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朗對談白先勇,保護昆曲就像保護青銅器 白先勇昆曲

        發(fā)布時間:2020-03-2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昆曲的危機要是不解決,還是有斷層的危險,F(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是,這些老師傅們都是“國寶”,要重視他們,讓他們充分發(fā)揮,教學生,不是他們退休了,就把他們晾在院子里,不動了。 
          
          一個是振興昆曲的執(zhí)旗者,一個是昆曲復(fù)興的實踐者――北京大學文化產(chǎn)業(yè)研究院院長葉朗和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因為共同的志愿而相識,這直接促成了青春版《牡丹亭》于2005年4月在北大的首次登臺,并由此在內(nèi)地掀起了一陣昆曲熱。為了將這一熱度持續(xù)下去,在兩人的推動下,2009年7月,北京大學昆曲傳承計劃正式啟動。
          他們希望通過在北大開設(shè)經(jīng)典昆曲欣賞公選課、舉辦昆曲文化周、優(yōu)秀昆曲項目展演、建立昆曲藝術(shù)檔案等工作,為昆曲文化保護和傳承扎下根、種下苗。2011年4月1日,兩個久違的朋友在春天的燕園相聚,不知不覺就聊了一下午,主題當然是昆曲。
          
          昆曲進校園,這條路走對了
          白先勇:我提個頭吧,從源頭講起。我在內(nèi)地推廣昆曲的時候,最開始不認識葉先生。汪世瑜告訴我說,葉先生有心要“搶救”昆曲,還寫了一個報告上去。我心里面就覺得我們是同道了,于是直接跟葉先生聯(lián)絡(luò)上,他非常支持我們到北大的想法,我們就這么來了。所以我相信,冥冥中有一個緣份,葉先生跟我兩個人,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領(lǐng)域,關(guān)注同樣一件事情,然后在北大有了交集。2004年,我們約好了第二年來。昆曲進校園,這個宗旨一開始就定下來了。2005年4月,我們第一次在北大演出。
          我一直覺得昆曲應(yīng)該變成大學教育的一部分。上個世紀北大是有昆曲課的,把這個傳統(tǒng)連續(xù)起來很重要。第一次在北大的演出給我很大的鼓勵,因為我沒來之前,人家就跟我說,北大學生不一樣,很有自己的看法的,有獨立思想,如果演不好,他們站起來就走的。
          
          葉朗:我插一句,不光是演出,領(lǐng)導(dǎo)人到我們這兒作報告也是這樣。講得好,學生是真歡迎,講得不好,就不歡迎了。
          
          白先勇:之前我們在蘇大等南方幾個大學演,很受歡迎。但人家說這個戲在北大能不能過關(guān),是一個大考驗。那時候在北大百年講堂,2200個座位,一下子賣得精光,后來還要加位子。3月天還是冷的,演完之后,晚上11點多,學生們還不走,我在臺上都感覺到他們的熱情沖上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從他們的臉上我好像看到經(jīng)過了一種文化的洗禮。我想昆曲進校園,這條路走對了。演完之后,我覺得第二步一定要在校園里開課,才能生根。
          
          葉朗:全國政協(xié)有兩個室,一個書畫室,一個京昆室。政協(xié)委員里的京劇、昆曲表演藝術(shù)家在京昆室里,我當過京昆室副主任。2001年有人提議組織一個昆曲調(diào)查。因為2001年昆曲列入“聯(lián)合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這其實有兩個含義,一是認為它很寶貴,二是它快完了,不然要搶救呢。于是我們組了一個團,我當團長,跑了全國六個半昆曲藝術(shù)團中的五個……
          
