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長夜
發(fā)布時間:2018-06-2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奔喪
2012年年底,我剛跌了平生最重的跟頭,像墜入了百丈夢魘,做什么都提不起勁頭。
臘月初的一天傍晚,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說:“奶奶不中用了,快回來見她最后一面吧!蔽夷救坏厥帐昂眯欣畛隽碎T。剛一出門天就黑了,高速公路黑得如同海洋深處,稀稀拉拉的汽車就像會發(fā)光的深海魚,在空曠的田野間撕出微不足道的光帶。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停在了老家小院外的菜地旁。推門下車,冬夜的寒氣鋒利地鉆進鼻孔,頓時就頂出了兩顆眼淚,腿肚子一軟,險些跪在地上。望著這座籍籍無名的荒村,我心中頓感悲涼—一位老人正在死去,可除了家里的幾個人,沒有誰知道,也沒有誰在意。
感傷片刻后,我終于叩響了房門。門開了,一眼望去,從房門到窗臺,十來個親戚鄰居或站或坐,奶奶頭朝東腳朝西躺在被窩里,形容枯槁。
有人掇了張凳子擺在床前給我坐。于是,我成了跟奶奶最近的人。奶奶還活著,但她身上已飄出了濃烈的死者氣味。
她的手指和手臂都干瘦得瘆人,皮膚與骨頭之間的肉仿佛憑空蒸發(fā)了,皺巴巴的皮膚直接覆蓋在骨頭上,像搭在晾衣繩上沒有抹平的床單。我壯著膽子,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并無反應,倒是腿腳偶爾猛地蹬彈一下,好像要踢開什么似的。
倚著門框的大叔見狀,憑經(jīng)驗判斷說快了。不知道枯坐了多久,奶奶的氣息漸漸微弱得像波紋,像停擺的秒針。我輕輕地將手伸向奶奶鼻孔跟前探了探,平靜地宣布:“奶奶走了!
這時倚著門框的大叔站直了,吩咐眾人說:“快快快,換衣裳,抬出去!”房間里霎時忙亂起來。大家七手八腳地給奶奶換上了“五領三腰”或者“七領五腰”,又給她穿上了一雙厚鞋底的紅幫布鞋,接著就要將她抬出房間。奶奶被抬到了客堂中,放在一張臨時拼搭的窄床上,靠著東墻,頭朝大門,臉被一沓黃裱紙遮了起來。
遺體擺放好了,父親命我開車載他去鎮(zhèn)上的先生家,請先生算火化落葬的日子。等我們回到村里時,奶奶的遺體旁已擺好了一桌麻將,幾個幫忙的執(zhí)事正“吃、碰、杠、胡”著為亡人守夜。
火化的時間是一周后,父親建議我先回蘇州上班,火化前一天再回來。我望了望黃表紙蒙了面的奶奶,木然地點了點頭。
葬禮
火化前日,天陰欲雨。我胡亂打著招呼,迅速穿過聚了許多親眷鄰居和喪葬執(zhí)事的庭院,一頭鉆進掩著半邊門的客堂。
我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死去的奶奶,一個人也沒有。奶奶仍頭朝南腳朝北躺在客堂東側(cè),但已不在臨時拼搭的床上,而是被移進了一口透明的冰棺。冰棺當頭擺著一張供桌。供桌上點著一盞燒豆油的長明燈,擱著一碗夾生飯,還供著一個眉開眼笑的豬頭。供桌底下趴著一只被捆了腳的雞。我的心情難以名狀。
專屬于葬禮的嗩吶聲突然尖銳地響起,將我引向了門外。終于有長輩給我派了個活兒,站在奶奶遺體旁邊,有人來吊唁,便給對方磕頭還禮。
黃昏時分,領頭的執(zhí)事開始給親眷們發(fā)孝服孝帽。剛發(fā)完,院外鞭炮聲大作,院內(nèi)的響器班子也吹拉彈唱起來。帶著唱腔的嚎啕通過強勁的音響占領了半個村莊。
晚飯前還有場哭吊儀式。大家穿戴好孝服孝帽,依親疏遠近齊齊跪在奶奶遺體跟前,執(zhí)事化紙,我們哭。男丁們好像都沒哭,女眷中有幾個抹了眼淚,這儀式就算完了。
次日便是奶奶落葬的日子了。
到達火葬場后,眾人繞著奶奶的遺體轉(zhuǎn)了一圈,鞠了躬,工作人員便把奶奶推進了焚化間。我們坐在休息室里等待。屋外下著雨,大家三句兩句地交談著。沒過多久,大伯徑直提了只紅布袋出來,低低地揚了揚,示意我們奶奶就在里面,一個鐘頭前還需要幾個人抬的奶奶,此刻就只剩了這么一點了。
依習俗不可走回頭路,車隊遂穿過兩個村莊的泥濘小道,從西頭回到了我們的村莊,回到了奶奶寄托了絕大部分人生的地方。
接著,就要去落葬了。棺材抬在最頭里,送葬的親友們踏著泥濘的田間小路,一路跟著。浩浩蕩蕩的人群,均身穿棕白相間的孝服,一手執(zhí)著當頭裹了黃裱紙的“號祝棒”,一手撐著傘。眾人緘默無聲地蜿蜒在村前屋后,只聽見雨珠悶聲敲打著傘面。這樣的情景,不禁令人肅然生悲。
回到客堂,奶奶的靈位已布置好了。墻上豎著貼了“××老孺人之靈位”的字條,桌上擺好了碗筷。依照家鄉(xiāng)的習俗,亡人的靈位要在家里供3年,3年后送上天,方可撤去。在這3年期間,每天須像侍奉生人那樣供應3餐。
活著
葬禮結(jié)束了,吃了午飯,我便匆匆趕回了自己討生活的城市,繼續(xù)應付自己的苦惱人生。
一個月后就是春節(jié);氐酱逯行≡海匆娔棠痰撵`位旁邊添了幅放大的彩色遺像。遺像上的奶奶還是那樣的親和慈祥。
半年后,10月1日,我趁著國慶假期回去探望病中的繼爺爺。奶奶的靈位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了遺像。我問繼爺爺怎么回事,不是3年才送上天嗎?他說,現(xiàn)在跟從前不同了,現(xiàn)在斷了“七”就送上天!肮┥3年,誰有空天天伺候呢?”我心里很是傷感,但想想他說的也對,如今生活節(jié)奏這么快,對活著的人、對自己,都沒什么耐心,何況對死者呢。
大約一年后,大伯來自西域的繼子準備在祖屋結(jié)婚、定居,大伯從兄弟處勻了些錢,將房子裝修得煥然一新,仿佛之前并未有人住過。奶奶的遺像也給摘了,不知被放到了哪兒。從此,他們那一輩人的形象就從我們的物質(zhì)世界里徹底消失了。
有一天,我同妻子默默并肩走著,忽然想起奶奶,便對她說:“你看,像我奶奶這樣的人,來到世上,辛苦了一輩子,活到八十多歲,走了,卻跟沒來過一樣。她就像上下兩代人之間的一條傳送帶。再過個幾十年,連我們也走了,誰還會知道世上有過她?活著的終點是被遺忘,那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
“我們不也一樣嗎?”妻子溫柔地看向我,笑著反問,“好好地過完這一生,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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