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衛(wèi)星:那些夭折的花朵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很多年前,我是滿懷無奈走上講臺的。我討厭教書,從學(xué)生時代起,我就對教書充滿憎恨,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走上講臺,更沒想過我這一生都會以教書為業(yè)。我的中學(xué)時代,是在不斷的逃課與不斷的受罰之間度過的,其中一度因為所謂打老師的罪名而被開除。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有一顆逃課的心,那些愚蠢剛愎的老師,那些死氣沉沉的課堂,那些強橫霸道的班紀校規(guī),那些暮氣深重的同學(xué),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子,那些照本宣科的講解,那些不容置疑的觀念……我的記憶到現(xiàn)在還不寒而栗。如果沒有父親的低聲下氣,犧牲尊嚴、人格和貧困的錢袋,我的讀書生活在中學(xué)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那該多好。】墒俏业母赣H說無論犧牲什么,我都必須讀書,貧窮的生活讓他完全無視我滿懷傷殘的感受,我只能繼續(xù)在逃課與受罰之間艱難承受所謂教育的折磨——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不認為當年的我是屢教不改,自私麻木,絲毫不顧及家人的感受——少年的倔強與丑惡是不共戴天的,豈是肯回頭的嗎?我依稀記得,高三我只上了80多天的課,而父親則擰著寒傖的煙酒禮品頻繁的出入班主任家里,只為了保留我的學(xué)籍。現(xiàn)在想來,我能讀完高中,還能考入一所師范學(xué)校,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后來我常想,莫非命定我要承受教育一輩子的折辱嗎?教育、學(xué)校和老師給了我對這個世界的最早也最深刻的黑暗經(jīng)驗,他們一直是我認識這個世界的基點。因此,我的少年記憶充滿了屈辱感與挫敗感。我的人格結(jié)構(gòu)與精神格局也是這種黑暗經(jīng)驗及其衍生的屈辱感與挫敗感的逆反性生成。在我的精神辭典里,教育、學(xué)校、老師,只能是監(jiān)獄與罪惡的代名詞。所以,為了生存,當我不能不走上講臺時,我自然而然的給自己立下了一個最低目標:別做自己憎惡的人。

          事實上,現(xiàn)在看來,這個目標雖然很低,但卻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我站在講臺上,怎么能夠做到與自己當年憎惡的人完全相反呢?我走上了講臺,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就是獄警,我所面對的人就是罪人。所有的學(xué)生都是罪人,這一有罪推定是先驗的,顛撲不破的,他是我們的教育得以展開的基點。我唯一的職責就是利用教化、宣傳、懷柔、課程、規(guī)則、暴力……種種我曾經(jīng)身受難堪的手段讓學(xué)生洗心革面,做一個所謂有用的人,否則,就予以淘汰,打入社會的最底層。

          我在危言聳聽嗎?我們的教育目的是什么?是培養(yǎng)對社會和國家有用的人。這一目的的設(shè)定建立在這樣一種觀念之上:所有人在接受教育之前都是無用之人或有罪之人,是國家和社會的負擔或敵人。為了達成此目的,無用之人和有罪之人的學(xué)習(xí)生涯最重要的是理解,接受,服膺于教育指定的具有明確指向性的關(guān)于社會與國家的價值觀念,至于知識的傳授其實是次要的。無吝說,純粹的知識,例如自然科學(xué)知識,在這一教育過程中因為傳授手段的霸道,也變成了指定價值觀念手中的軟刀子。為了減輕社會負擔,消滅國家敵人,學(xué)校作息時間與管理措施軍事化就不可避免了,學(xué)習(xí)流程的格式化程控化也就必不可少了,學(xué)生考核評價機制淘汰化也就天經(jīng)地義了。站上講臺的我,頭頂上呼嘯著管理軍事化的大棒與教育進化論的旗幟,面對著學(xué)校認定的廢物與敵人,我不想做一把剔除廢物的剃刀與擊斃敵人的子彈,我想不為他們憎惡,是可能的嗎?橫站在學(xué)生與學(xué)校之間,我背后抵著隨時見血的刺刀,不以為講臺下的這些孩子是廢物與敵人,而是含苞待放的鮮花,不愿意與這些美麗的花朵為敵,不愿意與青春、肉體、生命為敵,不愿意施之以風刀霜劍,更不愿意眼看著這些美麗的花朵在正當開放的時候悲慘的凋殘,我的處境是何其尷尬,我的力量是何其薄弱,我的痛苦又是多么難以言喻。

          應(yīng)該說,教書于我,是一種酷刑。十多年來,我目擊了無數(shù)鮮花在正當開放的年齡凄然凋殘。那是怎樣大面積的凋殘啊,風刀霜劍過去,滿目荒涼,遍地落英,留在枝頭的,也是枯索萎縮,哪里還有一朵燦然勃發(fā)呢?真所謂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啊。而他們說,這才是即將改造成功的人才,一待通過了高考,再經(jīng)過幾年最后的強化,就可堪國家之用了。不,不只是一個或一些差生,所有的學(xué)生在我們眼中都是差生,都需要我們施以意識形態(tài)的九轉(zhuǎn)還魂丹。不,不只是一個或一些問題學(xué)生,所有的學(xué)生在我們眼中都是問題學(xué)生,都需要我們灌注強者通吃的天一神水。沒有什么超拔豪邁的青春,沒有什么氣象萬千的肉體,沒有什么豐富繽紛的生活,沒有什么創(chuàng)造飛揚的生命,所有這些正是我們所認定的差劣的根源,問題的淵藪。隨著天一神水在學(xué)生們的經(jīng)絡(luò)中流轉(zhuǎn),隨著九轉(zhuǎn)還魂丹在學(xué)生的血管中奔涌,青春便已蒼老,肉體便已枯干,生活便已陳死,生命便已陽萎——這些,正是我們的終極標準。而我面對這樣系統(tǒng)化、科學(xué)化、程式化的屠殺,非但無能為力,反而還要不得不磨刀充彈,那些學(xué)生體內(nèi)肆虐的丹水,未嘗沒有我的貢獻,因為我也是吃狼奶長大的,我也曾是這個流水線上的一個產(chǎn)品,如果不是檢驗合格,他們又如何會讓我站在這方寸之地呢?

          我因此而體驗到了自己的可笑,不做自己憎惡的人?是啊,他們的確已經(jīng)不再憎惡,因為他們已經(jīng)不知道為什么憎惡,或者反之,他們可以仇恨任何人,只要認為這些人擋了自己的道。不管哪一種,都似乎與我無關(guān)了,而這正是我的成功,可這是何等可怕復(fù)可笑的成功啊。時光流轉(zhuǎn),當我回首前塵,我不能不承認,不管我一直做著怎樣的努力,不管我一直有著多少苦痛掙扎,我注定擺脫不了幫兇的嫌疑,我不能堅信不是自己憎惡的人!

          這種近乎自虐的想法讓我沉溺于回憶不能自拔,我知道我希圖通過回憶來為自己辯護,然而,如果我嚴于律已,讓自己的回憶不逸出自然主義的軌道,不進入浪漫主義或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夢境,我能為自己辯護嗎?在這樣的喃喃自語中,我看見大片大片的花朵在眼前絡(luò)繹飄蕩,有一些曾經(jīng)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濃重的痕跡,他們的悲哀華年連同我不由自主卷入他們生命的尷尬人生隨著我記憶閘門的開敞,如黑白膠片一般迤邐鋪展開來。

          既然我不想做自己憎惡的人,那么,走上講臺,我就得以別樣的方式,對待如我當年一般的學(xué)生,我必須預(yù)設(shè)講臺下的每一個學(xué)生都可能是當年那樣無法接受學(xué)校教育的我,我必須小心翼翼的保護他們,以免他們受到如我一般一生都不能痊愈的心靈創(chuàng)傷。我要愛護他們?nèi)缤瑦圩o我自己。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凌月出現(xiàn)了。

          我清楚的記得我是在先認識凌月的父親之后才認識凌月的。那是我剛走上講臺不到一個星期的一天黃昏,已經(jīng)上晚自習(xí)了,但天還沒黑,等到教室里安靜下來后,我走到教室外面,望著黯淡的夕陽發(fā)呆。十多年來,這個望夕陽的習(xí)慣,我一直保持了下來,我常常想,夕陽是我內(nèi)心無法驅(qū)譴的隱痛。凌月的父親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四十多歲,戴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他騎著自行車,后面馱著一床被子,徑直騎到我面前停下來。我看著他,他不等我發(fā)問,就說,您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吧?我說是啊。他說,我是凌月的爸爸,給她送被子的,這丫頭不聽話得緊,以后還要麻煩您照顧哩。我連忙道,應(yīng)該的。他接著說,這丫頭剛讀初中的時候成績還行,可到初三的時候就不像樣子了,這不,這次上學(xué)就用了大幾千,都是她媽媽慣的,唉,以后還望老師管緊一些,她其實很聰明的,就是不肯學(xué),習(xí)慣也不好。他正想繼續(xù)說下去時,一個女孩子打開教室后門沖了出來,嘴里吐出一串瓜子殼,飛出好遠才落在地上。凌月的父親馬上住了嘴,對我陪笑道,老師你忙,我?guī)嬍。我忙說,好。那女孩子無所謂的掃了我一眼,跟著他父親向宿舍走去,我注意到她的穿著比較成人化,我聽到她說,你又跟人說我壞話了吧。沒有,真的沒有。我望著他們的背影,知道我的考驗來了。

          大約十分鐘后,她獨自一個人回來了,手抄在口袋里,搖頭晃腦的擺到了教室后門。我想她可能本來是打算直接進教室的,但意識到我在觀察她,所以就干脆走到我面前,歪著頭,直視著我,說道,老東西剛才是不是在說我的壞話。渴遣皇钦f我不聽話,花他的錢。课移ㄋ腻X。我故意皺了皺眉頭,說,你怎么可以這樣說你爸爸。爸爸?他會做人爸爸嗎?我才不認他哩。我沒想到她嘴里嘣出一句這來,知道她的家庭肯定有問題,便轉(zhuǎn)移話題道,你爸是做什么的?做什么的?謀財害命的。反正他的錢都是謀財害命得來的,我就是要用。這一句更讓人吃驚,我想在沒了解具體情況之前,我不能再說什么,便說道,你進去吧。她扭頭就往教室后門走,走了一步,卻又回轉(zhuǎn)身來說道,我初中的老師,沒一個好人。說完,也不管我是什么反應(yīng),就走進了教室。

