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紀生:我所經(jīng)歷的淮海戰(zhàn)役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原題:我在徐蚌會戰(zhàn)(淮海戰(zhàn)役)中的親身經(jīng)歷與感受

          

          

          第一項 目睹徐州撤退

          

          我老家湖北省廣濟縣,是靠長江下游的魚米之鄉(xiāng),雖然有農(nóng)人種麥子,但多只在過農(nóng)歷年時用來做饅頭拜祖敬神的,也只有在這情形下吃到饅頭,后來到浙江金華也是只吃米飯。這次隨軍自商邱迤邐至徐州這段時間,卻是天天吃面食(饅頭),使腸胃一時不能適應而疼痛、腹瀉,精神上也為此極為苦惱。反而對與共軍交戰(zhàn),導致雙方人員傷亡狀況,沒有給我太大震撼,直到目睹徐州撤退。

          

          記得是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三十日,聽說國軍要從徐州市撤退,接著第一次和同事坐上軍用大卡車,盲目的跟著大軍移動,速度慢得比徒步還慢。漫漫長夜,不知身在何處,直至翌日清晨,放眼望去,遍地是人,經(jīng)詢問得知,我們不是撤離徐州,反而是接近徐州。原來我們部隊原在徐州東北側(cè),向徐州西南撤退,就須越過徐州。

          

          十二月一日,我們已至徐州西南近郊,由于徐州要棄守,大軍帶頭行動,而其它軍政機關、社團、學校和一般民眾等,一齊跟隨行進,于是千百輛汽車、炮車、牛車、騾馬車、人力推拉車,雜沓前進。同時數(shù)以萬計的平民,扶老攜幼,肩挑背負,策杖呼號,聲嘶吵雜,追尋竄擾,爭先恐后,壅塞于途,秩序之亂,無以復加。及至午后,一車拋錨,全車難動,入晚,我們脫離徐州市不過十華里,部隊嗎,坐在車上,停在路旁,而政商機關、學校職員學生,則多張皇失措,不知所以。撤退對他們來說,就是逃難,想逃到哪里?能逃到哪里?沒有人知道,于是傳出在徐州就讀高中、大學的女學生,只要軍中有人帶著她,替她解決食宿問題,就給他做老婆的消息。后來聽說這個成為事實的例子不少,而且大多以運輸連排官員及駕駛?cè)藛T最為得利,因為他們有車輛乘載的方便嘛。

          

          這一天一夜的群眾喧嘩嘈雜,至二日稍戢,原因是軍隊遲滯不前,他們既難依附,又無救援,只好各自奔逃。另一方面,共軍于完成打點阻援,徹底殲滅國軍第七兵團后,既沒有驕矜,也沒有稍息,相反的更積極以一部壓迫國軍向徐州撤退,主力迅速向徐州兩側(cè)迂回前進,以與蕭(縣)永(城)及睢寧、泗水、五河段駐軍結(jié)合,以增強業(yè)已完成對國軍大包圍即口袋戰(zhàn)術之部署。

          

          此一口袋戰(zhàn)術,在圍殲第七兵團時即已形成,其袋口即為徐州,袋底應為蚌埠以此地區(qū),迨至壓迫國軍于徐州撤守后,即已完成其此一戰(zhàn)術而進行收口轉(zhuǎn)為大包圍的作戰(zhàn)形態(tài),往后因勢利導,逐漸緊縮包圍圈,迫將國軍大軍驅(qū)向其所期望的地區(qū),以達成其全部集殲之目的。這時國軍中流行著一種傳言:「說國防部作戰(zhàn)部門主管官是匪諜,徐蚌會戰(zhàn)計劃命令頒行前,共軍即先已獲得,所以,會戰(zhàn)全程經(jīng)過,都是為共軍利益所設計的圈套,在戰(zhàn)場上的國軍,就只有在設好的圈套里,左沖右突,終難脫困,最后糧彈均絕,窒息死亡。」

          

          我們離開徐州的第三天,距徐州仍不過二十華里地,槍聲越來越密集,炮彈落點也越來越近,我們行政人員,覺得車上目標大,就下車在路旁枯坐,等消息,聽槍、炮聲。但徐州撤退的那種大場面、大亂象、大驚奇,卻在我腦海里徘徊激蕩,不知所止。

          

          

          第二項 包圍圈里的飲食生活

          

