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新版《水滸傳》序言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為《水滸傳》冠序者,半千年來夥矣。無論李贄鐘惺金人瑞,皆一代才俊,其文璣珠錦繡,人所共欽。今有賢達再翻新版,索序于灑家?啄澈髮W,特一《水滸》愛好者耳,何德何能,敢于崔灝詩后舒腕續(xù)貂?輾轉(zhuǎn)思之,不若拈出《水滸》八大問題,與天下豪杰并切磋,供世間學人同斟酌,或可聊獻一愚,間道塞責也。
《水滸傳》八大問題,一曰作者,二曰版本,三曰史實,四曰主旨,五曰流別,六曰藝術(shù),七曰影響,八曰觀念。以下不避繁瑣,挨板言之。
第一,作者問題。
《水滸》作者,主要有三說,施耐庵說,羅貫中說,施耐庵羅貫中說。
其實,諸說雖各有依據(jù),但皆不完全準確。元明之際,長篇白話小說尚未進入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時期,一般皆為長期流傳演變,集體創(chuàng)作加工后,由一二獨具慧眼者集合大成,編纂完工!端疂G》亦不例外,其故事于民間長期流布,宋元說話講唱藝術(shù)中版本甚多,元代水滸戲亦復不少。如施耐庵(或謂即《拜月亭》作者施惠施君美)者,不過合百川為一海。其中肯定有施耐庵本人之獨創(chuàng)部分,但像“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一類套語,分明乃萬書共享之公眾資源也。《水滸傳》之偉大,正在于它是千萬人民群眾的“獨創(chuàng)”聯(lián)合起來之結(jié)果。雖然施耐庵羅貫中集其大成,但此后仍有其他人繼續(xù)加入創(chuàng)作,例如金圣嘆。集體創(chuàng)作雖有眾口不一紛雜矛盾諸缺點,但畢竟匯聚了數(shù)百年間的人民智慧,其渾然浩瀚的生命力是純粹個人創(chuàng)作難以達到的。當今武俠小說個人創(chuàng)作取得最高成就的金庸雖然號稱“武林盟主”,其小說精心結(jié)撰,更經(jīng)十載修改,幾度潤色,公認膾炙人口,獨步天下,但與《水滸傳》相比,仍覺氣魄上略遜一籌!拔母铩逼陂g曾盛行“集體創(chuàng)作”,但那種“三結(jié)合”原則下的集體創(chuàng)作更多的屬于拉郎配式的“烏合”之作,不能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作個體的才情。《水滸傳》的作者問題說明,偉大的經(jīng)典藝術(shù)一方面來自長期積淀的群眾智慧,另一方面又要經(jīng)過代表群眾思想情趣的高明作家來綜合熔鑄。成型之后,其他人仍然可以繼續(xù)修改。這就是“民主”與“集中”的辯證法。藝術(shù)如此,其他領(lǐng)域又何能外?一部壯麗的人類文明史,不就是普通民眾與圣賢英豪共同合力的杰作嗎?
