

           思思握著這個近年來和老海一起生活的女人的手,說別哭了,別哭了,弄得大家都難過了……

           老朝問了梅丫老海外出之前的一些情況。

           梅丫說,也就和以往一樣。只是最近幾次他都沒說去哪里。以往他出去都帶著小梅丫的,這幾次卻沒帶。我讓他帶上,也好有個伴。他說,背的東西太多,帶上小梅丫還得帶它吃的。

           老朝問老海都帶了些什么。

           梅丫說,帶了機器,帶了繩索,還帶了槍。他說要去遠一點的地方拍片子。

           黃臺長說,老海好長時間沒給臺里片子了。

           梅丫說,他一直在拍!每次回來,就開了發(fā)電機給他的電池充電。

           縣委書記問,有什么人來找過老海嗎?

           梅丫說,沒有。這幾年,除了林業(yè)局的,很少有人來。老海除了進山,哪里都不去,到鎮(zhèn)上買東西都是我。我有時勸他,叫他回城里去看看。他總說過些日子吧。

          

           眾人說話時,老陽來到剛才亮燈的房間。這間房除了兩張碩大的木床和一桌一柜之外,再沒有別的什么。這些也都是當年那個伐木隊留下的。那兩張大床大約是戰(zhàn)士睡的統(tǒng)鋪,擠一擠可以躺下七八個人,F(xiàn)在一張是老海與梅丫的,床上的被子已鋪好,寬寬的,鋪成兩個人睡的大小,枕頭也是兩個。另一張上面小小地睡著兩個女兒,只占了那張床的三分之一。大女兒叫滿月,是得田與梅丫生的。小女兒叫新月,是老海與梅丫生的。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只是誰也沒有直說過。

           老陽看著被子里只露出臉來的兩個女兒,覺得她們越長越象了。記得第一次見到新月時,她才一歲多,老陽一看,那眉眼神情太象老海了。老陽當時就說,老海,就憑這模樣,你這事誰都能一眼看出來。老海說,我從來也沒想瞞過誰。這是明擺著的,得田死了兩年多,新月才這么一點。

           老陽又來到另一間房,這間房是屬于老陽的。去年冬天,老陽還來住過,F(xiàn)在依然是他住時的那個樣子,連床上的被褥都沒有收。桌上的那只小臺燈也在那兒。還有墻邊放著的幾張老海自己做的竹椅。

           老陽想,在這幢小木屋里,自己和老海都有一席棲息之地,但自己只是一個過客,老海才是這里的居民。老海讓他自己和自己的靈魂一起,和諧又寧靜地居住在這個地方。他想起了畢業(yè)前班上那個女生給老海的留言:與天合。這里就是老海的天么?

          

           老陽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大家又聊了一會兒天,準備離去。

           老朝對梅丫說,梅丫,你不是說有什么事要找老陽嗎?他見梅丫沒說話,又說,如果有什么不方便,我們再坐一坐,你單獨和老陽說說。

           老陽說,這樣吧,時侯也不早了,明天還有好多事。今晚我就不走了,這里有我一間房。

           老朝說,這樣也行。明天一早,我?guī)诉^來,分幾路進山。

           黃臺長說,從明天起,我們也住這兒。

          

           老陽送老朝他們上車前,老朝說對老陽說,如果梅丫有什么要求,你讓她只管提,我盡力滿足。我已經(jīng)想過了,如果這次找不到老海,或者已經(jīng)出了什么意外,我把梅丫母女三個都弄到縣里去。把她們好好養(yǎng)起來。要說的話,梅丫應該是我們倆人的弟媳了。

          

           14

          

           梅丫對老陽說,幾個月以前,老海給了梅丫一把鑰匙,對梅丫說,他工作間的頂棚上,有一只鐵箱,萬一有什么情況,就將這鐵箱交給老陽。還囑咐她,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

           老陽立刻與梅丫搬來梯子爬上了工作間的頂棚,見到那只鐵箱。那是一只放燈具的鐵箱,比一般的旅行箱稍厚一點。打開箱子,里面有十幾盤電視臺用的那種錄像帶和幾本工作日記,上面放著一封信。老陽抽出信來,信中寫著——老陽:這里面是我近幾年來拍下的一些帶子。它們已不再是人類發(fā)現(xiàn)或征服自然的記錄,也不是某一部什么優(yōu)秀電視片的素材,而是人類罪惡的記錄。這罪惡也有我的一份。因為我的幼稚、無知、虛榮與妄想,人類開始了對烏嘯邊對烏猴對大自然的瘋狂虐殺與毀滅。我明白這一點的時侯,這一切已無可挽回了。這使我永遠不能寬恕自己。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最終能否減輕一點我的罪過。我對人類的文明已失去了最后的信心。我們將遭報應。這只是時間問題。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文字、音像、圖片、數(shù)據(jù)……它們最終都是人類罪惡的證據(jù)。

           作為一個電視記者,我本應通過我們的媒體向公眾表達出來──我前幾年也曾這樣做過──打幾個折扣,磨去一些鋒芒,隱匿一些事實,開脫某些人物……于是,看起來播出了,實際上與另一些片子混在一起,共同組織了一種更加似是而非的謊言。從根本上說,公眾并不真正地理解這些關(guān)心這些。他們可能反對濫伐林木,但他們喜愛木質(zhì)地板。他們會反對亂捕海洋生物,但他們會以吃一頓龍蝦大餐而自豪。他們反對大氣污染,但他們更愿意坐車而拒絕步行,連世代用腳走路的農(nóng)民,現(xiàn)在也樂意坐在蹦蹦跳跳的手扶拖拉機上……即使是非常真誠非常有力地張揚環(huán)境保護的西方綠色組織,他們的生活方式也決定了他們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這就是人類,它不走到盡頭,是絕不會再回頭了。就象巨石從山上滾落,沒有誰能夠阻擋它……我不是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還有些許悲涼的情緒。這些我曾有過,但后來沒有了。我是一個絕望主義者。包括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無意義的。就象對著滾落的巨石吹氣一樣毫無意義。我這樣做,只是一種儀式,為我曾做過的一切贖罪。

           你是近年來和我交流最多的一個,我相信你不會將這些看成是一種怪異和病態(tài)。何必看似玩世不恭,但內(nèi)心深處也是一個絕望主義者。我將這些留給你們,只是與你們對話而已。你們可以任意處置它們。其實,我所記錄的這一切,人類已經(jīng)在用一切方式記錄著了。

           得田死后,我已經(jīng)死去了一半。一批又一批烏猴也死了,我已全部死去。當我以死的形式活著的時侯,我才感到了安靜。

          

           老海

          

           信上沒有落下時間。讀完信,老陽知道,老海是找不回來了。

          

           老陽很想看看這些帶子,可是不會開機器,他問梅丫會不會,梅丫說她從來不動老海的這些東西。老陽陪梅丫說了一會兒話后,讓梅丫先去睡了,然后將那些工作筆記抱到自己房間翻閱起來。老海是個很仔細的人,從他到寧縣來拍的第一條新聞片《大山里,一個現(xiàn)代人才的搖籃》,一直到后來有關(guān)女峽、烏猴的專題片,都有很詳細的記錄。一年多以后,開始出現(xiàn)了有關(guān)盜獵的文字:“……與得田來洞天嶺已三天,拍攝順利。下午三時,正常活動的烏猴群突然炸窩,在樹冠間驚慌失措地叫喊騰躍。我們跟隨這群猴已近一個月,它們已熟悉了我們,有時還會到離我們很近的地方,竄下樹來拾取我們放在那里的食物。得田說,附近一定是有其他動物或人在活動。搜尋一圈后,未發(fā)現(xiàn)異常,但猴群已逃離!薄霸谙闫焊浇臉淞掷锇l(fā)現(xiàn)大量鋼套。這是捕獵烏猴的一種工具,用細鋼絲做成碗口大小的活套,固定在烏猴活動或途經(jīng)的樹冠間,烏猴攀援跳躍時,若將手腳伸進去,便會愈套愈緊,不得逃脫!薄鞍l(fā)現(xiàn)‘電槍’。(一種用拉線控制扳機的單發(fā)獵槍,山民稱之為‘電槍’,固定在動物活動的路徑上,絆動拉線,子彈便會射中獵物。)以往這種‘電槍’一般放在地面與動物身高相應的位置,主要用于獵殺野豬、麂子、狗熊一類。今天發(fā)現(xiàn)的電槍則在二十多米高的樹冠上,目標顯然是烏猴。”“……省里吳主任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老朝設(shè)宴,讓我作陪,同時拍一條新聞。席上出現(xiàn)一種本地酒廠的新產(chǎn)品,叫‘三烏大補王酒’?h里管工業(yè)的翟介紹說,此酒由名貴藥材烏雞、烏蛇、烏猴三烏之骨炮制而成,乃明清時期貢品,現(xiàn)在又重新開發(fā)出來。蛇為龍,雞為鳳,猴為神,所以又名‘龍鳳神酒’。剛剛上市,供不應求。價格已超過茅臺,市場很好,將成為寧縣支柱產(chǎn)業(yè)云云……我追問這酒是否真的是用烏猴的骨頭炮制,翟語焉不詳。紀縣長立即說,哪能真用這些東西呢!廣告效應嘛……”

          

           15

          

           老海在烏嘯邊命運的逆轉(zhuǎn),始于他對“三烏大補王酒”的調(diào)查。

           那次宴會之后,他開始注意這個問題。有人說確實用了烏猴的骨頭,有人說只是對外吹牛而已,他去問老朝,老朝說,不會的,誰不知道烏猴上了國家珍稀動物保護名單?他又去廠里,廠長說,哪有這樣的事?老百姓瞎吹的。廠長拿來一瓶酒說,你看,只是畫了一個烏猴一個烏雞一個烏蛇,只是一個商標嘛。這酒的顏色是用幾味中藥泡出來的。

          

           那年冬天,老海拍攝烏猴的遷徙。

           每到秋末,烏猴便要從高海拔地區(qū)向低海拔地區(qū)轉(zhuǎn)移。這一年烏猴的遷徙顯得又慌亂又神秘,常常跟丟它們。頭天夜里明明看好它們進了一座林子,第二天一早它們卻不知去向。一天,他和得田走過一片林子,聽見一聲聲慘烈的嘶叫。他們循叫聲找去,發(fā)現(xiàn)樹上有一只烏猴的前臂被什么東西套住了。它一邊狂亂地掙扎,一邊嘶叫著。得田爬上樹去,發(fā)現(xiàn)它的手臂被一根細鋼絲套住。那是一只暴烈強壯的公烏猴,腕部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露出一圈骨頭來。得田想給它解開,但無法攏身。只要得田一靠近,它就呲牙咧嘴作拼命狀,另一只手飛快地抓撓過來。樹很高,無法安身,倆人想了很多辦法,結(jié)果是人也累得不行,猴也筋疲力盡。眼看天色漸暗,如果不把它救下來,要么會因失血過多死去,要么被盜獵者弄走。他們最后決定將固定鋼絲套的那根樹枝砍下。他們先弄了一些枝葉雜草墊在地上,以減少烏猴落地時的撞擊。然后,得田爬上去砍斷樹枝,那烏猴便隨樹枝一起落下來,好在那烏猴的另一只手和兩腿都還利索,落地的一瞬間,它迅疾翻到了樹枝的上方,沒怎么摔著。這時,老海脫下棉衣,把那只烏猴包裹起來。那烏猴再沒有掙扎,任得田慢慢替它將鋼套扯開。老海抱起那只烏猴,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害怕,那烏猴在老海的懷里直哆嗦。鋼套解下后,得田拿出他們的急救包,給烏猴作了包扎。然后,他們倆就象抱孩子一樣,輪流抱著它回到了大風坳。一路上,老海的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兩眼瞪得直直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

           回到小木屋后,他們給那只烏猴重新包扎了一次。也許是沒有了力氣,也許是覺得他們并沒傷害它的意思,那烏猴變得溫馴起來。它躺在老海那件血污的大棉衣里,凄凄楚楚地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得田說,動物會看人的,誰對它怎么樣,它一眼就看得出來。梅丫在旁邊咬牙切齒一個勁地罵:這些個天殺的!這些天殺的……他們要遭報應的!一邊又急急地說,也不知道該給它弄點什么東西吃?拿了菜葉,拿了飯團,它都只聞聞便側(cè)過臉去。老海說了幾種烏猴愛吃的樹葉和漿果。得田于是拿了手電出去尋了一點回來。

           那烏猴吃了幾口,后來就在老海的棉衣里睡著了。

          

           第二天,老海去烏嶺鎮(zhèn)給縣林業(yè)局打了電話。縣林業(yè)局來了幾個人,有獸醫(yī),還有公安科的。那獸醫(yī)看了傷情,當即給那烏猴打了消炎針,說它失血過多,又沒有什么血可以輸給它,怕活不了。就是活下來,那只手也廢了。烏猴的手很重要,少一只手,就上不了樹,上不了樹,就沒吃的,就很危險。象烏猴這一類群居動物,在野外,單獨一只是很難活下去的。那獸醫(yī)最后說,先這樣養(yǎng)幾天看看吧。以后如果好起來了,只有送動物園。林業(yè)局公安科的人問了發(fā)現(xiàn)鋼套的地點,并將那只鋼套拿了去,說現(xiàn)在盜獵的案子很難破,他們?nèi)耸钟稚馘X也少,只要不是人贓俱獲,根本不敢辦案。

           老海讓他們回去后立即向上面反映,他自己則拍了一條新聞發(fā)回去:烏嘯邊發(fā)現(xiàn)有人盜獵黑葉猴。

           這條消息讓縣里的幾個頭頭很不快。當時老朝還是宣傳部長,縣委書記把老朝叫去說,這樣的稿子,發(fā)出去也不和我們通個氣。起碼可以換個方式說吧?比如說烏嘯邊搶救受傷黑葉猴。

          