          我初到第七十軍軍部人事科,雖然吃不到米飯,但我們那位主廚做的饅頭,在同事的口中說得有多好就有多好,而他做出來的菜,在老家沒有吃過,在浙西師管區(qū)(吃大鍋飯和菜)更沒有吃過,這多少補償了我一時對吃饅頭不適應的缺憾。但自徐州撤退前一天(應是十月二十九日)起,我們就沒有固定下來吃過由我們主廚做的熱騰騰的飯(饅頭)菜,約十二月十日之前,大概我們炊事兵還帶有一些面粉,做些簡單面食如烙餅、面筋、面條等為食,后來就完全靠空投大餅、罐頭為主食了。

          

          十二月中旬以后,我們推移到徐州以南蕭縣附近的陳官莊(徐州剿共總部已先移駐此地)附近,就再也動下了,部隊的糧食已告罄,空投又因自十九日起,一連十天降雪,積雪深至盈尺而受阻。至此先是拆屋掘墓取木為薪,煮吃騾馬肉,騾馬吃完了,就只能吃樹皮草根。最后樹皮、草根沒有了,官兵們不是被打死,就是餓死,放眼看去,是死者以雪埋尸,傷者等死,未傷者堅貞的拚命抵抗,承受不住的則個別遁逃。我們?nèi)耸驴埔蛴谙卵┣翱胀稌r,有空投場附近部隊送來大餅罐頭,所以,在空投停止期間,仍能節(jié)食度日。

          

          十二月二十九日后,雖停止降雪,而天氣直至元月三日始放晴,陳官莊附近開辟的空投場,接受空投食品物資,但因共軍日益緊縮包圍圈,空投場極小,部分物品落入共軍占領區(qū),對國軍解困幫助有限。我曾親眼看見幾件事,一日正當空投大餅落入空投場外,一位士兵背起一包(約五十公斤)往自己營地跑,但后面他部士兵緊追搶奪,再后追者殺傷前者再搶奪,如此搶奪追殺不已,最后只得將餅包就地割開,各自拿一份就地吞食;
        二是一天上午空投一袋罐頭掉入池塘,一位士兵不畏寒冷,破冰入池撈起,但眼見池邊周圍站滿等他上岸時搶奪分食者,不得已在池中割開袋子,打開兩個罐頭一面吃,一面將其余罐頭向岸邊周圍士兵丟去,直到丟完,才安全上岸;
        三是空投的食品物資,都是幾十上百公斤一包的,一次投下來總有幾百包,當在高空時,看起來好像樹葉隨風緩緩墜落,但將接近地面兩三百公尺時,始覺其速度快疾,此時身處其落地之處,就很難逃避得了,因此眼見數(shù)人就被活活砸死,據(jù)說此例還不在少數(shù),因事前惟恐搶不到,到了頭頂卻又來不及逃開,如是有的因缺食物餓死,有的卻因太多、太大的食物包而被砸死、壓死,真是情何以堪。

          

          而我最驚悸難忘的是元月六日上午,幾天大太陽,原住屋門口的積雪已漸溶化,身上因一個多月沒有洗澡,早已生了虱子,癢得難受,就脫下內(nèi)衣褲洗滌一下。門口原駐軍已挖蓋了一座掩蔽部,上面樹有晾衣用的竹竿,我正將衣褲搭上晾曬時,一包空投的大餅包,總有上百斤,急速落在我身邊,掩蔽部垮了,人也落入掩蔽部內(nèi),嚇傻了,許久回過神來一想,如果大餅包正一點砸在身上,那不成為肉餅了,哪還有命在,該是祖宗有德!

          

          再說到吃馬肉,我們?nèi)耸驴撇恢醯囊灿幸黄ヱR,在十二月底就槍殺吃了,后來馬骨頭也派上用場作了燃料。至于樹皮草根嗎,因自十二月二十九日后恢復空投,還是有人送大餅、罐頭給我們?nèi)耸驴疲圆]有吃過。我們?nèi)耸驴茷槭裁丛诳胀锻V骨耙灾粱謴涂胀逗蠖加腥怂痛箫灐⒐揞^呢?簡單說,就是有人事升遷調(diào)補等承辦和建議權,還有軍長大印在手中,在當時每天陣亡官兵以千百計,有的一個少尉排長可以升到營長,雖然命在旦夕,但想升官的還是大有人在,就在這職司之便下,在慘烈的戰(zhàn)爭中,我們?nèi)耸驴剖敲銖娤碛胁怀詷淦げ莞S持人的待遇的。

          