          這就是凌月和我的第一次交流,也是我一生永遠無法忘記的一次交流。這次交流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因受過傷害而敏感若驚弓之鳥的女孩子,一個總是用過度防衛(wèi)來保護自己的脆弱的女孩子,一個企圖以無所謂的方式來隱藏自己內(nèi)心自卑感的女孩子。那一刻,我對這個毫無了解的女孩子充滿了憐惜。她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恨她的父親,恨得沒有任何負擔,我到現(xiàn)在對自己的父親也沒有好感,因為父親當年不容我有任何置疑的屈辱事人是我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我可以絕不回頭的逃課,卻總無法直面自己的父親,而凌月對她父親痛快淋漓的輕蔑讓我內(nèi)心竟然有了一絲隱秘的快意,更何況啊,她最后針對老師的一句宣言,正是我中學(xué)時代的黑暗經(jīng)驗。那一刻,我遭遇了升級版本的自己,我希望撫平這年青心靈的創(chuàng)痛。但我知道操之過急恐怕會遭到強烈的逆反,所以打算見招拆招,她不動,我亦不動。然而,我畢竟沒有經(jīng)驗,我沒想到,她在我的視野范圍內(nèi)不動,卻在我視野之外動得肆無忌憚。

          上課才半個月,幾乎所有的老師都到我這兒來告狀了:凌月在課堂上睡覺,睡得坦然無忌;
        凌月在課堂上拉人說話,說得眉飛色舞;
        凌月在課堂上吃東西,吃得嘖嘖有聲;
        凌月在課堂上唱歌,唱得旁若無人;
        凌月幾乎不交作業(yè),不交得心安理得……也有學(xué)生反應(yīng),凌月完全不學(xué)習(xí),只會干擾正常學(xué)習(xí)秩序。當然,我耳邊聽到的肯定不只是這些情況,還有老師們或不屑或委瑣的結(jié)論。諸如不是個東西,小太妹等更難聽的話。五十歲的歷史老師好心的對我這樣說:這還只是剛開始,這女孩子就這樣不著四六,以我教書快一輩子的經(jīng)驗,她遲早會做出更不可理喻的事出來,你趁早收集材料,多知告她的家長,到時讓她走人,誰也沒話說。再者,你這個班壞學(xué)生太多,必須要殺雞嚇猴。整材料,找家長,殺雞嚇猴,這就是老師最慣用也永遠有效的伎倆,當年,我不也是飽受這種殺威棒的凌辱嗎?我笑著說謝謝,內(nèi)心充滿了苦澀,我一輩子都不會用這一招的,不會。

          再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也有點怕班主任,這是中國特色的學(xué)生官本位主義。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上我的課,凌月不說話,不吃東西,也不做小動作,但她有沒有聽講,很難說,大部分時候,似乎在發(fā)呆。但我知道,她不怕我,非但不怕,恐怕還有點輕蔑。我其實早就想找她了,但我一直拖著,其他老師以為我在故意放縱她以便整她的材料,也不催我快點處罰她,反而主動給我提供她的表現(xiàn)。同時提醒我不要忘記了找家長,不然突然處罰起來,萬一家長發(fā)起橫來,我和學(xué)校都會有麻煩。這樣的時候,我只能道謝,我能說什么呢?這就是學(xué)校的正常倫理,這就是教師的日常教育心態(tài)和思維方式,多年以前,我陷身其中,飽受凌辱,創(chuàng)痕累累,九死一生,多年后,我總算對其有了全面具體的認識。我無意輕視其他老師,我只是為他們也為我自己悲哀,我們把學(xué)生當成了什么呢?潛在的必須予以防范的渣子、混混、垃圾、強盜、小偷、嫖客、婊子?當我們這樣想的時候,我們內(nèi)心其實不就是充滿了邪惡、淫穢的狂念嗎?

          凌月其實又做錯了什么呢?不過就是不喜歡上課而已,不喜歡上課,并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難道不是學(xué)生的權(quán)利嗎?我無法和他們說這些,我想,只要我是班主任,我不會弄走一個學(xué)生。有幾次上課或是自習(xí)課的時候,我故意走到凌月身旁久久站著,做出要和她說話的樣子,但卻終不說一個字,然后默默的走開。我想讓她知道,我對她,很有耐心。所以到我找她時,她的第一句話是:你終于忍不住了。我仍然記得那是十月初黃昏晚讀的時候,太陽的余暉無力的抹在我們的臉上,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寂寥。我故意笑道,你可真像個小刺猬啊,可我沒惹你啊。你沒惹我那你找我做什么?我就是刺猬,那又怎么樣?你不就打算告訴我你知道我表現(xiàn)不好嗎?不就打算告訴我怎么做一個乖學(xué)生嗎?告訴你,我就是表現(xiàn)不好,可我就這個樣子,我已經(jīng)夠給你面子了,我永遠都不會做乖學(xué)生,你想怎么樣就直說吧,我煩透了那些虛偽的苦口婆心,偽-君-子!這最后三個字重重說完,她似乎陷入了恍惚,她想起了她初中的老師們嗎?她的語氣似乎從來都是氣淋淋的,可憐的孩子,是什么讓她對世界充滿了防范心理。她的聲音也越說越大,盡管門窗都關(guān)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我還是怕學(xué)生們聽見,而且,走廊上也時有老師經(jīng)過。于是,我說,到我的寢室聊吧。我的寢室就在教室的旁邊,不過二十米遠。我移動腳步,她卻沒動。她已經(jīng)從恍惚中走出來,看著我,一字一頓的說,我哪兒也不去,你想怎么處罰我就直說吧。我皺了皺眉頭,心里一聲長嘆,傻孩子,我是為保護你。⌒睦镞@樣想著,卻說道,誰說要處罰你了,我只是要和你聊聊而已,為什么你總是覺得你有錯呢?我突然笑了起來,做出幾分詭秘的樣子道,你是不是什么時候都覺得你是有錯或有罪的?這一次,她卻罕見的低下了頭,好久才抬頭道:誰說我認為自己有錯了,我不知活得多自在哩,你都知道我上課在做什么了,你說我是不是很自在?是嗎?我故意拖長聲調(diào),你真有這么自信嗎?你真是因為那些事讓你有一種光明而不是下墜的自在感而做的嗎?那你為什么愿意受我的處罰呢?你可別說你跟我走出教室前沒有這個思想準備。讓她不說話可真不容易,她說不出話來了,但我也要適可而止,否則就前功盡棄了。于是我說,我們今天就聊到這里吧,你回去想想,只是想一想,你每天是不是真的活得心安理得毫無負擔,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說做一個老師們所說的乖學(xué)生就是心安理得毫無負擔了,我想你還得想一想,什么樣的心安理得毫無負擔才是自在的活著?

          她有些迷惑的看著我,似乎在說,就這樣了?我笑著,你回教室吧,我們以后再聊。看著她帶著有些奇怪有些不解的表情走進教室,我舒出了一口長氣。真是上帝保佑,讓我抓住了她內(nèi)心的罪錯感。但愿我的二個問題能在她的內(nèi)心生長出自我反動的種子,但愿她開始想一想人生,她其實已經(jīng)不小了,她們那時讀書遲,近十七歲了吧。是啊,十七歲,我想,就寫一篇作文吧,題目就叫“少年十七話迷惘”。這個作文,我不只是特意為凌月設(shè)置的。但我仍然好奇于她愿否在作文中打開內(nèi)心的幽縫。布置完作文題,說好一個星期后交本子,我走出教室,夜色已經(jīng)籠罩了校園,教學(xué)樓對面的樹已是一團糾結(jié)不清的黑影,偶爾有光明滅,如鬼如魅,那就是學(xué)校的象征嗎,亦或是我內(nèi)心的積淀?我說不清,只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哀痛。這哀痛讓我走上講臺前“不做自己憎惡的人”的誓言有了明確的內(nèi)容,我要在語文課堂上進行徹底的人文教育,讓學(xué)生在認識世界與自我認識的過程中形成屬已的生命倫理;
        我要利用晚上的自習(xí)課給予學(xué)生系統(tǒng)的中國思想史與世界思想史的基本框架,讓他們觸摸文明進化的歷程,為他們自我的價值生成提供明朗的價值坐標。很多年后,我在《別做自己憎惡的人》中對這段教學(xué)生涯進行了總結(jié),我意識到,正是我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和學(xué)生們?nèi)缥耶斈暌话愕目膳律钜恢睂?dǎo)引著我的教育實踐。我現(xiàn)在回憶著凌月們的生活,內(nèi)心依舊滿是傷痛與感激交織的復(fù)雜情感。這也算是一種教學(xué)相長吧?可這是一種多么苦澀的教學(xué)相長啊。

          隨后的一個星期過得很平靜,沒有老師和學(xué)生告凌月的狀,在我的課堂上,她也很專注。但我注意到,她的眼中時有迷惑飄浮。學(xué)生們的作文終于交上來了,我迫不及待的找出凌月的作文,里面只有一段文字:我不知道什么是心安理得毫無負擔的活著,但我知道自己活得一點也不心安理得,一點都不毫無負擔。我討厭世界,我討厭我生活中的每一個人,我也討厭自己。這種情感真可怕,她讓我內(nèi)心對一切正常的東西都失去了興趣,只有不斷的犯禁,不斷做讓人們不能接受的事才能讓我有活著的快感。隨后我越加討厭自己,討厭世界,討厭我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真可怕,可我擺脫不了,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吸毒犯,靠不斷的吸毒維持生命。這一切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我不能清楚的說出,我只知道,以前,人們總是粗暴的不讓我做這做那。我上課畫畫,老師諷刺我,這也是畫。我上語文自習(xí)課看英語書,老師撕掉了我的英語書。我上公共自習(xí)課看課外書,我是多么喜歡看課外書。】砂嘀魅文米呶业臅僖膊贿我。可各科老師都要我們買他們?yōu)槲覀冎付ǖ恼n外書。我知道,看書不重要,重要的是回扣。我要做文娛委員,老師說我只想出風頭。我考試成績不好,老師說我是豬。可是到了中考將近的時候,所有的老師都上課一樣專門告訴我們這些豬抄襲偷看的技巧。其實我們考不考得上高中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獎金。我在學(xué)校里得不到絲毫溫暖,回到家里,爸媽從來不說話,他們不吵架,我多么希望他們吵架啊,但他們不吵架,從來不吵架,他們像陌生人一樣生活在一個家庭里,我覺得自己活在地獄。媽媽很可憐,她除了盡可能滿足我的一切愿望,除了在家里做家務(wù),我不知道她還會做什么。爸爸其實話很多,他逢人便說我這不好那不好,他是不是覺得我丟了他的臉,可他做中醫(yī),除了故弄玄虛胡說八道還能做什么。我想不通的是居然會有那么多人找他看病,他居然還能賺到很多錢。少年十七話迷惘?我不是少年,我覺得我老了,我也沒有迷惘,我過一天算二個半天,從不想以后的事。我生活在這樣可怕的虛偽的世界上,我改變不了我自己,我只能隨波逐流。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我無法活得心安理得,可我只能這樣活著。

