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容芬：黃苗子告密辨析

　　3月19日，南方周末副刊登了章詒和先生的《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jiān)獄？》，題目下面是聶紺弩手跡，標明“聶紺弩給黃苗子的詩”。兩首打油詩帶出了謝泳一年前的驚人發(fā)現(xiàn)︰“我看到一份關(guān)于聶紺弩的檔案材料，很吃驚�！绷钏�吃驚的是，“聶紺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黃苗子這樣的一些朋友�！�

　　章先生盡管也吃驚不小，但沒靠道聽途說做文章。一年以后，章氏 在2009年2月刊紀實版《中國作家》雜志上看到了謝泳所說的揭示聶紺弩冤案真相的《聶紺弩刑事檔案》（下簡稱《聶檔》),“一口氣讀完，大慟，大悲。淚如大河，決堤而下�！币驗椤伴L期監(jiān)視、告發(fā)聶紺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須認同作者的看法——聶紺弩入獄被捕，不是紅衛(wèi)兵扭送的，也非機關(guān)造反派搗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筆一劃把他‘寫’進去的。”

　　章氏寫此文時大慟不止，文末落筆“淚書”。我看得也痛苦難言，猶如親歷大地震，眼前一座山轟然崩塌，壓在心上。聯(lián)想到德國統(tǒng)一后解密國安檔案,人人面目皆非，非常擔憂這種突然解密將造成的社會心理失衡和人際關(guān)系惡變。

　　一夜噩夢，找到章文所據(jù)的《聶檔》，一口氣讀完。告密者的文字不再令我吃驚，勾上來的，卻是翻腸倒胃的惡心，太下作了。只是，我沒看到黃苗子的告密文字和釋詩，也沒看到《聶檔》作者關(guān)于黃氏告密的說法。從前言到結(jié)語又讀了兩遍，還是找不到。最后對照章文，一一求證落實。

　　黃苗子一直“積極配合公安機關(guān)”？

　　據(jù)章文介紹, 《聶檔》的作者寓真“把檢舉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戴浩（湖北人，電影家）、向思賡（湖北人，曾參加左聯(lián)，1949年后為中學(xué)教師）、吳祖光（戲劇家）、陳邇冬（作家、時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鐘敬文（教授，民俗學(xué)家），他們與聶紺弩有著密切往來，到了“文革”時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況下，被迫寫有交代檢舉材料。另一類是幾年來（1962—1967）一直‘積極配合公安機關(guān)’的,包括王次青（先后在出版總署和版本圖書館工作）、黃苗子等�！�

　　《聶檔》里沒有這樣的分類，唯一可以對應(yīng)的是下面這段：“有二三與聶紺弩過從密切的人，似應(yīng)有所交代。例如，戴浩，向思庚等人，檔案中存有他們對聶紺弩的揭發(fā)或是舉證材料， 他們與聶公有何交往，那些揭發(fā)材料又是怎么來的呢？”作者在“關(guān)于戴浩”、“關(guān)于向思賡”和“關(guān)于王次青”的標題下分析了三個告密者，結(jié)論是，戴浩與向思賡寫的材料如出一轍，言不由衷，被迫而為罷了。王次青的揭發(fā)則能構(gòu)人以罪，作者提到：“在法院的審問筆錄中，審判員訊問到聶發(fā)表反對‘三面紅旗’的言論時，為提示聶的回憶，有意問了一句‘你認識一個姓王的嗎’，聶當即反映說‘是王次青’。這說明王次青寫的檢舉材料，主要是關(guān)于聶的言論�！蓖醮吻喑Ｔ诼櫧C弩身邊周旋，對此作者提出疑問：“王次青與聶紺弩既不是同鄉(xiāng)，也沒有共事的經(jīng)歷，不清楚他們是如何結(jié)成了很不一般的朋友交往。”從《聶檔》列舉王次青主動上門拜年、送禮、請客、約談、告密的做法看，這人好像是公安局安排在聶紺弩身邊的臥底人物。

