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加德納的“萬歲”和華生的“刺兒頭”

　　對某些習慣或某些現(xiàn)象，身在其中者往往習以為常，不以為忤，倒是一些"局外人"有時可能從另外的角度提出一些乍看近于"無知""無理"的問題，其實卻為"局中人"提供了某種鏡鑒和思考。中共中央黨研究室和中央檔案館合編的《中共黨史資料》第81期所登齊錫玉先生的《為周總理作翻譯的點滴回憶》一文中提到兩件小事，就頗有意義。

　　例如，對獨具"中國特色"的"萬歲文化"，一些外國人確實無法理解，因此險鬧后果可能嚴重的"笑話"。

　　齊錫玉回憶說，1952年5月1日，中華全國總工會邀請各國工會代表團參加五一節(jié)觀禮，并列席中國先進生產(chǎn)者代表大會，此時他在中聯(lián)部工作，負責接待澳大利亞工會代表團。在大會閉幕那天，中國黨和國家領導人集體接見全體代表和外國工會代表團。當中央領導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的時候，掌聲和"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響成一片。此時毛澤東離開中央其他領導人向前走了一步，向人群揮手致意，"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更加震耳欲聾。

　　這時，代表團中的煤礦工會代表比爾. 加德納先生不解地問齊錫玉："為什么只喊毛主席萬歲，不喊周恩來萬歲？"對此提問，齊錫玉心里怪他"怎么會提出這樣沒有常識的問題呢？"但礙于領導指示，于是耐心向他解釋說中國的制度不同于澳大利亞，總理不是第一把手，主席才是全國的領袖……不想加德納卻不客氣地打斷齊錫玉說："這些我知道，我的經(jīng)歷你卻不知道。"原來在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澳共領導的澳大利亞工會發(fā)動罷工聲援中國，抗議澳大利亞政府賣生鐵給日本，不是共產(chǎn)黨員的加德納卻非常積極地參加了這次罷工。他說，之所以參加罷工，是因為此前看了一部新聞片，里面有很多反映日本侵略軍暴行，讓人毛骨悚然的鏡頭。而這部新聞片最后是周恩來答記者問，"周恩來的鏡頭很短，但是他的眼神和聲音卻充分表達了他的義憤和決心。從那時起，周恩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中國人民反侵略的象征！"

　　會見結束時，外賓分成三隊同毛澤東、劉少奇和周恩來握手告別。加德納在同周恩來握手時用英語說："向你致敬。"周恩來直接用英語回答"謝謝你。"但誰也沒想到，加德納緊接著竟用英語喊出"周恩來萬歲"的口號（幸虧他不會中文�。�。周恩來立即擺手示意，不讓齊錫玉翻譯。

　　的確，加德納很可能以為"萬歲"/"Long Live"只是向自己敬重的人表示一種美好的祝福、愿望，所以他很"無知"地不顧"中國國情"，一定要喊"周恩來萬歲"，表達自己的心愿。他不知道"萬歲"在中國政治文化中代表高無上的神圣性和權威意義，不知道錯用"萬歲"有可能引起何等嚴重的后果。

　　要員、貴賓出行時警車開道、一路綠燈，以豐盛的美味佳肴宴請貴賓，這都是我們的傳統(tǒng)。對此，也有"局外人"提出疑問。

　　1957年，曾任英國首相的英國工黨領袖艾德禮率團訪華，中方非常重視，派出9名翻譯，齊先生是陪同譯員之一。

　　訪華團成員中的英國電業(yè)工會總書記華生自稱"出身工人世家，屬于血統(tǒng)無產(chǎn)階級"，但經(jīng)常直率地提出一些問題，讓人難以回答。代表團到上海時，各種車輛至少有20多輛。每次出行，交警總是一路綠燈，攔住其他車輛和行人�？吹铰房谂胖�長隊等候代表團車隊過去的車流和人流，華生總是"怪話"連篇："只有在共產(chǎn)黨領導的國家才能看到這種現(xiàn)象。要是英國工黨像你們這樣為了接待客人把成千上萬老百姓堵在路口，工人肯定會轟我們下臺。"而上海市長舉行的宴會格外豐盛，除8個冷盤外還有12道熱菜和2道湯。宴會近結束時，華生問上海市總工會的一位負責人上海工人平均工資是多少，市總工會負責人說出了一個數(shù)字。華生接著問："像今天這樣的宴會要多少錢？"這位負責人此時意識到下面肯定是難聽話，忙回答說不知道。這時，華生冷冷一笑說："據(jù)我估計，上海10個工人全年的工資未必夠支付今晚宴會的費用。"

　　華生的話和提問總是把中方接待人員噎得說不出話來，感到他是最人頭痛的"刺兒頭"。

　　其實，如果換一個角度看，加德納和華生可能更有道理。加德納的"沒有常識"可能更符合當代文明的"常識"、"常規(guī)"；
而我們當時習以為常的"萬歲"，才真正違背了文明發(fā)展的"常識""常規(guī)"。正因為違背了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常識、常理，才會發(fā)生"文革"那樣巨大的浩劫。華生批評的一些現(xiàn)象，后來不是愈演愈烈嗎？對他們的疑慮、挑剔，如果當時不是簡單地看作是"沒有常識""刺兒頭"之類，而是引起人們的深思，則益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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