          元月七日晚,我們?nèi)耸驴品蠲岂v到隔鄰的村莊,住屋較前住的寬大,全科每一個人都可以躺下來睡,吃的大餅仍不缺。直到九日下午,科里十二人除六人死傷外,其余連我在內(nèi)的人在情況混亂中各自離散。

          

          綜括這四十天包圍圈里的飲食生活,都是在饑寒交迫、擔驚受怕、生死掙扎、愁苦無奈、硬撐硬挨的心情下度過的。

          

          

          第三項 包圍圈里的戰(zhàn)斗情況

          

          徐州撤退的第二天,我們就聽到國共兩軍交戰(zhàn)的槍炮聲,所以,雖然有車,一天也走不到十華里路,第三天路上開始燒物品,是次要的軍品,以減輕拖累,燒軍車,燒的是拋錨堵住前進道路上的車子。第四天、第五天個人隨身攜帶的物品,除槍彈外,其它物品盡量減少。十二月十日以后,連我們行政人員也只剩下已經(jīng)穿在身上的內(nèi)衣褲、衛(wèi)生衣、一雙鞋襪、一套黃色軍服、一件黃色棉大衣及洗臉毛巾牙刷,別無他物。就算是雪深盈尺,白天是這樣過,晚上也是這樣過,當時的感覺,沒有人說冷說苦,最怕的是槍聲、炮聲和爆炸聲,以及怵目驚心的傷兵、鮮血和尸體。

          

          迨至三十八年元月初,這種狀況已至慘不忍睹的地步,一位同事氣憤的說,他們總還打死過敵人,死了倒好,夠本,我們行政人員呢,無刀無槍,只有挨打等死的份兒,真不甘心。晚上,另有一種狀況,就是共軍停止炮擊,改用擴音器喊話:「蔣軍同志們,我們都是老鄉(xiāng)親,不要打了,到我們這邊來吧,我們天天吃得飽,睡得暖,你們呢?」說著說著,抓起雞子弄得吱吱叫:「同志們,聽到嗎?我們這里有肉有雞吃,過來吧!褂行┕俦鴮嵲诎静蛔,就真的過去了!

          

          元月五日以后的這幾天,共軍的炮火異常猛烈,因為包圍圈越來越小,四面共軍的炮彈都可以相互射透。國軍的官兵真是被逼得透不過氣來,死的已矣,活的就在尸體外圍打轉(zhuǎn)。我們?nèi)耸驴瓢醽硇伦∥莺,?zhàn)況雖益見慘烈,但我們住的卻比以前為好,住屋座北朝南,寬約十公尺,深約六、七公尺,沒有窗戶,唯一的門(只有門框沒有門板)是靠近右側(cè)開的,門外右邊放了一個約一尺半高、桌面約二尺正方的木桌子(我奇怪此時怎么還會有一個桌子放在這里?),門正前方有約七十平方公尺的空地,與門成直線距離約兩公尺處挖了一個約長七尺、寬二尺、深五尺的躲避坑。

          

          我們科共有十二人,科長傅祖彝上校,為人非常和藹,沒有一點主官的架子,全體如同一家人。自從搬到這間住屋后,他是沒有住過,從早到晚都是躲在掩蔽部里,吃飯也在里面,但我們沒有一個人說他怕死等閑話,好像是理所當然的。而我們同事,我不知道是誰提議:「誰要躲掩蔽部,誰就是怕死鬼,孬種! 」嘿,奇怪,此話一出,大家立即齊聲附和,沒有一個反對的,這樣一來,我們大家反而苦中作樂,常嘻嘻笑笑、說說唱唱起來。

          

          元月九日這一天,大約是午后一時左右,吃過大餅罐頭午餐后,雖然炮聲非常密集,但同仁有的躺著睡覺,有的站著、坐著閑聊,我,站在門坎上,雙手分扶著門框兩邊,口里唱著國語流行歌曲《何日君再來》。唱著唱著,突然感覺要小解,于是就一面唱一面走向門的正前方空地邊緣,解完后準備回到屋內(nèi)時,一位科里的臺灣籍傳達兵(姓名已忘,約二十一、二歲,身高約一百八十公分,體格壯碩,他是我們第七十軍未擴編前,整七十師于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派去接收臺灣時參軍,再隨軍來到大陸,在人事科服務),迎上來與我招呼,不知何故,兩人同時對那個躲避坑產(chǎn)生了興趣,于是我在前他隨后走入這個躲避坑。

          