第二,版本問題。
《水滸傳》版本,主要有三種,百回本,百二十回本,七十回本。另有百一十五回本,百十回本,百二十四回本、七十一回本等罕見版,倘非專業(yè)研討,不必細論。
經(jīng)歷代學者多方考證,百回本為最早定本,百二十回本乃是在百回本基礎(chǔ)上“插增”了征田虎征王慶的故事二十回,從而湊齊了宋江集團招安后征遼、征田虎、征王慶、征方臘的“征四寇”的四大武功。一般認為所插增的二十回藝術(shù)平庸,時序乖謬,專家多予鄙夷。但普通民眾往往貪多求全,有百二十回的版本絕不買百回版。多看幾段故事多過幾天癮,雖然跟書的其他部分比確實平庸,但誰能要求一部書處處精彩?恰像誰能要求一張歌碟里每首都是妙曲。買了一臺彩電另外贈送一臺黑白的有啥不好?再說,征四寇部分的平庸,不也正說明了英雄一旦被招安,就喪失了精彩的生活嗎?“文革”中“評《水滸》”運動期間,中國全民再一次普及了《水滸傳》,那時大多數(shù)民眾讀的就是百二十回本,封面印的是《水滸全傳》。特別是對于那時候尚在讀小學的孔慶東之流而言,實在不覺得征田虎王慶的部分有多么平庸惡劣,比起那些動不動兩陣對圓亂打一氣,“陣前苦斗貔貅將、兩側(cè)呆看草木兵”的胡編亂造的戰(zhàn)爭文學來,覺得還是寫得很高明的。
至于七十回本,乃是金圣嘆的杰作。金圣嘆老師才高運蹇,乃古往今來第一鬼才。他看出《水滸》精華俱在前七十回,故而攔腰一斬,以求完璧。但他標舉的旗幟是反對招安,假托莫須有的“古本”,其實書中多處做了竄改。當然,金圣嘆的竄改往往對原文有點鐵成金之效。我們一般情況下反對擅自改動原文,但事實上,誰知道我們今天所讀的“原文”經(jīng)過了多少番改動,就連《詩經(jīng)》,我都懷疑俺家老祖宗未必不暗暗混了幾首自己的情詩進去。只要改動得好,人民就歡迎。而且改動其實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所以,我倒是建議喜歡《水滸傳》者,可以先讀百二十回本,再讀百回本,再讀七十回本,一定大有收獲。特別是,讀七十回本伴隨著金圣嘆的評點,讀百回本伴隨著李卓吾的評點,等于在跟最好的《水滸》專家同讀水滸,免費雇一院士級的梁山泊導游,其樂何如也。
第三,史實問題。
“傳”是一種歷史文體,名曰“傳”者,當有所本!端疂G傳》被金圣嘆等贊為可與《戰(zhàn)國策》、《史記》同不朽的宇宙杰作,其史實究竟如何,歷來為學者興趣關(guān)注點。
《宋史》之侯蒙傳、張叔夜傳等載有宋江三十六人作亂事,但規(guī)模顯然不大,很快被張叔夜平定。其實整個北宋時期,都沒有規(guī)模太大的農(nóng)民起義,不論王小波李順還是方臘,前跟唐朝的黃巢比,后跟元朝的朱元璋比,都是小巫見大巫。所以《水滸傳》只是借了宋江等人現(xiàn)成名字,踵事增華,夸大其威,擴展其勢。而梁山泊“八百里”的規(guī)模和浩大的水軍、激烈的水戰(zhàn),則不免令人想到南宋的洞庭湖一帶的鐘相楊幺起義,甚至想到朱元璋的洞庭湖大戰(zhàn)。而《水滸傳》中的地理錯誤也明顯比《三國演義》要多,山東山西都搞不清。其實在山東的梁山地區(qū)根本沒有發(fā)生過宋江起義,也沒有另外的大規(guī)模起義,只有一些小規(guī)模的盜賊(參見《宋史》之蒲宗孟傳、許幾傳、任諒傳)。不過,梁山卻因《水滸》一書名聲大震。而歷史上三十六人橫行的“河朔”、“京東”卻跟宋江漸漸斷了關(guān)系?梢姡端疂G傳》是有一定的史實根據(jù),但在演化過程中,超越了歷史之真實,做強做大了文學之真實。前人謂《三國演義》是“七虛三實”,我看《水滸傳》連“九虛一實”也達不到。因此,雖然名曰“傳”,但早已擺脫了“史”。敘事者自由地塑造人物,表達情感,不存在《三國演義》里“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弊端,在塑造人物方面達到了空前的境界,謂之“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恰如其分也。所以,讀者不要再去山東梁山尋覓歷史上的武松林沖魯智深,而應(yīng)在心里銘記他們的形象。史實問題,交給學者們?nèi)ヅ朗崆謇砜梢。無論文學還是歷史,誰也不能保證其純粹的真實性。藝術(shù)作品只要忠實于人民的利益,就會是永恒的。
