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李漁：清代名士的“無聲戲”

　　明清話本小說常描寫某主人公去拜訪不相識的人家，先要投名刺，也就是送上自己名片。我曾忽發(fā)奇想，清代李漁的名刺上大概有一連串銜頭，比如著名詩人，著名歷史學家，著名小說家，著名戲曲家，著名戲曲理論家，著名出版家，著名文學活動家……

　　李漁在他的時代是很烜赫的一個名士。名氣也是他賴以謀生的手段或工具，所以，他與當時的許多名士們結(jié)交，擴展自己的名氣。同時，也攀附那些權(quán)貴官僚們，奔走于殿閣公卿及封疆大吏之間，游蕩于翰苑諫署與司道縣丞衙門，四處能打到秋風。他是個多才多藝的文化人，也是一個復雜的作家。他本身的復雜性，有其猥瑣鄙薄的一面，又有辛酸痛苦的另一面，卻是與當時的時代和社會的政治風云變幻聯(lián)系一起的，與中國文人的天生軟弱性更是難以分開的。

　　從隱居到出山

　　李漁，字笠鴻、謫凡，號笠翁、笠道人，祖籍為浙江蘭溪。其父李如松廣有資財，后來赴江蘇如皋經(jīng)營藥材店。明萬歷三十九年，李漁就生在這個藥材商人的家庭里。其父很希望他的次子李漁能夠靠科舉飛黃騰達，他將八歲的李漁送入一所私塾就讀。年少的李漁自小就有文學天賦，尤其喜讀司馬遷的《史記》，還創(chuàng)作了一些詩歌。他還讀過李贄的《藏書》，深為欽服書內(nèi)歷史批判的尖銳鋒芒。過許多年后，他對一位朋友幽默地說，只要一看那些理學家的書籍，他就會動“膀胱氣”。他以后所著的小說、戲劇、隨筆集，都可以看出李贄反禮教、傾向自由學說對他所起到的深遠影響。

　　明崇禎八年，25歲的李漁赴金華應童子試，他已掌握了應付考官的一些方法，明白“八股文”這樣刻板、公式化的文體，其內(nèi)容都是枯燥的道德說教，考官閱讀時也必定頭疼，考生能否考好的訣竅在于討考官的高興，以奇句奪目，以媚語攝魂，便可高中。這個辦法很靈，府試發(fā)榜公布錄取名單，李漁果然高踞榜首，試官還將李漁的試卷刻印出來，作為范文提倡。但是，以后的幾回鄉(xiāng)試，李漁均未考中。明代的科考有許多奧秘，結(jié)黨營私，交相排擠，明爭暗斗，也包括賄賂公行，這更與晚明的朋黨之爭有緊密關(guān)系，僅僅靠華麗文采而炫才自薦是不夠的。李漁以后多少明白一些此中關(guān)節(jié)，對舉業(yè)越來越心灰意冷。而父母之命卻又逼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再去應考。他的母親病重，仍然不許他回來照看，惟恐兒子荒廢了學業(yè)。逝世前，老人臨終遺囑希望他參加科舉考試，皇榜高中，光耀門楣。可是，此時已是大明王朝臨近覆滅的日子了，就連歌舞升平的江南地區(qū)也是報警頻繁了。明崇禎十七年，李自成農(nóng)民軍攻陷北京，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吳三桂引清兵入關(guān)，李自成軍潰敗。清朝接管了北京政權(quán)，滿洲鐵騎迅速征服了中國土地。李漁所處的江南地區(qū)也是變亂不已，先是一個名叫許都的儒生在金華揭竿而起，企圖造成地方割劇勢力，但是被官軍鎮(zhèn)壓下去了。然后，又是福王在南京登基，打算制造一個新的南北朝局面，可是清軍揮戈南下，南明軍隊筑守的長江防線瞬間就土崩瓦解。