          這段文字有許多錯別字,但卻表達得很流暢,內(nèi)心有痛,自然流出,大約就是這樣吧。盡管這段文字的成人口吻在我的預(yù)料之中,甚至她所寫的內(nèi)容也大致在我的料想之中,然而,真正這一切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還是有著難以言喻的憂傷。我們的學(xué)校教育、我們的家庭環(huán)境在孩子們的心靈深處留下的都是些什么?!我所欣慰的,是她總算敞開了心扉,只是,敞開了心扉的她,大約對我有著相當?shù)钠诖桑课夷懿回撨@期待嗎?想到這一點,我渾身冒出了冷汗。首先,給她寫評語,就成為擺在眼前的難題,我不想她好不容易興起的一點期待迅速熄滅。我不能告訴她什么是心安理得的活著,這一切還得靠她自己在生活中去抽象;
        我也不能告訴她什么是正確對待自己與世界的方式,這一切也只能是她生命倫理的應(yīng)對。想了很久,我只寫了這樣幾行字:學(xué)生時代,我和你有著相同的遭遇。往事不堪回首,我只能告訴你,我仇恨老師,我也痛恨家庭,我總是想,是他們毀了我的生活。我不會原諒他們,絕不。我現(xiàn)在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復(fù)仇,以我的方式復(fù)仇。我要盡我所能,以講臺這方寸之地復(fù)我之仇,我很可能會失敗,但我一定要這樣做。你,相信自己也能復(fù)仇嗎,以你的方式?我們不會孤獨,我相信,這個班,肯定還有很多這樣的復(fù)仇者!寫完這些后,我便放下了,但在本子發(fā)下去之前,我考慮再三,還是擔心她誤會復(fù)仇的意思,又加了二句話:我們復(fù)仇,其實很簡單,只須要成為自己的反動者,通過報復(fù)我們自己,我們贏得對世界的復(fù)仇。我正在做通常意義上的老師的反動者,做一個不一樣的老師,這一點你已經(jīng)感覺到了吧,你有勇氣成為自己的反動者嗎?

          本子發(fā)下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并沒有再找凌月談話。我堅信,教育不是政治思想工作,一個老師能不能取信于他的學(xué)生,并不是經(jīng)常和學(xué)生談話,表示關(guān)心,或作更多的感情投資,就能做到的。如果這樣做,能夠取信于學(xué)生,我甚至?xí)岩蓭熒鋵嵰黄鹣萑肓烁畹淖晕颐允У哪嗄,教師會更陶醉于自己政治指?dǎo)員的角色成功,而學(xué)生則會更深的服膺于不平等的師生秩序,并且對這種不平的秩序,他會自覺的運用到生活的每一種關(guān)系中,造成一種生命倫理的悲劇。事實上,我甚至不在乎能否取信于學(xué)生,我的目的只在于喚醒他們自我意識的覺醒,促進他們自覺的摸索選擇屬已的生命倫理。因此,在給學(xué)生播下自我反動的種子后,我不會無聊的去做枯燥的說教,更不會可恥的施舍關(guān)心,那只是把學(xué)生當成長不大的孩子,不能放手的風箏。我深信,每一個人的生活只能自己去創(chuàng)造,每一個人的天空只能自己去飛翔,沒有人可以代替他們,也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們。所以,我下面要做的,只是給他們自我反動的種子以生長的陽光與水分,只是給他們自我生命意識的成長以勇氣和信念。這陽光與水分就是我的語文課堂,就是我的啟蒙化的語文授課,就是我的詩詞鑒賞專題課與思想史、文學(xué)史專題課。而這勇氣與信念則存在于我的教學(xué)姿態(tài),我對教師角色的不留余地的反動之中,存在于我對自己生命倫理的踐履過程之中。學(xué)生能否接受能否理解我,其實根本就不是我能控制的,畢竟,每一個人都只能盡他自己的心力,自己的成長,自己負責。我只能說,我盡力而為。我這樣做,并不意味著我冷漠,更不意味著我讓學(xué)生自生自滅。我只是不想過多的介入學(xué)生的自我成長,讓他們的人格與精神構(gòu)成中有過多的他人的陰影。要知道,我的人格結(jié)構(gòu)與精神構(gòu)成有著太多的缺憾。我們每一個老師都是如此。當然,我會在必要時給學(xué)生以精神與智能資源。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凌月在課堂上交流,或通過作文本交流。我也鼓勵她主動要求擔任輪值干部。我在她的作文本上時不時會推薦幾本書,既有知識性的,娛樂性的,文學(xué)性的,也有心靈雞湯性的。但我不會問她這些書看了沒有。有時我也會針對她的現(xiàn)狀或她自己提出的疑問談?wù)勑,這個時候,我從來不惜筆墨,就好像在寫一篇傳世作品。我常常想,我寫的最好的文字,其實是發(fā)表在學(xué)生本子上的文字。她的考試成績依舊不大好,但她卻不再認為自己是多余的人,不再認為自己有什么罪錯,她已經(jīng)認識到人的價值并不是考試決定的,但她還是會稱她的父親為老家伙,她對她的家還是充滿憎恨,她對初中老師還是充滿蔑視。她對現(xiàn)在的老師也沒有好感,即使對我,她大約也認為我很怪很冷很自以為是吧?我知道我對此沒有辦法,但我并不覺得這有多么不好,人生本來就充滿傷痛,不是這樣的傷痛就會有那樣的傷痛。凌月不再穿成人化的衣服,不再在課堂上以一種令人厭惡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存在主義,但她會曠課。我在作文本上說,她如果不想上課,最好是選我的課。如果不想做語文作業(yè),本子交上來,只要有理由就行,不管什么理由。至于其他作業(yè)不做,其他課不上,我會告訴其他老師她生病了等等理由,次數(shù)多了,這些老師會很曖昧的笑著說,梁老師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凌月生病了嘛。于是就有很多老師跟著起哄。其實我知道,他們根本不在乎凌月上課與否;
        他們或者只是想借助于開玩笑的形式,表達某種下流的想法,從這之中,獲取某種隱秘無聊的快感;
        他們或者只是想暗示,他們知道我和凌月的家人達成了協(xié)議,我接受了禮物,我就得保證凌月的學(xué)籍。而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們想說些什么呢?但我不在乎,事實上,我也沒有時間在乎。我太忙。我要不斷的充實自己,因為我給自己的課堂定下了太高遠的目標;
        我要組織或者參與學(xué)生組織的各種活動,因為這些活動就是對我的教育內(nèi)容的實踐;
        我要面對形形色色的學(xué)生的精神與人格的生成挑戰(zhàn),因為既然我把他們每一個都當成是獨一無二的人,他們每個人就都有著屬于自己的人格與精神障礙需要我去播下反動的種子。

          此時此刻,寫到這里,我的眼前浮動著的不再只是凌月的身影,還有許多其他學(xué)生的獨異表情,而印痕最深的,則是王敏曖昧嘲諷的笑容!@個孩子,是我一生教學(xué)最大的失敗,我甚至沒能在他心中播下自我反動的種子。

          當我想起凌月的時候,我同時也想起了王敏。他們是一個班的。王敏是男生,比我高一個頭還要拐彎,高大粗壯,肌肉塊結(jié),渾身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也許,他的悲劇就在于這一身使不完的力氣。記得我開學(xué)一個星期后走進教室,想任命一個臨時班長,于是,我便問,誰愿意做班長,注意啊,是臨時的,我特別強調(diào)。我最初的打算是在全班同學(xué)互相熟悉后,再民主選舉。王敏坐在最后一排,看起來就好像站著一樣,比其他學(xué)生至少高一個頭。我話音剛落,他就試圖站起來,可能因為個子太高大,位置又太逼窄,把桌子一起帶了起來。全班哄堂大笑,他漲紅了臉,怒吼一聲道,你們笑什么,我不能做班長嗎?他這一聲吼,連我也嚇了一跳,他的中氣實在太足!全班同學(xué)全都嚇得安靜了下來,很多同學(xué)硬生生的把笑聲吞咽了下去,哽得滿臉紅漲。我說道,你為什么要做班長?他說,我能讓大家服我。我說,那好,你先坐下,下課以后再說。下課后,我把他叫到辦公室外面的走廊上,問他,你覺得班長應(yīng)該做些什么事?他說,每節(jié)課配合老師叫上課下課口令,維持課堂紀律,制定落實班規(guī)班紀,幫助班主任組織實施各種班集體活動。我問,這么多嗎?他楞了一下,說,還有什么,初中時我們老師就是這樣給班長分工的。他還以為我認為他的回答不夠全面哩。我轉(zhuǎn)移話題說,初中時你是班長嗎?是,他自豪的說,而且我還是優(yōu)秀班干部。我點點頭,那好,你就做班長吧,不過,我先說好,是臨時的,二個月以后,全班同學(xué)互相熟悉了,我們再搞民主選舉,能不能繼續(xù)做班長,就要看你自己這二個月做得怎么樣了,你有信心嗎?他狠狠的點點頭,捏了捏拳頭。我對他這個動作隱隱有些不安,便皺眉問他,你是街上的,還是農(nóng)村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說,農(nóng)村的。我沒有再問,讓他回班里去了,晚自習(xí)的時候,我便讓他走馬上任了。

          事實上,我讓王敏做臨時班長,其實很猶豫的。他的言語動作讓我感覺他是一個武力主義者,所謂優(yōu)秀班干部我是清楚的,但我轉(zhuǎn)念一想,一則覺得這也是一種挑戰(zhàn),二則我對班干部的要求其實并不多,只是應(yīng)各科老師的要求任命一個班長讓他們配合老師傳達上下課口令,再就是臨時有什么事幫我處理一下,我事實上連科代表的人選都不準備固定,我之所謂選舉,不過是想借助這種活動給學(xué)生們以民主生活的教育,并不在于選舉班干部。然而,第三天,王敏在晚自習(xí)的時候,主動找我,原來他不僅選好了其他班干部,而且還擬定了干部值日表,同時,他也制定了清潔值日表,星期五大掃除值日表,不僅如此,他還制定了十條班規(guī)以及相應(yīng)的懲罰措施。我雖然是剛走上講臺,但對老班主任們的所謂班級管理卻心懷腹誹,一個班級有什么需要管理的呢?每一個老師組織好他的課堂生活不就什么都解決了嗎?而且,我內(nèi)心所想,完全是如何給學(xué)生以不一樣的語文課堂,因此,對于班主任的具體事務(wù)沒有一個統(tǒng)籌考慮,也不認為需要什么統(tǒng)籌考慮,都是隨機安排的,比如打掃清潔,寢室住宿等。這樣的好處在于可以隨時叫上不同的學(xué)生,既方便我熟悉他們,又可以給每個人以同等鍛煉的機會,看似無序,實則是一種民主化的管理方式,可以激發(fā)學(xué)生的信心、興趣、活力以及責任心。事實上,開學(xué)一個星期是最忙的,但我都是隨機安排學(xué)生幫忙處理各種事務(wù),學(xué)生我基本上都已經(jīng)熟悉了,他們的能力、興趣、品行我也有了一個大致的認識,我覺得這樣很好,沒有必要搞什么固定的班干部班子。但是,看著王敏做的這些,我還是很感動,我重重的拍著他的肩膀說,行啊。我想,讓他試一試這些也好,我得保護他的自尊心。他咧嘴摸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老師你看看這些具體內(nèi)容吧。我拿起干部值日表和清潔值日表說,班里的學(xué)生你都認識了嗎?哪能這么快都認識啊,不過他們現(xiàn)在都認識我了,他的語氣里有得意,我想,這大約就是少年的成就感吧。我說,那你這些表怎么弄出來的?班干部是根據(jù)中考成績和個人意愿定的,我在全班登記了中考成績,然后征求了那些各科成績前三名同學(xué)的意愿,最后就確定了班干部。他的這種做法也是其他班主任的做法,我不認為有什么合理性,我覺得高中是一個新的起點和平臺,每一個人都可以也應(yīng)該重新開始,何必再重提過去的輝煌或平庸呢?但我不想打消王敏的積極性,所以只是聽他接著說話。他說,清潔值日表不費事,我讓全班每個人把自己的名字用白紙寫在桌子的左上角上,這樣既方便老師們認識熟悉提問同學(xué),又方便我制定清潔值日表。這個我倒是覺得做得很好,不由點點頭。然后,我好奇的問他,這些事都是你一個人做的嗎?當然不是了,我有很多兄弟的。啊,兄弟?是啊,我們這個班我有很多兄弟的,我們原來都是一個初中的,他們服我嘛,所以我做起事來就快得很啊。我現(xiàn)在明白,他的成就感里夾雜著權(quán)力的快感。。克麄兎?為什么?我能保護他們啊。保護他們?是啊,老師你才教書,不曉得實際,現(xiàn)在的學(xué)校有很多混的,而且還經(jīng)常有社會上的混進來,他們內(nèi)外串通,在學(xué)校里收保護費、泡漂亮女生。