第四,主旨問題。
《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意圖究竟是什么?文本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中心思想”究竟是什么?數(shù)百年來,莫衷一是。或曰憤元朝之暴虐,或曰嘆當?shù)乐栌梗?br>或曰農(nóng)民起義的雄偉畫卷,或曰民主政治的先覺預(yù)言;
或曰誨淫誨盜,或曰利國利民。恨之者咒罵施耐庵羅貫中“子孫三世皆啞”(見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及鐵珊《增訂太上感應(yīng)篇圖說》),謂“一部《水滸》,教壞天下強有力而思不逞之民”(胡林翼《胡文忠公遺集》卷七十一)。愛之者將施羅二人比諸屈原、莊子、司馬遷、杜甫、盧梭、西鄉(xiāng)隆盛、達爾文(見《中國小說大家施耐庵傳》),比諸柏拉圖、巴枯寧、托爾斯泰、狄更斯(見王鐘麒《中國三大家小說論贊》),甚至比諸釋迦牟尼、孔子、華盛頓、拿破侖(見狄平子《論文學上小說之位置》)。其實,大凡經(jīng)典杰作,往往旨趣繁復,非三五語所能概括。尤其大面積反映人生之說部,世間百態(tài)盡在其中,誰知“人生之主旨”究竟為何?有時不過貞者見貞,淫者見淫耳。當然貞者見淫、淫者見貞亦可。從創(chuàng)作方面言,有感而發(fā),象形指事,此乃通律。水滸故事漫長的流傳過程中,人民必將民族義憤和反抗情緒融入其間。說它歌頌起義或者說它鼓動作亂其實是一個漢堡包的兩面。梁山泊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銀的生活確實表達了某種理想,但畢竟不是晚清革命者所向往的西方“民主政治”的平等社會,更不能硬套概念,鎖定《水滸傳》是“社會主義小說”也(見王鐘麒《論小說與改良社會之關(guān)系》及黃人《小說小話》)。
倒是歷代都有高人看出了《水滸傳》的一個關(guān)鍵要害:投降。金圣嘆就因投降而腰斬了《水滸》,后來又有俞萬春不許梁山盜賊投降,另寫了《蕩寇志》,將梁山好漢斬盡殺絕,以表明“忠義非可偽托,盜賊斷無善終”(東籬山人《重刻蕩寇志序》)。延至現(xiàn)代,魯迅指出宋江等投降后就去打“不替天行道”的強盜了,“終于是奴才”(《三閑集•流氓的變遷》)。毛澤東繼續(xù)魯迅的思路,把投降問題上升到兩條路線斗爭的高度,他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又說:“《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屏晁蓋于一百○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爭,是地主階級內(nèi)部這一派反對那一派的斗爭。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臘!庇谑且l(fā)了全國批判宋江的熱潮。其實由此政治視角出發(fā),恰恰可以看出農(nóng)民起義的根本性矛盾,只有少數(shù)起義者能夠改朝換代,“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大多數(shù)反抗社會秩序者,都面臨著一個“如何下場”的問題。所謂“要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未必就是一個道德上應(yīng)予譴責的選擇。