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歷史與闡釋之間的五四話語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2009年是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九十周年。因為與八九學運二十周年的“相關性”,以及在時間上的重疊性,當局有意無意在淡化這樣一個特殊年份的紀念活動,但海內(nèi)外華人知識界對于五四的紀念文字不少。作為中國現(xiàn)代史的“開端”,五四作為一個時間的拐點,已經(jīng)鍥入中國人的心靈世界。但如何回憶五四、敘述五四與紀念五四,卻從來不僅僅是一個歷史的問題,而成為與當代性相關的現(xiàn)實問題。理解2009年的五四話語,除了歷史肌理的再發(fā)掘之外,還需注意現(xiàn)實思潮的變動對于五四話語的潛在影響。五四被不同的人賦予了各異的內(nèi)涵,從而成為批判或辯護現(xiàn)實的精神資源。

          

          一、五四的多重面孔

          

          五四運動一般被解釋成跟新文化運動具有邏輯上的因果關系。新文化運動主張新文學、新道德、白話文,反對舊文學、舊道德、文言文,提出“重估一切價值”,對于中國人的思維結構、語言結構與社會結構都發(fā)生了重大影響,而民主與科學更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魂,被反復地敘述。胡適認為這是一場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舒衡哲認為這是中國的啟蒙運動,毛澤東則認為這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始,史學界則基本上將之界定為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開端。

          在五四的紀念話語中,自由主義的闡釋是最為強勁的一種。在自由主義的脈絡里,五四絕非僅僅是一種民族主義的表達,五四所凝結的民主、科學與自由精神更是憲政民主體制所需要的精神元素。自由主義基本以啟蒙為關鍵詞,界定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于轉(zhuǎn)型中國的意義。所謂啟蒙精神,就是公開運用理性進行自我表達的能力與勇氣。對于五四以降的中國現(xiàn)代史,基本上被闡釋成啟蒙運動的壓抑、翻轉(zhuǎn)、變異、中斷與延續(xù)的歷史。五四所象征的自由主義不僅僅是政治批評的精神,同時也是積極建構憲政體制的力量。通過這樣一種敘述,自由主義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源頭,構建了其獨特的歷史系譜。雷頤在《啟蒙的堅守》中對于解構五四啟蒙的新左派、后學家進行了批評:“九十多年后,中國社會仍然面臨‘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這種轉(zhuǎn)型給社會帶來了巨大的進步,但在轉(zhuǎn)型中,也很容易產(chǎn)生巨大‘空洞’,為腐敗提供機會和土壤。只有對權力進行監(jiān)督、制衡的民主政治,才能有效遏制腐敗。在這種社會巨變中,也只有高舉‘民主’與‘科學’這‘兩位先生’,才能順利實現(xiàn)社會轉(zhuǎn)型,別無他途。因此,在今日之中國,并不如某些‘后學家’、‘新左派’所言,‘啟蒙’已經(jīng)過去,要緊隨西方學者對啟蒙進行解構。相反,與‘新青年’時代一樣,‘啟蒙’仍是(本土)當今時代精神的主題!1自1840年代,尤其是1895年以后,中國社會就一直在求新求變,一直在轉(zhuǎn)型。至于向哪里轉(zhuǎn)型、如何轉(zhuǎn)型,不同的群體有不同看法,也預設了大相徑庭的目標。革命者自然認為應該以革命暴力的方式實現(xiàn)社會結構的變遷,而自由主義者如胡適等人則一直主張英美式的憲政民主體制,提倡溫和漸進的社會改革路徑。當今中國,平等與自由都非常稀缺,憲政和法治也沒有得到根本實現(xiàn),因此,在自由主義者看來,啟蒙遠遠未到終結的時候,啟蒙仍在艱難中繼續(xù)。