          他說的這些,在我的高中時代,就有了,我是知道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要面對。在高中時代,我自顧不暇,對這類事情雖有耳聞,卻沒有親見,也無心理會,現(xiàn)在,我意識到這應(yīng)該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我,如凌月這樣的學(xué)生現(xiàn)象和王敏所說的這種學(xué)生黑社會化的現(xiàn)象其實是我們這個社會環(huán)境與學(xué)校教育必然的雙生子。隨著這一念頭浮上心頭的,是一種至為無力的癱軟感。我本來就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對世界對世人從來就沒有什么樂觀的看法,對自己更是從來就沒有過什么信心,更何況,一個迫于生活不得不走上講臺的人,一個只能給自己立定最低目標的人,又能做些什么呢?然而,我卻又不能不做,我沒得選擇。我預(yù)感,不會好久,王敏就能讓我遭遇學(xué)校黑社會化現(xiàn)象。他隨后說出的一句話幾乎給我此時的想法作了注腳——他說,梁老師你不用怕,一切有我哩。他沒有想到的是,他這一句話,才是我最害怕的。他的權(quán)力快感依托于他的自然暴力?粗趺襞d沖沖的走出辦公室,我想,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孩子呢?初一接觸,覺得他有能力與熱情,也不乏誠實。但現(xiàn)在,我感覺他的人格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東西糾結(jié)在一起,有些復(fù)雜,也有些讓人擔心。他會走向哪里呢?我有些后悔任命什么班長了。

          當然,我不會讓自己過多的分析這些孩子,人的心靈是一個黑洞,什么東西里面沒有呢?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教師的責任不就在于盡力為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利于其人格中潛在的積極因素生長茁壯的人文環(huán)境嗎?如果僅僅預(yù)設(shè)孩子的內(nèi)心深處潛伏著黑暗的東西就對其進行嚴厲的打壓,那么,結(jié)果只能是想壓制的沒壓制住,反而使其人格中失去了黑暗的對立面。健康的人格不正是在對立面的競爭拼斗中形成的嗎?王敏這樣的孩子能走到哪里,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生活的環(huán)境。而我,正是其當前生成環(huán)境的一個最核心的部分。責任重大,我能做些什么呢?要知道,我是孩子們生成環(huán)境的核心部分,然而,孩子們生成的環(huán)境卻遠不止我,學(xué)校、全體老師、同學(xué)、家長、社會,都是他們的生成環(huán)境,當我和這些環(huán)境一致時,我無須做什么,孩子們會怎么樣也是一目了然,當我與這些環(huán)境格格不入時,我能讓孩子們以我以他們自己作為他們的生成環(huán)境嗎?

          第二天早讀,我走進教室,黑板左邊已經(jīng)方方正正的貼上了班干部值日表、清潔值日表、班規(guī)班紀及其懲處條例。我站在班規(guī)班紀及其懲處條例前,仔細看起來。昨天本來要看的,因為王敏的話而浮想聯(lián)翩,就忘記了,今天再看,才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一個大問題?偣彩畻l班規(guī),都是以否定式寫成,不允許上課講話,不允許上課睡覺,不允許遲到曠課,不允許頂撞老師,不允許拖欠作業(yè),不允許課間在教室內(nèi)外走廊上打鬧喧嘩……后面的處罰則更是怵目驚心,諸如每星期遲到二次罰款三元,二次作業(yè)不交罰款五元等等,居然全都與經(jīng)濟掛勾了。我知道這肯定是初中的經(jīng)驗,他們已經(jīng)刻骨銘心了,自然而然的就用在了這里。我沒有任何遲疑的把王敏叫到了教室外面。我直截了當?shù)恼f,不好意思啊,昨天我忘記了要看這個班規(guī)及懲處條例,所以我向你道個不是,不過,昨天看今天看結(jié)果是一樣的:我認為這個班規(guī)作廢為好。王敏吃驚的說,老師,你是不是覺得罰款不好啊,我告訴你吧,除了罰款有用,其他方式是沒有一點用的,你要知道我們這是文科班,文科班是全校最差的學(xué)生,他們沒有多少把學(xué)習(xí)當一回事的,F(xiàn)在你不震住他們,以后就不好搞了。我有些迷惑的看著他,這是一個學(xué)生說的話嗎?我怎么聽著好像是一個老師在對我傳授葵花寶典呢?那是九月的早晨,沒有霧也沒有水汽,我的身上卻有了涼意。我搖搖頭,問他道,依你說,你也是最差的學(xué)生了,你承認嗎?你想把成績搞上去嗎?王敏嚅動著嘴唇,很小聲的說,我的成績不是很好。短暫的停頓之后,他的聲音又恢復(fù)了正常,他的話讓我非常驚訝。他說,我會盡量學(xué)一些東西,但我主要是想學(xué)習(xí)么樣做干部,我知道我考大學(xué)指望不大,但我想高中畢業(yè)以后回去做村長或支書。話說完,他又語氣粗重的說,我一定要做成。這是我十多年教學(xué)生涯中從學(xué)生口中聽到的最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這樣低級別的理想了,然而,很多年后,隨著我對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的理解越來越深,隨著我對中國教育成果的認識越來越多,我想起王敏的志愿,不能不說,他的理想其實也是我們這個國家一切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高級別的理想。做一個支書或村長與做一個主席或總書記,并沒有實質(zhì)的區(qū)別,中國人的讀書目的從來沒有逸出過這個軌道。對權(quán)力的想象與渴望是我們民族千年不變的共同理想。從來如此,以后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我感覺得到王敏的理想是深思熟慮的產(chǎn)物,我能想象這樣的理想一定抽象于艱難的人生經(jīng)驗,可能包含著相當沉痛的人世滄桑。所以我并沒有追問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理想,而是反問了一句:如果你真的做了村長,你覺得你能這樣粗暴的處罰有錯誤的村民嗎?如果你真的這樣粗暴的做了,你認為你這個村長還受人歡迎嗎?還能做得長嗎?我說,也許你見過的村長是這樣的,事實上我見過的村長也有是這樣的。說到這里,我看出他嘴唇在翕動,便問,你們村長是這樣的嗎?他臉上現(xiàn)出激憤的表情,說到,我們村長簡直就是土匪。他們家兄弟伙的多,自從做了村長,村里的好田好地都是他們家的了,每個月的水電費收得積極得很,電工也是他家族里的人,一般人家哪能用什么水電,但卻總得幾十塊錢交。不交?他家里幾弟兄一哄而上,把你家里的東西不由分說全搬走。農(nóng)村干部的黑社會化我是知道的,我們村就是這樣,所以,我很能理解王敏的感受,也能理解他的志愿,F(xiàn)實對人的教育效果比什么都要強。然而,我說,那么,你也想做一個這樣的村長或支書嗎?當然不想,他顯然覺得我侮辱他了,語氣中飽含委屈。我說,我知道你不想,但你事實上正在把我們班變成你們村,你就是村長,你的同學(xué)就是村民,你的這個處罰條例就是證明?墒抢蠋熌阋F(xiàn)在不管住他們,你將來想要管他們就遲了。我說,我為什么要管住他們?為什么他們要我管?他眼睛睜得溜圓,似乎在說,你是不是瘋了?我笑笑問道,你認為一個學(xué)生在課堂上不說一句話,不做一個小動作,不打一次磕睡……是可能的嗎?你認為一個學(xué)生一次都不遲到曠課,一次作業(yè)都不拖欠也是可能的嗎?這一次,他想了一會,才斷斷續(xù)續(xù)的說,我沒見過。我說,我也沒見過。我說,你我都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別人做到,這公平嗎?而且,你將來如果做不到,你卻又要求你的同學(xué)做到,你怎么去面對你的同學(xué)們呢?當然,你如果覺得你這個班長有豁免權(quán),那又當別論了。話說到這里,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說,這樣吧,你這個班規(guī)就暫時用著,一段時間后,我們再來看效果,你說好不好?那太好了,王敏雖然有些奇怪,但卻很高興,他說,但我有一個條件。我說,是不是讓我放手讓你去管理,不干涉你用什么手段?他點了點頭。我也點點頭。這個頭我實在點得太輕率了。

          我之所以突然改變了廢止這個班規(guī)的決定,是因為我想讓王敏能在生活中清楚的認識到,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因為每一個人都會犯錯,犯錯是每個人的權(quán)利。做一個真正的好干部,不能依靠嚴刑峻法,而是依靠對他人犯錯權(quán)利的尊重。更何況,我也看出王敏并不服氣呢?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其實很不以為然,這其實很正常,近十年的教育以及險惡艱危的生存環(huán)境,給他植入了人分三六九等的等級觀,而要想在這個等級鏈中處于強有力的地位,只能依靠暴力和權(quán)勢。我沒有什么好悲哀的,我當年所接受的也是這樣的教育,我的生存環(huán)境也經(jīng)常告訴我應(yīng)該這樣樹立自己的人生觀,然而,我卻走向了其對立面,我生來就是他們的敵人,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會是。現(xiàn)在,與其說我想看王敏怎么做,不如說我對他的同學(xué)們?nèi)绾蚊鎸λ淖龇ǜ信d趣。我其實對他的同學(xué)們抱有一定的希望。

