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挑釁式的新鮮之美——評姝娟的《紅塵芬芳》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她“突然感到那是一個為了抗拒自己的記憶而形成的影像,帶著一種挑釁式的新鮮的美。”(第93頁)
“她把一片狂躁的冷漠傾注給‘對方’的同時,下面的身體——如那個油畫中癱瘓的女人,已經毫無抵抗地、熾熱地與大提琴互相融和滲入。她幾乎又看見了曾把她少女時代引入歧路的某種惡毒神秘的東西!保ǖ118頁)
面對這種文字,人們很難保持平靜,那是生命中敞開透出光芒的時刻,文學借助文字之力撬開精神之門的時刻,書寫在這樣的瞬間使生活事物、歷史與細節(jié),都具有精神性的質感。確實,數年前,一個新鮮神秘的名字姝娟與一本厚重的小說《搖曳的教堂》聯(lián)系在一起,人們在驚愕之余,還拿不定主意要給出多高的評價。幾年過去了,這個名字重現江湖,依然新鮮,依舊神秘,挑釁式地印在另一本小說《紅塵芬芳》上,F在,人們已經無須猶豫給出充分的評價,這部小說無疑有非同尋常之處,那種敘述,那種描寫,那些刻畫,那些氛圍……,都是當代小說少有的,也是職業(yè)化寫手難以顧及的。如此執(zhí)拗地寫作小說,強行把歷史和事件變成精神性事物,這是對當下潮流的挑釁!那種特立獨行的句式,冷傲而落寂,仿佛昨日重現,遺世孤立中讓我們領略久違的新鮮之殊娟的小說總是寫作歷史,這些歷史遠離現在,也并不久遠。她選擇的都是非常特殊的歷史時刻,《搖曳的教堂》寫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的歷史,這部《紅塵芬芳》則是寫作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的歷史。這一人類歷史重大的關鍵場景,構成她小說敘事的背景。當代中國小說對現代性進程的殖民歷史表現得并不充分,殊娟的關注這樣的歷史情境,日本、俄國、德國,這些帝國主義在中國的歷史上留下的痕跡,在中國人的命運中留下的傷痛。這是帝國歷史的沖突,也是中國與東洋與西洋文化的深刻沖突。她要看的就是人類的那些重大事件是如何擊中一個人的命運,而一個人又是如何穿過歷史,走向自己的精神深處。
這部小說采取時空交錯的對比結構來展開敘述:一條是袁寶兒充當德國間諜在半殖民地的“云間”展開的活動;
另一條是袁寶兒少女時期學習大提琴的故事。這二段歷史平行推進,相互映照,使故事更具不可洞見的深邃?梢钥闯,小說對陳家漪的故事的把握顯得更為精到,那些懷舊氛圍處理得自然而恰到好處。袁寶兒的線索有點過于復雜,牽涉到的人物過多,她的間諜活動也幾乎有名無實,被提琴家的身份實際代替了,這反倒是殊娟的聰明之處。紛亂的線索與詩性體驗有時還是糾纏不清,以至于小說結尾的過分虛化還是影響了作品更明晰的思想。但殊娟的小說意識相當好,還是可以從容駕馭難度如此之大的題材和復雜的人物心理。她對小說的本質顯然理解得相當透徹,她選擇的故事母體包含著非常刺激性的內容:戰(zhàn)爭、間諜活動、音樂、愛情、革命、謀殺、背叛等等;
這些內容隱含的審美元素異常豐富:冒險、恐懼、死亡、絕望、懷舊、花朵、藝術氣質、情調和氛圍、怪異的美感……等等。她顯然是在歷史斷裂的邊緣,在生命無望的邊緣來看待生存的真相。袁寶兒是個駐德的外交官的女兒,從小學習大提琴,美麗而聰慧,父親死于謀殺,她成為德國人的間諜,但她很可能還是雙重間諜。小說并沒有過多描寫她的間諜活動,由于對少女時代的陳家漪的回憶以平行結構展開,可以看到更多的是描寫她與姑媽的關系;