          李澤厚在與劉再復的最近關于五四九十周年的對話中重申:“中國現(xiàn)在最需要的還是五四推出來的兩先生:德先生和賽先生,我高度評價孔子,但反對以尊孔的潮流來掩蓋現(xiàn)代文明所需要的科學與民主!2不過,他進一步指出,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在繼承五四啟蒙精神的同時,要超越啟蒙,他說“八十年代后期直到今天,主要的問題已不是啟蒙,而是如何改良和改革制度。建立新的制度,比空喊啟蒙更迫切、更重要,也更艱難,更需要研究討論。即使就思想文化層面來說,也不能停留在啟蒙水平。”3文化決定論還是制度決定論,晚清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在這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怪圈中爭論不休。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種思維方式的二元對立式局限。啟蒙運動之所以成其為偉大,就因為它內(nèi)在地超越了這種刻意的區(qū)隔,而呈現(xiàn)了思想源流復雜的多元。許倬云在《新京報》關于五四的采訪中,則更多的是反思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內(nèi)在缺陷,這種內(nèi)在性的欠缺,在他看來,是導致中國的社會轉(zhuǎn)型與啟蒙運動顛躓的根源之一。他說西方“啟蒙運動的后面,有一個基督教信仰在后面。而五四運動領導者本身,主張打倒宗教,其實是要回歸中國的人文精神。由于要打倒中國的傳統(tǒng),并沒有把中國的人文精神轉(zhuǎn)移作為五四運動的精神資源。兩頭脫節(jié),是五四沒有很深的精神根源的弊病!4

          在新左派的五四紀念話語中,新文化運動尤其是后來的五四運動,其反帝反封建的政治訴求,充分地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尋求獨特現(xiàn)代性的追求。五四運動,被闡釋成第一次大戰(zhàn)后歐洲文明破產(chǎn)論彌漫中國知識界時,中國人擺脫晚清以來的殖民話語(在他們看來即所謂的民主、自由與人權等資產(chǎn)階級話語),重建中國政治的主體性的開始。因此,五四既是一個結束(告別帝國主義話語),也是一個開始(尋求中國獨特道路)。這種一種歷史闡釋,成功地與新左派當前的核心話語發(fā)生了對接,新左派批評美國霸權和全球化、批評市場經(jīng)濟和人權話語,主張不重復西方歷史的中國道路和中國模式。五四成為他們這套話語的合法性來源之一。韓毓海的論說最有代表性:“在人類的20世紀,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則創(chuàng)造了一整套在世界上最大的農(nóng)民國家里,如何變資產(chǎn)階級啟蒙運動為人民民主革命,變少數(shù)精英為主體的政治烏托邦,為土地革命為主體的現(xiàn)代建國實踐的新民主主義道路。歷史已經(jīng)雄辯地證明,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根本轉(zhuǎn)折,當然不是什么‘救亡’壓倒了‘啟蒙’,而是以人民民主(包括以民族救亡的方式),動員、聯(lián)合和喚醒全中國人民,完成資產(chǎn)階級啟蒙運動所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建立現(xiàn)代國家、使中華民族擺脫帝國主義壓榨的偉大歷史使命。在這個意義上,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以五四運動為先導的偉大的中國革命,是法國大革命所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民主建國之路在世界范圍內(nèi)最輝煌的繼承人,而中國共產(chǎn)黨人則是五四所昭示的歷史首創(chuàng)精神的真正代表!5他進而認為五四運動打破了對于幾千年帝制的迷信和對西方資本主義道路及其政治體制的迷信。在新左派看來,當前主要的任務是破除對西方文明尤其是美國文明的迷信,才可能再度釋放出中國人民的首創(chuàng)精神,探索出一條中國道路的現(xiàn)代化模式。