　　黃苗子、吳祖光、陳邇冬、鐘敬文等人都不在“關(guān)于”之列。作者在“關(guān)于王次青”的敘述里提到黃苗子：“黃苗子也常出入于聶家，但他與王次青素不相識。一次在聶家碰面了，經(jīng)戴浩介紹，黃苗子才知道王次青供職于出版局的版本圖書館。版本圖書館正好與黃苗子所在的美術(shù)出版社同一個院子辦公，從此，黃苗子對王次青的情況便有了較多的了解。據(jù)說王次青曾經(jīng)多年跟隨張治中，在西北地區(qū)一度走紅，擔任過《新疆日報》社長。進京后，在出版總署主編圖書雜志，不知犯了點什么錯誤，調(diào)到了版本圖書館工作。”這里談的是黃苗子與王次青的相識過程和他對王次青的了解，似乎是黃苗子曾被問起，看不出告密聶紺弩的蛛絲馬跡。

　　黃苗子摳出了聶紺弩詩里的“反意”?

　　章文稱：“聶每有新詩,都要出示于人或寄贈好友。黃苗子既是識者,又是好友�！�聶紺弩贈詩較多的是給黃苗子,但送給黃的詩篇,不知為何都進入了司法機關(guān)�！�可惜,公安機關(guān)的人不懂詩,于是上面又指示:‘這些詩要找一些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好好解釋解釋,弄明白真實的意思。若干典故也要查一查。’詩無達詁,古體詩含蓄、工整、優(yōu)雅,內(nèi)涵無窮的寓意。你可以從正面理解,他可以從反面來分析。大量的聶詩,找誰來破譯?公安機關(guān)負責人還是聰明,說:叫詩的提供者來當詮釋者。黃苗子也沒有辜負他們,把每首詩里的“反意”都摳了出來�！弊鳛樽C據(jù)，章氏從《聶檔》作者列出的多首詩釋里揀出三例，白紙黑字，言之鑿鑿，黃苗子告密者的形象躍然紙上。

　　《聶檔》列舉了十首聶詩并附詮釋，六首北大荒詩，鋤草、看駒口號、冰道、魯智深和兩首悼亡詩挽必松、吊若海，給馮雪峰的寄雪峰、給鐘敬文的柬靜園以及與麥朝樞唱和的兩首轆轤體�！堵櫃n》里沒有指出詮釋者姓名，但有分析：“從這幾首詩的詮釋者來看，第一，是文學(xué)圈中人士， 懂詩， 是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批示所要求的一個‘具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
第二，是對聶紺弩了解、交往頗多的人；

第三，此人無論政治上可靠與否，至少是個善于阿諛逢迎的人，受著當時政治形勢的驅(qū)使，頗能迎合專政機關(guān)的意圖。有這三點，他就能把聶紺弩的詩剖解得很透脫，頗得領(lǐng)導(dǎo)滿意。”如果檔案中有詮釋原件，作者為什么賣這么個關(guān)子呢？黃苗子即使不署名，他的字也一眼就能辨出。十首詩里沒有一首給黃苗子的，按照“公安機關(guān)負責人”“叫詩的提供者來當詮釋者”的原則，黃苗子既無緣提供，也無由詮釋。章文斷定黃是提供者和詮釋者，不知根據(jù)什么。

　　《聶檔》沒有提及章文篇首影印的送黃苗子的詩及其詮釋。在聶紺弩的判決書里，“為反革命分子胡風(fēng)、右派分子丁玲等人喊冤叫屈”是他的“罪行”之一，罪證便是章文篇首影印的兩首送黃苗子的第一首："丁玲未返雪峰窮, 半壁街人亦老翁。不老不窮京里住,諸般優(yōu)越只黃忠。"為留在北大荒不能回來的丁玲不平, 為窮困的馮雪峰抱屈,為自己的坎坷感慨,　只好調(diào)侃老友黃苗子來發(fā)發(fā)牢騷。這樣一份鐵證卻獨獨沒有當事人黃苗子的詮釋,用章文的邏輯無法解釋。