她與音樂教師梅什金教授建構的純粹藝術關系;
她與郁生之間的情愛關系。即使在后來的間諜生涯中,小說也注重去描寫她的內心,她對音樂的理解、對花朵的感悟,對愛欲和身體的意識。小說著力于去寫出袁寶兒處在這樣的歷史情境中,處在生命的這種場域中所體驗到的特殊意味,她在對生活超越中顯示出的那種精神氣質。正是因為故事母體具有豐富的內涵,既匯集了歷史的真實,也包含著人生最堅硬的本質,殊娟可以玩虛的。她傾注筆力表達就是要把這樣的歷史時刻,這樣的歷史事件和生活事實轉變成精神性的事物。正如書中所言:“這瞬間,所謂戰(zhàn)爭是什么?在某種場合、某個時間,在人的意識中,戰(zhàn)爭和愛情一樣,只像是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保ㄔ摃152頁。)
不斷地描寫內心體驗、感受、回憶和遐想,抒寫對事物的態(tài)度,對生命的認識,這些占據了小說敘事的重要內容,也使小說敘事在那些事件和細節(jié)中始終營造著氛圍和氣息?陀^歷史事件的呈現,現在被轉變成人物的主觀精神性的存在。面對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多個帝國在這個場域中的角逐,有多少生命在這樣時刻存在和消失,這一切都只能以反思性的對精神的直接追問加以表達。這是某種歷史最后彌留的時刻——殊娟總是選擇這樣的時刻。正如小說中反復描寫的那只大提琴掩飾著的美麗祼體,但她的下肢卻是癱瘓的。在提琴的如歌如訴中,殘疾而美妙的身體與登峰造極的藝術完全融合在一起,這就是歷史最后時刻的感受。姝娟要寫出的就是這樣的感覺,“紅塵芬芳”——它是詩意與神秘的最后結合,在歷史最后時刻的結合。在這個意義上,殊娟的小說不啻是神秘之詩,是對歷史的誠摯哀悼,是對生命的痛惜,是對藝術與美的祭祀。
這部作品當然還是有真實的主題,她的思考核心在于:歷史是如何壓垮美麗的個人生命。她的批判鋒芒當然指向歷史的盲目性,瘋狂的帝國欲望培育起來的戰(zhàn)爭機器,摧毀了一個又一個生命。陳家漪的父母、她的情人郁生、梅什金教授、姑媽、最后是她自己,F代性的歷史就是戰(zhàn)爭與死亡的歷史,而藝術與美是如何倔強地從歷史的廢墟中升起,就象郁生反復看到的從腐惡的殘物里粲然叢生的菩苓花。真是苦命的年代,小說寫出的那種生命、藝術與美存在的絕境,那種愛欲真是令人傷心欲絕。我們可以感受到殊娟的全部寫作的奧秘,那就是全面奇異化的歷史、人和事物。這里面沒有魔幻,但卻勝似魔幻。我們可以看到魔幻現實主義與新感覺派結合后產生的神奇效果,那是歷史彌留之際的美存在的時刻。這里的美學也許還打上頹廢主義的烙印,那種絕望的詩情無不閃耀著唯美主義的頹廢神態(tài)。因為無望轉而尋求美,因為美的無望,而走向生命的終結。
歸根結蒂,這是對歷史暴力的全面譴責,是對人類之愛的真摯祈禱。殊娟遠離現實的寫作,不知不覺又是如此真切地貼近當代的現實,貼近恐怖與霸權重新統(tǒng)治世界的此時此刻。她的寫作,是一次偏執(zhí)的美學挑釁;
又是一次虔誠的獻祭。關于愛、藝術與美的囈語,就這樣孤傲地掛在新帝國角逐的門楣上,這難道還不具有新鮮之美嗎?
2004-8-18于北京萬柳莊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