　　李漁少年時代就有投筆從戎之志，專門鍛制一把鋼劍，時不時練習舞劍。國破君亡的危急局面，又激起了他報效國家的責任感。那時金華城里有個文人圈子，一些士人們常聚集一處議論時局，李漁是其中一個出色的角色，對軍事局面的急劇變化很敏感，慷慨任俠的意氣使朋友們很傾倒�？蛇@種情形未支持多久，很快金華被清軍攻克了。緊接著，浙江全境也都淪于滿人的鐵蹄之下。城破后，李漁只好帶著一家人隨著大批難民躲進深山里。起初，他也頗想當一個大明朝的遺民，不問政治，隱居息影，采取與清王朝的不合作態(tài)度。他在祖居之地夏李村，精心設計與構(gòu)建了名為“伊山別業(yè)”的新居，門前有挖鑿引來的河水，寬闊庭院內(nèi)種植了花草，還計劃在后院養(yǎng)雞和養(yǎng)蜜蜂。他甚至還為自己制定了起居時間表，嚴格規(guī)范自己的作息制度，確定每日必須鉆研的書籍，就在這段日子里，他寫下了《論史》中的一部分文章。山居生活是枯燥冷清的，而李漁的性格又是難耐寂寞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關(guān)于禮法、氣節(jié)等認識過于理想化了，自己甘愿為逝去的明王朝守節(jié)的想法也是可笑的，滿清統(tǒng)治者并不在乎他這么一個小小的遺民，許多明朝的大官僚不也是搖身一變又成了新朝的權(quán)貴了嗎？況且，滿清統(tǒng)治者一道“薙發(fā)令”下來，自己不也是只好乖乖剃去前額的頭發(fā)，在后腦勺留一條長辮子嗎？于是，山居隱居不過數(shù)年，他就躍躍欲試想出山了。

　　清順治五年，李漁進了一次金華城。讓他驚奇的是，這座城市又繁榮起來，街上店鋪生意昌盛，百姓安居樂業(yè)，似乎比起前朝更為物阜民安。他拜訪了以前金華文人圈子里的一位朋友李芝芳，是較早投降滿清政權(quán)的一位官吏，如今已是金華府的執(zhí)政長官了。他也告訴一些其他朋友們的消息，那些曾經(jīng)激烈主張抗清的儒生們，有的已降清，在新朝下討得一個職位；
也有的朋友正準備去參加清朝舉辦的科舉考試，躍躍欲試，以期在新皇朝中金榜題名了。此時，李漁內(nèi)心一定感慨良多，從《笠翁詩集》的幾首詩也可以看出他心理的復雜變化，似乎很少提亡國之恨與忠義之情了，“豈無身后句，難向目前譽”，他理所當然地應該向前看了，若是再這樣無聲無息地隱居下去，就真會成為一個山民鄉(xiāng)巴佬，“此身無所往，久系欲成匏”，也就是孔子比喻的掛墻上的“匏瓜”了。次年秋天，李漁迅速出售所有田產(chǎn)，變賣了剛居住兩年的新別墅“伊山別業(yè)”，帶著全體家人離開了夏李村，前往省城杭州，他希望在那里做一番事業(yè)。

　　創(chuàng)作小說和戲劇

　　李漁遷居杭州后，最初住在武林門外接近郊區(qū)的偏僻處。屋外有個池塘，夜晚可聽到陣陣蛙鳴。他很滿意這個地方，可以躲避市區(qū)的喧囂，靜心下來寫作。他開始了短篇小說集《無聲戲》一集的創(chuàng)作，嘗試著步入了文學領(lǐng)域。大概也與他的經(jīng)濟狀況拮據(jù)有關(guān)，變賣田產(chǎn)住居的錢并不很多，可他要養(yǎng)活三個妻子，兩個女兒，一大家子的花銷給他很大的經(jīng)濟壓力。他必須盡快賺錢養(yǎng)家糊口。于是，他想到了寫小說。晚明時期，由于“三言”、“二拍”風行一時，小說創(chuàng)作也火爆起來，有一些書商愿意刊刻出版。他自己也有所計劃，小說倘若流傳開來，又可以取小說中的故事再創(chuàng)作成戲劇，而“南戲”正在杭州等江南城市流行，許多劇團正急需新劇本，又可以得到一筆收入。

　　短篇小說集《無聲戲》初集和二集接連出版，獲得很大成功。有現(xiàn)代學者認為，這兩部小說集是中國文學史上繼“三言”、“二拍”之后值得重視和研究的白話短篇小說作品。目前，此二書在國內(nèi)已佚失不傳。但在日本尊經(jīng)閣還藏有偽齋主人序的順治刊本《無聲戲小說》共有十二回，據(jù)日本伊藤漱平教授考證，即是《無聲戲》初集�！稛o聲戲》初集和二集在順治十六年前后，曾經(jīng)出版了多種版本，還有二集的合刊本。但是，順治十七年浙江布政使張縉彥因出資刊刻此書，遭人彈劾而被察處，受到革職、流徙的處分，《無聲戲》即被禁毀�？滴跄觊g，有些大膽的書坊將其改頭換面，更名為《連城璧》重又刊刻，由于書商們心存顧忌，發(fā)行量不大。此書據(jù)說現(xiàn)在的日本佐伯市立圖書館尚有足本留存。