          白先勇:六個半。上昆、北昆、江蘇省昆曲藝術(shù)團、浙昆、蘇昆、湘昆,然后永嘉昆曲傳習所算半個。
          
          葉朗:調(diào)研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問題很嚴重,昆曲人才大量流失,劇目也大量流失。昆曲的演員要經(jīng)過嚴格的訓練,非常不容易,但是訓練出來以后呢,收入太少。我去唱流行歌曲,根本不需要訓練,還賺錢多。我們到了一些地方的昆曲藝術(shù)團,排練場很糟糕,也找不到演出的場所;貋砦揖蛯懥艘粋報告,通過政協(xié)報告給中央領(lǐng)導(dǎo)。中央領(lǐng)導(dǎo)很快作了批示,后來文化部和財政部聯(lián)合做了一個“振興昆曲”計劃,撥了一大筆錢。
          我們的報告一開始就提出,搶救振興昆曲必須要由國家出面,不能完全交給市場,因為它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經(jīng)典。下面具體的建議,比如說每年撥多少錢,錢怎么用,我們有一個詳細的計劃,比如說搶救劇目、整理劇本、記錄一些老藝術(shù)家、培養(yǎng)年輕的演員等等。當時還提出一條,希望這幾個昆曲藝術(shù)團所在的城市,能夠?qū)iT為這些團建立一個小劇場,500人左右。為什么?因為昆曲演出需要很好的音響。還有就是加強昆曲跟高校的聯(lián)系。昆曲是一個雅的藝術(shù),欣賞昆曲需要有比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而大學生是有這方面修養(yǎng)的,讓大學生們經(jīng)常接觸文化藝術(shù)經(jīng)典,對我們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前途非常重要。
          報告的最后一句話,我有點兒“自我欣賞”。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們的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昆曲表演藝術(shù)家的名聲高過了流行歌曲的“四大天王”,就標志著我們國家國民素質(zhì)上升了一個新的高度。
          
          劇團跟學術(shù)界沒有聯(lián)系,很糟糕
          白先勇:葉先生替我講了很多心里話。我到處呼吁,日本有能劇的戲院,意大利有歌劇院,美國有百老匯,所以他們的劇能保存下來,長期演。蘇州是昆曲源生地,自己沒有一個劇院,是根本說不過去的。中國有成千上萬的劇院,沒有一個昆曲專屬的,實在沒有道理。
          葉先生提出來,我們自己文化的經(jīng)典怎么樣傳下去,我們這個民族如果不念這些經(jīng)典,我們的“魂”都沒有了。我們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的課程,傳統(tǒng)文化幾乎被系統(tǒng)排斥了,沒有自己的戲曲、音樂、繪畫,毛筆也丟掉了。我拼命要在大學開設(shè)昆曲課,可以說是心意已決。北大是龍頭,是一個指標性的,所以在北大開昆曲課意義非凡。我們在蘇大把案頭跟場上結(jié)合起來。臺大也開了,臺大傳統(tǒng)文化的課程也很缺乏,昆曲是公選課,一開始我以為最多三四百人吧。結(jié)果一宣布出去,臺大不到三萬的學生,2400人來選,沒有那么大的教室,只好用電腦選出450個學生。上課時,走廊、階梯上都坐滿了人。
          我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他們的血液里有心理學家榮格講的那種“集體意識”,大家對自己的文化都有一種認同和渴求。他們沒有排斥我們的古典文化,而是沒有人很好地引導(dǎo)他們。我們到廈門大學、四川大學、中科大去演,很多理工科的學生對昆曲內(nèi)心都有渴求。
          我們兩岸三地的教育機構(gòu)都應(yīng)該好好來看這個現(xiàn)象,要研究學生內(nèi)心的需要。因為在西方,他們把欣賞歌劇、古典音樂和繪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是他們文化教育、美學教育的一部分,而我們的教育系統(tǒng)里缺這個。我們在大學里面念莎士比亞,演外國經(jīng)典,我們要虛心學習人家的文化,欣賞人家的文化,但不能忘本。我有一個看法就是,你自己對自己的文化都不認得,怎么可能去認識人家的文化呢?
          如果現(xiàn)在有20所重點大學都設(shè)立像北大這樣的課程,我想對昆曲的復(fù)興會起很大的作用,F(xiàn)在整個劇團跟學術(shù)界沒有什么聯(lián)系,這是很糟糕的現(xiàn)象。以前昆曲之所以能成為高雅的東西,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文人大量參與,直接寫本子,所以昆曲才能達到這么高的水準。所以第一步要先扎根,我們下一步在香港中文大學也要開課。希望有一天,遍地開花。
          