反抗秩序大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為了換來一個好一點的秩序。不能指責那些未能從體制上根本推翻一個社會的革命就是假革命。在政治性的焦慮中,包涵了人生的根本性矛盾:德才兼?zhèn)涠劣谙铝诺挠⑿酆澜,?yīng)該怎樣生活?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社會應(yīng)該推翻、改造還是順應(yīng)?《水滸傳》其實跟魯迅的《在酒樓上》、《孤獨者》一類小說具有情懷上的相通之處!端疂G傳》得到社會各界的喜好,大多數(shù)人并不是要去造反或者殺人或者先作亂后招安,而是從中看到了人生的困境,看到了快樂與痛苦、自由與束縛、理想與現(xiàn)實的殘酷矛盾?梢哉f,這才是《水滸傳》更為深遠的“主旨”。
第五,流別問題。
《水滸傳》屬于什么流派、什么類別的作品,似乎也存在不同認識。我所學過的文學史教材里說《水滸傳》是“英雄傳奇”,這固然是沒錯的。但僅此一個視角,不足以概括《水滸傳》全部的流別歸屬!端疂G傳》跟《三國演義》的產(chǎn)生年代大體相同,首先屬于中國最早的長篇白話小說?紤]到《三國演義》的語言屬于“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淺近文言”,那么《水滸傳》則可以說是中國第一部長篇白話小說也。古代長篇白話小說,就是章回體通俗小說,所以《水滸》與《三國》同為中國長篇章回體通俗小說之濫觴。今人將《水滸》與《三國》、《西游》、《紅樓》并列為四大古典名著,閱讀者與研究者,均視為雅事。其實當初所有的白話小說均屬于下里巴人,不登大雅之堂。總體上小說戲曲跟經(jīng)史子集相比,就是“通俗”的。但通俗類的作品不一定在美學品格上就不高雅。大量的通俗小說被時間的長河淘汰了,“四大古典名著”成了最高雅的文學。這一認識上的變遷經(jīng)過李卓吾、金圣嘆等人的竭力標舉,至晚清漸成共識,最后在五四文學革命中得到了固化。明乎此理,則知俗可以變雅,雅可以變俗。公主王妃可能淪落娼門,通俗小說亦可成為頂尖精品。
既然《水滸傳》屬于白話通俗小說,那么在通俗小說家族的內(nèi)部,則不難看出,它屬于“武俠”類別,與《三國》屬于“歷史”、《西游》屬于“神魔”、《紅樓》屬于“言情”并列。說《水滸》屬于武俠,是因為其主要故事情節(jié)有武有俠、以武行俠。“非特武松、魯達等人,英風動山岳,高義薄云天;
即水泊之嘍嚕,酒店之火伴,亦隱隱有俠氣!保ā吨袊≌f大家施耐庵傳》)這與從“英雄傳奇”等其他角度概括《水滸傳》并不矛盾?梢哉f,《水滸傳》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武俠小說,跟今天最好的武俠小說比,也仍然傲居上游。當然,武俠小說經(jīng)過了千百年的演變,形態(tài)觀念都發(fā)生了相當大的遷移。但應(yīng)該看到,無論《三俠五義》、《江湖奇?zhèn)b傳》還是《七劍下天山》、《書劍恩仇錄》,都跟《水滸傳》保持著精神上的血脈關(guān)聯(lián)。特別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肝義膽和上不畏官府、下不媚庸眾的冰雪英姿,是《水滸傳》照耀千秋、冠絕所有武俠小說的核心根源。所以,論及武俠小說,《水滸傳》無愧為第一范本也。
第六,藝術(shù)問題。