　　清代時期，封建道學的文化氣氛越來越濃厚，李漁的不少作品屢遭禁止，在那些道學家看來，這些書籍都是壞人心術(shù)的淫詞褻言。《無聲戲》初、二集體現(xiàn)了晚明早期啟蒙思潮左派王學及李贄等人提出的“好色”、“好貨”的思想，描寫人們追求欲望的滿足，流露出明顯的市民平等意識，封建社會有地位的上層人物往往是遭鞭撻的形象，而另一些下層社會的卑賤者卻是值得贊揚的，其中有追求戀愛自由的戲班女旦，有仗義的乞丐，也有忠心的義仆，在藝術(shù)上都很有特色，作品構(gòu)思巧妙，故事情節(jié)波瀾起伏，一些人物性格也寫得傳神生動。《無聲戲》初、二集相繼刊刻出版后，李漁又將其中的四個短篇小說故事改寫成戲劇《奈何天》、《比目魚》、《凰求鳳》和《巧團圓》。以后，這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特色。在小說題目下時常標有“此回有傳奇（戲�。┘闯觥被颉按嘶赜袀髌嫠贸觥弊謽�。這說明了，他的小說題材本身包含了戲劇性，就成為劇本創(chuàng)作的某種準備。《無聲集》初集甚為暢銷，他趁著名聲正盛時在浙江東安、金壇、南通游歷一番，通過金華時的好友丁澎的介紹，結(jié)識了一批名士如陸圻、孫治、汪然明等人。那一時期，清統(tǒng)治者對江南地區(qū)的士大夫們采取懷柔政策，文化氛圍較為寬松，結(jié)社講學又興起，李漁趁機也認識了一批名士文人。

　　時任浙江布政使張縉彥讀了他的小說劇本，極欣賞他的才華。兩人經(jīng)朋友介紹，一見如故，也成了好友�？墒�，張縉彥在諸多降清官吏中名聲十分不好。《明季北略》記載他與太監(jiān)首領(lǐng)曹化淳開城門迎降李自成的軍隊，并在大順朝中當官。張縉彥則一直否認他自己主動開門迎降李自成的，稱他打算上吊自殺殉節(jié)未成。可以看出來，李漁是比較同情張縉彥經(jīng)歷的。明清易代是一個重大歷史變化，但他們的思想感情又是復雜的，仍然對故國有著難以割舍的懷戀。張縉彥與李漁交厚，得知他正籌備出版《無聲戲》二集，慨然應允為此書作序，并贈送一筆銀兩作為出版經(jīng)費。張縉彥還鼓勵李漁完成了《古今史略》一書，此書可稱一部小型通史，用編年史體例記載許多歷史事件，以明史和當代史料為篇幅最多。其中甲申之變的多數(shù)史料都是張縉彥提供的，他特別冀望借此書洗清自己的污名。

　　順治十六年，鄭成功率17萬水陸大軍攻入長江，所過州縣紛紛歸附，兵鋒直逼南京，但鄭成功終因驕傲輕敵而失敗。清統(tǒng)治者注意到江南地區(qū)的士大夫老百姓仍然懷有民族情緒，因此通過制造各種案件對漢族官吏、士大夫們有計劃地進行多次打擊，為阻遏反清復明思潮采取一系列嚴酷的鎮(zhèn)壓措施。清廷對張縉彥案件的處理即是殺雞儆猴的一個舉動。他們選擇張縉彥，是由于他因投順李自成而在漢族知識分子中名聲很臭。清統(tǒng)治者則惱恨他總要為自己洗清辯白，以示忠于崇禎帝，有意無意地散布民族情緒。清廷先將他從浙江調(diào)回北京，任工部右侍郎。不久，又詔命調(diào)張縉彥為江南徽寧道，這次降級調(diào)用也是對其政治打擊的信號。四個月后，就有湖廣道按察御史肖震上疏彈劾張縉彥，其中主要罪狀就是資助李漁刊刻《無聲戲》二集。事情爆發(fā)時，恰是李漁將《古今史略》的手稿剛剛交付書商，于是，他即刻又把書稿收回，防止自己被進一步牽連�；蛟S，這是一個因禍得福的明舉，否則迫害就會加在他的腦袋上。半年之后，張縉彥一案被判決，張縉彥被革職流徙至黑龍江省寧古塔。李漁的小說《無聲戲》二集也因此案而被禁毀。本來他已托友人杜濬挑選，欲將初集與二集合編為《無聲戲合集》，此事也只好擱下了。后來，過了數(shù)年之后，將《無聲戲合集》改名為《連城璧》，才又在市場上流通起來。

