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寧：一個“中間偏右分子”的遭遇

　　這里要寫的是一位再過些日子就會完全被遺忘的好青年，我的大學同班同學張明道。

　　我們在北師大讀書的時候，在北大、清華、北師大這三大名校中，女生最多的是北師大，每年“十•一”“五•一”在天安門前的游行隊伍中，見到那花枝招展的隊伍，不用問，那必定是我們北師大的女生們。有地位的男士們，要找到好對象，會到北師大；
中南海開舞會，找舞伴也會到北師大。當時，校內(nèi)是經(jīng)常開舞會的，可我對這些很有看法，聲稱我不是個跳舞的料，從未參加過舞會。那時，在校大學生是不能談戀愛的，可到大三、大四時，還是有不少女生忙于談戀愛，以便畢業(yè)分配時能以“照顧愛人關(guān)系”的名義，名正言順地留在北京或其他大城市。我則對這些嗤之以鼻，認為事實已經(jīng)證明，女人一結(jié)婚就一切都完了，要有所作為，就不能結(jié)婚。因此，我強抑著造物主賦予女人的天性，不去接觸談戀愛這回事，還曾生硬地拒絕過別人的追求。

　　然而沒料到，在我入了“另冊”即將離校時，竟然還有人對我提出此事，此人便是張明道！使我一下間目瞪口呆，張口結(jié)舌。他說：“幾年來，你我同一個班，同一個團小組；
一同搶占圖書館 、 閱覽室的座位，一同高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在北海劃船……在共同的學習、生活中，我了解你是個淳樸、正直、真摯、直爽、嫉惡如仇的好姑娘，一直悄悄地愛著你�，F(xiàn)在我仍然認為你是這樣一位好姑娘，愛你之心沒有變……你也許還不知道，我也犯了錯誤，已經(jīng)被開除了黨籍。讓我們攜起手來，一起迎接考驗，共同奔向未來吧！未來是屬于我們的……不過，有一點我得如實告訴你，前幾年暑假，我回到武漢，正好碰上長江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我奮不顧身，跳到水中，以身體堵住河堤的缺口……時間太長了，體質(zhì)又太差，患上了心臟病。但是，我相信現(xiàn)代科學，這病是可以治好的……”他，最初是我們的團小組長，后來是團宣教委員，后來是團支部書記，后來又是預備黨員，黨員。現(xiàn)在，聽他這么一講，我才猛然回憶起來，幾年來，他是一直在關(guān)懷著我，愛護著我，可以說是如影隨形般地跟隨著我。我真是個魚木腦瓜！只是以為，這是由于咱們是同學、同志、朋友，他又是我們的支書罷了，從沒有想到其他……我困惑地凝視著他：他單純樸實，謙虛忠厚，無私坦蕩，誠懇真摯，勇于負責，是值得信賴的大好人。但是，面對這雙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沒有羞澀，心沒有撲通撲通亂跳，也沒有那種據(jù)說是戀愛時必會產(chǎn)生的甜甜的、觸電般的感覺。我尊敬他，信任他，不過，這是愛情嗎？我不能自欺欺人。何況，我已經(jīng)戴上了帽子……他真的還會愛我？也許只是憐憫吧！他也受了處分？為什么？……總不會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吧？……不，我不能連累他。于是，我拒絕了他，十分生硬地。

　　后來，他分配到了四川的一所中學，曾經(jīng)給我來過信，但我一直沒有回復。

　　我走上脫胎換骨改造之路以后，許多親身經(jīng)歷的或耳聞目睹的事實使我明白，要正常地活著，我就不能成為女人中不結(jié)婚的異類；
而要結(jié)婚，除了與我同類的右派，不會有人愿要、敢要我的。于是，1962年，當我知道青海師院農(nóng)場總有一天會撤離河卡草原時，我想到了他，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像對一個久違的老朋友那樣，向他匯報了我?guī)啄陙淼脑庥鲆约靶穆窔v程。然后，等啊等，等了很久，信終于來了，卻還是我寄出的那封，只是信封上多了五個字，“此人已病故”，如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我打懵了。一個年僅二十六七歲，前程無量的年輕人，怎么就死了呢？莫非是我那無情的回答和長期不予回信，給了他沉重的打擊！我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蒙著棉被，大哭一場……很久的很久之后，我才在幾個同學的幫助下，為他之過早離開他所熱愛的人世，拼了一張很不完整的拼圖：

　　57年春夏之交，在北師大，作為一個新黨員，他對“幫黨整風”的號召是緊跟的。不了解別人的情況，他沒有胡編亂造，沒有指鹿為馬、張冠李戴、斷章取義、無限上綱地去陷害他人，而是以自己為對象，自我“整風”。在學習了共產(chǎn)黨延安時期的整風文獻毛澤東的《改造我們的學習》之后，他針對自己思想僵化，工作方法比較生硬、簡單，有時也比較粗暴的缺點，找出一副對聯(lián)，“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
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寫下來，貼到自己床頭上，作為座右銘以自律。同時，在甲班辦的刊物《底層之聲》（后被定為反動刊物）上發(fā)表了幾篇內(nèi)容同此的雜文。反右運動開始后的一天，中文系的黨總支書記，召集中文系四年級黨支部委員，研究對學生黨員的處分問題，第一個就研究他的問題。根據(jù)這些事實，多數(shù)委員認為他反黨反社會主義，應(yīng)該定為右派，開除黨籍。只有一個與他同班的支委、他的入黨介紹人，提出不同意見，認為他寫這些東西只是諷刺自己，并非反黨反社會主義。隨后，在處理黨員的支部大會上，由于受多數(shù)支委傾向性意見的影響，作出了把他劃為右派，開除黨籍的決定�？牲h委審批時，不知是什么原因，沒有把他劃為右派，僅給了個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可能是把他排到 “中間偏右”的行列中了。從那年月走過來的人都知道，內(nèi)部控制的“中右”，事實上就是“內(nèi)控右派”，比名正言順的右派更難受，“留黨察看”比“開除”更厲害�？墒�，由于是內(nèi)控的，本人一無所知，等到有所知時，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那時，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自己受了留黨察看的處分，認為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沒有被開除黨籍，是黨組織對自己的信任與鼓勵，為了不辜負組織的信任，為了早日撤銷處分，必須加倍努力。