           那只烏猴在得田家養(yǎng)了一段時間,傷勢有所好轉(zhuǎn)。不關(guān)它也不會跑了。有時,它會用那只好手加上兩只腳攀上房前屋后的矮棵子樹,在枝椏上靜靜地坐一會兒,打個盹,在夢中回到它的從前的山林。后來山上天氣越來越冷,它吃的食物也越來越難尋找,于是林業(yè)局派人來將它接山下,那兒還可以弄到一些蔬菜水果。不久,老海去縣里看它,林業(yè)局那人說已經(jīng)死了,死于肺炎并發(fā)癥和營養(yǎng)不良。老海當時眼淚就出來了。他問那只死了的烏猴在哪兒?林業(yè)局的人說已經(jīng)處理了。老海問如何處理的?林業(yè)局的人卻吱吱唔唔半天沒說清楚。老海不依,一定要他交代個下落。林業(yè)局的人說,這樣吧,我打聽到消息后明天告訴你。老海突然咆哮起來:你現(xiàn)在就打聽,我從現(xiàn)在起就跟著你了。那人生氣了:你干嘛要為難我?我能作得了主么?說著便要離去,老海一把抓住他當既打電話將老朝叫來,說這事不作個交代,他老海不會罷休的。老朝問,那只烏猴到底弄到哪兒去了?林業(yè)局的人說,酒廠。老朝大發(fā)雷霆,向那人大聲吼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保護野生動物這一行的!你怎么還親自做這種事?那人被逼急了,說,是紀縣長讓我送去的。他的話一出口,老朝便愣在了那里,漲紅著臉卻不知再說什么好。半晌才說,這件事,要處理的。你有你的責任。老海當即要老朝帶他去酒廠看那只烏猴。老朝說,明天吧,這事容我想想,怎么做合適。老海說,不行,現(xiàn)在就去。這是他和老朝相交十年來,最生硬的一句話。老朝只好去了。他們在酒廠的大冰柜里找到了那只凍得白花花的烏猴。硬梆梆的,象一個動物木偶。那眼睛還沒有完全合上,從那結(jié)了霜的睫毛中,奇怪地望出兩道微光來。

          

           老海又發(fā)出一條寧縣酒廠用國家珍稀動物制酒的消息。

           這條消息讓鋒頭正健的酒廠挨了當頭一棒,通報,查處,罰款,封存,黨紀政紀處分……從省里到地區(qū)來了一撥又一撥人,讓縣里一天到晚陪了小心陪笑臉,酒席都不知開了多少桌。

           最終,酒廠還是垮了臺。那些已流轉(zhuǎn)到民間的酒卻身價百倍了,象那些絕了版的郵票或錢幣。有一段時間,在整個烏河地區(qū),只要有一瓶查封前的“三烏大補王酒”,你要辦事便攻無不克。

           縣里一幫人憤怒地要驅(qū)逐老海。有人恨恨地說,這個家伙太沒良心,我們?nèi)h上下是怎么對他的?當初落難,我們收留了他,現(xiàn)在緩過氣來,就翻臉不認人。

           老海表示堅決不走。

           老朝只得私下對有些人說,現(xiàn)在將老海弄走,是不是太沒氣量了,說我們縣聽不得一點批評意見。

           就在老海發(fā)出那條消息幾天之后,縣里去省臺請來了幾個人,拍了一條寧縣這個老少邊窮地區(qū)如何打了一個經(jīng)濟翻身仗,兩年內(nèi),從原來人平收入多少多少,一直吃國家補貼的荒山窩,變成了現(xiàn)在人平收入多少多少,各項產(chǎn)值多少多少的金銀窩。這條消息發(fā)在省臺聯(lián)播的頭條,中央臺很快也用了。

           老陽記得有一次老海對他說,原來,那些人將我看成烏嘯邊的功臣,現(xiàn)在成了他們的公敵。

           “三烏大補王酒事件"之后,老朝曾和老海作過一次私下長談。

           老朝說,有些事,象下棋一樣,不能只看一步。一時性起,將那攔路的卒子吃了,吃的那一下可能痛快,結(jié)果可能丟一馬,再往后,老帥也保不住。小惡不容,大善難存。你看,為了一只受傷的猴子,酒廠垮了。一年上千萬利潤,能養(yǎng)活多少人?特別是在我們這樣的貧困山區(qū)縣。當然,我不是說用國家珍稀動物做酒是對的。我們有我們的理念和信仰,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道理與想法。千百年來,在他們眼里,這些野生野長的東西,是上蒼賜予他們的,皇帝老爺也不曾從他們手里奪去,今天忽然成了國家的……認識要一個過程。我們也有一個過程嘛,要不是念了幾年書,懂了一些有關(guān)環(huán)境、資源、生物鏈之類的道理,誰會為打死一頭野獸動情生氣呢。前些年,我們這兒還在歌頌打虎英雄呢。

           老海說,你說的小惡,是指傷害烏猴,你說的大善,是增加寧縣的收入。而我說的小惡,是暫時影響寧縣的收入,我說的大善,是人類學會善待這個地球上的其他生命,最終也是善待我們自己。

           老朝說,你看你看,你一說,又云山霧罩九重天外了,象福音書上的一些話。我們面對的是老百姓的現(xiàn)世苦難。

           老海說,我們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的苦難。如果說當今的人類有什么苦難的話,那是人類自己應得的。而烏猴、熊、野豬、青蛙、娃娃魚有什么苦難,如果那些樹木花草有什么苦難,卻是人類施與它們的。人是一切苦難之源。是一切苦難之首惡!

           老朝笑了:你可以這么說。我不能這么說。說句老話吧,存在決定意識。你們家世世代代不愁吃穿,你不知道窮困是什么滋味。上大學那幾年,城里已經(jīng)很新潮了,生猛海鮮、西服領(lǐng)帶、收錄機、蛤蟆鏡、冰箱彩電……可是我回到我的家鄉(xiāng),看見我父親依然光著腳,蹲在巖坡上一根一根地給苞谷拔草,我母親背都駝了,又瘦又小,還一小桶一小桶到山下溝里去提水……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給父親買一套好一點的衣服,買一雙暖和的皮靴,家里能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或一口井。如果在那時打一只烏猴可以換來這些,我想我也會做的。你們已經(jīng)把這個世界搞得這么懸殊,又通過媒體將這些告訴那些山里人、鄉(xiāng)下人,然后又要求他們:按你們的老日子過下去……在這一點上,我是討厭那些西方國家的。他們一邊過著富裕甚至豪奢的生活,一邊對我們說,你們要保護資源,保護環(huán)境,保護其他生命……我們不動用這些資源,不傷害環(huán)境,又怎么能過上稍好一點的日子呢?我們想過好日子的愿望是你們激出來的呀!你們干嘛不出點錢?你把我們寧縣十六萬人養(yǎng)起來,我們一棵草都不會動它了,我還要家家戶戶在自己門前養(yǎng)花植樹,到樹林去給鳥兒們做窩……

           老海不再說話了。

           老朝以為自己的一番語重心長剝皮見筍的話語說服了他,便又說了幾句:我說這些,不是想對你講什么大道理,更不是階級分析。我家是中農(nóng),也不是什么革命階級。當初工農(nóng)兵上大學,就沒有我的一份。我只是說,有些大問題,我們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只能在眼下盡可能地為老百姓做點好事,謀點福利。

          

           那只烏猴后來由老海拿回母校制成了標本,直到現(xiàn)在還在生物系的標本館中。標本做成了它正在一根樹枝上攀援的樣子,只是手上那一圈白骨冷森森地露在外面。這是老海對那個做標本的老師說的:不要修補。讓它告訴所有來這兒參觀的人,它是如何到這兒來的。

          

           16

          

           老陽第二次去烏嘯邊是1993年。這個在老海的工作日記上也有記載:七月中旬,老陽帶五省筆會的人到烏嶺鎮(zhèn),游覽數(shù)日,筆會結(jié)束,老陽來此小住十數(shù)日,其間兩次一同進山。

           中華人民共和國93年的情景,常讓老陽想起雨果的法蘭西的《九三年》。盡管兩者相差二百年,而且從各方面講都風馬牛不相及,但老陽總覺得有某些相似之處。他想了半天,終于明白了,那就是燥動、欲望、熱情、陰謀、劇烈的震蕩,新鮮的組合,許多的機會與許多的陷井,一夜之間的奇跡與一夜之間的罪惡……

           老陽在一個晚上對何必講了自己的這種聯(lián)想。何必聽了大驚,對老陽說,我還以為你真的江郎才盡了呢,竟然還有這光華四射的奇思妙想!

           老陽說,哪能呢,與生俱來的東西。

           何必說,你要就這個題目做一篇文章,肯定極深刻,而且能警醒世人。

           老陽沒有做那篇關(guān)于兩個九三年的文章。他沒去警醒世人。不久之后,他也半推半就地涉入那條欲望之河中。

           老陽先是將自己的一點積蓄投到一個朋友的電腦公司,后來又給一家大廣告公司做文案──寫了一些他從來沒有敢告訴過任何人的文字;
        同時在編輯部里承包了幾次文學活動。那次烏嘯邊五省筆會就是其一。筆會參加者除了三五位文友能寫之外,其余三十多人只是一些愛好者,有些干脆是一個字也沒有發(fā)過的。但有一點相同:都得交一筆費用,用于交通、住宿、餐飲、資料、老師的講課費及購買旅游紀念品等等。來人大多可以報銷,也不太計較收多收少。最后算下來,扣除上繳編輯部的,尚能盈利兩三千元。這是老陽九三年的幾大經(jīng)濟活動中唯一盈利的一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老陽后來自嘲說,看來,咱們也只能靠山吃山了。這類事的詳情老陽從未對老海講過,骨子里,他畢竟還有一點文人的清高。何必知道了也只是笑笑說,是墮落呢還是覺醒呢?這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后來又說,也好,咱們家總算出了一個跟上時代潮流的人。

          

           寧縣酒廠用烏猴制酒的消息播出之后,更加提高了烏猴的身價。原先只要活猴的那些人,現(xiàn)在連死的也要了。開出了足以讓一些山民全然不把坐牢殺頭當一回事的天價。盡管有專家出來說話了,說烏猴的骨頭和人的一樣,也是白的,成份也和人一樣,主要是鈣,再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其營養(yǎng)價值還不如牛骨、羊骨。但這些話人們已經(jīng)聽不進去。再說,報刊上的那么一兩塊小文章,哪有千百萬口舌相傳厲害。山里人又從不看報的。

           老陽去大風坳的前幾天,正是那樁盜獵烏猴大案結(jié)案之時。十七名罪犯,兩名被判死刑,兩名無期,其余年限不等地判了有期徒刑。廣播電視各類報刊雜志都在說著這一樁本省建國以來判刑最重的盜獵案件。有新聞,有追蹤,有背景分析,有大特寫。老海當然是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

          

           這個案子的緣起,還是那種鋼絲套。這是盜獵初期最廉價的工具;ㄒ话俣鄩K錢買一大捆一毫米粗細的鋼絲,便能生產(chǎn)數(shù)千只這種工具。而且經(jīng)久耐用,安放以后毋須管理,守株待兔都不需要了。

           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種工具后,老海與得田便特別注意它。這種鋼絲套很細小,安放在一二十米高的樹冠上,輕易不能發(fā)現(xiàn)。特別是在樹葉濃密的地方。因此,有一段時間,他們一天要爬無數(shù)次樹,練得象猴子一樣。后來,鋼絲套下得越來越多,一片樹林里有時竟下了成千上萬只,象中越邊境布下的地雷一樣。發(fā)現(xiàn)后,立即報告林業(yè)局,請山民來取。那時已經(jīng)講經(jīng)濟效益了,先是取一只一分錢,后來漲到四分。一天下來,如果取個數(shù)百只的話,收入比種一天地要多幾倍。因此,烏嘯邊出現(xiàn)了一項專業(yè)性很強的工種──他們自己戲稱“取環(huán)工”。就象城里剛剛興起的搬家工,油煙機清洗工,鐘點工……他們很快有了自己的工頭,后來只需通知工頭就行,省了許多事。只是林業(yè)局為這一筆額外的費用很頭疼。老海有一筆錢在林業(yè)局的賬上,是他那筆獎金的一部分,用于拍攝時用工的勞務費。老海說,就用那筆錢吧。

          

           就在這一年的年初,老海第二次發(fā)現(xiàn)烏猴被套。那是一個雪天的上午,在牛角嶺的樹林中首先發(fā)現(xiàn)了鋼絲套,然后發(fā)現(xiàn)樹上吊著一只烏猴,一只手掛在那鋼絲套上,整個身子從那棵華山松上垂下來。大約是被套時間過長,已經(jīng)凍死了。

           這一次,老海決定守候下套者。他讓得田留下槍,馬上折回大風坳去取攝像機來,同時讓梅丫去烏嶺鎮(zhèn)報案。那時,縣林業(yè)局已在烏嶺鎮(zhèn)設(shè)了烏嘯邊林區(qū)管理處。

           得田取了攝像機來,倆人潛伏在一處灌木叢中。雪越下越大,將他們的腳印蓋住,將他們的衣服落白。一直到下午四點多鐘,他們聽見了動靜。一個人踏著雪,背著一個大口袋,從山坳那邊向林子走來,在林子中一處一處仰望。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那只烏猴,便放下那只大口袋,很利索地爬上樹,掏出鋼絲鉗,將鋼絲套剪斷。烏猴落下,那人也迅速下樹,將大口袋里的谷糠倒出大半,將烏猴裝進袋子,又將倒出的谷糠裝回去。遠遠看去,依然是一袋谷糠。那人扛著口袋走到離他們最近距離的時侯,老海說了聲:沖──得田和他一個端槍,一個扛機器沖上前去。那人扔下口袋就跑。得田朝天放了一槍,那人腿一軟,跪倒在地。

           盜獵者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問他叫什么,是哪兒的人,他一臉張惶但什么也不說。老海和得田讓他扛了那只袋子,押回大風坳去。

           管理處來了兩個公安,將那人帶走了。他們的方法很簡單:將那人揍了一頓,那人便都說了。他是牛角坪人,他們那里十五戶人家,幾乎家家都在干這個活,由村民小組長將他們捕到的烏猴統(tǒng)一收走,活的每只三千,死的每只一千五。縣公安局連夜出動,第二天清晨,將所有的農(nóng)戶全部圍了起來。當場搜出烏猴十一只,七只死的,兩只傷的,兩只基本完好。經(jīng)審訊,他們交代,半年中,他們已賣出了十五只,十只死的,其中有三只是在運輸途中死的。五只活的,兩只被一個不知姓名的青年買走,三只賣給了某省一家動物園。

           經(jīng)過半年多的偵察審理,就在老陽到大風坳的前幾天,此案在縣城公開判決。老海說,當他聽見一個一個宣判結(jié)果,再看看那一個一個衣衫破舊、目光呆滯的盜獵者,一點都沒有那種懲惡揚善的快感,只有一種揪心的苦痛與悲涼。這些老實巴交的、可能一輩子也沒做過別的壞事的山民,突然間變成了死囚與重刑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直到被判決,還沒拿到一分錢。有的卻賣了豬或雞,賣了糧食,甚至借了錢去購買盜獵的工具或原料。

           這個案件的終結(jié),使牛角坪幾乎失去了全部青壯年男勞力,象古代被異族劫掠之后的一個部落。

          