《水滸傳》得到廣大讀者的喜好,顯然只有俠肝義膽是不夠的。關(guān)鍵在于其藝術(shù)上的高妙。一是人物,栩栩如生。金圣嘆謂“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水滸傳序三》)。雖然并非一百單八將個個都達到了“典型人物”的層次,但一部通俗小說能夠讓讀者毫不費力地記住其幾十個人物,這真是“下里巴人”令“陽春白雪”大為窘迫之處,套用舊時理發(fā)店的一副對聯(lián),“雖謂毫末技藝,居然頂上功夫”。當今中國文學概論里講到塑造人物時,《水滸傳》是不可或缺的經(jīng)典例證。晚清小說大師蘇曼殊認為“《水滸》《紅樓》兩書,其在我國小說界中,位置當在第一級”,而《水滸》又高于《紅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原因是“《紅樓》所敘人物甚復雜”,不重復比較容易,而《水滸》中一百零五條好漢“同是莽男兒”,“同是強盜”、“同是壯年”,“故不重復也最難”。(《小說叢話》)
二是結(jié)構(gòu),金圣嘆總結(jié)了諸多敘事技巧,什么倒插法、夾敘法,什么橫云斷山,草蛇灰線,什么正犯略犯、什么綿針泥刺,背面敷粉,足可寫成一部《小說創(chuàng)作學》。一般人以為看《水滸》只是消遣,金圣嘆卻說“及至看了時,卻憑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晚清人評價《水滸傳》與《石頭記》云:“以文章論,《水滸》結(jié)構(gòu)嚴整,用字精警……以結(jié)構(gòu)論,《水滸》較《石頭記》嚴整有法!保ň烨铩缎≌f雜評》)我看《水滸傳》之結(jié)構(gòu),大處宏偉莊嚴,開合舒展;
小處細膩嚴謹,變化多端!伴_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象征“亂自上作也”(金人瑞《水滸傳回評》)。而“臨了以夢結(jié)局,極有深意。見得從前種種,都是說夢”(李贄《水滸傳回評》)。這種包羅萬象、地負海涵的現(xiàn)實與象征融為一體的結(jié)構(gòu),是中國小說的正宗,顯示出堂堂正正的中華氣象。
三是文字,“情狀逼真,笑語欲活”,“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嘔血十石”,也寫不出來。(無名氏《水滸傳一百回文字優(yōu)劣》)這文字既來自人民群眾的鮮活語言實踐,也是加工創(chuàng)作者精心提煉打磨之結(jié)果。如武大郎的故事,倘若在歷史文體中,只有“妻潘通于西門慶,同謀殺大”二句耳,而小說中“不過就尋常日用瑣屑敘來,與人人胸中之情理相印合,故自來言文章者推為絕作”(夏曾佑《小說原理》)。李開先說:“《史記》而下,便是此書!保ā兑恍ι•時調(diào)》)讀者不論是否喜歡《水滸傳》的思想,對于《水滸傳》的文字沒有不肯定不佩服的。李漁說:“若《水滸傳》之敘事,吳道子之寫生,斯稱此道中之絕技!保ā堕e情偶寄》卷三)金圣嘆說:“《水滸傳》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識字,便當教令反復細看?吹谩端疂G傳》出時,他書便如破竹!保ā蹲x第五才子書法》)應(yīng)該肯定地說,《水滸傳》上承古代史傳藝術(shù)精華,下開中國小說頂天立地囊括四海之境界,洵為中國小說第一不朽之杰作也。
第七,影響問題。
《水滸傳》的影響,一是影響文學,二是影響社會。
《水滸傳》以原汁原味的白話塑造人物,鋪排故事,并取得巨大成功,這給了后世作者以極大的鼓勵和啟發(fā)。三言五語的白描就活畫一個人物,成了此后中國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為江湖人士樹碑立傳,始自司馬遷,但大規(guī)模地創(chuàng)作江湖題材的長篇小說,則始自《水滸傳》!笆方y(tǒng)散而小說興”(《古今小說敘》),堂廟衰而江湖盛!端疂G傳》一直影響到現(xiàn)當代的英雄傳奇和武俠文學,連《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一類的革命文學中也分明能夠看出梁山泊好漢的遺風。以“盜賊”題材而居然成為文學的“正源”,天道巍巍,人心昭昭也。