          計算自去小解再回頭進入躲避坑,總共沒有超過五分鐘,就在轉(zhuǎn)身變成他在前我隨后回到地面的一剎那,一顆炮彈落下爆炸了。我本能的頭往下縮,其實能縮頭表示大禍已過,而那位可憐的臺籍傳達兵,才是「大禍臨頭」。我定神一看,因他上半身已走出地面,頭己不見,身體伏臥在坑口上。我拍拍身上灰土,越過他尸身,爬至地面,驚慌中仍未見到他頭落在何處,卻另見到一位炊事兵(副廚,約三十歲,身高體壯),右腿自膝蓋上約二十公分處被炮彈炸斷,落在離身體約一公尺遠處,人倒臥在地,尚清醒。至屋內(nèi)見少校參謀鄭見腰部受傷,但不嚴重,一位少尉額頭受傷,亦不嚴重,靠門左側(cè)地上坐著的徐錫疇上尉與站在屋內(nèi)目取里面的科長勤務兵均被炸死。

          

          細看這顆威力強大的炮彈,是落在門右側(cè)的小方桌面上爆炸的,所以,造成屋內(nèi)二死二輕傷、屋外一死一重傷(重傷者因無適時止血醫(yī)治,必死),死傷正好是本科總?cè)藬?shù)的一半。想我當時若不是正好要小解,或者從坑內(nèi)早五秒鐘走出地面,那必死無疑。這是我在包圍圈里第二次死里逃生,我深深感謝神靈和我祖母、父母親的保佑。

          

          

          第四項 潰散被俘與逃亡

          

          三十八年一月九日下午,一顆炮彈,炸死傷我們?nèi)耸驴瓶側(cè)藬?shù)一半,也炸散了活著的另一半。當時是死的不須顧,傷的顧不了,放眼看去,滿地是尸體,也到處是人擠人,同仁間沒有交談,沒有哭笑,甚至沒有道別,就這樣驚惶失措的陷入人叢中,盲目的、沒有方向的跟著東奔西竄。這種心理與實際狀況,直到翌(一月十日)日晨。這時炮聲已完全停止,槍聲也很稀疏,我已來到一個小土丘上。雖然看到的都是穿同一顏色黃棉大衣的國軍,但一個也不認識,沒有招呼,沒有問候,沒有一個人攜有槍彈,也都不再逃跑,只是木然的好像等著宰割似的。

          

          約莫靜止了一個小時,突然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射向我面前一位坐在地上的國軍棉大衣下襬,一個燒黑的小洞,但沒有打到人。我是站著的,是否要打我,我無法確知,是否殺雞儆猴,也說不定。正思忖時,突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共軍,高喊著:「蔣軍同志們,大家不要亂動,舉起手來,好,向我這邊集合。一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已被俘了。隨后又冒出一個共軍喊著:「大家跟著我走!刮夜烙嬤@個土丘上,約有二千余國軍,聽到這從未聽過的口令后,沒有應聲,也沒有反對,默默的就跟著走,一條可以行車的碎石路上,二千多俘虜,連咳嗽聲都沒有,(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靜得可怕。更奇怪的是,二千多俘虜列隊行走,從頭到尾總有千余公尺長,共軍就只那兩個,卻沒有人下聽從,更沒有反制行動。我就想,這次的國共大會戰(zhàn),不但打垮國軍的戰(zhàn)力,也瓦解了國軍精神士氣,更摧毀了國軍忠勇氣節(jié)。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我這樣想,其中可能還有很多人這樣想,只是付諸行動就有區(qū)別了。

          

          當我們這批人行至傍晚(沒有飲食過),到達一個不知名的小市鎮(zhèn)準備安歇時,我即曾與和我走在前后最近的幾位商談趁夜逃跑,但均沉默不語,未予附和,于是我獨自一人,自此展開了約半個月的逃亡生活行程。

          

          我很奇怪,當時的我,不知是多了還是少了哪根筋?年未弱冠,談不上老謀深算,也談不上勇往直前,更談不上忠貞愛國的情操,唯一毫無商量余地的就是想急速回到原屬單位——國軍陸軍第七十軍。當晚約七時許,大家都在等候安置時,我悄然的離開了這個俘虜群,盲目的走了一夜,還好身上帶的空投大餅還沒吃完,填補了肚子的空虛。但第二天早晨約八時許,在一個不明方向的道路上,卻遇上一大隊共軍,于是我第二次被俘了。這一天我跟著共軍大隊向北方向走了一整天,沒有給吃任何東西,但也沒有為難我。天黑時到了一個村莊,隨著一「班」共軍在一棟三合院的房屋里,趁他們忙著找稻草打地鋪的混亂時機,就翻越屋右側(cè)用石塊砌成約一人高的圍墻,到了另一棟房屋,同樣也是眾多共軍在找睡的地方,沒有理會我,我就這樣逃出了村莊,來到曠野,躲在一個種有植物的田地里,直到源源而來的共軍全數(shù)進入村莊后,才起身向來時反方向向南遁逃。

