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欽善：憂患未名湖

　　自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北京大學遷校至西郊燕京大學舊校址以后，未名湖校景就成了北大的象征。我是一九五五年考入北大的，畢業(yè)后又留校任教，與未名湖朝夕 相處，整整半個世紀了。半個世紀以來，未名湖秀麗的風景和奇妙的神韻，給自己留下許多美好的記憶；
但是世間的風風雨雨，也曾一再攪亂它的平靜，灑下一重重 憂患的陰影。未名湖與北大命運緊緊相連，至今人們還以“一塔湖圖（圖書館）”相炫耀。這里暫且不寫未名湖難以忘懷的良辰美景和“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神韻， 只想回憶與未名湖相伴而發(fā)人深省的憂患。

　　1957年夏天，反右風暴席卷北大。當時未名湖正在清淤，湖水已被抽得近于見底，但照樣掀起了波瀾。其時因為大鳴大放見收，本班一位學兄一時不大理解，轉(zhuǎn)不過彎來，在一次交心的座談會上發(fā)言，即景引未名湖為喻，說：“號召大家講話，剛剛開頭就要收了；
原以為未名湖有多深，抽了水才知道那么淺�！辈痪眠@句話竟被定成右派言論，那位學兄于是被劃成右派。真沒想到，當時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就這樣與未名湖“牽連”而得禍！其實何止這位學兄，當時未名湖畔按比例劃右派，有多少奮發(fā)有為的青年學子被莫名其妙地戴上右 派帽子而坎坷半生，斷送了美妙的年華。

　　反右之后，接著是1958年的大躍進。未名湖畔大鳴大放搞教改，拔資產(chǎn)階級白旗，插無產(chǎn)階級紅旗，解放思想“放衛(wèi)星”。學生兵分兩路，大部隊下鄉(xiāng)下廠參加生產(chǎn)勞動，與工農(nóng)相結合；
留下的體弱、患病的少數(shù)人，也沒閑著：為趕英超美，投入土法大煉鋼鐵的群眾運動，他們在未名湖畔也砌起小高爐，搜羅破鍋爛鐵煉鋼，沒有耐火磚，竟把燕東園教授家里壁爐的耐火磚拆下來用；
為除四害，他們被發(fā)動登上宿舍樓頂平臺敲臉盆轟麻雀，據(jù)說這樣轟能把麻雀驚嚇得漫天飛，最后累得一頭栽地摔死；
還有人效法當時媒體的宣傳，把一截自來水管管頭砸扁，按在水龍頭上，據(jù)說如此這般，放水時能產(chǎn)生超聲波，增強洗滌力，節(jié)約鬧革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現(xiàn)在很難想象，未名湖畔的科學圣地，當時竟被如此虛無飄渺 的低俗偽科學充斥！

　　“文革”十年動亂，未名湖的憂患尤其深重�！俺販\王八多”的傳言，不知是否與暗指未名湖有關，但確 確實實成為北大清理階級隊伍的指導思想，霎時間“反革命”、“反動權威”的帽子滿天飛，有多少教師，尤其是資深的老教授，蒙上不白之冤，有的人經(jīng)不起摧 殘，竟含恨結束了寶貴的生命。當時還根據(jù)上面不愛花草講實惠的指示，把一至六院中間的草坪翻掉，種上果樹，定期施肥，味道不雅；
為防止果子被盜，還在果園 周圍圈上了鐵絲網(wǎng)，景觀可想而知。根據(jù)同樣的邏輯，未名湖也變成了養(yǎng)魚池，湖面漂著木舢板，放魚苗，撒魚食，每年還定期抽干湖水撈魚，景觀也可想而知。盡管如此，未名湖仍難免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大染缸之嫌，于是廣大教職員工又被發(fā)配到鄱陽湖鯉魚洲的廣闊天地開荒種稻子。鯉魚洲本是血吸蟲孳生、荒無人煙之 地，理所當然被選為改造知識分子的好去處。結果不少人染上血吸蟲病，遺患無窮；
還有人因大堤翻車葬送了性命。

　　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北大煥發(fā)出新貌。但是“月有陰晴圓缺”，未名湖仍未免于憂患。

　　曾幾何時，未名湖畔流傳開“不搞近親繁殖”的宏論，指的是盡量引進人才，不留本校出類拔萃的畢業(yè)生。照此人才政策行事，勢必使一些自己培養(yǎng)的難得人才流 失。其實“近親繁殖”是生物學范疇的術語，套在人才培養(yǎng)和傳承上根本不搭邊。老北大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方面是海納百川，廣攬?zhí)煜氯瞬牛?br>同時重視薪火相傳，留用 本校培養(yǎng)的優(yōu)秀人才，形成學術梯隊。歷史和現(xiàn)實證明，薪火相傳是教育的客觀規(guī)律，薪火相傳并不是限定學生死死拘守老師的衣缽，而是強調(diào)“青出于藍而勝于 藍”，同時要求“轉(zhuǎn)益多師”，兼采眾家之長。