          一個星期過去了,王敏的班規(guī)似乎一點挑戰(zhàn)都沒有遇到。凌月最初的一段時間里是老師們頭痛的對象,她明顯是觸犯了王敏的班規(guī)的,但她那時正要通過亂花她父親的錢來獲取報復(fù)的快感哩。除了凌月,老師們對課堂紀律很滿意,他們說,這個班長真不錯。不僅如此,我本人也在班主任例會上受到了表揚,原因是班級紀律好,清潔衛(wèi)生任務(wù)完成得干凈利落。然而,聽到這樣的表揚,我只能苦笑。從學(xué)生的周記中,我了解到了王敏的具體做法,我不知道是該佩服他,還是該為他哭泣。他把全班分成8個小組,每組一個組長,他自己兼任其中一個組長,高二的時候,據(jù)說,他們8人號稱8大羅漢。每組一人犯錯,全組受罰,所罰數(shù)目與犯規(guī)者同,居然采取了誅連之法。每天給各組打分,按表現(xiàn)排名次,他把收得的錢全部充作班費,對表現(xiàn)好的前三組呈等差給予獎勵。我看到凌月的周記寫道,本周老子交了十元,反正是老家伙的錢。真是他媽的扯蛋。不過,他們也都交了十元,真不可思議,愛交交,一群傻蛋!天,光一個組就交了共100元,這怎么得了,這錢,是父母的血汗錢啊,我感到了莫可名狀的苦痛。王敏他快樂了嗎?可是,能有多少血汗可以滋潤這樣變態(tài)的快樂!我把這個組其他幾個組員的本子全部攤開,發(fā)現(xiàn)王敏就是這個組的組長。其他組員的周記里竟然都寫著相同的幾個字:剛開學(xué),一切都很新鮮。人家都說開學(xué)三天混,我們開學(xué)一點也不混,我們的紀律好得出奇,高中原來是這樣子的。沒意思。他們?nèi)绱艘恢,有話壓在舌頭底下卻沒說,為什么呢?因為害怕王敏的拳頭?王敏的則寫著:老師,你看,我做得怎么樣?他想告訴我,他是對的。他的得意溢于言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他沒寫他是怎么做的,他大約想到我會反對的吧。而我又豈止是反對呢?其他組的很多同學(xué)都寫著類似這樣的話:王敏真暴力,老師真虛偽,說的真好聽,做起來真狠,這個班真沒意思。另外幾個所謂先進組有人寫道,不是說有獎勵嗎?怎么一分錢都沒看到?對這一點,我倒是暗叫幸運,我想大約是因為放假所以沒來得及發(fā)下去吧,如果發(fā)下去就麻煩了。

          看完這些周記,我不奇怪學(xué)生把我看作王敏的后臺,而是驚異于他無師自通的警察手段——他這樣做不就是一種合法的黑社會行為嗎?這和收保護費有什么區(qū)別?對他,我不能不說,我那時是恐懼與厭惡及同情交織于胸。我很后悔,沒有即時終止王敏的胡鬧,反而為他提供了機會,很長時間后,我還在想,我這樣做是不是有一種看客的卑劣心理。不能真的等反抗升級了,我必須制止。星期一,王敏坐在了我的辦公桌前,他的面前擺著我從同學(xué)們的周記本上摘錄的各種或隱或顯的不滿意見?赐赀@些意見,王敏還是一幅滿不在乎的口吻,他說,他們不過是說說而已,不會怎么樣的。周主任都說這樣管理班級好了。所謂周主任是年級主任,本班的政治代課老師。原來王敏的底氣來自權(quán)力,我只覺得如被冰窖,這個孩子到底還會讓我吃驚多少次?我突然失去了與他說話的力氣,但還是強忍著厭惡,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自己這個組十個人的罰款是怎么收起來的?他遲疑了一下說,凌月交了十元,高勇、陳守華、肖新明、胡杰他們四個也都交了,另外五十元全部是我自己交的,還有四個女生不肯交,我暫時沒想到辦法,只好自己先墊著。我看著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想到可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經(jīng)他證實后我還是感覺不可思議。我說,你是心甘情愿墊付的嗎?又不是該我交的錢,我怎么會心甘情愿?他恨恨的說,眼神中棱光閃閃。我想起其他三個組也分別收到罰款幾十元不等,會不會也有組長墊付的情況呢?便把這三個組的組長也叫到了辦公室,果然,他們?nèi)艘灿袎|付的情況。我看著他們說,如果以后再出現(xiàn)不愿交的同學(xué),你們是不是會繼續(xù)墊付下去?不會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了。他們四個人互相看看,幾乎異口同聲,他們四人也許早就商量過了。不會再出現(xiàn)?你們這么有把握?為什么?胡儀你說說看,為什么你們這么有把握?胡儀看著王敏,半天不說話。原來他們果然商量過對策,原來這些所謂兄弟果然服王敏。我看著王敏說,還是你說吧,你想怎么應(yīng)付這種情況,從上周的情況來看,說話,遲到,曠課,拖欠作業(yè)幾乎是一種本能,就像人要吃飯一樣,你能禁止嗎?班規(guī)是肯定不能改的,我想提高對犯規(guī)人員的罰款數(shù)目,他們現(xiàn)在不怕犯規(guī),主要因為這個罰款數(shù)目不能讓他們在乎。他們一在乎,就不會有犯規(guī)現(xiàn)象了,那就什么都好了。那萬一有人不在乎呢?我搖搖頭,對這種挑戰(zhàn)人性的偏執(zhí)很難過。他們敢!王敏顯然被我逼急了,有些口不擇言。他可能怕我誤會,接著補充道,只要老師能支持我,我要整好他們的材料,分別對應(yīng)于學(xué)校的記過警告開除等處分,他們就沒有對抗的勇氣了。我終于明白,他最后的依仗是暴力,而且還是所謂合法的暴力。一切與人性對抗的惡法賴以存在的依憑只能是暴力。我的悲哀無詞可繪,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在體內(nèi)彌漫,這個才十七歲的孩子,何以如此熟悉這一套整人的把戲。∥覜]有勇氣指責他,他所來處是我們的這個世界,我只能轉(zhuǎn)移話題說,王敏,你家里每個月給多少生活費你?80元。80元?你一個月生活費要80元,你卻說你遲到二次罰款三元還不算高,你還要把罰款數(shù)目調(diào)整到一個什么樣的高度呢?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去了50元,你這個月的生活怎么過呢?你準備向你的父母開口嗎?你忍心嗎?不會的,老師,胡儀幾人接口道,我們會幫他的。我現(xiàn)在越來越明確的意識到,我面前的這些孩子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小幫派了。他們會把這個班級變成他們的堂口嗎?如果我還給他們機會,他們還會做出什么事來呢?我不想再和他們多說,也不管他們反應(yīng)如何,只是說,你們回教室吧,把所有收起來的罰款還給同學(xué)們。我鐵青著臉,已經(jīng)沒有耐心和他們講道理。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這一幕,仍然不后悔我的決定,更不認為我沒有耐心,并且粗暴。那時,我意識到我所面對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價值觀有待形成的學(xué)生,而是一個已經(jīng)有著明確世界觀和倫理觀的成人,盡管他還只是一種無意識的明確,他的初中教育生活與家庭生活使他成為了這個世界主流環(huán)境的一部分。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他,他反而想要說服我。我甚至懷疑,如果不是因為我是老師,他很可能會對我動武。這樣的人只能等生活去改變他,趨于正常健康或更加病態(tài)。我無能為力,我不是救世主,在短時間內(nèi),對他我肯定做不了什么,我能做的是不讓他有過多的發(fā)展自己被污染的人格的機會,我能做的只是讓我的班級空氣正常一點,我能做的只是營造另外一種他所不知道的生存狀態(tài),讓他感受別樣的人生價值觀,至于他能不能接受,我也不認為我能做得更多。

          這天晚自習(xí),我督促王敏把所有的罰款還給了學(xué)生們,然后,把責任攬到了自己頭上,說這一切都是我讓王敏做的,現(xiàn)在在王敏等同學(xué)的提醒下,意識到自己做錯了,請同學(xué)們原諒。我這樣做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我只是想給王敏面子,讓他的自尊心不至于無處安放,我不想讓他感覺到自己被剝光了,更不想激化他被污染的人格強力膨脹。我注意到王敏的臉色由最初還錢時的惱怒變成了赤紅而后慢慢趨于平靜。顯然這一切出于他的意料,但還有更出于他意料之外的!艺f,王敏同學(xué)還提出了另外一套班級管理方案,我強調(diào),我認為他的這個方案特別好,我現(xiàn)在就開始執(zhí)行。那就是所有的班級職務(wù)全部輪流,每一個同學(xué)都有機會,如果我能帶他們?nèi)甑脑挕C咳溯喼狄粋星期,從本周開始。我迅速指定了所有的班干部,本周班長仍然是王敏,以后,所有班干部根據(jù)學(xué)生要求再臨時指定。全班學(xué)生炸鍋了一般,興奮異常。大家的熱情與驚奇顯然感染了王敏,更何況我把所有的創(chuàng)意都歸功于他,讓大家頻頻注目他。他也加入了大家的熱烈議論之中,我看著他和大家的興奮勁,長舒了一口氣。畢竟他還小,還只是一個孩子,善意的謊言,不以紀律和暴力而是以信任、尊重為起點的友好平和的處世方式,能給他以不一樣的自尊、希望與溫暖,希望將來的班級生活能夠改變他。但我還是要說,我沒抱什么希望。面對王敏,我感覺自己沒有辦法在他的內(nèi)心播下自我運動的種子。我從不低估我們的世界與生存環(huán)境給孩子們的邪惡影響。

          在我開始自己的思想史與文學(xué)史講課以后,我又把全班分成十個讀書小組,分別讓凌月和王敏擔任了其中二組的組長,組長的任務(wù)就是每個星期監(jiān)督同學(xué)們讀一本書(不管什么書,武俠言情傳奇都行)并針對本書寫讀書體會,然后在周末主持本組的交流討論會,并做好交流紀錄。我要給所有的學(xué)生播下自我反動的種子,王敏我也沒有放棄。應(yīng)當說,我的高密度課堂,我的頻繁的讀書交流,我的班干部民主輪值,給孩子們的影響還是很大的,二三個月后,我看到大部分孩子有了很大的變化,思想、言論、行為,的確有了質(zhì)的改觀,他們變得更友好、溫情、平和了,他們也變得更深思、理性了。但是,這些變化并沒有讓我樂上天,因為我也發(fā)現(xiàn)了隨之而來的分裂動蕩。有學(xué)生給我寫信說,老師,你讓我們明白了這些,可這些與我們的生活是相反的,我們?nèi)舭粗@些價值觀去為人處世,我們的人生會很苦的,你說我們能怎么辦呢?是啊,這是一個天問,我的成功實質(zhì)上就意味著我的失敗——你醒了,你就很痛!你按照這去做,你就會很失。∪缥乙话。我知道這是他們共同的疑惑,而我沒有答案。是的,我沒有答案,盡管我還是這樣毫不動搖的堅持這樣的教育。然而,已經(jīng)有學(xué)生動搖了。有的把我所教給他們的當做一種純粹的知識接受下來,出了課堂,他們就忘記了這些,處世還是按照世俗的方式,我的人文教育在他們那里成為了一種冰冷客觀的旁觀者式的知識,與他們的生活無關(guān)。世俗智慧發(fā)達的,則更是把我的人文知識變成了一種在朋友同學(xué)面前壟斷話語權(quán)的資源,我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快樂,但是我所憎恨的快樂。執(zhí)著的如我一般愚笨的則陷入了憂郁與彷徨之中,似乎是我毀了他們的生活。這一切是我始料未及的,當我現(xiàn)在寫下這些時,我沒有辦法說我多么心痛,因為我其實已經(jīng)麻木了。我本以為我催生了那些已然將要悶死的花蕾,我本以為我會看到百花爭艷的勝景,然而,我的第一屆學(xué)生就讓我明白,夭折竟然是他們的宿命!而看著他們夭折則是我的宿命,這是怎樣難以承受的苦痛啊,我只有麻木!