　　政治漩渦一個接一個。他的另一位好友丁澎也被牽涉入“科考案”中，受到革職和流徙的處分。清朝文網(wǎng)已經(jīng)越來越密，并隨著其政權(quán)的鞏固也越來越嚴厲了。順治九年，清世祖詔令嚴禁“瑣語淫詞”，“違者從重究治”。小說當然屬于“瑣語”的范圍。以后，從順治到乾隆時期，清廷一直注意查禁通俗小說和戲曲。一方面從道學的角度出發(fā)，以為小說、戲曲有“蠱心”作用，不利于“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
另一面小說、戲曲中常有涉及民族矛盾的題材，也使他們尷尬與恐懼，所以清廷后來連《說岳全傳》也禁止了。在這樣的形勢下，李漁的處境越來越困難，更難以專心致志于文學寫作了。

　　四處打秋風

　　在杭州，李漁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又結(jié)交了如“西泠十子”等許多名士，互贈詩文，彼此酬唱。他還主編了《尺牘初征》及《尺牘二征》兩書，這是名人的書信集，又與一批著名官僚士大夫有了書信之交�！冻郀┏跽鳌返男蜓允菍ｉT請吳偉業(yè)撰寫的，李漁專程至江蘇太倉的“梅園”拜訪了這位名震一時的詩人。在同年六月，他還見到宿儒錢謙益與其夫人柳如是，錢謙益也曾經(jīng)給《尺牘初征》賜稿，與李漁有著書信往還。那一次，他們的交談很愉快，錢謙益文雅又充滿機趣，給李漁以不少指點，他倆的聯(lián)系后來長久保持下去。八月，幾位朋友還邀請李漁與一位有“儒將”美名的清軍將領(lǐng)周云山聚宴，他們乘舟游覽了富春江，飛觴引酒，談詩論文，也結(jié)下了友誼。此次游宴歸來，李漁寫了一篇散文《嚴陵西湖記》，文中有著較為復雜深沉的意蘊，曲折地體現(xiàn)了他對嚴酷政治氛圍的不安，還有著某種徘徊、惆悵與痛苦的心理。

　　康熙元年，李漁決計帶領(lǐng)全家移居南京。他在南京武定門外的金陵閘附近買下房屋，即“芥子園”，寓所及新開張的書店都在此園之內(nèi)。他在杭州開始編書，有不少士大夫和高官拜托他出版詩文集，其中的確有不少好作品。而他自己的一些作品出版時，也常常受到書商們在經(jīng)濟上的盤剝，甚至被盜版。于是，他一直謀劃著開一家書店，由入贅他家的女婿沈因伯作為經(jīng)營助手，同時也把書籍出版事業(yè)搞起來。自明代以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南京的印刷出版業(yè)很興盛，附近的宣城是優(yōu)質(zhì)紙產(chǎn)地，徽州則是名聞天下的“徽墨”產(chǎn)地，南京城中已有數(shù)十家書店了，城里還有許多書攤，秦淮河上也有不少出租書籍的書船，文化氣氛非常濃厚。

