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活龍山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到活龍山,我是來尋安心,或者說自我寬宥與拯救的。此前,在春天正在明確發(fā)生的成都,我就不止一次對自己說,楊獻平,你太累了,也太惶惑不安,甚至絕望了。盡管已經(jīng)年過四十,你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不設防的孩子,生在這個令人紛亂和自我紛亂的時代,人生的諸多困境會突如其來,你以為最安穩(wěn)的、貼心的,甚至全身心交付的、用情最深的、身心一生堅守與相隨的,往往最出乎意料。因此,所謂的“內(nèi)亂”“內(nèi)憂”“內(nèi)傷”不過是時代人群外在特征在你身心之上的具體體現(xiàn)罷了。就像現(xiàn)在,你無力面對時代和更多的人,也無力于個體甚至自己最親近的人。這無關大眾,只是你一個人的困境,也是時代的困境。你在這個看似單薄的個案中無力自拔,更無法自救,諸多的事情和困厄因由你無法領悟,也無法像佛者道家那樣徹底“放下”。
          對于俗世中人來說,“放下”是更殘忍的一種覺悟,尤其是那些在現(xiàn)實竭力謀求基本生活保障和幸福的人?墒,人是復雜的,即使良善者,也會體現(xiàn)出一些極端的、充滿軟暴力的殘忍。2016年春天,在成都,我覺得悲傷,無端的,不合常理的悲傷,它使得我無法面對、不堪承受。許多時候,我能清晰地覺得心疼和肝腸寸斷,前者就像是一把燒紅的鉗子,猛然捏住心臟,那種疼,似乎一張弓,射出的箭矢帶著燒灼的火焰,迅速向大腦和胃部深劃流竄,然后在丹田處發(fā)出巨大的余音。后者總是讓人明顯覺得腸子一截截被刀子切斷的疼痛與痙攣。而精神、良心的被摧毀更為凌厲。如此幾個月,我才想到這種逃離式的自我拯救。畢竟,人一旦到中年,就不再是一個人了。上面不僅有蒼天,還有蒼天一樣的父母,膝下不止有大地與人生不斷散落的碎屑,還有正在成長的孩子。
          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穿越南北地理、氣候分界線的秦嶺和大巴山,像北飛的燕子,帶著蒙蒙春雨,落在了陜西周至縣活龍山。這完全是鬼使神差。在此之前,我以為活龍山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野,一些人世代襲居,有一些草木和田地供他們生活?蓻]想到,活龍山居然也發(fā)生過諸多歷史事實和故事傳說。它讓我忽然明白,我們所在的大地,因其時間久遠,萬物往復不斷,人類在所有能夠生存的地方,分別進行各自生命歷程的同時,也以不同的能力、心智和行為,做出了一些令后人驚訝而又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因為行為離經(jīng)叛道,或篤誠和富有神意,或參與了歷史進程,影響了他們的時代,進而被后來者念念不忘。
          稱頌、羨慕、欽敬,這些都是人類對英雄及其傳奇,高德大師和能人良將的普遍情感。
          活龍山處在終南山北麓、秦嶺竹峪口。長期作為京兆府的轄地,其人文歷史底蘊之深厚,是與長安連為一體的。我入住活龍山下張龍村的一戶人家,舉目四望,附近山坡滿山都是杏花,白茫茫一片,如蒼山素裹,青山戴孝,于四周山坡上,以沉默的姿勢,與陰霾的天空對壘。站在張家院子里,一陣陣的花香猶如潮水,不斷洗劫和充斥嗅覺。手機拍照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地方一個叫丹陽觀、一個叫遇仙臺。驚詫發(fā)問。年過五十的戶主對我說,我們這里以前道觀很多,歷史和神人奇事也是一大堆。說完,拿出一本書,是當?shù)氐囊粋作家搜集整理的各種歷史傳奇和民間故事。其中,即有對道教名人王重陽、馬鈺、丘處機等人的記述。