　　到了四川之后，他被分配到重慶南岸的一所初中去教書。為了早日撤銷處分，他拿出當年不顧體弱多病跳入滔滔江水去堵缺口的干勁。工作上認真負責，勤奮忘我，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
生活上節(jié)儉、刻苦，把苦難留給自己，把享受讓給別人。1958—62年，是“運動”頻仍的年代。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除四害、講衛(wèi)生，超英趕美，大煉鋼鐵，大辦糧食……1960年，在林彪提出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方法”（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jié)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之后，還掀起了一個全民學習毛著的讀書運動。教師和學生本來就不能逃脫這任何一個運動，如：在人民公社化的高潮中，在支援人民公社、支援農(nóng)業(yè)大躍進的口號下，各級學校師生經(jīng)常停課下鄉(xiāng)參加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深翻土地、“雙搶”、“三秋”等農(nóng)業(yè)勞動。也許因為培養(yǎng)革命接班人是百年大計的緣故吧，還必須額外給學生加碼。如：1958年1月27日，共青團中央發(fā)布《關(guān)于在學生中提倡勤工儉學的決定》；
緊接著2 月4日，教育部發(fā)通知，要求各地積極支持和幫助共青團執(zhí)行此《決定》，于是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下廠下鄉(xiāng)運動展開了，連小學師生也不能幸免。在1960年的二屆二次人大會議上，國務(wù)院副總理陸定一作《教學必須改革》的發(fā)言，指出“我們的教學還存在少慢差費的現(xiàn)象……”于是，在“反右傾，鼓干勁”的口號下，又掀起一個教育革命的高潮。此時，適逢全民饑餓的歲月，沒有權(quán)利說“不”的老師和學生，又不得不餓著肚子投入了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和全民大辦鋼鐵、糧食的運動，紛紛深入農(nóng)村、工廠……在這一系列“運動”的重壓之下，師生的體力能不透支嗎？這不用我來回答了，在中共中央、國務(wù)院1960年12月21日發(fā)出的《關(guān)于保證學生、教師身體健康的緊急通知》中說：“由于勞逸結(jié)合不好，營養(yǎng)較差，生活安排不好，有少數(shù)人發(fā)生水腫病和其他疾病……”1961年3月17日，教育部、衛(wèi)生部、全國婦聯(lián)、共青團中央聯(lián)合發(fā)出通知：積極防治女學生和女教職工的月經(jīng)病。通知指出，“自1958年以來，由于教學、科研任務(wù)較重，體力勞動增多，勞逸結(jié)合安排不好，以及對女學生經(jīng)期保健的疏忽，在大中學中患月經(jīng)病的女學生及女教職工相當普遍……”

　　據(jù)我親歷，說“有少數(shù)人”是有所“諱”的，說“相當普遍”才是真實。而他，就是這真實中之一員。且不說在那一系列運動中，他從未“哼！”過一聲，從沒有說過一句“我有病”；
就說一說在體力和精力都嚴重透支之后，他的本職工作和他的生活吧！重慶是個山城，一出門就得爬坡。為了教學，他每天都得忍著心區(qū)的不適，上上下下爬幾次坡，每走一段路就心慌腿軟，力不能支。但是，他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站起來又走，從不因病痛請過一次假。在生活上，他從未伸手向別人“討”過，更不會去“偷”，去“騙”，反而主動從自己本來很少的工資和吃不飽的口糧里，省下錢和糧票去幫助別人。這種“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精神，在那時，是要以生命作代價的，可是他我行我素，無怨無悔。結(jié)果得了浮腫病，被送回老家武漢，不久(1962年)就離開了人世，他終于把自己獻給了他所熱愛的祖國和人民。寫到此，我不能不想起某著名作家的一句話：你愛他們，他們愛你嗎（大意）？

　　在那年代，人群被人為地劃分為左、中、右三派，中間派是人群中數(shù)量最多，地位最不穩(wěn)定的一群，他們頭頂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劍，時刻可能掉下來落到頭上。他們之中，要求進步，積極靠攏組織的，可以成為“中間偏左”，但要成為真正的“左”，還是難上加難，倒是稍一不小心，就會滑入“偏右”或真正的“右”的泥坑。因此，必須低首斂容，唯唯諾諾，察言觀色，揣摩心意，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據(jù)一份最近解密的歷史檔案披露，1958年5月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宣布，反右斗爭取得階段性勝利，定為右派分子的3178470人，列為中右的1437562人。從張明道的遭遇，可見這一百四十多萬“中右分子”的悲慘遭遇之一斑。

　　2009年年初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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