　　開辦書店，需要大筆資金。當時的書坊印刷技術(shù)，仍保持手工業(yè)特點，制版、雕版、印刷，每道工序要花很大人力。李漁希望在同行中嶄露頭角，專門聘請一位刻字高手，決心拿出最精美的書籍。但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原來的預算已大大超支。他只好跑到揚州，通過熟識的一些官僚向鹽商們拉贊助款，謂之“打秋風”。這也是李漁的第一次“打秋風”，他拜訪了一批官員，由于他們的文稿被編入《尺牘初征》、《尺牘二征》及《資政新書》中，都很買李漁的面子，有人直接出銀資助，也有的人找來喜歡附庸風雅的大鹽商捐助，終于使李漁滿意而歸。以后，李漁“打秋風”的本領(lǐng)也更高明了，除了為官員們潤飾、編輯和出版文稿外，也為那些高官豪紳提供一些文化咨詢，比如怎樣設計宅中的家具，案頭的古董擺設，花園中的布局，修建亭臺池水，堆砌假山奇石。還有講故事，說笑話，弈棋賞畫，吟詩酬唱等，李漁在這些方面都是高手。他還有比那些普通清客更高的本領(lǐng)，就是知道怎樣享受一種富貴而精致的生活，會制作與品嘗各種美食。比如，吃蟹就有多種方式，有蟹黃魚翅、蟹黃肉包、雪花蟹斗、清燕大蟹等等，他甚至在家雇了一名專門制作各種風味螃蟹的廚師。在《閑情偶寄》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美食烹飪、園林建筑，花卉養(yǎng)植等各方面都有較高的造詣，確實在生活美學史上可有他的一席之地。其實，這都為他做清客、打秋風另辟了一條新徑。他多才多藝，就使得他的談吐頗有文化修養(yǎng)，那些阿諛奉承之詞可以多拐幾個彎，不顯得過于鄙陋低俗了，而且都能恰搔到主人的癢處，讓他們在嘻笑之中掏出資助銀兩來。

　　“芥子園”書店的生意頗旺盛了，很快出版不少暢銷書籍。長篇小說《水滸》、《三國演義》、《金瓶梅》等在當時市面上風行一時，李漁又出版了這些書的評點本，他用生動的筆觸指出作品思想文化、藝術(shù)技巧和人物性格等各方面的精彩之筆，是古代人一種特殊的文學評論方式，李贄、金圣嘆等人都做過此事。這些李漁的評點本小說，再加上李漁自己寫作的一些作品成了“芥子園”書店的一個很大特色。他還開發(fā)了許多項目，比如一種信箋，除了有生動新穎的圖案，還有各種層次的套色；
并且，書店還可由顧客自行設計喜愛的圖案，由其代為制版印成信箋。李漁的許多別出新裁的招數(shù)，加強了書店在同業(yè)中的競爭力。

　　康熙五年春天，李漁沿著大運河直上北京城。他希望能結(jié)識到更多朋友，攀附到達官權(quán)貴，也打到更多的秋風。他與龔鼎孳結(jié)下了較深的交誼，龔鼎孳擔任禮部尚書，亦是著名的詩人和學者，他向許多高官推薦李漁，還專門領(lǐng)李漁去拜訪了內(nèi)閣大學士魏裔介家。魏裔介是道學之士，甚至對《西廂記》也很不滿意，認為張生與崔鶯鶯的自由戀愛不合封建道德倫理，而且搞來一份《崔鄭合葬墓志銘》的史料，說是崔鶯鶯并未嫁張生，而是遵照父母之命嫁給鄭公子。他要李漁另寫一部戲劇以正視聽。李漁此人大概又要暗動“膀胱氣”了�？墒�，為不冒犯這位大人物，他很委婉地拒絕大學士的要求，只說欽佩魏裔介淵博學識，自己才疏學淺，寫不出能與《西廂記》相對抗的作品。李漁以圓熟的世故手法避開了尷尬局面。

　　在北京逗留幾個月，他到山西境內(nèi)游歷一番。山西官場已得知李漁在北京那些高官顯宦家里很得優(yōu)遇，都很熱情地接待他。平陽知府程質(zhì)夫甚至買了一個姓喬的姑娘贈送他做妾，還找來劇團上演李漁所作的劇本《凰求鳳》，當?shù)乜N紳官吏也紛紛設宴擺酒，饋贈銀兩，他所獲甚豐。從山西又進入陜西，李漁到西安先拜見了兵部尚書兼陜西巡撫賈漢復，他們以前在北京曾經(jīng)見過面，賈漢復很欣賞李漁的才華，盛情款待他留住了四個月。由陜西又至甘肅蘭州，甘肅巡撫劉斗等一批官員都已久聞李漁大名，得知他可自由出入殿閣公卿的府第，風頭正健，也很想結(jié)交他，當?shù)貛孜皇考澒餐�出錢又購買一位姓王的姑娘，送給李漁。后來，山西的喬姬與甘肅的王姬都成了他的小妾，也是他的家庭劇團的重要演員。喬姬扮旦角，王姬飾小生，李漁在旅行的路途上訓練兩人一首首演唱昆曲，待他們一行人南返至徐州時，這兩個女孩子已經(jīng)能夠公開登臺演出了。整兩年，李漁從北京又至西北，大大游歷一番。所到之處，衣食住行，皆由官員士紳提供，還贈與他兩個姬妾，得到大筆銀兩，嘗到了打秋風的好處。