          今天,當我回憶起這些多年來一直被我刻意努力的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失敗苦痛的過往,我看到了無數(shù)花朵的飄零。我看到凌月向我走來,那是在高二下學(xué)期將近的時候,那時,我已經(jīng)不再是她的老師了,她也不再是學(xué)生了。我到高二時就被調(diào)離了她們這個班,也不再是班主任。而她則在經(jīng)歷了一年的歧視、屈辱和在歧視與屈辱之中的反抗后也終于被開除了。她終究是那種笨學(xué)生啊,她相信了我,她不能適應(yīng)也不能接受那種警察式的班級生活,她拼命的逃課,與班主任對抗,她在班主任厚厚的材料面前毫不畏縮,在她所討厭的父親面對班主任的委瑣時卻哭了。她離開了學(xué)校,她來向我告別,她哪里是在向我告別啊,她是在控訴我的罪惡。她說,我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生活了,可我能怎樣生活呢?我不在乎不讀書,我最初也不喜歡讀書,但以后,我卻要好好讀書,可我的路在哪里呢?你告訴我,你這個瘋子!這是她離開學(xué)校時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這句話,我從未有一刻忘記,是啊,我是一個瘋子!她從沒叫過我一聲老師,最后,她卻稱我為瘋子。

          而我這個瘋子不獨要承受毀滅學(xué)生的良心折磨,我還要承受學(xué)生的污辱。我看到王敏也向我走來了。他終于在高二的時候如愿以償?shù)淖銎鹆顺?wù)班長,他終于大刀闊斧的推行起他從初中生活從他的家庭生活也從他當前的老師教育中學(xué)來的種種班級管理方法。他有雄厚的背景支持,他如魚得水,他似乎成了職業(yè)革命家,每天興沖沖的忙于各種各樣的班級事務(wù),他又成了優(yōu)秀班干部。有一天,他特意拿著優(yōu)秀班干部的紅本子,走進了辦公室。我們是大辦公室,整個年級的老師都在一個屋檐下辦公,高二一整年,我無數(shù)次看到他出入于辦公室,精神亢奮的向他的班主任匯報班級事務(wù),這其中就包括匯報凌月的種種罪狀。我無數(shù)次聽到老師們說,這小子是一個當官的料,可惜文化成績太差了。他們的惋惜突現(xiàn)出他們對王敏的喜愛與欣賞,而他們不知道,王敏的志愿就是做村長和支書。我明白,王敏有時的出入辦公室其實并非班級事務(wù)的必要,他只不過是向我示威而已。這一次,他專門選了一個沒有其他老師在辦公室的機會,拿著紅本子,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著他,無語。他笑著說,梁老師,謝謝你啊,雖然我文化成績不好,但我現(xiàn)在很喜歡看書。我發(fā)現(xiàn)看書真的很好,能讓我學(xué)到很多為人處世的東西。我笑笑說,是啊,看書是好習(xí)慣。他說,梁老師,對不起,今天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他不容我說話,其實我也沒想說話。他接著說,知道您高二為什么被調(diào)了班嗎?我當然知道原因,因為我的教學(xué)和管理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不放心,也讓老師們看不順眼,而導(dǎo)火線則是一個學(xué)生寫的一封匿名控告信,信寫了足足十三頁,全部是斷章取義列舉的我在學(xué)生們面前的言論,條分縷析,有反社會的,有反政府的,有為師不尊的等等。這封信直接導(dǎo)致了后來的事。我其實猜測到了是王敏,但并不敢確定,其實我也對確定沒有興趣,因為我知道,即使沒有這封信,結(jié)果也是一樣。而王敏說到道歉,我就明白他要說什么了。我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他笑著說,您知道了?對-不-起-啊。他拖著長音,臉對著我退出了辦公室,然后,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外。我癱在椅子上,很久很久。

          多年以后,王敏沒做成支書也沒做成村長,他做了黑社會,但他過得很好。

          多年以后,凌月結(jié)了婚,而后又離了婚,而后又結(jié)了婚,前年,又離了婚。她帶著一個孩子。

          多年以來,王敏和凌月偶爾也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個淚眼滂沱,一個冷笑不止,他們都是我的學(xué)生,卻一個是另一個的迫害者;
        他們都是我的學(xué)生,一個在自我被掏空后活得自在坦蕩,一個在自我恢復(fù)后活得悲慘凄涼。我想,他們來到我的夢中,是要向我討要公道?

          我自詡要做不須自我憎惡的人,我自詡要為學(xué)生播下自我反動的種子,結(jié)果呢,無論有沒有播下種子,他們都一樣的沒能形成真正健康快樂的生命倫理,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一樣的可怕可痛。我給他們的傷害也許并不下于這個社會。我原本以為自己是園丁,心血催開滿園春;
        卻不料自己其實只是一個看守,盡管是一個瀆職的看守,卻一樣身不由主的干著禁錮摧殘青春、肉體、生命以及生活的勾當。我并不想這樣看待自己,我沒有受虐狂,也不想矯情的懺悔,但我的學(xué)生們的生活與我站在講臺上預(yù)備給他們的生活相反,(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真的沒有辦法否認。多年以后,我看到了《死亡詩社》。我一個人坐在電腦屏幕前,隨著尼爾的自殺與基廷老師的離開,我的淚悄然流下。我知道,對尼爾之死,基廷是滿懷傷痛與歉疚的,如同我對凌月們的人生一樣,我們并不能百分百的無愧于心。我不知道,離開的基廷,是否還會堅持自己的理想與信念,而在凌月與王敏之后,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再也沒有過絲毫自信。有時候,我想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我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對世界的仇恨。我這樣想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很殘忍也很自私,于是就陷入頹廢與玩世。有時候,我又想,做一個痛苦的人總比做一頭快樂的豬好,要做人,在這樣的時代,總得有代價,凌月們的人生是值得的,她們選擇了這一條路,就得承擔選擇的風險,我這樣想的時候,便從無力與無奈感中拔出身來,又一次開始了所謂不做自己憎惡的人的努力。這二種思想此消彼長,此長彼消,互相糾纏,支配了我此后十多年的教學(xué)生涯。搖擺在頹廢與振作、自責與平靜之間,我的生命彌漫著難以言說的苦澀與悲涼。而在這苦澀與悲涼之中,纏繞著無數(shù)學(xué)生掙扎的青春,禁閉的肉體,壓抑的生命。他們可悲可痛可感可觸可憐可惜可恨可惡的生活強有力的滲入我矛盾動蕩的生活之中,形成了我喑啞深沉的生命之河。穿過我黑暗沉郁的生命之河,我看見泅渡上岸的學(xué)生們雖然各各不同,但呈現(xiàn)在他們腳下的路卻極其有限,走在這幾條有限的路上,他們的人格慢慢分解積淀最后融入我們民族這個時代的幾種典型的大眾化人格。

          其一是冷漠機械型人格。這種人格信奉活著主義,人生的唯一要務(wù)在于活下去并且要活得盡可能好一些。他們不關(guān)心任何價值問題,為了避免價值風險,社會大眾的價值觀就是他們的價值觀。我的大部分學(xué)生在走向社會后,最終都會形成這種人格。我知道,沒有我,這大部分學(xué)生最終也會形成這種人格,然而,有了我,這部分學(xué)生就會更加義無反顧的趨向這種人格。因為我苦痛的生命倫理于他們而言,恰是一個反面教材,正足以警示他們?nèi)魏螌偌簝r值觀的思考與追求都是以個體生命的幸福為代價的。冷漠機械型人格是社會大眾人格的主流,這種人格就像一個空洞的容器,隨時接受來自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填充,他們的本質(zhì)特征就是主體空無,我的大部分學(xué)生最終都因為我而更加義無反顧的趨于這種人格,我不想說這是我的失敗,而應(yīng)當說我是多么孤獨,社會又是多么強大。我理解并尊重他們的選擇,在獨異自立的個體人格與混沌齊一的社會化人格之間,力量的對比一目了然,后者不可理喻的強大與暴虐,足以毀滅一切個體生活,如果是我的子女,我也會讓他們?nèi)绱诉x擇。我這樣說,我的無奈與悲哀難以言喻。

          其二是目標明確型人格。這種人格在我的學(xué)生中就是王敏這一類學(xué)生了。王敏一類學(xué)生是早熟的,他們已經(jīng)基本確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那就是要在現(xiàn)有的生存條件下活得最好。他們的價值觀也是社會大眾人格的價值觀,但與冷漠機械型人格不同的是,他們并不是被動接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填充的容器,而是主動積極的匯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合唱,并試圖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權(quán)力操控身先士卒,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升級換代盡心竭力。應(yīng)當說,這類人,是社會大眾化人格的核心擴張力量,正是他們,引領(lǐng)著社會化大眾人格的走向。我的學(xué)生,只有極少數(shù)屬于這種陰沉強暴的人格,對他們,我完全沒有任何影響,相反,他們還會利用我所傳授的知識獲取更多的權(quán)力。他們讓我明白,人性的理性算計,在一個非人的體制下是可以邪惡到什么地步的,即使是一個孩子,其邪惡也沒有底線,而面對他們,我的教育是多么蒼白與無力。

          其三是自尊獨立型人格。這種人格是前二種人格的敵人,在我的學(xué)生中,也是少數(shù),但要比目標明確型人格多得多,他們是我一生最大的快樂,也是我一生最大的愧疚。因為他們的不屈服不俯就,因為他們的自尊敏感多思,我快樂。也因為他們的人生注定了的苦痛曲折,我愧疚。這些孩子,如果沒有我,百分之九十九會成為機械冷漠型人格,會活得雖然混沌,但卻沒有存在意義上的痛苦,而現(xiàn)在,他們活得清醒,卻永久失去了快樂。他們總是讓我對自己的教育充滿矛盾與游移。如果教育的影響只能是人生的痛苦,這樣的教育還是人道的嗎?我自然知道,如果我隨波逐流,我的教育依舊是非人道的。我無論怎么做,都是錯的嗎?十多年來,這個疑問一直折磨著我,讓我黯然銷魂,我知道,他還會一直折磨我的,直到我教育人生的終結(jié)。