           這種嚴厲的懲罰沒管多長時間的用。人們的恐懼漸漸淡去,烏猴的身價卻日益高漲。知情人說,在國際市場上,一只活體已賣到了五萬美元以上。這幾乎可以讓烏嘯邊全體人民鋪鋪張張地過上半年好日子。有什么比過上好日子的誘惑還大呢?用老朝的話來說,這里很多人不怕坐牢。牢里吃的飯比家里吃的好,在牢里干的活不比在家重。而且,他們也不把因盜獵而坐牢當一件多么丟人的事。老海事后曾去過牛角坪。他說他一直很想去看看,看看那兒的老人、婦女和孩子。他沒帶攝像機,也沒讓人陪伴,象一個迷路人或旅行者。那個山坳很安靜,雞照樣叫,狗照樣吠,一些人家屋頂?shù)牟菘p中照樣漫出淡淡的炊煙。他走到頭一家,要點水喝,女主人用一只大木勺從水缸里舀了一勺遞給他。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門外的一小塊空地上玩泥做的彈珠,嘰嘰喳喳的,都拖著老長的鼻涕。老海問,男人呢?女人說坐牢去了。那種口氣,就象說上山打柴去了一樣。

           回去的路上,他想,如果那天他跟得田沒有發(fā)現(xiàn)那只被套的烏猴呢?如果那天教訓那人一頓放他走了呢?他和得田在雪地里凍了幾個小時,公安人員又走南闖北地折騰了小半年,然后槍斃的槍斃,坐牢的坐牢,剩下些老弱婦孺依舊過著貧苦甚至更加貧苦的日子。但烏猴依舊一日日走向滅絕。如果終歸是要滅絕,那么,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而且,即便沒有這些盜獵人,烏猴就能逃過劫難么?對于烏猴,除了盜獵,還有一種更大規(guī)模的劫難,那就是毀滅它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女峽的打通,讓烏猴們又失去了一個世代棲息地。緊接著又開發(fā)了幾個景點,那里的烏猴也逃亡別處。但別處已越來越少,越來越小。就象人類需要足夠的耕地,烏猴也需要足夠的覓食空間。人類沒了吃的,可以向別處調(diào)集,可以用錢買,可以由政府救濟,還可以外出討要。烏猴不能。

          

           老陽本以為老海會為這次盜獵烏猴大案告破而歡欣鼓舞的,沒想到他是這種狀態(tài),這讓老陽很吃驚。在幾天的敘談中──那幾天老海變得很嘮叨──他漸漸走近了老海的思想,感覺到老海與外面的世界、與中國的“九三年”太格格不入了。他一時把握不準是老海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那時,整個中國正是興高彩烈信心百倍向前進的時侯。

           不象前幾次,老陽來,老?偱d致勃勃帶他到處走走,常把老陽累得暗暗叫苦。對老陽來說,此山亦是彼山,此峽亦是彼峽,真讓他喜歡的,是這兒的靜謐與涼快。這一次,老海只帶老陽出去了兩次,一次就是到那個“森林的大墳場”去──山野間,一排排巨大的樹木倒撲在那里,有的倒下后還比人要高。有的樹梢和枝椏已經(jīng)砍掉,象一個個被肢解了的巨人軀干。數(shù)十年來,已有一些雜樹在這一片倒撲的巨人身邊生長起來,有的甚至就直接長在了它們身上。這無聲的一幕,真是讓人驚駭!這些樹木看似好好的,但用手指一戳,便能戳出一個洞來。它們已經(jīng)全部朽透了。望著茫茫樹海中那一大片兀然的塌陷,老海說,簡直是瘋狂啊,尸骨遍野。這些樹在這兒長了千百年,這兒就是它們的家園。從人類尚未出現(xiàn)時就是如此。但是有一天,匆匆忙忙來了一群人,匆匆忙忙將它們砍倒,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于是,它們就倒下了,就趴在那兒。它們不理解,這些比自己矮小得多的東西,為什么就這么隨意地做出了這一切!樹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東西,就會有感覺。只是我們不理解,或不想去理解。

          

           住了十來天,外面酷暑漸消,筆會上的一批稿子也已看完、編完,要帶回去發(fā)了。老陽準備離去的時侯,老海說與他一起回去。

          

           17

          

           老;厝ズ,在城里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差不多有大半年。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老海回來了。他象一只受了傷的動物,整天蜷縮在家里,哪兒也不去。看看書,聽聽音樂,包下買菜以外的全部家務。他對思思說,好好侍奉你一下,彌補這幾年的過失。老海也沒去臺里。幾年來,他已經(jīng)成了臺里的一個特殊人物,所有活動都可以不參加。連那些與他相關(guān)的事,如評職稱,評先進,加工資分房,他也不去。所以,一些后來的年輕人,只知道臺里有個大名鼎鼎的老海,卻不知道長的什么模樣。臺里對此似乎也不計較,一來有從前那一樁尷尬事,二來老海真要回來,還不知把他往哪兒安好。

           思思見老海這次回來的狀態(tài),很是煩燥。當時思思正帶職讀博士。一邊教課,一邊學習,壓力本來就很大,不經(jīng)意間,又卷到系里的兩派紛爭之中,攪得亂哄哄臭哄哄的,身心如焚。她幾次追問老海,老海都說沒什么,只是累了,想好好歇一陣子。思思打電話給老陽與何必,讓他們來過幾次。一來聊聊天,二來一起想想老海往后該干嘛。老陽主張回臺里,就老海眼下的地位,拍一些有點文化的片子,或主持一個有意思的欄目。再不就干脆出去,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象老海這種死心眼,在大陸沒法待的。思思同意老陽后一種意見,說在海外,象老海這樣的記者早拿普利策獎了,早就天馬行空要什么有什么了,哪須受那些窩囊夾磨?再說老海在烏嘯邊的事業(yè)已到了頂峰,別人沒法逾越,老海自己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新花樣了──總不可能再發(fā)現(xiàn)幾個烏貓烏狗來吧。激流勇退,見好就收。老陽說,是的,在一個地方呆長了,就慢慢淡了,說不定弄出什么反目成仇的事來,連夫妻做久了都膩歪。

           何必說,你要膩歪了,可提前打個招呼啊,別讓我不知深淺地和一個膩歪我的人在一個屋子里過。

           老陽說,我是說你膩歪我呢。近來常常右眼跳。

           何必說,右眼跳財。

          

           老陽說,左眼跳財。

           倆人便爭起左眼右眼的問題。

           老海聽著眾人的種種設(shè)計,也不吭聲。

           思思說,老海,你怎么想呢?

           老海說,先這樣過一段日子吧。這樣不挺好嗎?我做飯,你做學問。

           思思急了:我找不到一個做飯的人嗎?一個血性漢子,怎么一下蔫哩巴嘰的了?眼見往四十走的人了,總得還做幾年事吧?就這么無所事事地當混混?

           何必說,思思你也別太逼他,老海怎么是那種混混的人呢?他干起活來不比誰都玩命哪!他這樣總有他的原因。讓他去好了。再說,這世上總得有幾個無所事事的人。自己無所事事,就看別人,看這世道,便會看出一些道道來。你看古今中外的那些大思想家大哲人,有幾個干過什么正經(jīng)事的?

           何必半開玩笑地轉(zhuǎn)向老海說,老海,你說是不是?

           老?嘈πφf,你們今天全拿我開涮。

           思思說,要無所事事,也還沒到時間呀!你看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別看他拍的那幾部片子得了獎,可頂用的一樣也沒得到。

           何必知道思思在說老海的職稱、級別、學歷、頭銜一類的事。上次臺里評職稱,老海不回來,思思給老陽何必打電話,讓他們幫忙做說客,老海依然不回,把思思氣得什么似的。說,別人踩乎你,你自己也來踩乎自己?在當今,你想干成事,就得有干事的資格干事的本錢。

           何必依然半開玩笑說,等將那些都撈到手,再去澹泊高遠無所事事,就沒境界了。

           思思有點惱了,說,何必,你別瞎攪和了,越發(fā)擴張了老海的崇高妄想癥。有些事兒,在電影和小說上看看挺美的,挺動人的,拿到過日子中來就兩碼事了。

           何必說,思思你該研究實用美學多好。

           思思說,我知道你會在這兒等著我,我不跟你爭,你讓你們家老陽試試就知道了。

           何必說,這境界一般人沒有,試也試不像呢!

           最后倒是老海認真了,說,思思你容我靜一段日子,你看我是做二流子的人么?

          

           其實,老海回來后已陸陸續(xù)續(xù)地和思思談了許多。談烏猴,談女峽的開發(fā),談那些盜獵者,談那片森林墳場,也談了“三烏酒事件”和酒廠的倒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思思聽了,倒同意老朝的說法。思思說,我們在大城市里,有吃有穿,享受現(xiàn)代文明現(xiàn)代科技給我們的種種舒適和快樂,然后再去指責那些衣食無著的人濫伐林木,破壞資源,總不那么理直氣壯。這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必須付出代價。哪一個發(fā)達國家沒有付出過這樣的代價!歐洲移民去美洲之后,別說動物,連印第安人都快殺絕了,F(xiàn)在他們有錢了,懂文明了,才回過頭來補償他們先輩的罪過。

           思思頭一年去過美國,在那里呆了大半年,回來后一講起那兒的情況便會慨嘆不已。老海印象最深的一句話就是:那兒的大馬路,你可以用舌頭舔。

           老海說,許多罪過,來不及犯兩次。

           思思說,即便是這樣,你能操得了這些心么?

           老海說,那么這世界還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呢?

           許多次這樣的談話,最后都不了了之或不歡而散。思思給老陽打電話說,老海這樣,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好。我擔心他這樣會憋出毛病來。

          

           老海在家關(guān)了幾個月,心緒漸漸好了起來,回了母校幾次,向生物系的幾位老先生請教一些靈長類動物人工飼養(yǎng)再放回大自然的問題。還到動物園去過,向那里的工作人員了解猩猩猴子在園內(nèi)生活的情況。他也很注意電視里那些有關(guān)動物的節(jié)目,又買了許多相關(guān)的書籍和錄像帶。在這期間,他終于說動老朝申報建立烏嘯邊自然保護區(qū),老朝來電話說,正在準備申報的材料?h里一幫人曾堅決反對,說好好一塊風水寶地,一建了保護區(qū)便什么也不能動了,不是發(fā)了瘋么?老海甚至動了念頭,募集一些資金,在保護區(qū)內(nèi)再隔離出一塊自然圈養(yǎng)園,讓那些走失的、受傷的、失去生活能力的烏猴能有一個絕對安全的家。他四處游說,終沒弄出個眉目。有錢的不支持,支持的沒錢。

           就在這個時侯,得田被人害死了。

          

           18

          

           一天清晨,得田發(fā)現(xiàn)遠處一座山頭在冒煙。他讓梅丫立即去報警,自己帶了老梅丫直奔過去。等到管理處的人趕來,那座山頭卻什么動靜也沒有。管理處的人拿著望遠鏡看了半天,又觀察了個把鐘頭,便說沒事,可能是看花了眼吧,也可能是哪個采藥的燒野火做飯。便返回烏嶺鎮(zhèn)。過了午飯時間,得田還沒有回來。梅丫想,得田是奔著山火去的,也沒帶中午的干糧,怕有什么意外,便順著得田走的那條小路尋去。走出四五里路,在穿過一片雜樹林的小路上,看見得田倒在那兒,渾身是血,已經(jīng)沒有氣了。梅丫瘋了一樣跑去報案。林業(yè)局公安科和縣公安局的人當晚趕到出事地點,在得田附近四、五米的一棵樹椏上,發(fā)現(xiàn)綁著一支“電槍”,那根拉動扳機的繩索就絆在得田的腳脖子上。子彈從得田的左腰打進,從右腰穿出,把肝臟脾臟都打爛了。

           擊中得田的那支“電槍”安放的高度比平常打野豬麂子要高出一尺多。這時,梅丫突然想起了老梅丫。她哭喊起來:老梅丫!老梅丫也沒了──

           公安人員問,老梅丫是誰?

           梅丫哭著說,我們的那只狗──

          

           老梅丫很久以后才被發(fā)現(xiàn)。它在幾里路外的一堆灌木叢中。身子腑臟已被豺狗子吃光,只剩下大半張黃底黑花的皮,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老海和梅丫都認得它后背上的那三塊花紋,還有那象穿了一雙黑襪子的前腳。

          

           得田的案子一直沒破。有人說是暗害,有人說是誤傷。那種“電槍”很便宜,烏嘯邊很多人家都有,都是東北一個廠家出的,看上去一模一樣。那支電槍后來有許多人摸過,已沒法取指紋。一個警察說,取了也沒大用,哪里去找懷疑對象?跑一戶人家就得跑斷腿。這山里,很多案子都不了了之。

           梅丫說的那一股煙霧,因為沒有找到火源,也不能斷定就是有人故意燃了引誘得田呢還是梅丫得田看花了眼。

          

           老海得知消息的當天就趕去了。那時,得田已死了三天。

           老海趕到大風坳已是深夜。得田停在那間大屋里,按當?shù)仫L俗穿了一身古怪的黑布壽衣,躺在一塊貼地的門板上。頭朝西,腳朝東,頭腳各點了一盞菜油長明燈。梅丫披麻戴孝,跪在得田的腳頭,木然如一座雕塑。得田的臉色很寧靜,只比平日蒼白一些。和得田一起幾年,老海還從未仔細打量過他,現(xiàn)在一看,竟是一個很漂亮的小伙子。眉目很清秀,鼻梁是那種精明的細直,嘴角帶著一點俏皮的笑,微微張著,象有一句不太正經(jīng)的話要說又尚未說出口。老海伸過手去,想將它合攏。觸到那下巴和嘴唇,知道是真正地死了。他突然放聲嚎哭起來。那哭聲,無遮無攔,象山壑間一瀉千里的洪汛。正在另幾個房間聊天或玩牌的親友,聽見老海的哭聲,都圍了攏來。一邊勸說,一邊陪著老?。老海跪在得田的頭前,只是哭著,也不理別人的勸。那哭聲又厚重又沙啞,誰聽了都會悚然。

           梅丫一直在那里跪著,一動也不動。

          

           按山里規(guī)矩,得田在家停了七天,在后山一株老櫟樹下埋了。數(shù)月后,找到老梅丫的那半張皮,也埋在了得田身邊。

           老朝聽說老海來了,也趕來過。他說,縣里準備將得田辦成烈士待遇,將梅丫母女接到縣里,給她安排一個工作。得田的女兒由縣里養(yǎng)到參加工作。

           辦完了后事,縣林業(yè)局來人對梅丫說了老朝的安排。梅丫說,我哪兒也不去,得田在這里。

           林業(yè)局的人看她不肯走,就說,那就過段日子再說吧,我們先派兩個人來,頂替得田的工作,也好關(guān)照你們母女倆。

           梅丫說,得田的事,我做得了。

           林業(yè)局的人以為梅丫是想要得田的那一份工資,忙說,你不做得田的事,得田的工錢也是你的。這些,陳書記早就安排好了。

           梅丫說,我要得田那一份工作。

          