　　曾幾何時，未名湖畔又作出了以培養(yǎng)研究生為主的決策，于是盡量擴招碩士生、博士生，不 幾年就開始炫耀在校研究生的數(shù)量已超過本科生。這是不是本末倒置，忽視基礎教育，實在值得懷疑。各階段的教學質(zhì)量和效果能否真正保證和提高，也值得懷疑。

不說別的，現(xiàn)在本科生幾乎聽不到教授講課，甚至連見到教授的面都很難。回想我們當初在中文系本科學習時，始于1957年的各種運動干擾以前，兩年中就幾乎 聽遍了系內(nèi)外文科名教授的課。今昔對比，堪謂天壤。

　　曾幾何時，一再揚言要在未名湖東北方向木工廠舊址建文科大樓，但遲遲不見蹤影。人們議論，這不是大樓建不建的問題，而是對傳統(tǒng)優(yōu)勢的人文學科的發(fā)展重不重視的問題。

　　全民經(jīng)商的大潮，一再沖擊未名湖的平靜。如若不信，有詩為證：“莫道未名湖水淺，舉頭可望太平洋”�！疤�平洋”是學校新時期第一個在中關村建筑的高層大 廈，原以為是科研所用，建成后才知道是出租柜臺的電子商業(yè)樓。樓頂部標有“太平洋”魏碑體三個大字，是為招牌，招牌上面還掛著偌大的北大篆字老校徽。此樓 樓頂在未名湖北岸舉頭可見，為闖進寧靜未名湖的顯赫商務景觀。至于推倒南墻搞經(jīng)商，更是眾所周知。當時校執(zhí)事者頗以此為榮，視作北大開放之創(chuàng)舉，推倒南墻 時，現(xiàn)場舉行了隆重儀式，領導出面講話，媒體大為炒作。于是北大南門外一條街靠學校一側(cè)，蓋起了鱗次櫛比的出租鋪面房，相繼開起了形形色色的雜貨鋪、影 樓、網(wǎng)吧、餐館、鞋店，應有盡有，熙熙攘攘，好不熱鬧。過了不長時間，上面領導認為有礙學校觀瞻和秩序，命令加以整頓。結果又通通拆掉，至今還留下商戶跟 校方鬧租賃合同糾紛的后遺癥。

　　北大校風歷來樸實敦厚，不事張揚，不尚虛名。未名湖，未名而有名，未名而知名，含蓄而淡雅；
不知何 時，湖名被鐫刻立石，三個大字還涂上了顯赫的紅漆。湖邊的寶塔，原名水塔，不知情者或以為以水邊之塔而得名，或以為以塔影倒映水中而得名，均饒有自然情 韻，知情者更曉得本來建的就是自來水塔，骨子里是自來水塔，外表是巍峨寶塔，文質(zhì)彬彬，實用與藝術的完美結合，可謂匠心獨出；
不知何時，水塔被命名為博雅 塔，博則博矣，雅則雅矣，虛名而已。

　　環(huán)境惡化，生態(tài)危機，未名湖亦未免于難。記得上世紀50年代，未名湖水還是發(fā)源于玉泉山，水脈 流經(jīng)西苑六郎莊一帶的河網(wǎng)，橫貫萬泉河，由西校門以南不遠處地下暗河進校，注入湖中。當時確實用得上朱夫子的詩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后來漸漸不濟，由于水網(wǎng)破壞，斷了源頭，不得不抽地下水灌湖。后來地下水水位不斷降低，抽水也滿足不了需要，未名湖水源幾乎斷絕。于是水網(wǎng)縱橫相連的未名 后湖先行干涸，大煞風景。據(jù)說一個位處后湖的研究機構，因開國際會議，為改變干湖的尷尬面貌，曾花費40萬巨資雇車買水灌注，結果只能應一時之急，不久又 是老樣子�，F(xiàn)在面貌忽然改觀：未名湖水面豐滿多了，后湖也清且漣漪。驚喜之余，細問根由，才知道是引進了經(jīng)過處理的工業(yè)廢水。廢水與活水，相差十萬八千 里，遠非完萬全、長久之計�，F(xiàn)在又要在后湖湖區(qū)大興土木，既破壞傳統(tǒng)人文景觀，又使脆弱的生態(tài)雪上加霜，引起關心北大人們廣泛的關注和憂慮。執(zhí)事者屢番辯 解，似乎執(zhí)迷不悟，硬要與大自然開玩笑到底。

　　未名湖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學校如何實行可持續(xù)發(fā)展，早已面臨重重的嚴峻問題�！斑_官勿三思，以我為杞人！”龔定庵的詩句并非不合時宜，難道不值得我們引以深思嗎？

　　作者簡介：孫欽善，筆名聞賢，男，1934年3月出生，山東乳山人，漢族。

　　1955年9月自青島一中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1960年7月畢業(yè)，繼續(xù)攻讀同系古典文獻專業(yè)研究生，1963年3月畢業(yè)，留本系任教至今。1985年晉升副教授，1988年晉升教授，現(xiàn)任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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