          回首過去,細細檢索那些我生命之流飄浮而過的花朵,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基本上屬于以上三種類型,這樣的認識與分類再明顯不過的告訴我,沒有什么人的教育可以抵抗來自社會、家庭、日常生活的教育合力,他們包容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娛樂,意識形態(tài)、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所有人的存在的一切方面,他們像空氣一樣存在于學(xué)生從出生那一刻開始的一呼一吸之中,他們也因此占有了學(xué)生的肉體與靈魂。即使你的教育能夠搶過學(xué)生的靈魂,但你永遠也搶奪不回學(xué)生的肉體,那將使學(xué)生陷入靈肉二分的深刻痛楚之中。我的教育因此注定無力抵抗這些無所不在的大教育,然而,我是不能投降的,我生來就是他們的敵人。這使我更深的陷入了人生的荒謬處境——我的反抗,成為這種社會家庭與日常滲透的教育的強大摶捏力的見證;
        我的反抗,成為西西弗斯不斷推石上山的苦役。我的痛苦與失敗是這種邪惡教育的獎?wù),而我的快樂與堅韌卻不能訴諸言語。西西弗斯的苦役是沒有盡頭的,只因為那些大環(huán)境對人的教育的強大摶捏力也沒有極限,隨著我的苦役進入21世紀,進入奧運年代,到我寫著這些悲哀的文字的此時此刻,我越來越清楚的看到這種摶捏力又摶捏出了這個時代的最新人格類型。這種人格類型其實早在我的讀書時代就已萌芽,但只有在這個奧運年代,他才成為了這個時代的主流人格。

          應(yīng)當說,正是朱琳給了我對學(xué)生人格類型分析的靈感,也正是她讓我意識到了這第四種人格類型。朱琳是我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她距離高考還有一年的距離,而我并不能確定她能否逾越這段距離。自從王敏、凌月之后,我再也沒做過班主任,這大大削減了我卷入學(xué)生生活的深度與廣度。然而,我還是目擊了無數(shù)花朵正當華年的凋零,這些凋零之花的悲哀人生仍然有許多是因為我的存在。隨著年齡越大,我對這種失敗的承受能力越來越差,也因此,頹廢的周期便越來越長,朱琳正是在我最近這二年陷入頹廢期時出現(xiàn)的。在頹廢時期,我一般上完自己的課就走人,早晚讀也從不補充講課,課堂之上也盡量節(jié)制,加之不是班主任,所以,除了課堂之上已經(jīng)被我降到最低程度的雙邊活動之外,我和學(xué)生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也正是因此,在我給朱琳上了高一整整一年課后,我沒和她說過一句話。而我最初知道她的名字,還是因為她有幾節(jié)語文課沒上,向她的同桌了解情況才不經(jīng)意的知道的。然而,在高二開學(xué)大約一個月之后,我便不由自主的卷入了她的生活。高二這一年,我給學(xué)生布置了一個每周一交的摘錄任務(wù),當然,也可以自己創(chuàng)作,字數(shù)不限,篇目一篇以上。自然,摘錄一定要注明作者與出處。一切都是因為這個我一時心血來潮的規(guī)定引起的。那是高二第一次月考后一個星期,我翻開朱琳的摘錄本,眼光落在最后一篇文字上。和前面的不同,這一篇既沒有標題,也沒有注明作者和出處,我意識到這是她自己寫的,對摘錄,我往往只是批注一個日期就完事,而對學(xué)生自己寫的文字,我則會看一看。后來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沒仔細看她的文字,或者即使看了也假裝沒看到,會是什么樣的情況呢?當然,沒有如果,事實是,我不僅看了,而且還看了好幾遍,而且還寫了一段話。正是這一段話,使我卷進了她的生活。她的文字其實很短,先是說自己最近晚上總是睡不好,無論怎么努力都難以入眠,使得陪同自己睡覺的媽媽每天晚上也睡不好,而且為她擔心之極,然后又說她爸爸每天早晚都接送她上學(xué)回家,風雨無阻,為了她一個人讀書,全家人總是處在戰(zhàn)爭狀態(tài),而自己成績又不好,實在是對不起父母。最后一句話,她是這樣寫的:我真沒用,我怎么辦?怎么辦?我好想死了算了!這一句話讓我沒有辦法忽略這一段文字,我想了很久,不知該給她寫些什么。

          應(yīng)當說,朱琳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我太熟悉了。十多年來,我不知看到多少學(xué)生因為成績的壓力而自我折磨,最后要么完全放棄學(xué)業(yè),在玩樂方面尋求種種出格的存在主義表達,成為校園色情暴力的載體,要么徹底喪失了對自己任何方面的信心,完全視自己為廢物,從此一輩子都自甘平庸,自任下賤。嚴重的,則精神分裂或自殺。當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想起了枝江一中的譚靜,這個曾經(jīng)被譽為神童的孩子,她的投河自殺,大約也是因為高中種種變態(tài)的考試摧毀了她的信心吧?我們的教育這樣毀了多少神童呢?

          朱琳的心態(tài)其實是我們教育的邏輯必然,是一種正常的教育結(jié)果!5牟徽;虿徽5恼,怎么說都一樣。但我不能給她講這種大道理,她不會對這有興趣,所以,我考慮再三,在她的本子上寫下了這樣幾句話:小孩子胡說八道,無能如我老頭子都不輕易言死,你正當青春年少,有著美好的未來,怎么可以輕易言死呢?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差點癱瘓,當我能起來走動,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陽光多么明亮,花兒多么燦爛,樹木多么繁榮,而我身邊的這些桌椅,這些書,這些人,又都是多么親切……我對自己說,活著多么好啊,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也睜大眼睛好好感受一下這個世界吧,活著,真的很好。后來,我又加了一句:成績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生命中有著無數(shù)比成績更重要的東西,比如愛、友誼、你的各種各樣的興趣和愛好,記住啊,孩子,活著真好,當你無論做什么事時,都要在心中默念三下:活著真好!最后,我又特意為她提供了一些在網(wǎng)上查得的治療失眠的簡單可行的方法。

          第二天上課時,我才特別留意朱琳,果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圈全部是黑的,眼睛則是通紅的,她趴在桌子上,并沒有打開語文課本,也沒有看著我,更沒有聽講,只是在一張紙上有氣無力的涂抹著什么。摘錄本昨晚就發(fā)下去了,而且是我特意提前發(fā)下去的,但,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積極的反應(yīng)。以后一個星期,她精神都不是很好,上課也談不上專注。但我一直沒有找她談話,一方面是我不知道和她聊什么,我不會講什么大道理,我也知道那些虛東西對她沒用,另一方面,大約是我看多了她這種學(xué)生,已經(jīng)麻木了吧,并沒有那種非常切迫的憂慮。直到又一次摘錄交上來,我首先找出她的本子,上面寫著:你的方法一點用都沒有,我仍然難以入睡。不能入睡,就沒有辦法以最好的狀態(tài)學(xué)習(xí),我的成績肯定會下滑的。說到成績,我想說,沒有成績,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想看看這陽光如何明亮,花兒如何燦爛,但我看不出,我更體會不出活著有什么好,你說,我該怎么辦?看來,她似乎已經(jīng)把她的生命押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我決定先到班主任那里了解一下情況。我說,朱琳這孩子怎么樣?班主任的話讓我非常疑惑,他說,朱琳?很好啊。她是我們班的第一名,這孩子自控能力非常強,自學(xué)能力也是一流的,智力也非常好,除了學(xué)習(xí),她應(yīng)該不會做任何事的。看來,朱琳沒有找過班主任,我決定暫時不告訴他朱琳的情況,回到辦公室,我找出了這個班自高一以來所有的考試成績單。每一次考試,班主任都會給我一份班級成績表,但我從來沒看過,隨手就扔進了抽屜里,我從不關(guān)心學(xué)生的成績,包括語文。事實上,我的語文課根本上就是學(xué)生在數(shù)理化題海中泅渡疲憊時的休憩港灣。但現(xiàn)在,我不能不關(guān)心朱琳的成績了。結(jié)果讓我非常吃驚,原來,朱琳所說的成績不好,竟然是每一次的全班第一名。從高一到現(xiàn)在,總共考試六次,她每一次都是第一名,而且和第二名之間的總分差距還相當大,另外,從第二名到第十名,幾乎每次都是不同的學(xué)生,只有朱琳是穩(wěn)定的——她穩(wěn)居班級第一名,而且每次在全年級的名次也總是在20-50名之間。整個高二年級,除二個競賽班之外,18個平行班,20個班級,1千5百多人,她穩(wěn)居前50名,比大部分競賽班的學(xué)生成績都要好,而她說,她成績不好,所以了無生意。

          她的病比我最初想象的那種因為成績不好而徹底喪失自信的學(xué)生更嚴重,我想,這是一種第一強迫癥人格,這種人格什么都要追求第一,不是第一,就會千方百計費盡心機的追求,追求不到,就會對自己對世界失去信心與興趣甚至于對自己和世界充滿厭惡與仇恨,追求得到,該舒暢一些了吧?不,她總是擔心被別人超過,總是擔心自己會掉下來,她永遠生活在憂慮與恐懼之中,實在是生不如死。這種人永遠都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強,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奧運人格。我們這個社會的整體人格,其實就是典型的奧運人格——是第一,就什么都是,哪怕是第二,(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也什么都不是。社會的整體人格變態(tài)滲透到學(xué)校、家庭,就有了朱琳這種學(xué)生。我現(xiàn)在能夠想象朱琳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整體學(xué)習(xí)情況了,我也能想象得到她有著怎樣的家庭教育了,然而,知道了病根,我又能怎么樣呢?面對我們時代的神經(jīng)癥人格,病入膏肓,扁鵲不也束手無策嗎?