          大地每一處都運動和掩埋過一層層的人,有些肉身碌碌如常,生、活,然后死,寂若虛無,不過一杯黃土;有些則以超常之行為,創(chuàng)造并留下了屬于自己的傳奇或者傳說;铨埳皆瓉淼拿纸谢瘕埳,在中古時代,著名的姜子牙曾在這里屯兵操練,周文王和周武王也曾在此舉行過各種軍事和祭祀活動。此外,境內(nèi)還有老子講道的樓觀臺,西漢武帝于此遇到仙人的遇仙臺,唐玄宗時期,周至縣也曾出現(xiàn)了鐘馗這樣的土生土長的、被神化了的普通人物。而其中在丹陽觀修仙的馬鈺,因其事跡記述詳細,且頗多曲折,進而引發(fā)了我進一步了解的興趣。
          公元1168年,馬鈺正式出家。
          這一年是農(nóng)歷戊子鼠年、南宋乾道四年。馬鈺四十六歲,尚在山東牟平生活,因為祖上有德,自己也頗為努力,人到老年的馬鈺,已經(jīng)積攢了很多的錢財,也算一方鄉(xiāng)紳,時常周濟他人;又心懷敬畏,極少做惡事壞事,受到了當?shù)孛癖姷木囱龊唾澴u?扇松鷷r刻都會遭遇困境。此前,一個相師告訴馬鈺,他的壽命只有四十九歲,并且,他的結發(fā)妻子孫氏也會和他離散。
          這令馬鈺異常焦慮和恐懼。個人終究是微渺的,斯時,一是馬鈺所在的南宋王朝形勢并不樂觀,金兵渡過淮河南下之后,雖然沒能徹底摧毀南宋,但外在的威脅始終是它必須面對的最棘手問題:二是朱熹創(chuàng)造了社倉法,皇帝下令全國推行:三是盡管朝廷并不想收復失地,可民眾的抗金情緒高漲,各地群眾自發(fā)組織的義軍風起云涌。
          此時的皇帝名叫趙昚,即“乾淳之治”的實施者。趙昚心有壯志、頭腦清晰,也很務實,但卻又長期受制于太上皇趙構,形同于傀儡或替身,一切皆聽命于退位的太上皇,每一步,都履險于雷池禁區(qū)。這種矛盾的現(xiàn)實,內(nèi)外焦灼的困境,可能是身在高位者共同的特殊體驗。趙昚在任時期,也確實做了一些事情,一是為岳武穆平反,驅逐秦檜黨羽,重新啟用了張浚等少數(shù)能人良將:二是主動與北方抗金義軍加強聯(lián)絡,試圖建立軍民一體化的軍事防御力量,用來保障國家安全;三是整頓吏治、懲治腐敗、減輕賦稅等。盡管如此,“乾淳之治”并沒有徹底扭轉國勢。公元1189年,在無力、不甘和失望當中,趙昚退位為太上皇。
          而就在這一年春天或夏天時候,馬鈺忽然患了重病,昏厥之前讓人去請王重陽。王重陽趕到,以符咒之水救活馬鈺。生命遭遇大難而后覺醒,進而遁入宗教,大致是很多人的一種普遍心態(tài)和許多高德大師通常采取的方式。但對于馬鈺來說,現(xiàn)實的富貴才是切身的,一旦自行舍去,總是會有些舍不得,即使他參透了富貴如云煙的“定律”,也不會甘愿放手。而人生無法延長,結發(fā)之人又面臨離散。這對于一個年老的富豪來說,可能是最大的打擊和不甘。
          那兩個宿命的預言,像夢魘一樣,使得他痛苦不堪。人在極端痛苦時候,要么放縱聲色,要么隱居參悟。在沒有遁入道門之前,馬鈺采取的措施是前者,每日以歌舞酒肉消遣時光,直到忽遭重病,被王重陽救活之后,馬鈺這才覺得人生的空茫,俗世的累贅:也認為,人生有涯,苦難如影隨形,無法規(guī)避,余生不如問道修仙,澄明身心之后,不僅可以洞徹萬般世事,還可以看清和度化自我,遂將家業(yè)交與長子打理,束發(fā)為道,成為全真教祖師王重陽的首席弟子,號丹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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