          

          在幾經(jīng)思考后,不得已冒險潛行到一個村莊。為何說不得已冒險?因在包圍圈時就聽說,城市民眾較信賴國軍,鄉(xiāng)村民眾則極怨恨國軍,身上還有金元券、大餅,此時單身進入村落民宅,有被搶、殺的可能。但當我進入一間民宅,見有三、四名男女,便說明身分來意,也許是當時年輕稚氣和狼狽相,不但沒有發(fā)生原先顧慮的事,反而獲得同情,他們找出幾件衣褲供我「挑選」,我挑了一套黑色棉衣褲,還拿了一頂已破洞的帽子。當我要給他們金元券(數(shù)目已忘)時,他們推辭說:「我們很喜歡你的軍服和棉大衣,就請留下吧!刮┛稚儯姥粤粝萝姺,并堅持給了一些金元券后迅速離開了村莊,連夜依村民指點,傍鐵路南行。

          

          翌日晨來到一條頗為寬深的河邊,看不到橋,只有靠鐵路通過,雖然河上鐵路兩頭有共軍荷槍看守,但自忖已換民服,當不致為難,乃走上河邊鐵路,準備通過,兩名守軍即加阻止,先盤問聽聲音不對,繼搜身搜出大餅,即詰問:「你系參加大戰(zhàn)的蔣軍,何以到此!」至此乃半謊半實的答稱系參戰(zhàn)的蔣軍,被俘后獲釋換裝返鄉(xiāng)。其一又發(fā)現(xiàn)我右門牙鑲有金牙,即怒斥奢腐蔣軍,并伸手欲予拔除,我強力辯稱,真牙五歲時撞落了,未再長牙,至十四歲家人為顧我顏面,始以銅鍍金鑲補,請不要拔掉。于是金元券及中尉排長(寄名第七十軍第三十二師某連運輸排長,在軍部人事科服務)人事命令藏在棉衣夾層未被搜出,大餅也還給了我后,由一人將我?guī)У礁浇粋小村莊的三合院空屋里,里面卻有與我相同身分的人約有二十余人,這算是我第三次被俘了。以后如再被俘,因已換穿民服,不是被俘,我當改寫為被「抓」了。

          

          到這個三合院時,約是上午九點多,直至天黑,沒有與屋內(nèi)任何人交談,打定主意,被抓絕不過夜,有機會就逃。這個三合院只有正面一個大門,院深約二十公尺,我被安置在進門院右側(cè)屋內(nèi),一名共軍來回踱步看守,我仔細審定其來回踱步的時程與速度后,乃于其踱步至最里面時沖出逃跑。該兵當即發(fā)覺,尾隨追趕至門口外約數(shù)公尺,聽到子彈上膛聲,并高喊不要跑,站住,我卻是抱定決心,除非抓住或打死,要我站住不跑,別想。這天約是農(nóng)歷十二月十六、七日,晴空明月,視線極佳,村外又無土丘斷垣掩蔽,我能逃脫,應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只有一名共軍守院子,如離院子一路追趕我,則恐屋內(nèi)其它人亦將趁機逃跑;
        其二,村內(nèi)無其它駐共,未有其它共軍出來圍堵,否則十個我也逃不掉。

          