          而另外一位匿名左翼學者,則針對自由派知識分子朱學勤對五四的“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是現(xiàn)代中國兩大病灶的說法,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他認為五四運動并未湮沒新文化運動所提出的民主與科學精神,發(fā)表在《天涯》上的該文作者皖河指出“‘五四’以降九十年間,‘民主’和‘科學’精神又何曾斷過?當年延安政權對抗國民黨政府的利器不就是指稱后者‘專制’與‘獨裁’嗎?吸引百千萬知識分子奔赴新生政權的不也是因其允諾一個自由民主的共和國嗎?共產(chǎn)黨立國之初啟動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計劃,不也是西方科學精神與工具理性下所前定的發(fā)展道路嗎?甚至1978年轉(zhuǎn)而搞市場經(jīng)濟,同樣不也是我們相信理性與科學?”6在這個歷史敘述之中,反右被省略掉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被省略掉了,文革更是只字未提,更何況,在分析民主科學精神是否在延續(xù),不能只看政黨宣傳的口號,更要看其日常的實踐。延安是否民主,我們讀讀高華先生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就知道底細了,建國初期的偏重工業(yè)和軍事工業(yè),雖有其不得不為的歷史合理性,但這種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工農(nóng)發(fā)展的嚴重失衡,對于中國經(jīng)濟后來的發(fā)展無疑是窒礙,這能說是科學理性嗎?對于民粹主義的批評,該文作者認為“自由主義者沒有資格抱怨‘五四’之后領導權的喪失,因為他們當初就‘不屑于民粹’,不屑于為伍于工農(nóng);
        可想而知,今日如果自由主義者仍然不理民間疾苦,罔顧大眾好惡,甚至以非為是,只作一廂情愿的‘思想或?qū)W問’,也將永遠只限于‘書齋里的革命’。”7新左派熱衷討論底層,并因此就認定其與民眾更具有日常生活的相關性,并因此而具有了道德資本來批評自由派的精英化傾向。事實上,在孫志剛事件、山西黑磚窯事件等社會問題中,自由主義者發(fā)出了更多的聲音,采取了更多的行動,而言必稱底層的左翼知識分子,卻奇怪地保持了沉默,據(jù)說沉默的理由是人權話語天然就具有資產(chǎn)階級色彩,因此絕不沾鍋。

          五四無疑象征著與傳統(tǒng)的割裂,是一個時間上的斷點。但五四之后的新儒家總是試圖在傳統(tǒng)與五四之間尋找接榫的關節(jié),試圖彌合二者的分歧,而調(diào)適出一條兼容傳統(tǒng)精神與五四精神的新路。新儒家對傳統(tǒng)自由的發(fā)掘、對中國民本思想的再詮釋都屬于此列。近些年,中國大陸的儒學復興更是借著大國崛起的迷霧,迅速地彌漫開來,試圖將經(jīng)典重新吸納到中國的政治機體和日常生活之中。五四,對于他們來說,既是難關,也是機遇。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梁濤的論述充分地體現(xiàn)了這種努力:“九十年后回望‘五四’,一方面,‘五四’先賢開創(chuàng)的科學、民主大業(yè)尚未真正實現(xiàn),任重道遠,青年仍需努力;
        另一方面,現(xiàn)代化在解放人的個性,釋放人的物欲的同時,也給人類帶來種種負面——人文精神的淪喪、價值和存在的迷失、道德意識的危機、生命本性的困惑等等。面對這些問題,就要拋棄偏激、狹隘的思維方式,避免從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中去尋找答案,而應努力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尋求一種平衡。一方面,回到中國文化的人倫之理,重新反省生命的意義,重建人的本體和‘人道之尊’;
        另一方面,繼續(xù)思想的啟蒙,推動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激進者可以繼續(xù)高舉科學、民主的大旗,著力對傳統(tǒng)及現(xiàn)實中一切不合理的制度、現(xiàn)象進行抨擊、批判和改造;
        保守者則可以著力闡發(fā)傳統(tǒng)的人生智慧、核心價值,以和諧、仁愛去喚醒現(xiàn)代迷失的人性。激進者應檢討自己對傳統(tǒng)的粗暴、簡單,缺乏理解,一面這種激進反成為了一種‘保守’;
        保守者亦應警惕滑向復古頑固,重要的是二者要形成共識、形成共同的立場!8從這種論述可見,該文作者是心態(tài)極其開放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他所揭示的問題確實深深困擾著當代中國人的心靈世界。自由主義主要是解決政治秩序而將心靈秩序擱置了起來,不討論人生意義之安頓。在這種境況下,如何將傳統(tǒng)的人文資源通過建制化的方式引入到現(xiàn)代迷失之人心中,委實是不得不正視的挑戰(zhàn)。事實上,梁濤這種論述,可以稱之為五四另一種啟蒙(即以《東方雜志》主編杜亞泉為代表的調(diào)適主義的啟蒙)的現(xiàn)代延續(xù),關鍵的問題是如何建制化和可操作性的考量。包括王德威的“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言說,也是在眾說紛紜談斷裂的時候,主張在歷史的延續(xù)之中觀察歷史,他在歸納五四精神的內(nèi)涵時指出,五四的傳統(tǒng)除了啟蒙、革命等之外,還有一個“抒情的傳統(tǒng)”,五四之所以到了今天還能讓后人感動,還那么有魅力,就因為其中有令人激動的純真性的抒情,“抒情”讓“五四”青年不顧一切地走向“革命”和“啟蒙”9。而這個抒情傳統(tǒng)不是西方的浪漫主義,而是來自中國傳統(tǒng)的抒情性。這樣,王就在五四與晚清以及中國傳統(tǒng)之間建構出了一種歷史的延續(xù)性。不過,抒情與啟蒙、革命的歷史相關性究竟如何,也許需要更切實的具體個案研究。