           得田下葬后,老海一直沒走。梅丫以為老海耽心她們母女倆的生活,對老海說,你回吧,我們山里長大的,過得了的。

           老海也不說什么,只是一日又一日地留了下來。

          

           19

          

           天亮不久,老朝、思思、電視臺一行及全體搜尋人員就浩浩蕩蕩開到了大風坳。許多周邊的山民也陸續(xù)趕到,總共有二百多人。大風坳有史以來,第一次聚集了這么多的人,讓小梅丫又興奮又驚恐,夾著尾巴竄來竄去,不歇氣地對著一個又一個它認為可疑的人吼叫。

          

           不一會,空軍的直升飛機也來了。許多人第一次看見這種怪模怪樣的飛機,一起仰著脖子朝天上歡呼。直升飛機在天上盤旋了幾圈,緩緩落在河灘邊那個臨時停機坪上。

           老朝幾個人快快地迎上去,將機上人員請進小木屋。向他們介紹了有關(guān)情況,派了林業(yè)局的一個科長上機做向?qū),便又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向大山深處飛去。

           搜尋人員分成二十來個小組,每組十人左右,都帶足了干糧與飲水,領(lǐng)隊的配有信號槍或步槍,按照烏嘯邊五千分之一地圖劃分了各自的搜尋區(qū)域,然后分頭出發(fā)。

           河谷中的喧囂聲隨隊伍的遠去漸漸消停下來。

          

           搜尋指揮部設(shè)在小木屋。老朝,思思,電視臺一行人及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都留了下來,等待著那十分渺茫的消息。黃臺長與黃主任看了老海的工作間后,開始清點里面的所有設(shè)備。這些設(shè)備有些是自然基金會獎給老海的,有些是老海用那筆獎金購買的。黃主任一邊清點一邊嘖嘖地說,這里一些玩意,咱們臺里都沒有呢。因為在獲獎通知書上,自然基金會明確規(guī)定,這筆錢應全部用于老海的拍攝費用及設(shè)備購置,自然基金會有權(quán)對這筆錢的用途進行檢查。所以,臺里一直沒怎么挪作他用,如果老海有什么意外,這些設(shè)備應歸屬臺里了。黃臺長很娓婉地向老朝提到了這一點。老朝說,現(xiàn)在談這件事還為時過早。還是找人重要吧。

           黃臺長和黃住任又逛到屋后去看那輛越野吉普。那輛越野吉普的幾只輪胎早已癟了氣,象一只腿腳受傷的野獸,臥在一尺多深的枯草叢中。黃臺長繞著那輛越野吉普察看了一周,說,怕有一兩年沒動了,不知還開不開得起來。

          

           老海是第一個將現(xiàn)代化帶進烏嘯邊的。開始是那一套攝像器材、罐頭、睡袋,指南針……后來又有了海拔儀、高壓鍋、汽油燈、汽油爐,充氣帳篷……再后來是對講機、攀山繩、信號槍、高倍望遠鏡,再到后來又運來了發(fā)電機,一臺500瓦的雅瑪哈,一臺300瓦的卡西歐,讓大風坳破天荒地亮起了電燈。還有攝像機電池的充電器、監(jiān)視器,衛(wèi)星定位儀,最后還開進來一輛越野吉普車……這一切,都讓得田高興得象孩子一樣。一有空,就纏著老海教他怎么使,還偷偷地學開車。梅丫便嗔斥他,你把這些東西弄壞一件,把你賣了也賠不起。得田說,那把你們娘倆也賣了吧,這樣我們又在一起。

          

           老朝和梅丫說了一會兒話后,約了老陽與思思到外面走走。走到河灘邊,老朝茫然四顧,自言自語說,七八年,與世隔絕,心靜如此……

           老陽說,真不知他每一日是怎么過的。一般人怕會發(fā)瘋。

           思思突然淚水盈眶,長嘆一聲說,前幾年,老海總要我來看看,我總說忙,總說有機會的……

           老朝說,思思,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沒好開口……近幾年,你和老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在我們心目中,你和老海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是吧老陽?我們都暗暗嫉妒過他呢,后來成了那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有什么矛盾嗎?

           思思說,你說的矛盾是指什么?

           老朝說,比如說,感情不合,或者哪一個又有什么新念頭。

           思思說,我們的感情沒有什么不合的。如果真有,那對我,對老海都是一件好事。至于說誰有什么新念頭,如果說是指兩性關(guān)系一類,那你們都看見的。老海這幾年和梅丫在一起。但我知道,這件事不能用一般的道德尺度去說它。老海比那些一輩子都守身如玉的人要純潔得多。他后來根本不用世人那一套觀念行事了。倒是我自己,常有些自我沖突的時侯。

           思思說到這里,老陽有點緊張起來。他不知道思思會自我剖析到什么程度,會不會將她與自己的故事也作為材料。好在老朝沒再追問,思思也沒再深說下去。

          

           得田死后大半年,老海給思思寫了一封長信。那封信很怪異,從情緒到語言,似乎都是另一個人寫的。老海從前的信寫得又踏實又熱情,許多事情細細道來,象少年一樣新鮮。便是那些憤疾、痛苦或憂傷,也表達得踏實又熱情。但這一封信,讓思思嚇了一跳。

           老海在信中說,思思,我決定留在這里了。我今天很高興,我終于作出了這個決定。在此之前,我一直很混亂,這原因當然是你。我不能愛你了。(有時我也竭力往深處想,我是否愛過你,那是否就是愛,那種愛的意義在哪里?)因為我不能愛你的世界和你的生活,所以我不再有愛你的權(quán)力……沒有痛苦就沒有真愛──(其實我很不愿意用愛這個詞,我知道這個詞極不準確,但我找不到別的詞了。如果要我說得更清楚一些,那就是不加思考地撲去,愿意死在她的懷里,并為這種死而幸福,或解脫。)所以我愛得田,愛梅丫,愛這里的樹木、空氣和那些生靈,還有大梅丫,小梅丫(得田家的兩只狗,大梅丫已經(jīng)死了。)我渴望為它們死去……我們沒有孩子,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對了的一件事。我喜歡你,你的眼睛,你的嘴巴,還有你高興和生氣的樣子。我寫了這封信之后,你可以做出任何決定。如果我傷害了你,我會為此贖罪,和我其他許多罪惡一起。今天是我最輕松的一天。我終于卸下了我身上最沉重的一件東西。

        老海。

          憗

           思思看完信后,人全糊涂了,很久之后才哭起來。思思不能理解老海,盡管她讀書的敏慧是超人的,但對一個六七年來同床共寢耳廝鬢摩的人,卻如霧里看花漸淡漸遠。她將老陽叫來,給他看了這封信。老陽看后,也半天無語。后來老陽說,用現(xiàn)世的眼光看,可以說老海已走火入魔。用超拔的眼光看,老海是得道了。只是他得的什么道,我們不可能真知。老海不是極端者,也不是心理變態(tài),更不是瘋了。他可能比你我都清醒得多。只是他感悟到的那些,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語言可以準確地傳遞給我們。

           思思不知聽進了老陽的這一番話沒有,只是哭。老陽第一次見到這個快樂又健康,自信又聰慧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象街巷的小女人那樣哭得一抽一抽,覺得感動起來。他不能自禁地去撫她的肩。思思一頭撲到老陽懷里,干脆放開了哭起來。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肌膚相親,兩人都覺得又溫暖又痛苦。后來,老陽成為思思緩解某種難以排遣的虛空與愴然時最好的伙伴,他們都從這種親近中得到快樂與輕松。

           老陽和思思都很清楚,他們這種關(guān)系不是愛,也不是一般人所說的偷情。他們只是在逃避那些無法面對、無法解決的難題時,以此互相慰藉,互相支撐。就象喝酒,就象吸食海洛因。(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然后,他們會將那些難題連同一次幽會一起忘掉,精神抖擻地重新進入自己原來的生活。老陽編稿子,寫一些或好或臭的文章。思思上課,讀書,繼續(xù)準備她那長長的博士論文,在系里的派系糾葛之中抵擋或沖殺……過一段時間,他們又會在一起。周而復始。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甚至從來不說什么表達情感的話,也不再提起其他人──比如何必,老海,老朝及所有的熟人。他們兩個象一個吸毒的小團伙,他們甚至能遠遠感覺到互相需要的時刻。他們都知道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惶恐,但他們誰都象沒事一樣,就象知道自己臥室里藏有一只鬼怪,但不敢看,也不敢說出來。

           有一次,看著思思在一陣率真與瘋狂之后深深熟睡的樣子,看著她坦然的身子和孩子般寧靜的臉,老陽想,這就是那個開朗又能干的學生干部思思么?這就是那個嚴謹又勤勉的學者思思么?只剩下一個本原的女人,一個艷麗又熱情的女人。

           但她一旦醒來,穿上那身得體的淺棕色西服套裙,抹上一點淡妝,那個本原的女人就會無影無蹤了。

           思思有一次頹然地對老陽說,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很臟的時侯,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已經(jīng)臟了。

          

           20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看不見信號彈升空,也聽不見報信的槍聲。

           在這大深山里,所有的通訊工具都失去了意義。手機,BP機,連強功率的對講機在隔了一個小山頭后也只剩下吱吱喳喳的雜音了。這一點,弄得那些已經(jīng)非常依賴現(xiàn)代通訊手段的人們焦慮異常。盡管知道沒用,還是不停地撥打手機或開了對講機呼叫。

           電視臺的黃主任將早上的一切都錄了像。不論找不找得到老海,這都將成為一條有價值有看頭的新聞。黃住任說,如果今天沒有找到,他明天就跟隊伍進山,再拍一些搜尋的鏡頭。

           老陽第一次來烏嘯邊為老海那部片子寫解說詞的時侯,小黃剛分到臺里不久,部里將他派來當老海的助手。做場記,扛機器,打光,組織民工攀巖開路,很能吃苦,后來他又參加了一段時間烏猴的拍攝。所以,那兩部片子都有他掛名。這給他后來的提升幫了很大的忙。

           老陽從河灘邊回來,聽見發(fā)電機的聲音,屋子里的燈也亮了起來,便來到老海的工作間。黃主任正在看他上午拍的片子。他想起了老海那只鐵箱中的帶子,說不定能從最近的幾盤中看到點什么線索。想到這里,他走到黃主任旁邊,虛心地向他請教這機器的用法,并一一強記在心,然后轉(zhuǎn)身找了一個紙頭記了下來。

          

           下午四五點鐘,搜尋的隊伍陸陸續(xù)續(xù)返回。一個個精疲力盡,好些人的衣衫掛破了,手臉劃傷了。那架直升飛機在此期間已兩次返回臨時停機坪加油。飛臨大風坳時,林業(yè)局的那位科長總是那句話: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直升飛機在三點多鐘撤走,說需要時再來。老朝對參加搜索的人員講了一些感謝的話、鼓勵的話,希望大家明天再接再勵,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百分之百去努力,哪怕最終還是找不到,我們?yōu)鯂[邊的人民也要盡這一份心。說話間,運送晚餐的汽車已在娘娘溪對岸按響了喇叭,又累又餓的人群在老朝一聲“開飯”的結(jié)束語中向那輛帶篷的大卡車蜂擁過去。

           晚餐是盒飯,二百多人各自端了自己的一份,三三兩兩沿河灘散開,或蹲或站或坐,邊吃邊聊著白天所歷所見,一片熱鬧。老朝及縣里一干人,也各自端了盒飯在一邊吃了起來。

           吃飯時,老陽向思思說了老海的那只箱子,他說,今天夜里想偷空看一看,要思思也留下。老陽把老海箱子里的那封信塞給思思,說,你先找個僻靜的地方讀讀老海這封信。

           老朝和縣里的一班人準備返回烏嶺鎮(zhèn)開會。老朝讓老陽和思思也一起參加一下。老陽和思思說,我們就不參加了,參加了也說不上什么,我們留下來陪梅丫。老朝說,那也好,我們還是明天一早來。

           電視臺一行四人本來已帶了睡袋,白天在一間空房里都各自鋪好,那司機和保衛(wèi)干事還鉆進去打了個盹。現(xiàn)在聽說老朝他們要去烏嶺鎮(zhèn)開會,便說他們也一同去,與縣里商量一下這條新聞的說法。老朝讓林業(yè)局的那位科長留下作陪,老陽忙說不用了,他在這兒也算半個主人,反正明天還要見。

           于是,轟轟烈烈了一天,大風坳又寂寥下來。

          

           等各種車輛走遠,老陽開了發(fā)電機,取下那只鐵箱,按白天記下的程序,打開監(jiān)視器,開始看那些帶子。

           助手小黃回去之后,臺里再沒有派別人來。因此,老海在拍片子的時侯,常開了麥克,自己說一些拍攝時的情況,作場記用。許多片子里都能聽到老海輕輕的、自言自語的聲音:“今天是××××年×月×日,我現(xiàn)在是在××嶺,海拔××××米,守候由×××坪向這里運動的烏猴群……”“我在此守候已四個半小時,遠處傳來樹葉的響動聲,可能它們已經(jīng)朝這邊來了……”

           看了一兩盤后,老陽說,先看看后面的,思思頭也不回地說,就這樣看,我一點也不知道他那幾年的生活。老陽看見屏幕上的畫面在思思的淚光中閃動。

          

           21

          

           老陽第三次進山是94年夏天,思思收到老海那封信的兩個多月之后。編輯部實行了新政策,每年給編輯們一個月的創(chuàng)作假。剛好老陽想寫一個中篇,醞釀了很久,一直沒下決心動筆。在家熬了幾天,干擾太多,天氣又熱,便想起該到老海那里去寫,同時也去見見老海。老海在給思思寫了那封信之后,思思、老陽、何必都分別給他去過信,但老海一個字也沒有回。倒是一位報社的朋友有一天對老陽說,他收到老海的一封信,怪怪的,信中說請不要再給他寄報紙了,他現(xiàn)在已不看報,寄來浪費了,每一份報紙都是他那兒一段木頭云云。后來,老陽又聽說許多其他的報刊雜志也收到過老海這類的信。

          

