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聰生前訪談:畫漫畫有個屁用_你就是個畫漫畫的,懂個屁的海賊王

        發(fā)布時間:2020-02-18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2003年盛夏,連續(xù)兩個下午,丁聰在北京的寓所內接受了記者的采訪,用夾雜著普通話的老式上海話講述著自己的生平。那時他還在給《讀書》畫著插畫,大家無法想象沒有丁聰?shù)摹蹲x書》會是怎樣。
          “畫漫畫有個屁用!”講到興起,老人仰面朝天,放松地蹺起雙腳擱在茶幾上,邊說邊搖晃起身體,丁聰對自己的一生更加“刻薄”。
          
          我這個人就是壞
          
          記者:你北大荒回來最早的漫畫是不是在《讀書》上面?
          丁聰:1979年,他們辦《讀書》,第一期我在上海,陳鯉庭讓我當《大風歌》的美術顧問,因為《城市畫報》要我回去。我想辛辛苦苦搞十幾年,最后將我打成這副樣子⋯⋯
          記者:傷心。
          丁聰:傷心,真?zhèn)。以前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總要遮遮掩掩,不能畫蔣介石,到了香港才可以畫。以為要畫漫畫得到解放以后,結果⋯⋯所以我說我也活該:國民黨的時候打你,共產(chǎn)黨的時候也打你,可見你這個人就是壞。
          記者:當時的畫是命題作文的,還是隨便畫的?
          丁聰:隨便畫的。一期一幅,后來是陳四益和我合作,封二圖文并茂。我說自己仍舊留個陣地,每期畫一張,先是一張,每期都有的,后來幾期以后有封二了,到后面封三也有了,還叫我上顏色。有一次一期三張,到后來顏色什么的也不必去搞它。我到時候還是兩張。人家都看不起我們,說我們80歲了,都退下來了。
          《讀書》后來換了兩個主編,原來的風格全部變了,沒有過去這么活了。那時候我也考慮畫不畫,后來想人家也沒有提出叫我不畫,雜志里面版樣也是我弄的,我昨天剛剛發(fā)出下一期稿子,每個版樣、題頭都是我設計的,從開始到現(xiàn)在,24年了啊,你想想24年。
          
          你去匯報好了
          
          記者:小丁這個名字最早什么時候開始用?
          丁聰:最早好像1930年代后期了,你問我數(shù)字年代什么的,口袋里面有多少錢,這種數(shù)字的東西我都說不出的。那時候畫一張畫那么小,簽個名,丁聰兩個字太大。縮小的話,名字都看不清。后來張光宇跟我說:“你就寫小丁好了,圈子里都知道,你爸爸叫老丁,都知道的,你也畫漫畫的,你就叫小丁!
          后來用用也用慣了。我70歲的時候,有人叫我老丁,我就不知道他叫誰。因為我用慣小丁了。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我爸爸叫老丁,小丁是我筆名;第二個我一直是個小百姓,普通人,沒有做過官。
          記者:你也從來沒想過漫畫之外,去畫一些其他的東西?
          
          丁聰:漫畫之外的事情,第一我不會做,不是你買一張中國紙、中國筆,就可以畫畫了。政協(xié)我參加過5屆,至少當過20年委員,集體作畫我不參加,大家跑過去噼里啪啦畫,我去干什么啊。他們胸有成竹,把竹子拿出來就行了,我畫漫畫,畫一張要想一張意思,我畫的是諷刺畫,怎么畫。
          我畫一套魯迅插圖,33張包括前面裝幀,連出版裝幀全弄好,就弄點稿費。1978年復查說我沒問題了,美術出版社就拿去,一看就給我出版,一兩年就出了7萬本。我拿過文化部規(guī)定最高的稿費,按插圖最高標準付的,7元一張。210多元,一套畫,三十幾幅畫,包括裝幀、包括設計。這個時候能給我出版已經(jīng)很好了。
          記者:那時候是署了名字的?
          丁聰:署了。那是21年后我的名字又重新出現(xiàn)在印刷品上了。
          記者:人生最黑暗的時候你也在畫?
          丁聰:照樣畫,我最近出了一本書《北京小事》,這是“三年困難”的時候,1966年,我在香港《文匯報》和一個記者配合,一個星期發(fā)一兩張。
          記者:那時候你是怎么從容對付過去的呢?
          丁聰:那個時候不許我動筆畫畫。后來出墻報沒辦法,還是要我畫。女同胞剪泡沫塑料,剪一個什么動物米老鼠。我說剪東西我可以,我也去買泡沫塑料,拿把剪刀,我不是負責挑糞、養(yǎng)豬、割豬草嗎?我養(yǎng)豬我就剪豬,看到人家養(yǎng)雞,我就剪雞。剪到后來我就剪魯迅、高爾基,你去匯報好了,我又沒有用筆畫。
          