《水滸傳》影響社會,則更為人所共知。不但正式的農(nóng)民起義都向往梁山泊模式,一般的小股“盜賊”也如此。很多起義者直接取用梁山好漢的名號,如宋江、燕青、插翅虎、一丈青等。(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明末農(nóng)民起義史料》)《水滸傳》的許多觀念深入人心,如“替天行道”,“反貪官不反皇帝”,“大丈夫一刀一槍,博得個光宗耀祖,封妻蔭子”,“若是有識我們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王法若還依得,便不造反了”等。這些混雜的觀念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人民自主性,不但給人民帶來極大的心理憑藉,而且給統(tǒng)治者帶來極大的心理恐懼!端疂G傳》里一些具體的情節(jié)也影響深遠,例如毛澤東就對“三打祝家莊”非常感興趣,專門以此來強調(diào)“調(diào)查研究”的重要性!啊端疂G傳》上宋江三打祝家莊,兩次都因情況不明,方法不對,打了敗仗。后來改變方法,從調(diào)查情形入手,于是熟悉了盤陀路,折散了李家莊、扈家莊和祝家莊的聯(lián)盟,并且布置了藏在敵人營盤里的伏兵,用了和外國故事中所說木馬計相像的方法,第三次就打了勝仗!端疂G傳》上有很多唯物辯證法的事例,這個三打祝家莊,算是最好的一個。”(《矛盾論》)從中國小說的影響深遠上來說,《水滸傳》無出其右。關(guān)于《水滸傳》的考證研究和評價爭論的文字,其規(guī)模也是首屈一指的。
第八,觀念問題。
由上述諸問題,自然可以確認《水滸傳》乃中國第一流的小說,第一流的文學,與唯一堪比的《紅樓夢》互有軒輊。但由于時代觀念的演進,不斷有保守或者激進人士對《水滸》提出猛烈批評。茲略舉數(shù)項。
其一是招安問題,或從革命立場出發(fā),認為招安便是投降,招安便非好漢,投降便是叛徒,先起義后招安更是偽君子,招安后當了朝廷鷹犬,又去屠殺其他起義者,則是壞上加壞,惡貫滿盈。此類論述雖然抓住了要害,但未免責人過苛,不能設(shè)身處地將心比心;驈某⒘龀霭l(fā),認為對于盜賊焉能招安,“務(wù)令罪歸朝廷,而功歸強盜”,(金人瑞《水滸傳回評》)顛倒體統(tǒng),王法何在?授盜賊以高官,豈非誘使天下歹徒皆來效仿?此類問題見仁見智,難以定于一統(tǒng),端在個人對人生體會之差異耳。
其二是暴力問題,當今許多熱烈鼓吹法制建設(shè)的人士指出,《水滸傳》宣揚暴力,破壞法制精神,通篇充斥著打打殺殺,對少年兒童具有毀滅性的負面影響。例如民營屠戶鎮(zhèn)關(guān)西,生活作風略失檢點,但未犯死罪,魯達作為一名基層警官,憑什么擅自將這位優(yōu)秀企業(yè)家毆打致死,破壞招商引資的大好局面?而且書中用了那么長的篇幅,大肆渲染血腥場面,明顯具有變態(tài)心理。再如黑旋風李逵動不動手提兩把板斧,不分官軍百姓,排頭砍去,明明是個變態(tài)殺人狂,金圣嘆卻贊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讀第五才子書法》),還有人贊李逵“謂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懷林《批評水滸傳述語》),真不知何等心腸。還有武松打虎,屬于殺害珍稀野生動物,手段殘忍。李逵更是連幼虎都兇狠殺害,連“動物是人類的好朋友”這一基本公民常識都不懂得。武松殺害陽谷縣商會主席西門慶、林沖殺害政府公務(wù)員陸虞侯,楊志殺害自由主義青年牛二,都未經(jīng)過正常的法律程序,一部《水滸傳》,就是一部野蠻殺人的教科書,是中國人不如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韓國人的罪惡鐵證……這類大批判文字其實古已有之,歷代統(tǒng)治者焚毀查禁《水滸傳》的理由之一也是因其“自掌正義”。