           老陽那次進山前,沒能跟老海聯(lián)系上,便打電話給老朝。老朝那時已是縣委書記了。九三年的經(jīng)濟高潮,讓縣里許多沒怎么見過錢的人都落了馬。

           老朝說,老海一直在大風坳,不會去哪兒的。萬一老海不在,他給老陽在烏嶺鎮(zhèn)安排食宿。老陽到了縣里,老朝給老陽派了一輛車,說過些天,手頭的事情忙完了,他也趕去聚一聚。老朝讓人給車上搬了一些食品點心,說是送給梅丫的。

          

           老陽到大風坳時,已近黃昏。東邊山巒染著落日的輝煌,蔥蔥蘢蘢起起伏伏的林海如一片恣肆汪洋的火海,與天上燦爛的云霞相連。附近的林子里,歸鳥噪成一片,還夾雜著數(shù)聲將鳴將息的蟬聲。

           見老陽下車,正坐在屋前的老海站起來,遠遠地沖他揮了揮手,手里不知握著個什么。老陽走近一看,是一把篾刀。老海將一根剖去竹瓤的青竹條一半一半劈開,最后劈成極細的篾絲。他用那鋒利的篾刀,在竹條上切一個小口,然后順勢一推,一根規(guī)規(guī)整整的篾條便一邊扭動一邊從那刀邊落下。那時,得田與梅丫的女兒滿月已有五六歲了,在一邊認認真真地幫老海歸置那些散落的篾條。老海的頭發(fā)剪得很短,似乎是剃過光頭后長出的頭發(fā)茬子。臉色黝黑。光著腳。穿一件寬寬大大的圓領(lǐng)汗衫和一條山里漢子夏日穿的那種大褲衩。一邊與老陽說話,一邊叉開那兩條長腿繼續(xù)干他的活。正在做飯的梅丫聽說老陽來了,匆匆跑了出來。梅丫的氣色神情都很好,看不出大半年前剛剛喪夫的樣子。這時,司機扛了一只紙箱過來,說還有兩箱,老陽這才想起老朝捎來了東西。梅丫見推卻不掉,便跑了過去,兩個紙箱一摞抱了過來。梅丫留司機吃飯,司機執(zhí)意不肯,說要趁天沒黑趕回縣里。

           司機走后,老海依然坐在那里一邊劈他的篾絲,一邊跟老陽說話。盡管老陽在來之前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但老海的這種狀態(tài)還是叫他暗暗吃驚。老海的語言變得和緩又短少,也不問他那些按常情該問的事,甚至連老陽這次來干嘛,準備住多久都不問,只是一刀一刀地將那一根根篾絲劈下。由于頭發(fā)短了,臉色黑了,老?瓷先ケ阮^年老了許多。但眉眼間卻透著一種神秘與祥和。寧靜的對話間,常有一種淡淡的笑意。要不是在這間老陽熟悉的小木屋前,要不是有滿月與小梅丫在他身邊纏繞,要不是屋里還有一個女人在張羅晚飯,老陽會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全然象一位深山古寺中修煉多年的高僧。

           老陽問老海劈這么多篾絲干什么用。

           老海說,編籃子,編笸籮,編畚箕。

           老陽說,劈這么些你可以編多少呀?

           老海說,閑著,慢慢編,有時給過路人幾個。

           正在一旁忙乎的滿月說,我海爸爸還會做竹椅。咱們家的竹椅都是我海爸爸做的。

           老陽記得去年來,滿月是叫海叔叔的,不知什么時侯改的口。老海聽滿月這么夸自己,笑望滿月一眼,那笑里有許多毫不掩飾的慈愛。

           天色漸暗,梅丫喊吃飯了。說著便搬了一張小桌子到屋前場地上。接著,利利索索地端出幾碗菜來。菜很簡單,只有一碗山芋熏肉是葷菜,一盤辣子,一盤筍干,另有一盤叫不上名字。梅丫說,這是“羊不走”,我們山里的野菜,滿月今天下午出去挖的,不知你習不習慣吃。

           以往來,老?傄憷详柡染频摹3D暝谝巴,老海練出了一副海量,老陽總喝不過他。但這次,梅丫徑直盛了飯來,沒說喝酒的事。吃了幾口飯后,老海才想起說,老陽喝酒的,給老陽倒酒。梅丫說,屋里早沒酒了。也忘了去買,明日吧。

           老陽問老海,不喝酒啦?

           老海笑笑說,不喝了。

           老陽又問,煙呢?

           老海笑笑說,也沒抽了。

           老陽一直想問問得田的事,但老海和梅丫都不提這個話頭,老陽也只好作罷。后來老陽問到滿月,說,滿月有六歲了吧?

           梅丫說,夏天過完,就七歲了。她是八月節(jié)頭天生的。

           老陽說,該讀書了。

           滿月說,我不讀書。我海爸爸說我不讀書。

           老陽以為滿月說著玩的,便說,小孩大了,怎么能不讀書呢?學了知識才能干大事呀。

           老海說,滿月不讀書。

           老陽一驚,不知有什么內(nèi)情,也不好當面再問。

          

           吃完飯,天已擦黑。梅丫收了碗筷,兩個男人就留在桌邊喝茶乘涼。蟬收了聲,鳥歸了林,山野的夜晚特別靜謐。這夜有月光,照在山下的溪水上,波光粼粼。昨天還在車水馬龍高樓大廈的都市,中午還在熙熙攘攘市聲喧鬧的縣城,晚上坐在這樣的夜色中,讓老陽覺得似入夢境。

           老陽試著說起了思思,問老海為什么不給她回信。

           老海說,此事已了。再回信只會多添煩惱。

           老陽說,你這種決斷,對思思刺激很大呢。

           老海沉默了很久說,我知道。但于我來說,只有這樣做,別無他法。思思會好起來的。

           梅丫這時也來坐了。于是,他們將這話題打住。老陽便扯了一些天南地北,又扯到滿月讀書上來。老陽說,這兒讀書可有點不方便。最近的小學校有多遠?

           老海說,馬鐵匠灣有一個小學,有十多里路吧。

           老陽說,那滿月不得走這么遠的山路?

           老海說,山里孩子都這么走,有的還要遠。不過,滿月不上學。

           老陽這才相信是真的不讓滿月上學。忙問為什么?

           老海說,現(xiàn)在上學,于孩子來說只是受苦而已。

           老陽說,那總得要有點文化,不然將后來怎么辦?

           老陽說,現(xiàn)在學的那些文化,不知究竟有些什么用。再說,這世上已經(jīng)有許多在上學的人了,不在乎少一個。你看每年考試下來,總有那么多還是要回到山里。人回來了,心卻再回不來,弄得很苦,倒不如就讓孩子有一個快快活活的童年。

           老陽說,那些認字算算術(shù)的本事,總該會啊!

           老海說,我正教她呢。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得不少字了,還可以自己讀一點書。她認識很多樹,很多野菜。將來,這些東西怕沒有幾個人認得了。

           梅丫一直靜靜地聽著,似乎這兩個男人談論的不是她的女兒一樣。

          

           他們回屋的時侯,老陽看見滿月正認認真真地在一個練習本上寫字。

           屋里依然點的油燈。老陽問老海,不是有發(fā)電機嗎?怎么還用油燈?

           老海說,山上靜,開了發(fā)電機太鬧。

           老陽這時已用電腦寫作,又快捷又方便,還便于一稿多投。一篇數(shù)千字的短文打好,刷刷刷印上個三五份七八份,大大小小報刊一寄,大多都能刊登出來。于是影響比原先大,稿酬也比原先多。開始,老陽還有些于心不安,覺得這樣做,總有點不地道。但后來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是如此,連一些大師名家也如此,也慢慢心安理得了,還想出了一些說法來支撐自己,把這叫作資源的充分利用,于讀者于作者都是如此。這次進山,他紙筆不帶,只夾了一部便攜式電腦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老海聽說老陽要用電腦,忙說,這就給你發(fā)電。說著便去開了。小木屋頓時亮堂起來。從此,一直到老陽離去,大風坳的夜里就響起那種“突突突突”的聲音。其實那聲音并不很鬧人,尤其對老陽那被都市的喧囂震壞了的耳朵來說。

          

           在大風坳的那段日子,老海每天背了得田那支槍出去巡山,中午回來,下午又去,傍晚回來。然后種種菜,擔擔水,趕趕雞,編編篾器。晚飯后,教滿月識字,背詩,九點多鐘就洗了睡了。生活極有規(guī)律,象一個本份的老農(nóng)。

           老陽則依然城里晚睡的習慣。晚上寫到一兩點,早上睡到太陽老高。山里涼快,早上的懶覺讓人陶醉:山風帶著露了一夜的花草氣息吹進窗來,可以讓你做許多城里做不出的夢。

          

           有一夜,老陽寫到轉(zhuǎn)鐘時,先是隱約聽到“小梅丫”焦急的嘶喚,接著聽到屋后有“沙沙沙”的刮木墻的聲音,便拿了手電出門去看。轉(zhuǎn)到屋后,發(fā)現(xiàn)一只身軀碩大的狗熊正站立著,用它那大掌子一下一下刨那后墻的木壁。它身下還蹲著兩只小熊。大熊看見老陽的手電光,轉(zhuǎn)身就向老陽走來。老陽差一點嚇癱,返身回屋,拴上大門,喊著老海就沖到他的房間,撞開房門,讓他又吃一驚:梅丫也睡在老海那張大床上。月光透過的蚊帳里,一白一黑格外分明。他們倆各在一頭,梅丫抱著老海的一只腿,讓老海那只大腳貼在自己的臉上,婉如一對親昵的野獸。老陽趕快帶上門,站在門外繼續(xù)叫老海。老海穿了衣服出來,問老陽:怎么啦?老陽這時光會哆嗦了,疙疙瘩瘩地說:熊!三只熊!

           老海一笑說,哦──忘了告訴你,那是咱們家的客人,過一段時間就要來一回。說著,老海走去開門,那大熊和它帶的兩只小熊正急慌慌地抓門呢。老海一打開門,那大熊就直往老海的身上撲,差點撞倒了老海。那大熊又是搖頭又是晃腦,很興奮的樣子。那兩只小熊也蹦蹦跳跳,學著大熊的樣子站立起來。老海嘴里說著:“跛子”,“跛子”,你又來了!手就在大熊的腦門上拍,拍得那熊哼哼唧唧親熱地叫喚。老陽一直躲在門后,隨時準備逃開。老海叫他,沒關(guān)系的,“跛子”啥都懂。老陽一小步一小步移出來,老海對那熊說,“跛子”,這是老陽,咱們家的朋友。來,跟老陽握手──那大熊便顫顫巍巍地走過來,遠遠地就伸出它那黑乎乎的前掌。老陽此生第一次和一個龐然大物的野獸離得這么近,怎么也不能不怕。見那熊一直那么伸著手,只好硬著頭皮跟它握了一下。那手掌又厚實又粗糙,象一塊石頭。在老陽觸摸到它的那一瞬間,突然涌上一種奇妙的感覺:人竟能和野獸這樣親近的!比人和人的親近還要令人感動。和大熊握了手,老海又讓小熊與老陽握手,然后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大熊說:來!“跛子”──大熊帶著兩只小熊跟著老海走去。這時老陽才看見,大熊走起路來后腿是一瘸一瘸的。老海帶著三只熊走到自家的苞谷地邊,找了幾根長熟了的苞谷棒子,一個發(fā)了一根。大熊和小熊都把苞谷棒子捧在手里,象人一樣啃吃起來。這時,梅丫牽了睡眼惺忪的滿月也來了,又是一番親熱。

          

           老海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一邊和三只熊聊天。一邊向老陽說起“跛子”的故事。

           老海說,還是大前年初冬, 那時得田還在, 他和得田在魚溪洞拍片子的時侯,發(fā)現(xiàn)一只小熊被卡子打住。那卡子很厲害,大熊被打住都很難掙脫的。那小熊后腿被夾,骨頭斷了,又冷又餓,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們把小熊抱回家來,一直養(yǎng)到開春,骨傷才慢慢好了,但留下了殘疾,走路一瘸一瘸的,便叫它“跛子”。有時也叫它“熊跛子”,因為烏嶺鎮(zhèn)糧站也有一個叫熊跛子的!磅俗印焙痛蠹一斓煤苁,和“老梅丫”“小梅丫”也混得很熟,白天一起嬉鬧,晚上擠一堆睡。又過了一段時間,“跛子”已長成一只半大熊了,他們決定放它回山。放了幾次,它都跑了回來。最后只得狠狠心,將它的頭用布蒙住,四腳一捆,抬到很遠的山里放掉?墒抢K索一解,布一拿掉,它又跟著人跑。老海得田用樹棍趕它,打它,吼它罵它給它講道理,折騰半天,它才嗚嗚咽咽地走了。

           “跛子”走了,大家多少天心里不舒服。連“老梅丫”“小梅丫”也惘然若失,有時會站在巖坡上對著那片遠山兀然叫喚一陣子。那時滿月還小,和“跛子”很要好,總騎在“跛子”身上,喊著“跛子”騎馬——,“跛子”騎馬──。還讓“跛子”馱著她一瘸一瘸地走。她怎么擰“跛子”的耳朵,揪“跛子”腮幫子上的那兩塊贅肉,“跛子”也不惱火的!磅俗印弊吡,滿月哭了好幾天,要得田賠她的“跛子”……后來,日子一長,得田也死了,便漸漸淡忘了這件事。沒想到,今年春上,也是一個夜里,“跛子”竟帶了它的兩個崽子找了回來。那時,它已長大,但老海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跛子”高興得在地上打滾,一點當媽的風度都沒有了,在老海的腿上身上又是蹭又是撞,呼嚕呼嚕說著親熱話。那一夜,弄得梅丫和滿月又是哭又是笑,拿了許多吃食喂它們,直到快天亮它們才離去。

           從此,每過一段時間,“跛子”就要帶著它的兩個崽子來一下,象走親戚一樣。“跛子”很懂事,每次來,從不糟蹋莊稼,那地里的苞谷,你不給它,它不動的。

           說話間就下半夜了,一個個都覺得冷了。老海于是對那“跛子”說,回吧,“跛子”,回去吧,天要亮了,人要出來了。好生照顧你的小崽子,明年再給我生兩個帶來。

           聽完老海的話,“跛子”一瘸一瘸憨憨傻傻地帶著它的兩只小熊,三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向后山林子走去了。

           老海說,這世上,沒有壞的禽獸,只有壞的人。

          

           幾天后,老朝來了。他輕車簡從,只帶了一名司機。到大風坳后,便讓司機返回。約定一個時間來接他。不要對任何人說他的去向。

           老朝說,真難得渡一個安靜的周末。

           老陽這才想起是周末了。

          

           老朝見了老海,也很感意外,拉扯了一些閑話后,對老海說,我看你還是去縣里住吧。我上任不久,許多地方還想要你鼎力相助呢。你要想回臺里,我去跟省委宣傳部說一下。這幾年不是那幾年了。

           老海只是笑笑,不言語。

           老朝又說,得田也不在了,你和梅丫孤男寡女的在這深山老林……

           老海說,我現(xiàn)在是得田了。

           老朝聽了先是一驚,又笑著說,別說笑話了,你還娶梅丫不成?

