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中國改革開放路上的“四個巨大”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本期我們專訪著名經濟學家,香港科技大學教授丁學良先生。丁學良先生指出過去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體現(xiàn)在“四個巨大”:即中國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巨大的成果,同時也付出了巨大的成本,因此也將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中國取得巨大成就,取決于四個因素:即起點低,政府重視,國際環(huán)境提供了好時機,香港以及海外華人為中國提供了支持。中國經濟未來經濟的發(fā)展如果要繼續(xù)取得巨大的進步,必須要實現(xiàn)“三個和諧”:即社會基層之間的和諧,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和以及制度和諧。以下是專訪實錄:
中國經濟發(fā)展體現(xiàn)在“四個巨大”
記者:丁老師好,今年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從整體來看,您怎樣評價我們中國這三十年的改革開放?
丁學良:這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應該說是在過去160年的漫長的歷史階段中,為什么我說160年,因為這160年是中國艱難的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160年,有起有伏。這30年是過去160年中,從整體上,經濟增長、經濟發(fā)展持續(xù)時間最長、取得最實在成果的30年,這個評價應該是很客觀的。
這巨大的經濟發(fā)展和進步,需要實事求是地肯定。同時也要看到,高速進步的同時也付出了非常巨大的社會成本,我講的社會成本包括很多方面,每一個中國的普通公民,都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工作中感受到這些巨大成本。這兩個都是很客觀的,巨大的進步、巨大的成果,同時也付出了巨大的成本,因此也將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
記者:四個“巨大”?
丁學良:四個“巨大”:巨大的進步、巨大的成果、巨大的代價,前面也會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這些都是很客觀的,哪一方面都很客觀。
四因素支撐了中國經濟的高速發(fā)展
記者:您認為支撐這三十年來經濟發(fā)展的主要因素包括哪些?
丁學良:(支撐經濟)高速發(fā)展的因素非常復雜,我們簡要來講,第一要講,三十年前我們的起步點非常低,這點很重要,因為起步點低的話,進步就會顯得明顯和突出,像彈簧一樣,壓得越低,彈起來時的彈力就越大。三十年前,七十年代末期,中國剛好從文化大革命中緩過一口氣,那時中國經濟處于崩潰的邊緣,中國社會也處于崩潰的邊緣,因為在崩潰的邊緣,起步點非常低,所以它進步時釋放出來的彈性就非常大,進步很突出,這是很重要的原因。
第二個很重要的原因,在過去這三十年來,當然不是說從頭到尾沒有一點搖擺,但基本上還是把經濟發(fā)展放在所有政策中最重要的位置,而且采取了很多技術上的手段來保證經濟增長,各地方官員都被引入到這個整理目標中。
記者:發(fā)展是硬道理。
丁學良:對。第三個很重要的原因,這三十年來,中國碰上了非常好的國際大局勢,這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沒有很好的大的國際形勢,當然中國這個巨大的國家也不至于太差,如果國際形勢不好,仍然把經濟發(fā)展當做大事,所以不會太差,但也絕對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我看過很多數(shù)據(jù),都說過去三十年來中國是全球主要的經濟體,中國是從全球化這個體系中得到最多好處的大經濟體。
當然最后有人講,在大的國際形勢中也有過幾次危險,但中國非常運氣好,很多人都說中國運氣好,如果沒有911的話,情況就會非常不一樣了。在英文中用的詞叫做“GREATER CHINA”,翻譯過來就是大中華的意思,GREATER CHINA,對中國大陸這三十年的發(fā)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們設想一下,如果沒有香港,沒有臺灣,沒有海外華人,因為所謂的GREAT CHINA就是指這些,如果沒有這些很重要的全球華人網絡在財經方面、技術方面、經營方面的重要參與和良性互動,也不可能有中國大陸這三十年來持續(xù)高速的經濟發(fā)展。因為有很多數(shù)據(jù),哪一階段到哪一階段最重要的投資來源是哪些、中國最重要的管理經驗來源是哪些,會找到很多數(shù)據(jù)。當然可說的還有很多,但這幾點基本可以把要素概括。
記者:您認為中國過去三十年來有沒有所謂的“中國模式”?