　　《聶檔》還列舉了八首專政機關(guān)收集的聶紺弩"反詩", 它們雖然都抄呈給上級領(lǐng)導(dǎo)，但是沒有移送法院，沒進入審判程序,作者稱其為“次等罪證”。法院在審判中也沒有提起。八首里有兩首是給黃苗子的,即《荒庭酬苗子寒齋即事》（荒庭落木又紛紛，歲暮耽書遠婦醇。偷作批莊評杜客，怕嗤厚古薄今人。首尾冠裳曾戴脫，池塘風(fēng)水偶平皴。毛肚開堂寒更好，幾時破例一杯巡。）和《毛肚開堂和苗公》（毛肚開堂等發(fā)薪，管他酒烈與煙醇。憶初同試川江味，似有參觀外國人。沾口活牙能辣脫，偎爐凍臉可烘皴。定然狂醉歸休晚，怕李金吾正夜巡。）。這兩首的"反動"程度不遜于前面詮釋的十首, 第一首又是偷作, 又是怕嗤，又是詭譎難測的政治風(fēng)云，摘帽右派的牢騷不亞于前面那些北大荒詩；
第二首雖然是輕松調(diào)侃，但調(diào)到公安局頭上，也夠上綱的了。與章文邏輯相悖的是，當事人黃苗子沒有詮釋,沒讓它們成為給聶紺弩定罪的證據(jù)。

　　聶紺弩贈給黃的詩篇,為何進入了司法機關(guān)？

　　章文里這個問題也是《聶檔》作者的問題:"聶紺弩贈詩較多的是給黃苗子， 但送給黃的詩稿，不知為何也都進入了司法機關(guān)。侯井天將這篇拙文復(fù)印寄黃一份，黃讀后又圈又點，贊嘆詩好，但對這些詩及聶公原稿的來龍去脈，卻只字未提。"侯井天先生是《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的編撰人, "拙文"當指那時完成的《聶檔》部分。

　　其實，黃苗子在一次采訪中回答了這個問題：“最近，有一個研究聶紺弩的專家侯井天得到消息說，山西法院發(fā)現(xiàn)聶紺弩一批作品、手稿和衣物。他們找到一摞詩，其中有17首是寫給我的。侯老就馬上跑去山西，法院讓他抄下來。當年，我去看望聶紺弩，他不在家，我就留詩在他的寫字臺上。他就用‘臺’、‘才’字韻寫了17首給我，覺得很過癮，后來又寫了幾首給張友鸞，一共二十幾首。很奇怪，我都沒有收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被抄家，關(guān)在山西，這些當初被當作調(diào)查證據(jù)，如今都成為研究資料�！� （見2008年１月出版的南方都市報《最后的文化貴族—文化大家訪談》第一輯苗子、郁風(fēng)篇)。此后楊建民的文章《說說聶紺弩獨一無二的舊體詩》也提到，有“十數(shù)首和詩，聶紺弩在世時，黃苗子并沒有讀到。因為詩成未久，聶紺弩便“戴罪”入獄。這批詩作，被一并帶進獄中檔案。直到2005年，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手跡的復(fù)印件才來到黃苗子手中。”（見2008年10月6日《人民政協(xié)報》）這個說法與《聶檔》中引1967 年2 月18 日預(yù)審時聶紺弩的口供相符：“我寫詩發(fā)過牢騷，這些詩被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和政協(xié)紅衛(wèi)兵抄去了，我也燒了一部分。主要是對自己的處境和別人的處境不滿，指的是胡風(fēng)、馮雪峰�！� 1967 年5 月17 日預(yù)審，聶紺弩口供：“我是1962 年回京的，以后有來往的有黃苗子、戴浩、向思賡、陳邇冬、鐘敬文、蕭軍、王次青等人。”這可能是黃苗子被牽進《聶檔》的直接原因。