          很久,我才在她的本子上列出了她六次考試的成績及班級名次,然后,我只寫了一句話:如果下次不是第一,你會怎么想?你會怎么做?是不是真的想死?是不是真的就去死?在這句話的后面,我留下了我的手機號碼。隨后,我又抹掉了。晚讀的時候,我把本子發(fā)了下去,我看到朱琳打開本子,臉刷的一下子白了,然后,她抱著頭趴在了桌子上,肩膀則不停的抽動。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了半個小時,我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一下她聳動的腦袋,她抬起頭,雙眼赤紅看著我,我走出教室,她也隨后跟出來,我把她帶進樓道旁邊老師們的課間休息室,里面一個人都沒有,正適合談話。我看著她,并不說話,我想等她自己說話,但她低著頭,也不說話。我只好說,為什么你要選中我,而不是班主任或其他老師?因為你上課的時候老是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似乎我們在乎的,你全不在乎,我們不在乎的你全在乎,你和我們不同。我原以為她不大會說話,想不到她說起話來很流暢的,只是她眼中的我竟然是這個樣子,我在內(nèi)心呻吟了一下,我以為我已經(jīng)控制了自己,然而,原來我的控制在他人眼中竟然如此失敗。我搖搖頭,很無奈的說,那你說我在乎什么,又不在乎什么。你我行我素,從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你,一個老師應(yīng)該在乎的,比如分數(shù)、學(xué)生的尊敬、老師的形象你全不在乎。就這些嗎?你還沒告訴我我在乎什么哩。我說不清楚你在乎什么,我們要上課,你讓我們自由活動;
        我們做作業(yè),你說玩更重要;
        我們遲到曠課早退,你說不上語文課沒關(guān)系……要說你在乎什么,感覺就是輕松和自由吧。那么,你認為是我在乎的東西重要還是你們在乎的東西重要呢?誰都喜歡輕松和自由,但沒有成績,怎么能輕松和自由呢?我們從小就被告訴要努力刻苦,只有吃得苦中苦,只有考上重點大學(xué),才能做人上人,才能擁有想要擁有的一切東西,那時,自然就輕松了也自由了。

          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幾千年來,中國人理解和追求的東西從來就沒有過改變,我也不能改變他們,所以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個怪人。我想哭但真的哭不出來,我們這個民族似乎被詛咒了。我只能皺眉說道,那你說我所要的輕松和自由與你所要的輕松和自由是一回事嗎?想一想,我說,想一想我平時的言行舉止,想一想我平時的批評與褒獎,你還認為我所擁有的輕松和自由與你所需要的輕松與自由是一回事嗎?而且,你還要想一想,獲得哪一種輕松與自由更簡單?她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們都覺得你的輕松與自由是裝出來的,你并不快樂。是,我可能不算快樂,但那也只是因為你們,因為替你們憂慮,如果是為我自己,我會很快樂,你知道嗎?為我們,為什么?為什么?你看看你,我不正在為你而憂慮嗎?你想做人上人,每個人都想做人上人,這個世界不成了一個叢林世界嗎?你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你害怕有一天會被人吃,你因此神經(jīng)緊張,生無所樂,生無所依,你這個樣子,還不讓人憂慮嗎?是,可適者生存啊,不行的,就應(yīng)該安于做人下人,我不想做人下人。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在你眼中,這個世界只有二種人:人上人與人下人,成功者與失敗者,所有的人都是敵人。所以你總是處于恐懼之中,你害怕你最終會成為失敗者,成為人下人。說到這里,我加重了語氣:你擔心什么呢?如果你注定只是人下人,是失敗者,你擔心也沒用,你認命就好。不,她突然面孔扭曲,高聲尖叫道,不,我要做第一,我一直都是第一。我冷酷的打斷了她,不,你從來都不是第一,你從來沒在全?歼^第一,更沒在全市考過第一,在全省全國全世界,你又算什么?我原本沒想過和她說這些的,但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不能自控的沖動,想要打垮她那種建立在分數(shù)上的脆弱自信,因為她的人格根本上就是成功者的自信與失敗者的自卑的畸形結(jié)合。我于是沒有了一點顧忌。直到看到她泣不成聲的趴在地上,我才長呼一口氣,靜靜的等待。這無言的等待是多么苦澀。

          她趴在地上哭了很久,才停止哭泣。我多么希望這樣的長號能夠讓她哭出所有的積郁與積毒。我輕輕說,你的想法有問題,你知道嗎?按你的邏輯,你的同學(xué)們將來都只配服侍你,或者反之。你的老師們,你的父母,將來也只能是你的被統(tǒng)治者,你覺得你能這樣想嗎?而且,老師沒有統(tǒng)治誰,老師只是按照作息時間給你們上課,也無所謂被誰統(tǒng)治,老師活得心安理得,如果說有痛苦,那也只是因為你們這些孩子,你知道嗎?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同學(xué),想想你的老師,是不是所有人要么過得飛揚跋扈,要么過得飽受蹂躪,是不是生活就是一場對所有他人的戰(zhàn)爭?如果不是,你是不是應(yīng)該意識到生活中還有太多重要的東西一直被你忽略了。即使是的,難道就是正常的嗎?難道生活就該這樣過嗎?

          當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其實并沒有多少自信,或者說我只有邏輯上的自信,但卻并沒有事實上的有力論證。我們的世界的確就是一個人與人廝殺的戰(zhàn)場,她的人格也只是這個戰(zhàn)場上奧林匹克扭曲式人格的濃縮。我但愿她并沒有對現(xiàn)實如此切骨的認識,我也但愿她的依據(jù)只是一種長久的觀念灌輸。如果我只是寄望于應(yīng)然的事實,而她如果已經(jīng)擁有對已然的確認,我將注定失敗,我很難想象自己說的這些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如果她還只是觀念上的偏執(zhí),而這種觀念的邏輯混亂是如此明顯,我或可在她心目中播下自我反動的種子。想到這些,我長嘆一聲,緩緩說,我最后只說一句話,如果你覺得我剝光了你的自尊,如果你覺得人只能像你所想的那樣活,活著的確沒有什么快樂,因為在人上人之上永遠還有人上人,那么,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無須再問我什么,我沒有任何辦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學(xué)校承擔你所做的任何或瘋狂或糊涂的事的后果,當然,有些責任,比如對于你自身,對于你的親人,我也承擔不了,如果你做得太出格。但我還是會承擔我該承擔的,誰讓你找上了我呢,你能找上我,我真的很感謝,謝謝你,因為你說我和他們不一樣!

          說完,我的眼睛也濕了,一輩子,我可能只有這一次與一個學(xué)生面對面說了這么多話,說得如此痛楚,有淚如傾。她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的淚水有著怎樣復(fù)雜的內(nèi)涵,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的淚水有著怎樣的悲憫與哀痛。因為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生命是多么的可貴!我說最后這番話實在是這十多年的教育辛酸的激發(fā),十多年目擊無數(shù)花果飄零而無能為力,有多少痛惜,多少憐憫,多少自責,多少憤慨啊,誰又能理解我生不如死的痛切之感呢?說實話,我并不在意我的這番話會否導(dǎo)致她的自殺,我知道如果是別的老師,早就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班主任、學(xué)校和家長了。但我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為她可能的自殺承擔所謂責任。在我看來,她本來就應(yīng)該死一次,只有死過,才知生的可貴,盡管沒有來生,可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我這番話,只不過是想讓她感受到活著有著對自己也有著對他人的責任。我也許是在賭博,賭一個被蒙騙的生命其幽暗深處依舊潛藏著本能的對自由對平等對愛的生活的渴望。我知道這樣賭博對我沒什么好處,然而,除了賭博,我這樣的教育者,面對一個時代的神經(jīng)癥人格,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走了,沒有做什么糊涂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度過那一天的,此后二個星期的摘錄本上也沒有了向我的求援。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朱琳的病依舊很重很重,于是,我把她的摘錄本給班主任看了,同時也請來她的家長,把這些也給他們看了,并告訴了他們和班主任我與朱琳的談話。班主任的吃驚是不用說的,他后來對我說,你這樣做若真的出了什么事,責任只能你負。而朱琳的父母則哭了,夫妻二人都是沒有單位的水電散工,朱琳一直是他們的驕傲與希望。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孩子為什么會這樣,他們說,沒有想到這孩子內(nèi)心這么復(fù)雜,她在家里從不和我們說什么,我們平時也就只是告訴她做人要做到最好,考試總要想著競爭的殘酷與激烈,哪里想得到她會這樣呢?我無言,我能說什么呢?只是強調(diào)說,她目前需要的是徹底的減負,減去人生的一切附著物,給她信任與愛,給她尊重與輕松。

          憂慮與焦心中,時間過得很慢,但卻一轉(zhuǎn)眼就到了高二的下學(xué)期,這其間又經(jīng)過了三次考試,朱琳依舊是班里的第一,她依然經(jīng)常失眠,他的父母也經(jīng)常和我聯(lián)系。我能做什么呢?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只能做一些也許是無用的努力。比如,有時會在她的摘錄本上推薦幾本書,像《給莉莉的信》或《蘇菲的世界》;
        有二次我甚至經(jīng)過她父母的允許在周末把她帶到家里來讓她一個人看《死亡詩社》《肖申克的救贖》《放牛班的春天》,看完,我會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guān)的電影評論給她看,和她作些討論。但我所做的這些,我并不認為有多大的效果,她依舊覺得她生來就該是第一,她不能想象她不是第一。

          而在我寫下有關(guān)朱琳的這些文字的此刻,期中考試剛剛過去,整體成績還沒有出來,我不知道到底是希望朱琳考第一還是不考第一,我只是覺得她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有可能爆炸,也可能永遠也不會爆炸。而無論她是否爆炸,我想,她也算得上是我生命中所見證的最為可憐最為可悲也最為可怕的一種人格,而這種人格的成人版,現(xiàn)在,幾乎成為了我們民族引以為榮的民族性格,正在我們形形色色的生活中,比如外交、奧運火炬?zhèn)鬟f、網(wǎng)絡(luò)……中瘋狂的表演著,全然不知,是在進行丑陋與邪惡、仇恨與狹隘的示眾。

          當然,我希望,朱琳永遠也不要進化為這種成人版的畸形的奧林匹克人格,十多年來,我目擊的人格變態(tài)實在太多了,我再也沒有足夠強大的心理能力承受了。駐足于自己的生命之河,舉目兩岸,我看到無法計數(shù)的生命之花,相繼凋殘枯萎。細細檢索那萎縮的花瓣,我看到他們夭折的根源竟然如此雷同,他們或則死于自己的陰沉強暴,或則死于自己的隨波逐流,或則死于自己的強迫性自虐,或則死于自己的獨立敏感。而我,這個最初自詡要不自我憎惡的人卻總是身不由己的卷入這些正常人格死亡的悲劇之中,扮演著一個極其尷尬的角色,我不想承認自己有罪,可又實在不能說自己無罪,兩造之間,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何時才是盡頭;厥鬃约鹤哌^的十多年,我從最初不做自己憎惡的人的堅定,到后來執(zhí)著于給學(xué)生播下自我反動的種子,再到后來的徹底喪失自信,日甚一日的墮入頹廢,再到現(xiàn)在的勉為其難的做自己明知無用的努力,我的教育人生就是這樣一個可悲的下墜線,F(xiàn)在,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還是那個自我反動的人。今天,我寫下這些文字,算是為那些已然夭折的花朵們和我已逝的悲哀生命唱一曲挽歌,也算是為我未來的歲月和未來的花兒獻上一曲悲哀而深沉的祝福。

          

          寫于2008年4月16日-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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