          

          二、五四的加法與減法

          

        至今仍記得初讀甘陽《自由的闕失面:五四傳統(tǒng)之反思》的內(nèi)心狂飆,那是一篇紀念五四七十周年的文章,發(fā)表在1989年5月號的《讀書》雜志上。甘陽在該文中批評了五四對于自由精神理解的狹隘,認為晚清以來那種意志論式的精神自由概念,并未把捉到西方自由主義中的自由的精髓。自由的精髓應該是權利本位的自由,是以公民的人格、尊嚴、獨立、平等為核心價值的自由,這種自由天然地排斥人民、國家、民族等大詞的污染。這篇文章幾乎可以看作一個時代終結的獨亢而凄愴的尾音。它埋葬了一個彌漫著青春氣息和批評精神的時代。在那以后的五四話語之中,官方靜悄悄地重新安排對于五四的敘述,五四主要成為一種愛國主義,這種理解通過教科書、傳媒、會議、宣講活動等各種方式逐漸深入年輕一代的心靈世界。5月7日的上海《社會科學報》實習記者與前中宣部文藝局副局長顧驤的對話,讓老一輩知識分子杜光大為感慨。該記者認為五四主要是青年人的愛國主義,顧驤回答說五四主要是一場思想啟蒙運動,是用理性主義來批判中國幾千年來的專制主義、奴隸主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杜光認為造成這種青年人與老年人認知五四精神的代溝的主要原因是,除了五四本身的復雜性之外,就是八九之后二十年來輿論導向片面引導的結果。10這種輿論導向有意壓抑五四的抗議傳統(tǒng)、科學民主傳統(tǒng),而只是強調(diào)其愛國主義的一面,將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融為一爐,最后收納在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之中。這樣做的目的,其實質(zhì)就是通過五四的減法,來塑造青年一代對于五四的“政治正確”的認知結構與反應方式。

          相對于這種五四的減法,學術界(尤其是歷史學界)則一直在致力于五四的加法,即通過歷史的回溯與史料的發(fā)掘,來展現(xiàn)出五四被有意無意遮蔽的多重面相。王汎森的文章《五四運動與生活世界的變化》注意到過去九十年海峽兩岸緣于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訴求,而形成了五四研究的“左右分裂”的現(xiàn)象,大陸集中研究左翼,臺灣的五四書寫基本上偏重右翼的人物、刊物、團體與事件。他認為“國共分裂的局面為五四的研究帶來了一種‘后見之明’,有意無意間投射回被研究的人物、團體或事件上,因而使許多論者忽略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思想中有一種模糊、附會、改換、倏忽不定的特質(zhì)!11五四研究應該注意將這種歷史的特質(zhì)描述出來,包括五四時期新青年的生活世界的變化,這樣才能還原一個相對真實的五四。楊念群則直接批評最近幾十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研究的片面思想史化,而忽略了對五四的“社會史研究”。他認為研究社會結構與文化權力結構的變遷,對于深化對五四以及后五四中國社會的認知尤為重要。在該文末尾,楊指出:“把個人覺醒概括為‘五四’‘新啟蒙’思想的神髓固然有其道理,但如果以個人覺醒的程度為唯一標準,并以此自由主義的態(tài)度衡量‘后五四’時期的政治救亡和社會革命,甚至進而認為這些變革是對‘新啟蒙’運動的壓抑,似乎也容易導致另一種認知偏頗,那就是對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社會’運動所帶來的變化視而不見!12