　　章文另一個版本

　　3月２１日，《今天》主編北島在《今天論壇》上 “章怡和的最新文章”題下發(fā)表了《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jiān)獄？》的另一個版本。主要異點有：

　　1．《南方周末》版（以下簡稱南周版）謝泳的話“聶紺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黃苗子這樣的一些朋友�！弊兂伞爸匾�的告密者是黃苗子等人”（黑體為筆者所加，下同）。

　　2．南周版“我必須認同作者的看法——聶紺弩入獄被捕，不是紅衛(wèi)兵扭送的，也非機關(guān)造反派搗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筆一劃把他“寫”進去的�！� 變成“我必須認同作者的看法——聶紺弩入獄被捕，不是紅衛(wèi)兵扭送的，也非機關(guān)造反派搗鬼，而是黃苗子等人一筆一劃把他“寫”進去的。”

　　3．南周版"告密行為是從1962年開始的"變成"而黃苗子等人告密行為，就是從1962年開始的。"

　　4．南周版"1962年9月12日遞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開頭是這樣的"變成"1962年9月12日，大概是黃遞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開頭是這樣的"。

　　5．南周版“我看得出來,寓真公布的檔案材料是經(jīng)過嚴格挑選、細心鋪排的。”改為“聶說了很多，黃也匯報了很多。看得出來，李寓真公布的材料是經(jīng)過嚴格挑選，也細心鋪排的�！�

　　6．南周版“一旦你被盯上了,那么政治厄運就悄然逼近,自己還渾然不知�！� 后面增加：“像遲鈍的聶紺弩，1967年3月，他還和黃苗子、黃藥眠商量搞個輪流聚餐會，隨即被黃苗子告發(fā)。沒多久，聶紺弩就被押上了囚車。”

　　7．南周版“這里,我還要說一句,黃苗子永遠不知道,就在他監(jiān)視密告聶紺弩的同時,也有一個文化人在監(jiān)視密告他�！北粍h去。

　　8．南周版“作者寓真有十分中肯的分析:一個原因是戴浩、向思賡、吳祖光、陳邇冬、鐘敬文等人的檢舉是在‘文革’中聶紺弩遭關(guān)押后,被迫寫出的�！备臑椤白髡呃钤⒄嬗惺�分中肯分析。一個原因是戴浩、吳祖光、向思賡、王次青、陳邇冬、鐘敬文等人的檢舉是在‘文革’中聶紺弩遭關(guān)押后，被迫寫出的�！�

　　這些改動明顯偏離了章文立論所依據(jù)的《聶檔》�！跋襁t鈍的聶紺弩，1967年3月，他還和黃苗子、黃藥眠商量搞個輪流聚餐會，隨即被黃苗子告發(fā)。沒多久，聶紺弩就被押上了囚車�！备�是偏離歷史事實，無中生有。黃藥眠文革伊始就被康生點名,一直被北京師范大學(xué)當成"大右派"、"大叛徒"、"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批斗；
黃苗子1966年10月起即失去自由，與妻含冤入獄七載；
聶紺弩1967年１月被捕。這三個人1967年3月跑到一起商量什么輪流聚餐會, 莫非編造者本人相信文革中有這樣超時空的浪漫?

　　結(jié)語

　　本文的依據(jù)主要是《聶檔》和《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jiān)獄？》的兩個版本，根據(jù)《聶檔》，章文兩個版本里對黃苗子告密賣友、詮釋“罪證”的指責不能成立。筆者無緣查閱解密的原始聶紺弩刑事檔案卷宗，也不可能向黃苗子先生求證，96歲的黃先生目前在醫(yī)院治療。先生剛剛拍賣了他和亡妻的218件藏畫，把所得3000萬元全部捐作籌建中的黃苗子、郁風(fēng)基金會啟動資金，以資助文化藝術(shù)與教育事業(yè)。我希望這位高壽老人永遠活在美好的事業(yè)里，不要看到這篇文章。

相關(guān)熱詞搜索：苗子 告密 辨析 容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