          既未再追趕,便趁著月色,向著空曠地區(qū)一直跑,不知多久,跑到一處滿是圓形的墳墓旁停下,沒有畏懼,反而覺得是較為安全過夜的地方,于是疲倦昏睡,直到次晨,經(jīng)察看地形,橫在面前不遠的那條河,不但面寬水深,而且流勢湍急,無法游過,要過河南下,仍須利用鐵路橋,但又想到如遇到是昨天的那兩名共軍呢?或是另外共軍也同樣盤查呢?心頭一團亂,最后決定先拔下鑲補的金牙,走到距鐵路橋看守處約二百公尺遠觀察動靜,不意此時正有一位農(nóng)夫挑了一擔木柴,要經(jīng)鐵路橋過河,乃趨前探詢,原來過河后再走約二小時,即可到達徐州市,旋商允木柴由我挑,如盤問則由他回答,結(jié)果未遇到昨晚的守兵,新守兵也未盤問,平安通過。但在通過的過程中,卻看到怵目驚心的一幕,分析應是兩個可憐的國軍通過鐵路橋時,遇到了火車通過,有兩件被撕裂的黃棉大衣掉掛在前后枕木上,兩只血肉模糊的手腕,一只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掌,一條較長的大小腿,再就是內(nèi)臟腸子,血跡灑染在前后總有二、三十公尺長的枕木鐵軌上,這比我人事科被一顆炮彈炸死傷一半同事的那一幕還恐怖,使我久久難以釋懷。

          

          金元券直到我返回蘇州第七十軍收容所報到歸隊時尚未用完。當我元月十三日,重回到相別四十三天的徐州市時,約為上午十一時左右,我想徐州一定有共軍駐扎,但我并未看到,我已換穿民服,民眾滿街都是,就是碰到了也不會被抓的。因此,首先上館子吃了僅剩的大餅和相違一個多月的一碗熱騰騰的面條,接著去理發(fā)店理發(fā),在店里又試著問清楚了可以花錢坐馬車直達蚌埠。這一夜我忘記是怎么過的,大概是三天后坐馬車到達蚌埠,原聽說蚌埠有國軍收容所,此時卻因共軍已占領而撤退,但約有十數(shù)名國軍軍眷在原收容所內(nèi)。我說明身分及詢知國軍已南退至滁縣及浦口一帶,即欲告別南下,不意有一位二十一、二歲挺著七、八個月大肚子的孕婦,堅決要和我一起向南逃走,我當時年青體健,心情又急,走得是越快越好,與她拖拉,實在傷腦筋。還好,當天就因行至一個必經(jīng)的關卡,看守的共軍把我(查悉我無「解放條」)與多名國軍(均穿黃棉大衣)帶向附近村莊集中看管,那位相隨的孕婦卻安然放行,就此分別,也算是一憂一喜。

          

          當時由于戰(zhàn)局混亂,共軍一面?zhèn)鋺?zhàn),一面整補,對沿戰(zhàn)線俘獲的國軍,無暇也無力嚴密看管,因此,一連三、四天我都是白天被抓,當晚即逃,從未被共軍抓到后超過一夜不逃的,也沒有一天不被抓的。直至有一天沿鐵路南下時,遇到一位國軍傷員,穿的也是黃棉大衣,一只右手自肩以下約十公分處被炸斷,我非常同情的與他交談,得知他受傷被俘后共軍開了解放條給他叫他回鄉(xiāng),他是貴州人,姓楊,我問他一路上共軍有否為難他?不讓他走?他說有解放條驗明后都即放行,又說:「我右手殘廢,想不走他們也要趕我走哩!褂谑俏遗c他商量說:「既然如此,我身上有點錢,我給你錢,你把解放條給我,互相方便如何?」他欣然答應,實時成交。

          

          我拿到解放條后,怕他遇到共軍會反悔,趕快脫離他向前疾走,真的,此后兩天都能憑條混過,但第三天后解放條不靈了,主要是已快到國共兩軍交戰(zhàn)線,此時也感覺到穿民服反而沒有穿黃棉大衣方便,但仍如前白天抓,晚上逃,絕不在被抓地區(qū)過夜。這一天是到滁縣的前二天,快到天黑時被抓,與被抓的軍(國軍)民至少一百人,被帶到一個頗大的村莊時,因下大霧,已黑不見人,一個共軍干部帶領四、五名共軍,引導我們分別進入屋內(nèi)安歇。我不等共軍離開,就向他說我要小解,當他允許我出門后,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此時意識到附近村莊均有共軍駐扎,既不敢走向另一村莊,也根本看不見哪里另有村莊,只有運足眼力,摸索走向曠野,在一處田岸邊側(cè)臥哆嗦到天亮。

          

          但天雖亮,霧未散,鐵路與電線桿均看不見,方向不辨,只好站立原地看天氣。此時左側(cè)衣、褲均濕透,又整日夜未進食,真是饑寒交迫,幾難支撐,也留下折磨我一生的后遺癥——左肩骨、臀骨、膝蓋骨等部位,初不在意,至三十歲后即怕冷,不能吹風,四十歲后,不論冷熱天,均須套著護肩護膝布套,臀部太冷時常用手掌摀住,坐著則順手取座墊擋住,不能吹風吹冷氣,夏天晚上睡覺就是熱得一身汗,護肩、護膝仍須套上,真是苦不堪言。