           老海認真地說,我不走了。

           老朝說,梅丫也不會在這里呆長久。我已經(jīng)在縣林業(yè)局下面的一個夾板廠給她安排好工作了。

           老海說,梅丫也不走。

           老朝嘆了口氣說,老海呀老海,我真搞不懂你現(xiàn)在究竟是怎么想的。當初那樣大的麻煩,也沒見你喪氣過。

           老海說,我不喪氣。

           老朝說,那干嘛躲在這兒不見人呢?

           老海說,我喜歡這種日子。

           老朝問,為什么?

           老海說,在這里我可以做一點我該做的事。

           老海又說,老朝,如果你真想幫幫我,我只希望把烏嘯邊自然保護區(qū)的事盡快定下來。

           老朝說,這事你放心,報告已經(jīng)送上去了,很快就要批下來。省里、中央也很重視。如果你實在不愿意走──老朝半開玩笑地說,讓你來當保護區(qū)的頭,怎么樣?

           老海說,行。將女峽、懸鈴峽、官渡峽三個旅游景點封閉,框到保護區(qū)的核心區(qū)里。它們應該歸還給烏猴和其他動物。

           老朝說,這個我就不好作主了。你知道,寧縣是個貧困縣,旅游收入占了一大頭?偛荒茏尯镒踊钪损I死吧──算了算了,這個問題我們爭了多次了。你是浪漫主義,我是現(xiàn)實主義。你可以只說猴子,我卻要管人吃飯?傊瑢@些野生動物,有保護總比沒保護好?赡哪芤徊降轿荒?

           老海說,它們等不到那一天了。

           老朝想了想,悵然地說,真要那樣,也是我們無能為力的事,古往今來,有多少東西消亡了?滄海桑田,灰飛煙滅……

           老海冷冷地說,有的東西消亡,是它命數(shù)已到。有的東西消亡,是我們的罪過,你看一看,就這么幾十年,我們毀滅了多少東西?怕比我們的百代先人加起來還多吧?有了這樣的罪過,什么樣的說法都沒有意思了。

           老朝說,怎么辦?把這十幾億人都吊起來?

           老海說,這十幾億人不也是一個罪過么?

           老朝說,這些話現(xiàn)在說都晚了。

           老海說,有些尚且為時未晚的話,你們又聽不進去。

           老朝嘆口氣說,你總說“你們你們”……

           老海說,在這些事情上,我不和你說“我們”。

           那天,纏來繞去,誰也沒有說動誰。

          

           22

          

           老陽,思思,梅丫一盤一盤看下去。從老海到寧縣之初拍的一些新聞,到發(fā)現(xiàn)女峽,發(fā)現(xiàn)烏猴,從“三烏大補王酒事件”,到“牛角坪盜獵烏猴團伙案”,漸漸連成了一條老海到烏嘯邊之后的人生軌跡。

           在一條片子里,老陽忽然看到了老朝,畫面上,一行人在女峽游覽,視察烏嶺鎮(zhèn)各個新興建筑,參觀縣里幾個合資企業(yè),老朝偶爾出現(xiàn)在人群中極不顯眼的位置上……老海在片子中說,“……今天,副省長×××來寧縣視察,縣里主要領(lǐng)導陪同參觀游覽了女峽等旅游景點。”然后是一組開會的鏡頭,其中有老朝的一個正在發(fā)言的半身特寫,接下來是進餐!痢痢粮笔¢L在縣里一行人陪同下進入一個單間,老朝也在其中。單間的門被關(guān)上了。下一個鏡頭是一桌吃剩的菜肴,單間里已沒有了人。鏡頭對準桌上的一只盤子,盤子里有幾塊乳白色的肉塊,老海說:“這是大鯢,也就是娃娃魚。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辩R頭又搖向另一盤紅燒的肉菜,老海說:“這是穿山甲,也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這些都是寧縣領(lǐng)導人陪同×××副省長吃剩下的!

           接下來是另一條片子的鏡頭:一排大冷柜。冷柜的門被一只手拉開,老海的畫外音:“這是賓館餐廳廚房的冷柜。一位知情人告訴我,這冷柜里有熊掌。原來是一對,半年前,×××來用了一只,現(xiàn)在還剩一只。”畫面上,一只手從冷柜里拿出一只干縮的熊掌,熊掌是從腕部砍斷的。老海的畫外音:“長期以來,寧縣一直在食用各類野生動物,其中有國家明令保護的野生動物。到寧縣吃野味,已經(jīng)成為某些特權(quán)人物的時髦!

           然后是“牛角坪盜獵烏猴團伙案”公判大會,十七名罪犯一字排開,每人胸前一塊牌子,背后有兩個公安,一左一右摁著罪犯的雙肩,主席臺上坐著縣里的領(lǐng)導,老朝也在上面。會場上人山人海。

          

           往下幾盤帶子,都是記錄烏猴的生活。時間是96年夏末。從鏡頭上看,這時的老海已經(jīng)能夠近距離地接觸烏猴了。老海的一只手伸到畫面里,拿著一只柑子,遞給一只烏猴。老海的聲音:“這是‘月牙疤’的部落!卵腊獭沁@個部落的首領(lǐng),身體強壯,身高超過一米,臉頰上有一道暗紅色的月牙形傷疤,可能是在猴王爭奪戰(zhàn)中留下的,也可能是與其他野獸搏斗時留下的。猴王承擔著保衛(wèi)自己部落成員的責任。遇到其他野獸襲擊,猴王必須身先士卒,抵抗來犯或掩護逃跑!碑嬅嬷校侵幻小霸卵腊獭钡臑鹾镒诓贿h處一棵樹的枝椏上,神態(tài)寧靜又傲慢。那只從老海手上拿了柑子的烏猴利索地爬上樹,將那只柑子交給“月牙疤”。“月牙疤”帶答不理地接過柑子,掰開來聞了聞,咬了幾口就扔掉了。那只烏猴飛快地下地,撿起柑子吃了起來。老海的聲音:“……烏猴群中,最好的東西必須先給猴王。猴王不吃了,才輪到其他的猴子。要不然,就會遭到猴王一頓痛打。這一點,很象我國的封建帝王。猴王有時也會將最好吃的東西分給它的妻妾,特別是那些懷孕的妻妾。所以,猴王的子嗣一般來說身體更強壯一些,在下一輪猴王爭霸戰(zhàn)中往往占上風。這一點,又有點象我國現(xiàn)在的特權(quán)階級子弟。不過,它們在爭奪王位時,對自己的父王也是毫不留情的。”

           一組鏡頭里,幾只半大不小的烏猴在追逐嬉戲,有一只跑到了鏡頭前,好奇地朝里探望,還伸出它那黑黢黢的小手來摸鏡頭……老海的聲音:“……烏猴也象很多其他動物一樣,嗅覺很靈敏,你想接近它,先得讓它熟悉你的氣味,許多人類制造出來的氣味,象香水,打火機氣體,塑料,口香糖,都會讓它們害怕。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用香皂洗發(fā)水,還用它們?nèi)鲞^尿的泥土抹在身上,讓它們慢慢習慣我……”

          

           一盤帶子上記錄了一場烏猴群的大混戰(zhàn)。數(shù)十只烏猴在樹林間互相撕咬抓撓,不斷有烏猴被打得從樹上掉到地上,然后又有許多烏猴從樹上跳下來,繼續(xù)攻擊那些已經(jīng)全無招架之力的烏猴,一直咬得它血肉模糊,動彈不得。

           老海的聲音:“……今天,一支從官渡峽過來的烏猴群進入了‘月牙疤’的領(lǐng)地。每一群烏猴都有自己嚴格的領(lǐng)地,(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如有來犯,必定引起一場大戰(zhàn),造成雙方許多死傷。大概烏猴都知道自己的生存需要多么大面積的林子。就象我們?nèi)祟愋枰欢娣e的耕地一樣。這樣的大戰(zhàn),近半年來已發(fā)生了四起。因為女峽和官渡峽的開發(fā),原先在那里生活的猴群不得不逃亡出走,另外尋找生存環(huán)境。每個猴群起碼需要數(shù)十平方公里的領(lǐng)地,加上隨季節(jié)變化的垂直遷移,面積就更大。除掉一些不宜生存或有天敵的地方,現(xiàn)在烏猴的可生存區(qū)域越來越小了。有的烏猴群被打散之后,喪失了抵御天敵的能力和繁衍的條件,便慢慢自行消亡,由于以上原因而減少的烏猴數(shù)量,遠遠大于盜獵。我第一次拍到的那群烏猴,近年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畫面里,一場惡戰(zhàn)終于結(jié)束。入侵的那一群烏猴哭喊著四散逃開。“月牙疤”這邊也有幾只死傷。一些烏猴從樹上下來,圍著自己部落那幾只死傷的烏猴又蹦又跳,悲傷地嘶叫,很象非洲土著人的一種喪儀。而不遠處那些敵對部落的死猴卻沒有誰去理會它。

          

           最后幾盤帶子攝于1997年春──1997年秋。

           開始的一些鏡頭是伐林與修路。老海的聲音:“……一條災難性的公路終于動工了。這條公路將橫穿整個烏嘯邊地區(qū),將一個完整的生物圈一切兩半,阻斷許多野生動物的活動與遷徙。更可怕的是,由于有了這一條公路,人類將更加瘋狂地沿著這條主干道向兩側(cè)滲透,劫掠森林以及那里的生命。就象當初日寇侵華后一樣,每一條鐵路,都成為了他們長驅(qū)直入并向兩側(cè)縱深掃蕩的殺伐之路……”

           畫面中一棵棵參天大樹無聲地倒撲著。伐木工人已無須再掄大斧拉大鋸。他們用那種火紅色的油鋸,貼著地面,很輕松地、象切火腿腸似的劃進那些古老粗壯的大樹根部。只需十幾分鐘,一株在雨雪風霜中堅強地生活了數(shù)百年的大樹就永遠地離開了它的龐大根系與滋養(yǎng)它的土地。

           老海的聲音:“這里倒下的,大多是一百年以上的古樹,有華山松,白皮松,水青岡,紅樺,或紅豆杉等。還有一些更名貴的樹種,如冷杉、珙桐……現(xiàn)在伐木面積已經(jīng)超過了修筑公路必需面積許多,有的地段,借修路之機,整整一面坡上的樹木全部伐光……他們都能拿得出伐木指標和砍伐許可證,還能拿得出某些建筑規(guī)劃圖來。這一切罪惡,都在合法的旗幟下明火執(zhí)杖地進行著……”

          

           關(guān)于這條穿越整個烏嘯邊地區(qū)的公路,老海與老朝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當時老陽覺得,有了這樣的一次爭吵,他們倆人的友情怕要完蛋了。

           在那之后,老朝和老海再也沒有見過面。如果這一次找不到老海,那次爭吵,就是老朝與老海的最后一次交道。也是老陽與老海的最后一面。

           那是老陽第四次去大風坳。這一次,老陽選擇了冬天。他總是聽老海贊美烏嘯邊的冬天,但怕冷,一直沒敢去。96年冬天,老陽突然萌生了去看一看烏嘯邊之冬的念頭。那時,老陽已經(jīng)四十出頭,常生出一種人生幾何的虛無與蒼涼來。那一年中,他的父親和母親相繼去世,讓他開始想到了死的問題。在那之前,他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即便寫到或說到這個字眼,也總以為是別人的事,與己無關(guān)。他曾對思思講到自己的這種感覺。思思半開玩笑說,你開始進入哲學境界了。那一年,他評上了副編審。因為一位老同志的退休,他又當上了編輯部主任。這些他曾很看重的東西,竟然很容易地得到了。只是得到之后,又有一種若有所失之感。

           冬天到來的時侯,他突然決定進一次烏嘯邊。他怕再往后走,自己會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在冬天里去那大深山了。

          

           每次去,他當然是先跟老朝聯(lián)系。老朝一般也趁此機會三人聚一聚,這幾乎成了一種固定的模式。十多年來,他們的“三老”友情,并沒有因為世事變化地位升遷淡化或中止,甚至還有一種彌久愈新的感覺。

           那次老朝是和老陽一起去的。路上,老朝感慨地說:當今世道,跑千把里路,到一個大深山里踏雪探友,實在很稀罕了,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感情的奢靡。他說這讓他想起古代那些文朋詩友的故事,F(xiàn)在一些人跑遠路,不是做生意,就是走門路。沒有什么個人的小九九,就是樓上樓下住著,也不會走動。老朝講了他的前任,在任期間,天南海北的都來看他,有時出差外地,還有人趕到外地去請他吃飯。那位前任總說,我這個人別的沒有,就是朋友多。卸任后,不出一周,門可羅雀。連電話鈴一天都響不了一兩次。

          

           離大風坳還有五六里路時,有一段路積雪很深,車行得很艱難。老朝想了想說,棄車步行吧,多少年沒有走路了。老陽被這提議激動得興奮起來,立即附和。各自背了自己的行囊,很豪氣地邁開腳步。于是,山谷里響起了很有節(jié)奏的“嘎吱嘎吱”的踏雪聲。

          

           大風坳的冬天確實有一種天地之大美。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寧靜。遠遠望去,只有黑白兩色。想來,中國的水墨畫大師們一定是從荒山雪嶺中受到了啟示,在那么多豐富的色彩中,只選了最單純的兩種。其中一種還只是虛空。

          

           老海見老朝老陽熱汗涔涔踏雪而來,非常感動,趕忙將他們讓到火塘邊,添了柴,沏上熱茶。

           老朝說,我們朝圣來了。

           老海說,你是說這山林吧?

           老朝說,哪里,我是說人。

           老海說,那就不敢當了。在這天地自然之間,我們都如螻蟻一般。

           老朝說,我這是真心話。老海,每當官場糾葛、諸事忙亂,煩燥焦慮,不堪重負的時侯,一想到你,便覺得寬松多了,清明多了。

           老海笑笑說,你把我說成菩薩了。我的煩亂比你還要多,罪過也比你多。

           老朝說,看你,一說就沒邊。

           老海說,我這是真心話。我發(fā)現(xiàn)了女峽,也害了女峽。我發(fā)現(xiàn)了烏猴,也害了烏猴。我害了整個烏嘯邊,害了得田。

           老朝說,你的意思我懂。但你沒想想,你給烏嘯邊的老百姓,給整個烏河地區(qū)的人民帶來了多少福祉?再說──女峽也好,烏猴也好,你不發(fā)現(xiàn),遲早是有人要發(fā)現(xiàn)的。就這么大的個地球,還能藏得住什么呢?