          共產(chǎn)黨對我特別好,都是朋友啊
          
          記者:你年輕的時候一直在漂泊?
          丁聰:我一直在漂泊,從上海中學畢業(yè),謀生,搞學校,光是香港,我前后去了三趟,從香港到重慶跑進去跑出來,昆明、桂林沒有停過,后來打完仗,從昆明跑到上海,這下才到家,出出雜志什么。
          記者:這時候也可以安定下來?
          丁聰:安定不下來,忙得不得了,打內戰(zhàn)了?箲(zhàn)勝利,我說上海離開八年了,要回來。和他們結清,什么都不要了,穿著一套衣服,只要坐飛機回去就行了,從昆明回到上海。
          到上海以后,八年不在,上海的工作沒有了,畢業(yè)以后搞的《良友》這些都沒有了。我去找華安,美國盟軍打完仗,我是中國雇員,做完事合同取消。夏衍說不要跟他們搞,我就不搞了。后來美國有個頭頭到上海,要我去做本畫報,我的本事在合作的半年時間里,他們也看出來了,我和馬國良,只要兩個人什么事都幫他們解決了。美國人本來要出畫報,要我開條件,買機器什么的,他們要我和馬國良兩個人做老板,他們做后臺,結果我拒絕了,拒絕以后我沒生意了。我能做什么呢?編《清明》雜志,畫畫嘛,凡是進步的革命的都是沒錢的。
          記者:當時沒想過去賺點錢?
          
          丁聰:做什么賺錢?給文華公司畫海報?電影公司海報也沒有幾張,固定收入,這個工資加上畫漫畫。1944年我在成都參加了民主同盟,幫助共產(chǎn)黨反國民黨,抓住也照樣殺頭。在上海也是,情況很亂,特務抓人。秦會和歐陽紅英,歐陽紅英就是一個老革命的女兒,他們搞地下活動。在他環(huán)龍路沿馬路的家,噼哩啪啦打麻將掩護,在衛(wèi)生間里油印傳單,反正買紙要到各種店里去買,信封也是各種各樣的。扔郵筒也是東一個西一個,緊張的時候,這個油印機放在我那里。
          記者:印傳單你是不做的?
          丁聰:沒做,但大家是朋友,開李公樸、聞一多追悼會,紀念魯迅,紀念高爾基,美協(xié)的圖章都在我這里,敲個圖章代表一個協(xié)會。募捐什么的,我都張羅得很好。最后待不下去了,就溜走了。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工錢也沒有,供給制,大灶、中灶、小灶,我們吃中灶,吃大灶就吃粗糧。我是一個人,怎么租房子?上海留不住了,這個時候香港好辦,就過去了,自由港,跑進跑出的。皖南事變的時候,從重慶逃出來,一個人跑到香港,住在人家家里,在客廳角落里搭個帆布床。
          記者:你沒有這些朋友,生活方式會不會改變呢?
          丁聰:差不多,我從來沒有職業(yè),抗戰(zhàn)八年,除了到中國電影制片廠。國民黨的錢,走了就不給了。共產(chǎn)黨對我特別好,都是朋友啊。周總理看到我,也喊我老朋友,我怎么敢,跟他差一大輩啊。重慶的時候,上海的時候,國共談判,他們在思南路辦事處開新聞發(fā)布會,我總是去的,喬冠華和陳家康,周總理一高一矮的兩個秘書,我和他們都熟。解放以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就出國。開文代會、青代會我都沒開完,我到外國去了,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我到10月中才回來,回來以后工作都給我安排好,讓我畫畫報。
          記者:你抗戰(zhàn)的時候為什么不入黨呢?
          丁聰:我是民主人士,做起事情更加方便。是黨員和不是黨員完全兩樣,黨員要被抓了怎么辦?不是黨員,你打死我也說不出什么啊?姑涝瘯r候我到前線,金日成的地方我也去過,彭德懷司令部我也去過,我就住在那個司令部里面,他們都當我黨員。我拼命申明我不是黨員,我入黨又不能寫個欠條,說我還欠個歷史問題沒有交代清楚。
          
          
          過幾天換一個,我怎么吃得消啊
          
          記者:你應該和張光宇接觸最多了,你這個時候畫畫也是和張光宇什么的一起?
          丁聰:我沒請人教過,我畫畫就和他們一起,我沒有受父親畫畫的影響,受影響最大的是張光宇。葉淺予到香港去了,我就到他那里,他和戴愛蓮談戀愛,我就當電燈泡。他們回重慶,我也回重慶。我沒有過過安定的租了房子住著、自己做飯的日子,從來沒有。
          記者:你也習慣于這樣的生活?
          丁聰:流浪。那時在電影話劇圈里女人多少啊,我怕的。過幾天換一個我怎么吃得消啊。
          記者:很多文章說你和沈老師是夏衍逼你的?
          丁聰:我再不結婚就天怒人怨了,我一直到1956年,40歲結婚。
          記者:你是子承父業(yè),但你的孩子沒繼承你,這是什么原因呢?
          丁聰:我當然有意識不讓孩子畫畫,我爸爸不讓我畫,就是說畫畫養(yǎng)不活,做國畫家可以,油畫家也可以,畫漫畫基本工錢給你,要賺錢肯定不行。漫畫是最容易出問題的。我就一個兒子還叫他畫漫畫啊?這是性命攸關的啊。
          記者:你有沒有想過哪天畫夠了,不畫了?
          丁聰:我本來畫不夠,總覺得要畫一輩子漫畫,F(xiàn)在是畫不出,什么都不好畫。畫漫畫有個屁用。ㄍ跻ㄊY春柳對本文亦有貢獻)
         。ㄕ5月28日《南方周末》,作者為該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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