　　凄涼的晚年結(jié)局

　　李漁的小說創(chuàng)作越來越少了，似乎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劇本寫作和研究上。究其原因，是當時江南地區(qū)南曲盛行，各地都有許多職業(yè)劇團演出，廣受人民群眾歡迎，官吏們也不敢禁止，況且他們自己也要娛樂享受一番。也有少數(shù)迂腐的衛(wèi)道之士以為“有乖風化”，可他們也無可奈何，只有魏裔介之類希圖創(chuàng)作一些符合理學觀念的“好戲”，不過，我們想像得出，真寫出這樣的戲來，連他們自己也未必能看得下去！康熙十年冬，李漁寫完了他的雜著《閑情偶寄》，隨即由“芥子園”書店刊刻出版。這是在中國文學史和戲曲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一部書，其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戲曲理論。明清戲曲繁榮，也有一些文人如梁辰魚、徐渭、吳偉業(yè)等，也總結(jié)出戲曲理論的一些精辟思想，卻從未像李漁那樣有系統(tǒng)、全面地論述過。

李漁的戲曲理論就在當今時代也是有參考意義的�？上В�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并未完全照自己理論去做，某些劇作的詞過于粗俗，某些關(guān)目為求奇異而趣味低級，某些插科打諢還有著淫褻意味�？偠�言之，不少學者認為，李漁的創(chuàng)作遠不如其戲劇理論有價值。其實，這是與他所處的時代、社會環(huán)境分不開的，更是與他自身思想的矛盾和軟弱性難分的。當那個時代的文人，自然做清客更舒服。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作家則要忍受清苦生活，甚至還有生命危險。李漁選擇前者，因為他不愿意離開成群的美姬，也不能脫離日日的美味佳肴，就不得不趨奉權(quán)貴豪門。他的骨頭硬不起來，他的文學作品就難以避免思想和藝術(shù)內(nèi)容的嚴重缺陷。

　　“芥子園”書店畢竟收入有限，李漁的生活頗為奢侈排場，要維持數(shù)十人大家庭和眾多妻妾的生活，不得不想辦法再去打秋風。這次是去福建，靖南王耿精忠手下一位幕僚出面邀請李漁帶著他的家庭劇團去福州一游。李漁在幾年間對這個小劇團進行精心的導演排練，尤其是喬姬與王姬兩人，成了兩個最主要演員。他對這兩人的個別輔導和指導最多，空余時間還教她倆識字，以提高她們的審美情趣和藝術(shù)素養(yǎng)。家庭小劇團的演出果然轟動了福州，許多官員爭相接待李漁，還為他舉辦了六十歲生日的慶典，他借此又得到了一筆豐厚的饋贈。李漁也志得意滿，忙碌地在那些官吏和富紳間周旋著。不過，這次福建之行的“打秋風”也成了隱患。后來“三藩之亂”時，靖南王耿精忠也起兵叛亂，李漁立即受到了一些人的攻擊，他費很大力氣才洗清自己。

　　李漁在趨奉權(quán)貴豪門時也飽嘗了人間的酸甜苦辣�？滴跏�一年春天，李漁帶著他的家庭劇團去武漢，應漢陽太守紀子湘的邀請在那里呆了較長一段時間。演出日程排得滿滿的，從春天一直到夏初。他最寵愛的喬姬剛生過孩子，身體很虛弱，也不得不強撐著病體，參與演出及應酬活動，最后病情加劇而躺倒，病逝于武漢。李漁非常哀慟，帶著家庭劇團扶喬姬靈柩回南京。他充滿悲憤與痛苦，這回打秋風未如所愿，沒有得到多少錢財，反而失去了他的寵姬！他去一些官員士紳家演出，那些人看戲時十分快樂，掏銀子卻十分吝刻，有人還故意看白戲！更令他惱火的是，漢陽太守紀子湘竟恬不知恥提出，問是否愿意出售喬姬與王姬？說他身邊有那么多美女，少一個也不算什么。李漁當即拒絕了。紀子湘很不滿，他倆的關(guān)系也搞僵了。這使李漁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在這些人心目中終究是一個清客，一個篾片，一個精致的取樂對象。一部分好友也冷淡疏遠了他，不利于李漁的各種流言蜚語很多。有人說，他靠身邊的那些美女設“仙人跳”局，引誘良家公子，以此來敲詐錢財；
還傳說他勒索過“衍圣公”。這大大損害了他的名聲。