          保護昆曲就像保護青銅器
          白先勇:我出來做這個事情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我在文化界很多年,有一大批作家、藝術(shù)家、書法家、音樂家、設(shè)計師的朋友,我認識他們幾十年了。所以我出來做的時候,我說你們一定要來幫忙,我是做義工的,我組織一個“義工大隊”。像書法家董陽孜,她一幅字在英國市場賣的話,都上百萬新臺幣。我跟她說我們沒有錢,你的字買不起,但她為我們寫一點怨言沒有。《玉簪記》里的“秋江”兩個字,她寫了50幅讓我挑,一分錢也不要。為什么呢?因為這個事觸動了大家的文化使命感,大家都有這個心。
          我希望20、30年后,在北大上過昆曲課的學生能把中國的文藝復(fù)興弄起來,把整個民族的文化振興起來。所以“火種”不能滅,現(xiàn)在昆曲的危機還是很深的,一點不容樂觀。不能把它當成商業(yè)的周杰倫那種流行音樂來看待。在外國,歌劇、古典音樂都有基金會來支持。保護昆曲,等同于是保護青銅器,保護宋朝的瓷器,保護秦俑、古畫,要有這種心態(tài)保護。
          第二,一個昆曲演員的成功,三個字――難,難,難,難得不得了,難于登天。這么難的一個藝術(shù),現(xiàn)在演員的薪水還少得可憐,一級演員月不過兩三千塊錢,養(yǎng)家還勉勉強強。所以要留住這些人才不容易,人才流失掉,劇目也就流失掉了。老師傅身上比如說有100折戲,他來不及教下來,他走了,就統(tǒng)統(tǒng)帶走了。我培養(yǎng)的蘇昆那些人,拼命學老師傅的戲,我讓他們學一折算一折,從老師傅身上一個一個搶救下來,我正在做這個工作。
          我們6號(4月6日)在北大演一場,8號在北師大演一場。這樣一來,演員找到了一個平臺,這個很要緊,不然他們就會忘掉所學的。我在北大、蘇大演,受眾是大學生,他們又熱烈,又懂,跟演員的互動很好。演員跟觀眾是魚水的關(guān)系,觀眾程度越高、越熱烈,演員每次演就有提升,他對自我也有要求。昆曲以前有一陣子很低潮,我聽說蔡正仁有一次到東北去演《販馬記》,唱十幾分鐘,走掉一半,他趕緊草草了事。但是北大學生的吸收力量、他們的反應(yīng)我能感覺到,他們看戲的時候很認真,目不轉(zhuǎn)睛,非常起勁。所以我覺得在大學里演出是相當重要的,演員覺得好像有了好多“知音”、“粉絲”,這都是很大的鼓勵。
          我跟大家宣布一件事,青春版《牡丹亭》到現(xiàn)在演了188場,今年12月我們要慶演第200場,在國家大劇院歌劇廳,演3天,再助演2天《玉簪記》。一個昆曲劇目演200場不容易,可能要破紀錄了。
          
          葉朗:而且你在全世界演了。白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是一個新的創(chuàng)造,把湯顯祖的東西拿到今天演,但不是照搬過來。
          
          白先勇:我們在洛杉磯、舊金山、倫敦、雅典都演了,我們還到希臘悲劇的故鄉(xiāng)“踢館”去了。在美國我們演了12場,都是滿的,非華裔有時候占去一半,有時候占2/3,而且是商演,票很貴,伯克利最貴的票是200美元。加州大學一個音樂系教授,看著看著就感動得哭了。倫敦是世界演藝中心,我們在倫敦演了2輪6場,反應(yīng)也好得不得了。《泰晤士報》破例,一個禮拜2篇劇評,都是一邊倒的。
          我想,我們的昆曲美學已經(jīng)超越了語言、文化的阻隔。他們最感興趣的是昆曲的水袖,肢體語言這么豐富,迷人得不得了,他們歌劇沒有,芭蕾舞是跳但不唱。而昆曲歌跟舞這么嚴緊配合著。我們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大學演完以后,第二年它們就開了昆曲課,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這么古老的劇種,這么成熟,他們要研究。
          但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了,做兩出戲已經(jīng)是累得“人仰馬翻”,我真的希望,更多人出來一起做昆曲保護。昆曲的危機要是不解決,還是有斷層的危險。錢怎么用、人怎么培養(yǎng),還有很多很多問題。但現(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是,這些老師傅們都是“國寶”,要要重視他們,讓他們充分發(fā)揮,教學生,不是他們退休了,就把他們晾在院子里,不動了。他們身上有很多寶貝,要讓他們快點快點教下來。教昆曲不能大班,西方教鋼琴也是一對一教,應(yīng)該讓老師傅們選拔一些苗子、可造之才,一個老師帶五六個,手把手日日夜夜地教,這樣就真的傳下來了。這些老師傅很愿意教的,但是國家要有一個保障他們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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