          如果說王汎森、楊念群的論文,更多是注重五四研究的方法論的話,那么許紀霖的《“五四”的歷史記憶:什么樣的愛國主義?》則雖然是歷史研究,卻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指向性。在這篇發(fā)表于《讀書》5月號的文章中,作者指出五四紀念絕非僅僅是愛國主義的集體記憶,它還有“另外一些聲音”,通過對陳獨秀、傅斯年、羅家倫等五四師生輩言說的再發(fā)掘,指出五四時期的愛國主義,是“一種堅守個人主義本位、尋求人類文明進步的愛國主義。個人與人類是最真實的,國家作為中介物,作為列國競爭時期必要的手段和工具,只有在促進個性發(fā)展、推動人類文明的目標下才有其自身的意義!13而這種愛國主義,在作者看來,與國家主義絕非一回事!皣抑髁x的背后,是一種價值虛無主義,國與國、文化與文化、文明與文明之間在價值上不可通約,人類社會缺乏普世價值,唯一可以比較的是價值虛無的國家實力,文明的沖突便是力的競爭,是物質(zhì)與權力的較量!14因此,五四知識分子在該文作者的闡述中,是具有世界主義情懷的一代,他們的胸懷何其博大,不以一國一族的利益為溝壑,他們追求的是“世界主義的國家”和以普世性的全球價值為依歸的民族崛起。在《中國不高興》的狹隘民族主義興起的當下,尤其是在普世價值被懷疑、挑戰(zhàn)、解構的當下,對于五四的這種“世界主義”的加法,有力地驅(qū)除了極端民族主義的迷霧,讓讀者更深入地認知到五四一代青年的心胸與關懷,從而感知到在所謂大國崛起的背景下的自戀、自大、排外情緒的虛妄性。同期雜志發(fā)表的《作為法律事件的“五四”》則注意到五四的法律問題,也就是運動中的暴力及其懲治的問題。作者董彥斌指出只有梁漱溟等極少的知識分子認為在法院尚未判決有罪的情況下,打傷政府官員的行為在事實上已經(jīng)構成犯法。這種意見遭到當時社會輿論的強烈批評15。中國的學生運動自五四一直到文革到八九,一直未能擺脫不斷激進化的夢魘。妥協(xié)、博弈與對話,往往輕易地被裁斷為對神圣事業(yè)的背叛,只有激進的學生領袖才不會在運動中被邊緣化。激進導致政權力量的進一步控制學生運動,而學生缺乏日常社會運動的操練,則更是缺乏運動的經(jīng)驗與談判的技能,甚至包括訴求的目標。這就形成了體制內(nèi)外保守與激進的兩極化惡性循環(huán)。五四的社會暴力還算輕微,但作為游行總指揮的傅斯年都無法認同,而中途退出。從這樣一種歷史大視野回頭再看梁漱溟的論斷,不得不嘆服其先見之明。林賢治則在紀念五四九十周年的文章中,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進主義辯護:“不可理解的是,當今致力于‘反思’‘五四’的學者,對于當時不得不采取激進姿態(tài)的社會運動,對于諸如魯迅等旨在擴大社會勢力而不憚與專制政府相對抗的知識分子行為頗多貶抑,而獨獨贊賞保守主義,改良主義也即‘好政府主義’,豈非咄咄怪事?”16林進一步認為激進主義不但是一種狀態(tài),而且是一種思想,是一整個時代的靈魂。試圖抽掉激進主義,就斵喪了“五四”的生命。

          

          三、五四與公民政治

          