           老海說,人真是可怕,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什么就遭難。發(fā)現(xiàn)了黃金,一整座一整座山便被炸掉,發(fā)現(xiàn)了石油,一片一片的草原就被掏空……

           老朝說,老海呀,你只悲天而不憫人哪。

           老海說,這世上,唯有人的苦難是該自己去承擔的。

          

           這時的老海,比兩年前夏天老陽見到時話多了。頭發(fā)長起來了,衣衫也穿得規(guī)整些。只是依然黑。如果不細看那眉眼,仍象一個風霜山民。

           這時梅丫的第二個女兒新月已一歲多,穿得紅紅綠綠滿屋子歪歪倒倒跑著與滿月瘋鬧。老朝已聽老陽說了梅丫與老海的關(guān)系,這個孩子也已聽人說過,所以老朝見了也不驚訝。老海將新月抓過來摟在懷里,讓她叫“朝伯伯”、“陽伯伯”,既不說這孩子的來歷,也不避諱對她的親情。

           那天晚上,老海破例喝了一點酒。酒是老朝帶來的,一共四瓶,真虧他一路背來。

           梅丫也很高興,說這里入冬后,三個月見不到人影。倒是從山上下來覓食的各種野獸多了起來。每天早上,屋前屋后一片大大小小的腳印。狼的,豺狗子的,獐子的,麂子的,野豬的,狗獾子的,兔子的,都有。象它們夜里在這兒開過會一樣。

           老陽問“跛子”一家來過沒有?

           梅丫說,就“跛子”來過,來討食吃。如今山野里吃的東西少了!磅俗印崩狭,又殘了一條腿,爭不過別人。

           老陽問,那兩個小崽子呢?

           梅丫說,都大了,畜牲大了,都自己過的。

           老朝問:“跛子”是誰?

           老海便講了“跛子”的故事。

           老朝說,老海,你前生一定是什么牲靈,要不然怎么和它們這么有緣份?

           老海說,我們本來就是牲靈,后來我們才以為自己是人了。

          

           喝酒中,老朝說起規(guī)劃中的那條公路。說往后冬天來,就便利得多。說那條公路直通鄰省,和一條什么國道相連。以后到北京,不需要從省城繞,車好的話,只需一天一夜時間。

           老海一聽說這公路就急了,忙說,烏嘯邊就這么一點清靜地方了。一修公路,這保護區(qū)還有什么意義?

           老朝說,其實也有利于保護區(qū)的管理。你看國外那些保護區(qū),不也有公路么!

           老海說,那公路除了保護區(qū)的人,誰也不讓進的。我們這里你禁得住嗎?況且還成了交通干道。

           于是,老海向老朝細細說了近年來烏嘯邊野生動物的境況。說了烏猴的逃亡,它們的爭斗。說了虎的絕跡,野豬數(shù)量的銳減。

           老朝說,你沒想想,烏嘯邊還有數(shù)千山民呢。你總不能讓他們也象野獸一樣世世代代躲在山林里吧。省里也定了指標,本世紀內(nèi),一定要做到鄉(xiāng)鄉(xiāng)通公路。我們已是最落后的一個了。

           老海說,那些山民,早應該從保護區(qū)里遷出去。有人在保護區(qū)內(nèi)一天,那些野獸就一天不得安寧。

           老朝說,往哪兒遷?哪來的錢遷?他們愿不愿意遷?這些都不是說說就能辦到的。

           老海激動起來,說,你們政府是干什么的?三峽庫區(qū)上百萬移民是怎么遷的?因為三峽工程于人類有益處,或者說是對眼下的政府有益處,是嗎?而那些豺狼虎豹猴子麂子不能投你們的票,也不會鬧事,是嗎?

           老朝笑了說,你看你看,一說到這類事就上氣。好了好了,我們大老遠來,不跟你吵架。

           老海臉色依然紅紅的,說,老朝,在這件事上,你作為本地最高長官,如果不全力阻止,你將成為千古罪人。

           老朝終于動氣了,說,老海,你象對共產(chǎn)黨的事一點都不懂。即便我同意你的觀點,我能夠阻止得了這件事么?現(xiàn)在是什么時侯?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穩(wěn)定壓倒一切。老百姓有飯吃,過好日子,才有穩(wěn)定。有幾個人真的會把那些老虎猴子看得很重要呢?嘴上說說可以,發(fā)發(fā)文件也可以。真要犧牲人的利益去照顧它們,是很難做到的。

           老海說,你應該說是犧牲你們的利益。

           老朝說,老海,你太偏執(zhí)了一點。你總是把我看成另類。誰在我的位置上,都只能這樣。中國的官場是一排排刻好的模子,你一進去,就得變成模子的形狀。你見過人反倒把模子壓出了人形的事么?

           老海說,有些事,其實是可以盡力去做的。許多的人都盡力按人的模樣去做,那模子便慢慢有人形了。只是你們喜歡那模子罷了。

           在這一類爭論中,一般來說,不論于情于理,老陽大都站在老海一邊。畢竟知道一點有關(guān)天地人的大道理。但他覺得,這樣的問題,擱在他們倆人身上,也太為難他們了。便說,喝酒喝酒。好不容易見一次面,說這些幾乎無解的問題,也太自尋煩惱了。人在這世上還能呆多久都難說。白駒過隙,千年一瞬。我們也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呢。英雄也是我們,小丑也是我們,智者也是我們,愚不可及的也是我們。

           老海不喝酒,連筷子也放下了,說,老朝,看在我們多年朋友的份上,請你幫忙阻止這件事。在中國,象烏嘯邊這樣清靜一點的地方不多了,沒有這一小塊地方,我們就活不下去了嗎?我們不能太貪婪!這地方只要一動,就永遠無法復原。

           老朝說,老海呀,我說個很犯忌的話,這烏嘯邊要是我私人的,我會三拜九叩頭地請你來作宰相……

           老海用拳頭狠狠擂著自己的太陽穴說,我真恨自己!十惡不赦啊──

           老朝只是一杯一杯喝著悶酒,不再說話。

           見老海與老朝爭執(zhí),梅丫只是摟著兩個孩子,呆呆地坐在一邊,什么話也不說。那只小梅丫見老海與老朝爭吵,對老朝吼叫起來,被梅丫喝住之后,委屈地趴在火塘邊,翻著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一頓本原很溫馨很快樂的晚飯,就這樣不歡而散了。老朝早早地睡去。

           老朝睡前對老陽說,這個人,真是沒有辦法。難怪縣里有人說,烏嘯邊,成也老海,敗也老海。

          

           老朝睡后很久,老海依然還在激憤之中,老陽便過去陪他說話。老海于是開始叨叨他的烏猴,他的樹木,他的那些各類牲靈們。老陽也只好順著老海的情緒說一些應和的話。

           老海說,現(xiàn)在的人類已太過聰明了,將后來也會滅絕在這聰明上。當初,我如果相信了那些老人們對女峽的說法,也許不會有今天這個樣子。那時我以為那是蒙昧,是迷信,是沒文化知識……現(xiàn)在想來,這種愚昧,這種迷信,恰恰是保護天地萬物所必須的。它讓人不那么剛愎自用,不那么飛揚跋扈,不那么自以為是目空一切,真以為自己是天地萬物主宰。人應該敬畏,應該知道恐懼……什么都不怕了,就要完蛋了……那些說女峽不能進的人是對的。那些說烏猴不能看的人是對的。那些說某些樹是神靈,不能砍伐,也是對的……我想,這一切,一定是人類出現(xiàn)之初,上天給予人類的神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以此作為人類生存的教義,F(xiàn)在,我們背叛了這些教義。我們很快要遭受懲罰……

           老陽聽著老海咕咕噥噥,突然感到害怕起來。

          

           第二天,老朝的心緒好了一些,老海也不再提頭天的那些話,老陽便提議大家出去走走。此次進山,老陽特地帶了像機,想拍一些深山雪景回去。城里好多年沒有雪了,偶爾下一點,落地即化。兒時拉雪橇打雪仗的故事,怕永遠留在了昨天。

           一路上,老海給老朝照給老陽照,他說自己一年到頭在山里,要看天天都可以看的。最后還是老朝提議來一個“三老”合影。從珞山相遇,至今已有整整十六個年頭了。人生苦短,一兩次口角,別讓它往心里去。

           老陽找了一塊山石,將像機放上去,又掏出煙盒打火機,將鏡頭墊好,三個人便站在一面雪坡上。背后是一片皚皚雪山,很純靜,也很磅礴。在等自動快門閃動的時侯,老朝伸開雙臂,摟住老陽與老海的肩。此時,三個人心中都有一種溫暖又酸楚的熱潮涌上來。

          

           下午,老朝要走了,老海與老陽送他到昨日下車的地方。

           臨別時,老海說,老朝,我真想跪下來求你……

           老朝打斷老海說,你不說了,我都知道。我是這山里長大的,喝著這山里的泉水長大的,聽著這山里的鳥叫長大的……我家祖祖輩輩都在這一片大山里,父母先人都埋在這兒,我不知道愛惜它嗎?我做孩子的時侯,這里的許多山林還是密得踩不進腳,要用一點木材,老人都有規(guī)矩的,砍枝不砍干,砍雙不砍單,真要用一兩根大木料了,伐樹之前要燒香敬酒,求樹大仙恕罪……山里人那么苦,薯葉都吃不上的時侯,有些東西我們是從不吃的,青蛙不吃,蛇不吃,除了斑鳩以外的鳥不吃,下蛋的雞不吃,可以生崽的豬不吃,狗不吃,貓不吃,更不要說娃娃魚、穿山甲一類了……哪怕餓死,這些東西我們都不吃。是這些年,你們城里人教會了我們山里人吃這些東西,還出大價錢買它們,能怨咱們山里人么?你們要木材,你們要石料,山里人才去砍才去采,把祖宗的一點東西拿出去換點小錢……

           說著說著,老朝的眼里已是一片潮紅。握了握手,扭頭走去。深一腳淺一腳地漸行漸遠。

          

           23

          

           看到最后幾盤,已是下半夜了。思思一直默不作聲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老海的聲音,還有那鏡頭后面雖然看不見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的老海,讓她一直處在一種莫名的緊張之中。梅丫見她冷,抱了一床被子來,讓她披在身上。后來老陽坐到她身邊的時侯,她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握住了老陽的手。她的手依然冰涼,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從前天起,她就一直處在這種顫栗之中,兩天多來她幾乎不怎么說話,老陽以為她是因為自己眼下的尷尬身份,所以當思思主動伸過手來時,他涌出一種憐愛,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輕輕撫弄,象是對她說許多話。

           從這時的畫面看,老海與烏猴已經(jīng)非常熟悉。他可以架好機器,讓自己也走進畫面里去。他朝樹上發(fā)出一種咝咝的聲音,不一會兒,便會有烏猴從樹上下來。有的來取他帶來的吃食,有的跟他嬉戲。一只吊在母猴懷中的小猴還跳到他身上,他便找一處草窩坐下,給那小猴撫毛。那小猴便乖乖地將下巴頦枕在老海的臂彎上,舒展開身子趴在老海的懷里。那只母猴則很坦然地坐在一邊吃起東西來。那時,那一片闊葉林已日漸稀疏,紅黃相間的樹葉從鏡頭的上方悄然飄落,漫出一股秋的蒼涼來。老陽看見畫面中老海有節(jié)奏地搖晃著懷里那只小猴的手臂,嘴里念叨著什么,因離攝像機上的麥克風遠,又有猴群的打鬧聲,開始一直沒有聽清楚。后來一陣安靜,老陽終于聽見老海一遍一遍地唱著: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小猴往東走,一群小猴往西走……老陽的淚水忽地涌上了眼眶,他想,世上還有比這更動人的歌謠么?畫面上看不清老海的臉,老陽相信老海也在落淚。

          

           畫面從蒼茫的秋山搖到林子間的猴群,日漸疏朗的闊葉已遮擋不住它們的身影。

           老海的畫外音:“……這是一個多月前從東邊過來的一群烏猴,約有二十多只,在這一帶數(shù)十里的山林中游動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兒的食物顯然不夠它們吃飽,看來他們最近幾天將繼續(xù)向西轉(zhuǎn)移……”

          

           畫面跳到一片陌生的山林,這兒的針葉林還是一片青綠。樹林間,隱約能看見因為猴群的活動而搖曳的枝葉,間或可以發(fā)現(xiàn)一只猴影從一棵樹騰躍到另一棵樹上。

           老海的畫外音:“今天是1997年11月9日,我現(xiàn)在是在灰竹壩附近的一座崖頭。這兒已是烏嘯邊的邊緣,再過去,就屬于鄰省的東元縣了……我現(xiàn)在拍攝的這一群烏猴,已斷斷續(xù)續(xù)往西遷移了一個多月,領(lǐng)頭的猴子我叫它‘大方臉’。它已經(jīng)和我很熟,沒有戒備之心了……”

           看到這里,梅丫、老陽和思思都緊張地站了起來,一起向監(jiān)視器的屏幕湊近。老陽將帶子倒回去,又放了一遍。梅丫算了算日子,說,在那之后他還回來過一次,在家里住了一天又走了。后來就再沒有回了。

           老陽問,老海回來說了一些什么?