丁學良:當然中國模式肯定是存在的,但要分析起來也很復雜,要討論起來有很多,我只能講,剛才說的這四個方面的因素支撐了中國過去三十年來經濟持續(xù)的發(fā)展和增長。
另外我還沒有講到巨大的代價和巨大的挑戰(zhàn),我覺得現(xiàn)在特別要看到我們付出巨大代價和巨大挑戰(zhàn)的地方,巨大代價就是,中國生態(tài)環(huán)境持續(xù)的惡化,最近奶粉的事情,只不過是龐大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出了嚴重問題的一個方面。食品安全問題,一個很基本的原因就是中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越來越惡化,越來越惡化所以就必須通過人工的方式來促生它的產品產出很多,在這個過程中,如果監(jiān)管的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稍有疏忽,問題就會變得非常嚴重,奶粉只是一個非常小的環(huán)節(jié)。
記者:您剛才也提到了中國的代價。
丁學良:代價太多了,除了環(huán)境代價以外還有其他很多代價,比如為了保證經濟增長而控制人口,控制人口有兩種方式,一種方式就是通過基層教育的大量投資,尤其是貧困地區(qū)、農村地區(qū),第二個對教育的投資就是讓婦女的受教育程度有顯著提高,全天下都是,不管宗教文化來源怎樣,只要婦女的教育水平提高,她的生育意愿就會下降,這是全天下的趨勢;
另一種方式就是按照中國國內的行政方式,行政方式的成本是很高的,包括人道方面的成本,你不能小看人道成本的。
未來經濟發(fā)展必須注重三個和諧
記者:丁老師,過去三十年付出了代價,也有很多積極的因素,對于未來您是怎么看的?
丁學良:我想更應該談談挑戰(zhàn),我們未來的挑戰(zhàn)很多,但我覺得很基本的一點是,畢竟我們在下一步還應該把經濟增長看作一個很重要的任務。
記者:發(fā)展還是硬道理?
丁學良:不能用老的說法,但我想,首先應該是,經濟發(fā)展仍然是政府乃至整個中國的長期國策,但你也不能按照過去三十年的方式來做了,因為國內外的環(huán)境條件已經不一樣了,積累的問題也在那兒了,你不能再按照老辦法搞下去了,這樣強制干下去是不行的,未來最重要的挑戰(zhàn)就是要把三個關系處理好,增加他們之間和諧的成分,降低他們之間沖突的成分,當然不可能馬上就變得一點沖突沒有,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是一個夢想,但你應該想辦法慢慢把沖突的成分降低,把和諧的成分增加。
一個基本的和諧就是,你必須要使中國社會里不同地區(qū)、不同階層、不同職業(yè)、不同社群之間的關系增加和諧。你想想,中國城鄉(xiāng)之間的差別、沿海和內陸之間的差別,就算是在沿海經濟發(fā)展比較快的城市中,高收入人群和低收入人群之間的差別,這都是非常嚴峻的。我們在網上經常聽到一些話“仇富”,這是不和諧的,為什么會有這些?就是因為在經濟發(fā)展過程中很多群體、很多個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才會有這些情緒在里面。
在我們這個社會里,不同地區(qū)、不同職業(yè)、不同階層、不同群體之間沖突的成分應該降低,官員的信譽很糟糕,很多事后一查證都是謠言,但你會發(fā)現(xiàn)中國這二三十年來,大部分老百姓就相信那種對本地的官員最不地道的謠言,這個你能怪誰去?你只能怪自己沒有公信力,因為你沒有公信力,所以才導致別人從最壞的角度來揣測你,最后可能經過查證許多事情是不符合事實的,但這就是一個社會現(xiàn)狀。
第二個和諧就是,一定要使得中國社會里經濟的發(fā)展不要再以人和自然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為代價了,在廣東珠三角這個地方,年紀比較大的外科醫(yī)生都講,有人來開刀,打開他的肺腔,如果這個人的肺不是黑的,那都說明這個人不是我們廣東人。哪怕這個話中只有30%的真實性那就不得了了,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和諧的成分也要慢慢多起來,你不能把自然系統(tǒng)當做一個可以任意“強暴”的對象,不能這么干的,包括幾個禮拜以前山西煤礦泥石流爆發(fā),一下子死了幾百人,這都是因為你對大自然、對身邊的環(huán)境太殘暴了,大自然不會講話,平時你可以任意欺負它,但一旦把它欺負到極限,大自然稍微反抗一下就不得了了,不要小看這一點。
第三個和諧就是,經濟的發(fā)展同社會政治、行政、法律方面發(fā)展的關系要和諧,這樣的和諧才能保證我前面所講的兩個和諧有一個自動發(fā)展的基礎。當然,在中國這樣的地區(qū),我們不可能讓地區(qū)差別這么大、問題這么多的社會里,經濟的發(fā)展、政治的發(fā)展、行政的發(fā)展、法律的發(fā)展、教育的發(fā)展,都處在非常理想的同步的狀況,但這之間的沖突矛盾不能太多,應該逐漸縮小它們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增加它們之間的相互協(xié)調。不然我們就不可能達到第一和諧的程度,也不可能達到第二和諧的程度,因為人和大自然的關系,里面一定包含著強勢的利益集團用強勢的方法來掠奪大自然。
你看中國好多地方的群體事件那么多,好多群體事件都是跟環(huán)境污染有關,就是因為來了一個廠子,在那邊把河流污染了,搞的一塌糊涂,開始這個事情還不太嚴重,等五年十年下去以后,癌癥村出來了,河水變黑了、發(fā)臭了,大家受不了了,開始反抗了。這里面你看到了人和自然之間關系的沖突,但這里面有一個強勢集團的利益,不重視其他人,所以要找到一個更平衡的點,把這個問題解決。所以我覺得,第三種和諧是前兩種和諧的基礎。
記者:丁老師,您認為未來還會持續(xù)發(fā)展三十年嗎?
