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軍國與民國的兩套邏輯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陳志讓先生的《軍紳政權——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是中國大陸改革之后,最早公開引進的西方歷史研究著作中的一本,而且引進的相當及時,這邊香港1979年出版,次年,已經由三聯書店推給讀者了。

          陳志讓先生是加拿大的華人學者,早年在西南聯大讀書,學的是經濟學。讀過何柄棣、何兆武和汪曾祺等人回憶,我們知道,當年的西南聯大,集中了中國學術近代 轉型以來最優(yōu)秀的學者再加上一些怪杰,屬于那種有大師而無大樓的大學,這個大學又有讓學生隨便聽課選課的學風,不僅人文社科相互串門,而且文科理科也彼此 選課,出身經濟學的陳先生,后來居然做了歷史研究,而且做的一板一眼,立意甚高,一點都不奇怪。

          陳先生的書,跟那時候為數不多的幾本西方的近代史著作一樣,是我們這代學者的啟蒙之作。第一次讓我們知道了,原來近代史除了為領袖的言論做注釋,以及按這些言論所指示的路徑解釋兩大運動和三大高潮之外,還居然可以這樣寫的。

          軍紳兩個字,用來說明北洋時期的民國,實在是太傳神也太簡潔了。從晚清到民國的轉變,從權力結構上來說,實際上正如陳先生所說,就是從紳軍變成軍紳的過 程,軍人成了這一時期發(fā)言權最大的人。從政治體制上,軍紳政權,則表現為軍國。北洋時期,從袁世凱、段祺瑞、曹錕、吳佩孚再到胡帥張作霖第次當家,都是軍 國,到了國民黨時代,他們自稱黨國,其實也是軍國,作為黨的國民黨并沒有當家作主,當家作主的是黃埔系的軍人。而原來居于舞臺中心的紳,無論新舊,從張 謇、嚴修到梁啟超、湯化龍,再到顧維鈞、曹汝霖這樣留學精英,甚至包括跟當家的軍人領袖關系密切的智囊型人物,袁世凱的楊度、段祺瑞的徐樹錚,吳佩孚的張 其**,張作霖的王永江,都只能退居次要地位。

          原本,人們革了皇帝的命,是要建立民國的,卻弄出來個軍國,被大家罵成軍閥混戰(zhàn)。于是道統和法統打架了,派系紛爭出來了,地盤和養(yǎng)兵問題成了政治的關鍵, 一邊是戰(zhàn)爭和割據,一邊是外國勢力的推進,現代化的開展,一邊是傳統生活方式和環(huán)境的破壞。軍官當家說了算,士兵就成了一種養(yǎng)家糊口的職業(yè),秩序混亂,一 面是沿海都市畸形繁榮,一面是內地農村的真正破敗。都市有了現代的企業(yè)和市場以及大學、報社,但在鄉(xiāng)村,很多地方,最能反映時代變化的現代對象,就是漢陽 造步槍。

          皇帝沒有了,傳統的政治信仰三綱五常缺失了關鍵的部件,死活立不起來了,一部分上層人士,從文人到武夫,都服膺了天演論,相信社會進化的大道理?上Ю习 姓沒有跟得上,也沒想跟上。沒有了皇帝,對于一部分底層的人來說,就等于沒有了王法,于是鄉(xiāng)村秩序有點亂,社會邊緣或者叫第三社會的成員,土匪、流氓、私 鹽販子統統活躍起來,鄉(xiāng)紳們也只好跟著武裝起來,沒有武裝的,只有靠邊站。社會在配合軍人的武力統治,整個社會都呈現武化的面貌,講道理的不多,來耍橫的 橫行,你殺來我殺去,不服就比較刀法槍法。即使在軍閥內部,由于“綱紀”大亂,反叛的部下總是很多,一個軍頭混成了一省的督軍,如果不親自兼任一個主力師 的師長,就立馬會被人架空,什么都說了不算。在這種困惑之下,很多軍閥當家之后,都感到有重建傳統信仰的必要,祭天祭孔,弘揚傳統道德,印十三經,但如果 走到復辟帝制的地步,就會崩盤,像袁世凱洪憲帝制那樣。因為進化論的信仰,在發(fā)言權最大的上層人士那里,早已根深蒂固,按照進化論邏輯建立的西式政體,無 論操作得多么糟糕,也不容倒退。大家只有按照這個進化的邏輯往前走,改良不行,就革命,一直革命,不斷革命。

          把民國弄成軍國的武夫們,其實跟傳統王朝末代的前輩不一樣,他們是國人學習西方,立志富國強兵,幾代人奮斗的果實。他們中無論留學日本的士官生,還是本土 軍事學堂的學生,有愛國報國之志者并非少數。國家變成武人割據,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很多軍人,也很痛心。北洋時期,幾代當家的軍閥,除了胡匪出身的張作霖, 都表現出對民國這種西式政體的某些要素的尊重,不管怎樣,都得要國會,對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學校自治都還認賬。章太炎打上門去罵袁世凱,還砸了總統府的 家具,袁世凱也只能把他軟禁起來,每月給五百大洋養(yǎng)著。當了總理的段祺瑞,固然也是赳赳武夫,可是如果有記者寫文章罵他,罵也就罵了,斷然不會派兵拿人。

        其它的人,趕上脾氣不好的,也許會把報館封了,這邊封了,那邊轉身人家又開辦了。批評政府以及政府要人,都成了記者的毛病。就算陳志讓先生沒有提及的國民 黨時期,對輿論的管制,大不了也就是設個新聞檢查官,看出來不合適的,也就是開人家天窗而已,斷然做不到把天下的新聞出版業(yè)都變成黨天下,所有這個界里的 老板化為看門的家丁。大學更是如此,當時高等教育三足鼎立,國力、私立和教會大學并存,不僅私立和教會大學,政府無法置啄,就是國立大學,也是教授治校, 政府沒法子說了算。清華大學屬于國立大學,可在梅貽琦長校之前,接連幾任校長都被學生和教授們轟走,政府也無可如何,斷然想不到治這些鬧事者的罪。大學里 講什么,怎么講,都是教授自己的事,誰也干涉不了,即使在國民黨激烈查禁“赤化”的時候,大學里教馬克思主義,也是合法的。黨化教育,最終的結果,也無非 是在大學設了訓導處,對大學的權力結構沒有什么影響,頂多算是一個政治廁所,只能吸引些職業(yè)學生像蒼蠅一樣飛進飛出。

          所以,我們看到,整個民國時期,一方面是軍人專權,軍閥割據,一方面是思想文化的繁榮。在一些軍閥熱衷恢復傳統道統的同時,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西風勁吹,甚至吹到全盤西化的境地。民國歷史,呈現的是一種異常吊詭的面目。

          《軍紳政權》是陳志讓先生30年前的舊作(1978年的講稿),這樣的舊作,在30年后依然能夠再版,一方面說明這部著作的分量,一方面也說明我們的史學 界,在民國史方面的研究停滯不前。什么時候,我們的史學界不再盯著有皇帝留辮子的大清朝,分點精力給國人第一次民主政體實踐的民國,也許會讓國人對歷史研 究多點信心,沒準,中國今后轉型的路,還可能因此而好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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