           梅丫說,他只說,他要帶一群烏猴找一條活路。

           畫面是老海說的那座崖頭的外景。這兒已是峰頂,生長著一片稀疏的針葉林和低矮的灌木、茅草。

           老海的畫外音:“……海拔越來越高,已超過2800米。我不知道‘大方臉’為什么要帶領(lǐng)它的部落往高處走。近些天,它們常有一些反常的舉動,好象要發(fā)生什么不祥的事情。近年來,盜獵烏猴的事件依然時有發(fā)生,盜獵者的裝備越來越先進,手段也越來越高明,他們有強功率的通訊設(shè)備,有武器,有交通工具,有麻醉槍,麻醉煙霧彈,還有一種用極細的高強尼龍絲做成的圍網(wǎng),他們稱作‘隱網(wǎng)’或者叫‘黑網(wǎng)’,在密林里極不容易發(fā)現(xiàn),烏猴一撞上,便被裹住……這些盜獵者的成份已經(jīng)復雜的多,去年抓到過幾個外國人,但只是罰了款就放了。烏嘯邊的那些山民,現(xiàn)在只能當個帶路的。幾年來,烏猴越來越艱難地和這些家伙們周旋著……烏猴的感覺非常靈敏,我覺得它們有一種超自然的感覺能力,千百年來它們一直沒讓人發(fā)現(xiàn),也不到有人的地方去,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現(xiàn)在的畫面是一片山林。鏡頭停下,俯拍。一片高山樹林之間,有一道數(shù)十米寬至上百米寬的深峽,石壁如刀切一般直插萬丈谷底。

           老海的畫外音:“……這是一條陡直的峽谷,目測可能有上千米深?课疫@一邊的崖壁,上半部分是光滑的巖石,寸草不生。這條峽谷在烏嘯邊的地圖上尚未注明,可能是最后幾個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區(qū)域之一……”

           畫面上,那一群烏猴已陸續(xù)移動到崖邊!按蠓侥槨迸实窖逻叺囊豢脴渖,探身向谷底望著,搖晃著,喊叫著。

           老海的畫外音:“……‘大方臉’似乎很高興,這大約就是它要找的一個地方。真不知道它是如何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知道有這么一個地方的。從峽谷的地理構(gòu)造和植被情況看,這里顯然是一個比較適于它們生活的地方,特別是適宜過冬?磥,‘大方臉’終于帶領(lǐng)它的部落又找到了一個新的家園了……”

           畫面上,所有的烏猴都來到崖邊,探頭望著谷底,手舞足蹈。它們沿著崖邊跳來跳去,吱吱呀呀不知在叫些什么。

           老海的畫外音:“……‘大方臉’和猴群顯然是在尋找下到谷底的路,但這一帶靠烏嘯嶺這一邊的崖壁都十分陡峭。我曾力圖引它們順崖邊向遠處走,希望能找到一處緩坡。但走了一段路,它們怎么都不肯走了。這山上可供給它們的食物很少,昆蟲、漿果和一些嫩葉已很難找到。如果不盡快下到谷底,那只能原路返回,再找另外的路……”

           畫面出現(xiàn)了一處很窄的峽口,兩面山崖的崖頭幾乎挨在了一起。

           老海的畫外音:“……這一處是峽谷最窄的地方,兩壁間只有十幾米,對面崖壁可能是朝東南的原因,巖縫里長著雜樹和一些藤蔓灌木類植物。只要能渡到對面,那么烏猴是可以攀著這些植物下到谷底的……”

           畫面上,“大方臉”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一會兒趴在最窄處一塊突出的巖塊上朝對面望著,一會又竄上樹梢,搖晃著樹枝,似乎是想借樹枝的彈力跳過去,但終于又吱吱喳喳地下來了。

           老海的畫外音:“……我在這里已經(jīng)兩天,它們不再向別處遷移?磥,只有想辦法幫助它們過去,才能找到一條生路……”

          

           最后一盤帶子上的圖象結(jié)束。屏幕上一片雪花點。

           老陽說,這就是老海最后去的地方。

           梅丫說,肯定就是這里。

           但往下怎么辦?大家有點犯難了。按老海的留言,這事不能告訴任何人。顯然他的擔心之一是這條無名峽又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是不對別人說,誰也不會找到那里去。

           老陽問,到這個地方有多遠?

           梅丫說,到灰竹壩要走兩天,從灰竹壩到那個崖頭不知道有多遠。

           老陽問梅丫,你說怎么辦?

           梅丫說,再遠也要去的。

          

           24

          

           第二天,搜尋隊伍如頭一天那樣一早就聚齊,又浩浩蕩蕩開進山里。

           隊伍走后,老陽找到老朝,希望他與空軍聯(lián)系,再用一次直升飛機。老朝說,沒有任何線索,在這茫茫大山里找一個人,如大海撈針。昨天人家已盡了心了。

           老陽說,我有了一點線索。

           老朝一驚,忙問什么線索。

           老陽說,找到了,我再告訴你,其他你先別問。

           老朝一臉狐疑,只好答應再聯(lián)系看看。

          

           快到中午,空軍的直升飛機終于來了。老陽,梅丫,思思上了飛機。讓直升飛機將他們送到灰竹壩。

          

           不到一個小時,直升飛機飛臨灰竹壩上空;抑駢魏0蝺汕Ф嗝祝谶@高山之巔,竟有一片寬闊的大草甸,長約五六百米,寬約二三百米。原先老陽他們幾個還做好了爬繩梯的準備,現(xiàn)在卻大大方方地從舷梯上走了下來。老陽與林業(yè)局的那位科長說好,下午四點,在這里接他們。不見不散。

           直升機飛走了。一下靜得耳鳴起來。在直升機上,林業(yè)局的那位科長說,灰竹壩原來還有六七戶人家,因為進出太不方便,連鹽都吃不上,便陸陸續(xù)續(xù)遷走了,現(xiàn)在倒成了野羊野豬的好去處。

           依著地圖上與臨省那條邊界線,老陽幾個確定了那座崖頭的方向。看那山勢,總有十幾里路,而且一路上坡。幸好有梅丫選路,沒走太多彎路。上了山頂,憑著對那一段片子中景物的記憶,他們找到了那一段最窄的峽谷。這時,老陽和思思已經(jīng)累得說不出半句話。頭痛欲裂,心慌氣短,嘴唇都烏了起來。老陽想,這大概就是高山反應吧。于是,只好先找了一個草窩歇幾口氣。梅丫沒歇,急慌慌地沿崖邊尋來尋去,一邊用那鄉(xiāng)音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喊:海哥哥──海哥哥──

           老陽這才想起,在大風坳從來沒有注意梅丫是如何稱呼老海的。梅丫喊他海哥哥,今天第一次聽到。聽她那凄厲又曠涼的喊叫,真令人一陣陣心碎。

           思思朝梅丫喊叫的方向呆呆聆聽,戚然說道,被一個女人這樣喊叫的男人,死而無怨了。

           空曠的峽谷遠遠傳來“海哥哥──”“海哥哥──”的回聲。

          

           后來,就聽見了梅丫的哭喊聲:在這里──在這里──

           老陽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上,拉起思思,朝梅丫的哭聲跑去。

           在離那塊突出的巖石數(shù)十米之外,有兩根繩索從崖頂一棵樹上掛下,斜拉到對面崖頭的一棵大樹上,象一條空中索橋。梅丫邊哭邊指給老陽、思思看老海的那臺攝像機。那臺攝像機架在三角架上,放置在懸崖邊的一棵大樹下。老海的那只背囊也在旁邊,打開著,里面還有許多食品和一壺水,那些手電,指南針,攝像機電池一類的器具也都在,睡袋放在一旁沒有打開……見物不見人,三個人這才真的恐怖起來。

           老陽、思思、梅丫在懸崖邊、林子里邊喊邊找,但再沒發(fā)現(xiàn)新的線索。老陽抓住一棵結(jié)實的樹枝向萬丈絕壁下望去,渾身就酥軟了。其后很長時間,他不敢回想這一刻。他想,老海怕是失足落下去了。他去對梅丫說時,梅丫說,老海不會掉下去,除非被人推下去。老海翻山越嶺,烏嘯邊沒誰趕得過他。這時,老陽突然想起攝像機里的錄像帶,便過去想將那帶子在尋像器里放出來看看。不知是沒按對地方,還是沒有電了,尋像器里什么也看不見。老陽只好又向更遠的地方尋去。

           眼看與直升飛機相約的時間逼近,老陽急出一身汗來。他跑去取出那盤帶子,說,先返回再說。

           梅丫死活不肯走,一邊抽泣一邊說,我不走,老海就在這里……

          

           老陽說,知道了在這里,得趕快叫人來呀──

          

           回灰竹壩的路上,就聽見了直升機的聲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老陽看看表,約定的時間已到,便一路趔趔趄趄朝山下跌去。直升機大概是在約定的地點沒見到人,又爬升起來,圍著四周的山嶺盤旋,等老陽他們從林子里鉆出來,直升機已飛出老遠。

           老陽邊跑邊絕望地想,今天怕要在這高寒壩子上過夜了。不知能否找到當年那幾戶山民留下的房子。

           等他們?nèi)送嵬岬沟冠s到約定地點,又遠遠聽見直升飛機返回的聲音。老陽掏出手帕,拼命朝遠方揮動。

          

           上了直升機以后,林業(yè)局那位科長說,你們下山的時侯,我們就看見你們了。估計你們路上還得一段時間,我們就又在四周轉(zhuǎn)了一下。

           那位科長緊接著又說,剛才,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峽谷,從前一直都不知道,連地圖上都沒有。明天應該在這一帶搜索一下。

          

           25

          

           發(fā)現(xiàn)了那條無名峽谷,發(fā)現(xiàn)了老海的東西,老朝和縣里一幫人又提起了精神。他們剛剛開過會,本已決定停止搜索,天氣預報說,明天午后有雪。老朝說,東西找到了,就一定要找到人,下釘子也要去。

           老陽沒說起那盤錄像帶。

           夜里,待人走后,他叫了思思和梅丫一起看那盤帶子。

          

           畫面一開始依然是那個崖邊。

           老海的畫外音:“今天是1997年11月15日。這里是崖頭附近的一條無名峽谷。那一群從東面遷移過來的烏猴,今天要試著從這里攀越到峽谷對面的山崖上去。愿上天保佑它們成功……”

           從畫面看,機器就固定在崖邊,也就是白天發(fā)現(xiàn)機器的那棵大樹下。不一會,遠遠看見老海從崖頂上拉著一根攀山繩滑下來,又在附近巖石上打了兩個保險支點,拴上一根保險繩,然后將攀山繩系在自己腰間的保險扣上,朝對面崖頭斜下方蕩去,頭幾次都踩空了,后來,他終于抓住對面崖上的一棵樹,順著樹爬下去,將兩根繩索都固定好,再抓住繩索攀回來。老海一只手摟住一只個頭很大的烏猴,攀上那條“索橋”,一根繩踏腳,一根繩扶手。那只個頭很大的烏猴估計就是老海說的“大方臉”。老海摟著“大方臉”很艱難地向下出溜了幾米,強迫“大方臉”自己抓住繩索,并將那驚恐萬狀的猴王朝前驅(qū)趕!按蠓侥槨毕仁蔷o緊抓住繩索,懸在半空中驚叫,后來才敢沿著繩索慢慢移動,向?qū)γ媾踩。到了對面,看了看四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沿著繩索爬了回來。畢竟是猴子,再爬回來就很利索了!按蠓侥槨睂χ暮锶菏治枳愕钢ㄖㄔ辛艘煌,抱起一只小猴,讓它摟著自己的腰,很利索地將它帶了過去。于是,一只又一只烏猴試探著抓住繩索向?qū)γ媾嗜ァ?/p>

          

           畫面運動起來,鏡頭向前推移。又出現(xiàn)了老海的話外音:“‘大方臉’的部落正在轉(zhuǎn)移,但愿它們能安全下到谷底……”

           正在這時,畫面上那些沒有過峽的烏猴突然間騷亂起來。本已聚在崖邊的十幾只猴子又逃到了樹上。鏡頭迅速地跟蹤著它們。

           老海的畫外音:“猴群又炸窩了。近來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起這種事……”

           老海的畫外音突然粗重急促起來:“我看見他們了──”

           鏡頭朝遠處一個方向聚焦。畫面漸漸清晰,有隱約的人影躲在一叢草窩后面。

           老海的畫外音:“一個,兩個,三個,有人也在跟蹤這一群烏猴。很可能是我把他們引來的……”

           鏡頭已推到頭,但是距離太遠,始終只能看見幾個小小的人影。如果他們不動,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

           老海咬牙切齒的聲音:“天殺的!這群天殺的──要把我們逼上絕路了!”

           一陣響動之后,從畫面斜刺里沖出了老海。他拿著那支槍,朝那草窩的方向跑去。突然一聲銳利的槍響,又一聲銳利的槍響,老海撲倒在地。過了一小會兒,他動了一下,猛然起身半跪,舉起槍朝那幾個人方向射擊,然后是對射的聲音。槍聲中,老海一跳而起,聲嘶力竭地喊著什么向前沖去。槍聲中夾雜著人的哭叫,接著又是幾聲槍響……然后一切都靜止了,畫面象一個定格──深秋中,一片疏朗的針葉林后面是半壁刀劈一樣的山崖,遠方一片秋陽下的群山橙黃碧綠。沒有云,也沒有霧。那一角藍天格外澄明。這個畫面似乎與前面那些索橋、攀援、騷亂、槍聲、吶喊及沖鋒毫無關(guān)聯(lián)。

          

           老陽、思思和梅丫象被凍結(jié)了一樣,沒有血色也沒有聲息地等待老海再回到畫面中來。

           畫面依然紋絲不動,只有山風吹進麥克風時,發(fā)出一陣一陣“噗──噗──噗──”的古怪聲音。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他們就這樣惶惶地,嘔心瀝血地等待著。這一次等待對老陽來說是終生難忘的。它足以讓人發(fā)狂或癡愚。那盤帶子在那一片油畫般的風景中一直走完。

          

           憋了幾天的思思終于痛哭失聲。

           思思哭了很久才平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老海把我毀了。

           這一次,老陽聽懂了,他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一首短詩:她把她帶血的頭顱放在天平上,讓一切茍活的人都失去了重量。

           老陽說:老海把我們都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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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支精干強壯裝備齊全的搜索小組在空軍的支援下飛赴無名峽。直到傍晚,才在紛紛雪花中返回。

           他們找到了老陽他們說的那些東西,但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還用繩索將幾個人放到了谷底,在附近數(shù)百米范圍的密林里象篦虱子一樣來回篦了幾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老陽思思梅丫一去就直奔那幾人藏身的那個草窩,除了草叢有點散亂,竟然什么痕跡都沒有了。三個人在那里呆呆站了半天,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倒是梅丫癡癡說了一聲,老海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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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后,在電視臺的全省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中,播出了這樣一條新聞:“……我臺杰出的電視攝影記者、優(yōu)秀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世界自然基金會‘地球與人類’金獎獲得者、我省著名的烏嘯邊女峽與國家級珍稀動物烏嘯邊黑葉猴的發(fā)現(xiàn)者郝大海同志,在近期的一次野外攝制活動中不幸失蹤。從目前發(fā)現(xiàn)的線索來看,生還的可能性已很小……郝大海同志是繼我國著名科學家彭加木、著名徒步旅行家余純順之后又一名義無反顧的、為事業(yè)而獻身的壯士與英雄……”后面便是許多有關(guān)尋找郝大海同志的畫面和語言。

           這條新聞最后說:如果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郝大海同志的新線索,請盡快與我臺或當?shù)毓矙C關(guān)聯(lián)系。

          

           1998年7月5日一稿 1998年8月3日二稿 武昌大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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