          

          這天,直到中午霧漸散去,遂以鐵路電線桿為路標,距鐵路約一百公尺(太近恐被共軍發(fā)現(xiàn)抓去)向南行走,在驚險中買了食物填飽肚子,這一夜則在有掩蔽的臟草寮度過。次日約下午二時來到滁縣火車站,希望仍為國軍占據(jù),縱已易手,車站民眾多,亦易混過。豈知全未料中,不久即有三、四名共軍過來盤問后將我留置,我乃出示解放條請遵守放行,他們態(tài)度頗好,但委婉告以:「此地為我軍最前線,過去即為蔣軍,縱我放行,他們必不放你,如是即減少我軍一名兵員,增加他們一份戰(zhàn)力,所以,在此不能憑解放條放行!刮壹凑f:「那你們要我干什么?」他們反問:「你在蔣軍中干什么?」我說隨長輩在廚房洗碗洗菜挑水,不會做菜做飯,他們說:「好,那也在我們廚房里工作好啦!拐f完即由一名共軍帶我走向鐵路東側(cè)一個約四、五十戶的村莊。

          

          這個村莊的奇特,是我從未遇到過的。它的外圍被水圍繞著,好似一個孤島,沒有陸路進出,我是隨共軍從村南一座木橋進入的。吃了我自逃亡以來唯一由共軍供給的晚餐,不久后與七、八名共軍同睡一個周圍有院墻的房屋里,也許是這些時日的逃跑奔波太疲乏,竟從未有過的一覺睡到天已微亮,驚醒后即毫不遲疑的起身向一名應是衛(wèi)兵說我要大解,他也毫不遲疑的答允,一出門即向西往鐵路方向?qū)ふ页雎罚珱]有路。天已亮,且偏北約五十公尺處有兩名共軍在洗菜,在此逃抓生死交關之際,不容猶豫多想,即脫下衣褲下水渡河逃走。

          

          幸好,寬約三十公尺、一人多深的水并未結(jié)冰,乃手舉著衣褲很快的游向?qū)Π。上岸后并未立即穿衣褲,先跑步翻過鐵路,避開村莊共軍視線后,繼續(xù)沿鐵路向南逃跑約千余公尺后,始穿上衣褲,繼續(xù)傍鐵路向南走。但此時越走越奇怪,越走越狐疑,乃至越走越害怕,怕什么?不是怕共軍,而是怕當?shù)貝喝,怕遇到猛獸,因為從早晨一直走到中午,見不到任何生物,更見不到一個人。直至下午二時許,來到一個較高平臺地區(qū),有曾經(jīng)軍隊駐扎過臟亂殘破的村莊,雖冒險走進幾間房屋察看,但仍靜寂無人,此時才判知是國共兩軍最前線的真空地帶。再往南行至黃昏時,說巧也真巧,竟在這無人的大路上再度遇上那位孕婦,她看到我是又驚又喜又哭。我見她挺著大肚子蹣跚地逃到這里,諒也吃了不少苦頭,頗為同情,當夜我們兩人再往南找到一個小村莊的民家,很幸運的被分別安置在用草鋪的地鋪,算是睡了一個多月以來最為恬適的一晚。

          

          但第二天一早我還是擺脫了她,獨自疾行,至下午二時,終于到了浦口。浦口沒有看到駐軍,也沒有明顯的戰(zhàn)爭氣氛,民眾生活正常。當天吃了晚飯后即赴碼頭坐船過江至南京,在船上心情興奮歡愉,狀似輕佻,又系穿戴異鄉(xiāng)衣帽,同船乘客多以輕蔑奇異目光看我,我可不在乎。離船上岸后已是晚間六時多,滿心喜悅的按布告地址去第七十軍收容所報到,經(jīng)過約半小時找到地址時,卻在門外見到另一布告,略以本收容所已于日前遷往蘇州。滿懷喜悅,頓時變?yōu)榫趩剩橎墙诸^,爆竹聲此起彼落,問明原因,才知當天是農(nóng)歷大年除夕,這時就是大年夜,該是我出生以來最難堪的大年夜。住旅社嗎?金元券已不夠支付房價,就算夠,這身裝束,旅社服務生恐也不會讓我進去,想著想著,心情輕松起來:「脫離艱險,又值過年,躬逢雙喜,不應貪眠,苦中作樂,仿效先賢,多受磨難,富我人生! 」接著又想,如會作曲,就將這四字八句,譜成我此時心境的歌謠,豈不甚好!