          五四已經(jīng)過去了九十周年,差不多一個世紀了。為什么我們還要不斷的重新回到這個現(xiàn)代史的原點?一個近百年前發(fā)生的事情,與我們的日常生活與心智生命到底具有怎樣的相關性,使得我們總是在重建從五四到現(xiàn)實的歷史系譜?否則的話,干卿底事?很簡單的一種解釋就是,五四的訴求到了今天仍舊無法實現(xiàn),而五四的訴求歷經(jīng)時間的長河,并未褪色,而是愈發(fā)顯示出其璀璨的精神光芒。在政治開放、民主體制成為全球性的普世價值的今天,中國的政治體制的根基仍舊未能被撬動,自由、民主在公共政治生活中仍舊是稀罕物,雖然從歷史的縱向來看,今天國人私人生活領域的自由度增加了很多,但阿倫特所反復吁求的從暗處的私人領域向光亮的公共領域的“進入”,卻因為種種原因,而未能實現(xiàn),這造成了普遍的犬儒主義化與政治冷漠癥。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成功地洗刷了政治控制的威權面相。政治不再是人的德性,而成為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骯臟之物。在這種一種背景下,一些知識分子對于五四的闡釋,直接與公民政治發(fā)生關聯(lián),呼吁對普世價值的尊重,對憲法賦予公民人權的切實兌現(xiàn)。

          傅國涌在《五四之殤》一文中說:“‘五四’一代知識分子是從臣民向公民轉(zhuǎn)型的一代,他們的公民意識,社會責任感都被激發(fā)出來了。他們的個性最大限度地得到張揚,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也在各個不同的層面展現(xiàn)出來!诒举|(zhì)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五四’不再是一個國家完全主導社會的時代,社會自身擁有相當多的自主性,人們生下來仿佛就擁有了思想自由、信仰自由、言論自由、新聞出版自由和結社自由,可以隨意地創(chuàng)辦自己的報刊,可以隨意的結社!17而反觀現(xiàn)狀,作者感慨萬千:“在‘五四’九十年后談論有關‘五四’的話題,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切都要聽命于行政,國家機器上一顆顆螺絲釘無時無刻不在防范著社會。思想自由只是自己腦中想想的自由,言論自由只是飯桌殤或菜市場發(fā)發(fā)牢騷的自由,其他的自由更加無從談起。以國家的名義,掌握大大小小權力的人,仍然想控制一切,這就是今日中國全部病根之所在。個人沒有權利,社會就不會有自由,這是九十年后的‘五四’之殤!18五四的魅力就在于它絕非僅僅是知識分子的行動,它是發(fā)端于知識分子,而拓展到全社會的新風氣和新氣象,尤其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之中,社會迅速地生長,權利意識也急劇高漲,政治參與精神有力地推動了公民社會的成長。因此,五四的紀念話語,往往被挪用、轉(zhuǎn)換成對公民社會的呼吁。而公民社會話語,則是對于當前主流政治話語的消解,是試圖小心翼翼地拓展社會空間和個人權利的柔性話語策略。

          只有當知識分子政治轉(zhuǎn)化成了公民政治的時候,中國社會的憲政轉(zhuǎn)型才真正可能,也只有到那時候,悲劇性的公共知識分子群體才會慢慢退出歷史舞臺,政治生活才能常態(tài)化,也只有那是,知識分子與一般民眾的隔膜才會相對敉平。從這樣一種視角出發(fā),杜平就認為五四運動所提出的“民主”和“科學”,是高高在上的精英話語,反映了精英與民眾之間的巨大隔閡。該文作者認為知識分子的啟蒙應該在指向社會大眾的同時,也回向自我的反思,開展自我批判與自我啟蒙。在他看來,知識分子“若要繼承和弘揚五四精神,中國知識階層首先要端正自身,既要避免‘五四’時代的急躁、激進和盲目,更要慎防孤芳自賞和自命不凡,唾棄浮躁與矯情,減少怨天尤人的情緒,把自己下沉到社會現(xiàn)實和勞苦大眾之中。只有如此,當代知識分子才有可能超越‘五四’情結,才能幫助社會端正國民性格,促進文化和體制的改良與進步!19顯然,作者的論述邏輯出現(xiàn)了悖論,一方面他批評了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主張毛澤東式的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結合,但另一方面,他仍堅持了知識分子的國民性批判與改造論述,問題誰是國民性批判的主體,誰授權?在五四九十周年的紀念話語之中,類似上述對知識分子階層自身進行審視和批判的文字亦不少。但這些文字的論述卻難有新意,往往與中國革命話語里對知識分子的批判方式,呈現(xiàn)了某種同構性,而且這種對知識分子的反思很容易走向?qū)⒋蟊娎硐牖、類型化,其實質(zhì)也就是空洞化,然后以此來批判知識分子的道德立場,這種民粹化的情緒是二十世紀知識分子自身歷史的遺產(chǎn)。不過,公民政治的論述,相對于以前的啟蒙話語與知識分子政治,確實展現(xiàn)出了更廣闊的生命力與愿景。