不過現(xiàn)在的這類大批判,基本屬于不懂文學不懂歷史也不懂人性不懂法理的驢唇不對馬嘴之言。李逵說得好:“王法王法,若還依得,天下便不亂了!薄端疂G傳》從來不曾宣揚破壞法制而另行暴力,而是提出了一個法制已經(jīng)被破壞的情況下如何爭取和恢復正義的問題。要求走投無路的起義者投鼠忌器,面面俱到,等于黃世仁要求楊白勞成為圣人。李逵之所以被看作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是由于“為善為惡,彼俱無意”(無名氏《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yōu)劣》),赤條條一顆童心。把法制建設(shè)的責任轉(zhuǎn)移到遭受壓迫的苦難者身上,正如把環(huán)境破壞的責任推卸到發(fā)展中國家身上一樣,是典型的霸權(quán)思維和洋奴思維。一切暴力都既有明暗之分,又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分,不去反對強勢集團的軟刀子暗暴力,卻一味打壓弱勢群體反抗強權(quán)的明暴力,這種論調(diào)本身就是暴力的。倘若該論能夠成立,則一切武俠文學、戰(zhàn)爭文學皆可廢矣。
其三,女性問題。20世紀末以來,女權(quán)主義在中國煙塵四起,許多巾幗英杰揮筆做刀槍,痛批黑心郎。一些喜言是非又不敢談?wù)撜蔚哪行怨褚矊さ搅诵略掝},跟著鄒七嫂在人群里亂鉆。如同“文革”期間在所有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了階級斗爭的秘密一樣,如今在所有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了男性壓迫女性的罪惡真相。其中罪大惡極的便是《水滸傳》,因為一百單八將中,居然只有三個女性,可見女性被壓迫到什么地步!更有那無厘頭的書商,居然將《水滸傳》改名為《3個女人與105個男人的故事》。而且僅有的三個女性,都不在三十六天罡里,最厲害的一丈青扈三娘,在七十二地煞里僅列在第23名,位居她丈夫矮腳虎王英之后,而那矮腳虎明明是被扈三娘“輕舒猿臂”、“提離雕鞍”給活捉的。母大蟲顧大嫂位列倒數(shù)第八,母夜叉孫二娘位列倒數(shù)第六。一百單八將之外的女性,則基本都是淫婦、媒婆和妓女。閻婆惜給宋江殺了,潘金蓮給武松殺了,潘巧云給石秀殺了。而這些男性殺害幾位美女的動機都是嫉妒人家的自由戀愛,閻婆惜愛上了張三郎,潘金蓮愛上了西門慶,潘巧云愛上了裴如海,于是這些封建專制的劊子手就殘殺了這些女權(quán)運動的先鋒。所以,《水滸傳》在階級問題上,在法制問題上,在女性問題上,都被釘?shù)搅藲v史的恥辱柱上。古代朝廷查禁《水滸傳》,看來執(zhí)法力度還太輕了,應(yīng)該挖開施耐庵羅貫中的墳?zāi),鞭尸才行?/p>
不難看出,這都是用今天的觀念去衡量古代的人情事理所導致的偏狹論點。如此批判,世間將無一部可以讀的作品,昨天以前的一切都可以隨口否定。這在文藝批評上是犯了“跨元批評”的錯誤,跟晚清某些學人盛贊《水滸傳》具有“女權(quán)之思想”、“巾幗壓倒須眉”(《中國小說大家施耐庵傳》)在思路上是如出一轍的。我們必須先按照對象自身所在范疇的標準去批評對象,然后再與其他標準參照,才能確定對象的價值。否則,總是根據(jù)當下流行的觀念去批評一切,那我們自己就成了流沙,在無情淹沒一切生命之后,最后淹沒在自己的煙塵里。
《水滸傳》并非沒有缺陷,如“說夢、說怪、說陣處”,都有敗筆,前后文字不夠勻稱等,都已有論者點明矣,茲不贅敘。
《水滸傳》八大問題略述如上,此心惟危,掛八漏萬必矣,不過藉此試掃茅徑,潔樽候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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