          

          如此踽踽到深夜,心情雖仍歡愉,體力似難支持,不覺間走到一棟大樓前,看似新建的,一樓沒有門窗,卻有三匹馬鎖在那里。我往二樓行去,就在這樓梯平臺間,卻堆了很多稻草,似是給馬吃的,我也不再多想,便在草堆里一倒,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太陽高照才起身。吃過難得的早點后,就往火車站跑,當我無票進站受阻時,這時才傲然的從棉衣腋縫里取出第七十軍高吉人軍長署名發(fā)布的中尉排長人事命令,那時軍人乘坐公家交通工具是不用買票的,有了這紙人事命令,我于農(nóng)歷三十八年大年初一(元旦),正式的來到蘇州第七十軍收容所報到歸隊。

          

          總計自三十八年一月十日徐蚌會戰(zhàn)結(jié)束被俘(抓)至農(nóng)歷大年除夕,不知是多少天,但我清楚記得被俘(抓)十二次,也脫逃十二次,比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還多了近一倍(五次),而且他是七擒七「縱」,而我則是十二擒(抓)十二「逃」,境況就不一樣多了。

          

          我向第七十軍收容所報到歸隊是下午三時左右,收容所里只有兩個承辦人員,說我是第一位從前線回來報到的。他們對我很客氣,招待洗澡換軍服、吃飯睡覺等事宜,從此開始過軍人的正常生活。隨收容所住在蘇州不記得有多少時日,但使我納悶的是沒有第二個從前線回來向收容所報到歸隊的官兵,就連兩次同行的那位孕婦,也沒有來收容所探詢其丈夫的下落及其丈夫隸屬部隊的情形。后來收容所又遷到上海,時間約一個多月過去了,但仍沒有從前線回來報到歸隊的。直到再一個多月后,第七十軍軍部在江西潭口正式重新整編完成后,原在前線的長官同事才陸續(xù)回來直接向部隊報到候令派職,我多方探詢他們是如何回來的,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是與我相同的,都是由共軍依其志愿發(fā)給解放條,憑條安安全全堂而皇之的回來了。想起來,我的苦是白吃了,險是白冒了,唉!真是倔強、愚蠢得可以。

          

          

          第五項 共軍釋俘策略成功

          

          我認為徐蚌會戰(zhàn),共軍獲勝后的釋俘策略,實為其軍事、政治互為配合運用的最佳模式,且極為成功。我們知道,共軍是不以此戰(zhàn)為滿足的,其目標乃在全面勝利。此時其參戰(zhàn)部隊亟待整補,傷員亟需療治安置,雖屬勝利,亦是元氣大傷,如何能妥善處理國軍下自士兵、上至可能是中將指揮官的戰(zhàn)俘,想迅速轉(zhuǎn)為己用,絕不可能,集中嚴管嗎?除對其虛耗日用物資及兵員戰(zhàn)力外,還須防范制造暴亂,拖累往后戰(zhàn)局。

          

          于是以開具極為簡便的「解放條」,憑條放行的釋俘策略,一可顯示其非敵即友、寬大為懷的善意;
        二可顯示其一紙「便條」的命令,即能上下一體徹底執(zhí)行的行事效率;
        三是軟化了戰(zhàn)俘對其敵愾同仇的心理;
        四是顯示其不嗜殺戮同胞,只為救國救民的用心!

          

          所以,所有這些戰(zhàn)俘被安全釋放,早在心理上敵意全消,再回到國軍原部隊廣予散播,對往后再戰(zhàn)的部隊與兵士的心理影響,實是既深且巨,故隨后不到一年,共軍能席卷江南,掌控全局,進而攫取政權,實有其巨大影響作用。

          

          

          以上《我在徐蚌會戰(zhàn)中的親身經(jīng)歷與感受》(節(jié)選本),是以陶紀生著《倔強與堅持》(臺北:大康出版社;
        公元2006年初版)

          

          陶先生,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生,湖北省廣濟縣人;
        民國三十八年,中華民國政府戡亂軍事逆轉(zhuǎn)后,隨國軍撤退來臺。

          

          

          來源:選自陶紀生著《倔強與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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