          漢娜•阿倫特曾在論述古希臘的政治意識時說:“任何進入政治領域的人首先預備著拿他的生命去冒險,過于顧惜生命而放棄自由正是奴性的標志。因而勇氣是首要的政治德性,只有擁有它的人才被允許進入一個在內(nèi)容和目的上都是政治性的伙伴團體,從而超越那種由于生存緊迫性而強加給人——奴隸、野蠻人,希臘人也不例外——的那種純粹麋集狀態(tài)!20當九十年之后的我們,回憶起1919年的那一段獨特時光時,我們正是感受到彌漫在當時社會的自由氣息與勇敢精神,自由是無拘無束地探尋真理與自我的自主性,而勇敢則是敢于從家庭等私人領域出走到公共世界,去助產(chǎn)有政治成熟意識和擔當精神的公共領域的公民。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含蓄地告誡我們,一個自由而民主的世界,決不是一群只顧自己私人生活的個體可以打造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五四是我們永恒回歸的原點。也正是從這樣一個視角出發(fā),自由主義者林毓生先生主張我們應該回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早期,回到那個有政治參與意識和民主精神,而意識形態(tài)式的主義話語尚未籠罩一切的“黃金時期”,中國已經(jīng)在世界上崛起了,因此劉擎所謂屈辱的創(chuàng)傷性的民族主義記憶(林認為這是一種“本能的愛國主義”)已經(jīng)不再需要,林先生主張我們“要通過‘反思的愛國主義’來面對問題、解決問題!此嫉膼蹏髁x’讓我們肯定建設憲政民主的重要性,而憲政民主的建設,最重要的是:法治(the rule of law)的確立!21見證過臺灣民主轉(zhuǎn)型,并一直生活在民主國家的林先生的這番話,實在是值得我們細細尋味。

          

          1 雷頤:《啟蒙的堅守》,http://www.hcpccc.com/newsinfo.asp?id=650

          2 李澤厚、劉再復:《五四90周年仍缺民主與科學》

          3 同上引。

          4 許倬云:《五四運動,未完成的啟蒙》,《新京報》,

          5 韓毓海:《從中國到世界:重新檢視‘五四’的意義》,《人民日報》海外版

          6 皖河:《思想多棱鏡里的“五四”》,《天涯》,2009年第2期。

          7 同上引。

          8 梁濤:《激進與保守之間——“五四”九十周年回望》,

          9

          10 杜光:《填平認知“五四”精神的“代溝”——讀報隨感之十》

          11 王汎森:《五四運動與生活世界的變化》,香港《二十一世紀》,2009年6月號。

          12 楊念群:《“社會”是一個關鍵詞:“五四解釋學”反思》,《開放時代》,2009年第4期。

          13 許紀霖:《五四的歷史記憶:什么樣的愛國主義?》,《讀書》,2009年第5期。

          14 同上引。

          15 董彥斌:《作為法律事件的“五四”》,《讀書》,2009年第5期。

          16 林賢治:《重尋“五四”》,《書屋》,2009年第6期。

          17 傅國涌:《五四之“殤”》,

          18 同上引。

          19 杜平:《五四運動,高高在上的“民主”和“科學”》,《聯(lián)合早報》,

          20 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頁。

          21 林毓生:《認識五四、認同五四——遲到的紀念》,《讀書》,2009年第7期。

          

         。ǹ谂_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思想》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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