丁學良:未來是不可預測的,我們只能努力使未來的三十年比過去的三十年更好,但這只是我們的愿望而已。
記者:您可以判斷嗎?
丁學良:我不會判斷,我對未來從來沒有太多過分樂觀的期待,因為未來是不可預測的,任何試圖預測未來的人最后都會弄的頭破血流,就看看兩個月以前人們對世界經濟形勢的預言,你現(xiàn)在再來看,就好象是上個世紀的講話一樣,所以未來是不可預測的。
未來中國經濟要發(fā)展必須轉變經濟增長方式
記者:
十七屆三中全會的主題是三農問題,其實三十年來,三農問題一直是個難題,您怎么看這個事?
丁學良:不能說三十年中三農問題沒什么解決,而是說三十年要分好幾個階段,我們籠統(tǒng)地講三十年,其實這三十年中有好多階段,一開始的階段是農民解放,能承包自己的土地,沒有中間產權,農民有使用權,在改革開放的第一階段,最重要的階段,就是中國農民站起來了,你不要小看這一點,這是國際上很偉大的進步。今年上半年我在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的朋友們說,要編三十年的紀錄片,從哪一步開始?我一句話講了,他們認為我是開玩笑的,后來我解釋了一下,他們又覺得我說得是很認真的,我說,這三十年最偉大的進步的第一點,就是中國這三十年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饑荒,不要小看這一點。當然可能有小的地方發(fā)生了饑荒,但對于整個國家,各地區(qū)、各省,還是沒有什么事。
丁學良:中國本來就是一個農業(yè)國家,過去三十年來才剛剛從農業(yè)國家、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化起步,現(xiàn)在沿海地帶已經到了中等程度的工業(yè)化了,內地,比較差的地方現(xiàn)在還是在往工業(yè)化的地方走,還是處于起步階段,早著呢。這三十年中國的三農問題有顯著的改善就很不錯了,還早著呢。
記者:中國經濟三十年來,國家的經濟實力在不斷增強,更強了,但從經濟數(shù)據(jù)上來說,百姓的經濟實力是不是比原來還要弱了?
丁學良:當然了,這三十年用的都是很籠統(tǒng)的說法,一般來講,在八十年代末以前,改革開放前十年,相對來講經濟發(fā)展的成果在民間占有的份額是比較大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從九十年代初以后,經濟發(fā)展中的“大餅”越來越被政府大量占有,而民間占有的越來越少。
記者:您剛才提到最近國際金融比較動蕩,放眼全球來說,中國下一步的發(fā)展趨勢會是怎樣的?因為您說過去三十年國際環(huán)境比較平穩(wěn)。
丁學良:不,國際環(huán)境不是平穩(wěn),是也有動蕩,但基本上中國運氣比較好,一動蕩,可能對有些國家、有些地區(qū)造成了很嚴重的后果,但基本上中國受傷程度不大,而且得到的好處很多。
記者:中國下一個增長極會來自哪兒?比如過去可能是靠投資、靠出口,在未來三十年的經濟發(fā)展中,增長極應該是靠什么?
丁學良:中國這么大的國家靠著強勢地掠奪大自然環(huán)境、靠著強勢地掠奪弱勢群體,因為過去三十年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靠掠奪這兩個,假如還要那么做的話,在有些區(qū)域也許你還可以這么做,做個五年十年問題也不大,但在沿海地區(qū)如果要繼續(xù)這樣做就有困難了,因為沿海地區(qū)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很厲害的,而且沿海地區(qū)的居民已經對這些問題比較省悟了,包括珠三角這些地方,從兩年前開始找民工就不太好找了,說明民工對于自己權益的要求提高了,所以沿海地區(qū)采用強勢掠奪自然環(huán)境和掠奪弱勢群體的方式發(fā)展已經越來越困難了,而且現(xiàn)在美國經濟這樣,完全靠以前出超的方法也越來越困難了,必須要找到其他的經濟調整手段和方式。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同亞洲其他國家相比可打80分
記者:如果讓您給中國經濟發(fā)展三十年打分的話能打多少分?
丁學良:看和誰比,如果要和中國改革以前,49年到78年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比的話,當然這三十年可以打90分,因為前29年波動太大,打40分都很困難;
如果要跟非洲那些很差的國家比,他們打20分你也能打90分;
你要跟大部分東南亞國家相比,人家打70分,你打80分吧,這都是相對來說,如果各個行業(yè)之間比的話,分數(shù)優(yōu)勢就不那么突出了,比如日本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經濟高速發(fā)展的同時,無論是環(huán)境問題還是社會貧富差距的問題,還是自己創(chuàng)新能力的問題,都比我們好。
記者:標準不一樣。
丁學良:要看和誰比,打分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記者:再次謝謝丁老師,今天采訪就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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