　　回南京后，他由龔鼎孳、陳學山安排，又第二次赴北京�？傻奖本┎痪茫�龔鼎孳即病逝了。陳學山雖然替他周旋，也帶他去拜見了一些達官權(quán)貴�？杀本┕賵龅脑S多官員們大概聽到了那些流言，都對李漁敬而遠之，大都是略略寒暄幾句就端茶送客，使得李漁無秋風可打了。并且，他的另一位寵姬王姬也病逝于北京，更讓李漁的心境非常悲涼。更重要的是，那一段時間，政治局勢也發(fā)生重大變化�！叭�藩事件”終于爆發(fā)了，吳三桂首先發(fā)動叛亂，耿精忠、尚可喜隨之響應，戰(zhàn)爭烽火在南方幾省迅速蔓延。李漁回到南京不久，立即就有人告發(fā)他與“三藩”有勾結(jié)，說他曾經(jīng)是耿精忠及吳三桂女婿王長安的座上客，李漁編的《資政新書》還收入?yún)侨�桂的好幾篇文章等。李漁得知消息后驚恐萬狀，這是朝廷與“三藩”的戰(zhàn)爭時期，隨便一樁罪狀就可以置他以死地。李漁只好為平息此風波而奔走，去求見舊友李芝芳。李芝芳已晉升為兵部侍郎，負責東南前線總指揮，他答應盡力為李漁辯白。李漁又陸續(xù)拜會了一系列官員，終于消弭了這一事件。他也明白了“樹大招風”的俗語，知道自己受到很多人的嫉妒，只怕是此事平息，接踵又會有其它的什么事情生出來。他已經(jīng)年近七十歲了，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散淡的晚年。為避禍計，他決定賣掉“芥子園”別墅，書店的生意交給女婿沈因伯去做，自己與家人重新搬回杭州。

　　康熙十六年新年過后，李漁與全家人又遷回杭州居住。他又在杭州東北面的鐵冶嶺建筑了兩層小樓，名為“層園”。他搬到杭州不久，因為心情的抑郁與苦悶，就大病一場。從此他的身體每況愈下，除了病愈后曾經(jīng)到湖州一游，盡覽太湖風光，又飽嘗了螃蟹，以后也就再無精力旅游了。在杭州層園，他寫了一篇文章《上都門故人述舊書》，是寫給北京官場故友的公開信。此文似乎是玩世不恭的口氣，內(nèi)中則含有深深隱痛，能感覺出封建社會制度下一個文人的辛酸與抑郁。他們是作家，不僅沒有言論自由和創(chuàng)作自由，甚至沒有經(jīng)濟上的生存自由，只得依附于豪門權(quán)貴打秋風，哪兒有條件寫出具有深厚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優(yōu)秀作品？我們由此可以想像到，在五千年中國封建社會中為何只會產(chǎn)生曹雪芹、關(guān)漢卿等寥寥幾位偉大作家？有著悠久歷史文明的中華古國為何卻拿不出更多、更優(yōu)秀的小說和戲劇作品來豐富世界文化寶庫？

　　遷居杭州三年后，也就是清康熙十九年的新年，李漁病逝于層園寓所。臨終前使他頗為欣慰的是，女婿沈因伯從南京趕來探望他，攜帶了印好的部分《芥子園畫傳》樣張，五色套色彩印的畫幅，刻工甚為精妙。李漁強撐病體，給《芥子園畫傳》寫下序言：“余平生愛山水，但能觀人畫，而不能自為畫。今一病經(jīng)年，猶幸湖山在我?guī)紫�，寢食披時，頗得臥游之樂……”他想起了曾游歷的那些湖光山色，也必定回憶起數(shù)十年的浪游生活，最后心情大概是復雜微妙的。他是一個劇作家，也是一個戲劇理論家，但是，在歷史老人這位永久的觀眾面前，自己一生的“無聲戲”，到底會得到什么評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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