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是什么意思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史鐵生突發(fā)腦溢血逝世了。再過5天便是他的60歲生日，他沒能走完一個甲子。某種意義上，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甲子意味著完滿，而史鐵生一生與完滿無緣。殘疾是命運賜予他的一份不能推辭的禮物，他的思考、他的寫作，以及他通過近四十年的沉思建筑而成的整個精神世界，都是從殘缺和死亡出發(fā)。
　　
　　死亡并不陌生
　　死亡對于史鐵生來說并不陌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花過多少時間考慮過死。他也用文字談?wù)撍�，但那必然只是他無限的思考中極其有限的一小部分�！八朗且患�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是史鐵生關(guān)于死的論述中被引述最多的一句，出自他1991年成稿的《我與地壇》，其時他四十歲。
　　又過了十多年，史鐵生在散文《記憶與印象》的開頭寫道：“現(xiàn)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那必是不由分說的�！�
　　文章中，53歲的史鐵生設(shè)想，不管那個時刻到底將在何時到來，自己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他希望用徐志摩的一句詩作為墓志銘：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這句詩原本不牽涉生死，在史鐵生看來，卻是對生死最恰當(dāng)?shù)膽B(tài)度。
　　對死亡的刻骨銘心，源自于21歲那年的那場突然襲來的暴雨，他被擊倒在地，“一個滿心準(zhǔn)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卻迎來了殘疾�！蹦鞘�1971年，史鐵生高中畢業(yè)后下放陜北第二年。那天他如常給生產(chǎn)隊放牛，走到山里，突然天昏地暗，風(fēng)沙四起，暴雨夾雜著冰雹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回村之后史鐵生就病倒了，數(shù)日不退的高燒伴隨著腰腿的劇烈疼痛。當(dāng)?shù)蒯t(yī)院治不好，送回北京友誼醫(yī)院，治了一年多，還是控制不住病情。結(jié)果，史鐵生從開始時還能自己一步一步走進醫(yī)院，直到父親用輪椅把他推回了家。
　　他后來接受采訪時回憶，“那時候，我整天盯著天花板，用目光寫兩個字�！币粋�字是瘤，醫(yī)生說，如果是癌癥都還比較好辦，可以開刀，但如果不是癌，就只有終身癱瘓一個可能了。另一個字是死。他祈禱把這兩個字寫到千遍萬遍就能成真，不管是腫瘤或是死，都好。到后來，現(xiàn)實是越來越不像腫瘤了，史鐵生便只有一個死字可寫。每天醒來，都沮喪，心說怎么還沒死，又活過來了。
　　“能活下來，并非由于生的誘惑，只是由于死的耽擱，死的延緩。”（《病隙碎筆》）因為沒事干，他讀書，寫東西，自學(xué)英語。到了1974年，還在北新橋街道工廠找了份臨時工，一個月15元，在家具上畫山水畫仕女，有時還畫彩蛋。
　　繼雙腿癱瘓后，敗血癥、尿毒癥、腎功能障礙相繼纏上了他。1981年，他因病辭職，搖著輪椅在街道辦、民政局跑了幾個月，領(lǐng)到了傷殘知青每個月60元的補助。而寫作，就在奔波于病床、手術(shù)臺、工廠、街道辦的罅隙里發(fā)生。
　　談及寫作對于他的意義，很多年后史鐵生總結(jié)道：那是蒼茫左右時，唯一可以走的路。路無法再用腿去趟，只能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也讓一顆世間最為躁動的心走向?qū)庫o。史鐵生曾說他其實未必適合當(dāng)作家，是命運把他弄到這條路上來了。這條路他走得不明不白，所以不得不嘮叨；走得孤單寂寞；不由得四下里張望；走得觸目驚心，不由得向著遠(yuǎn)方祈禱。（《病隙碎筆》）
　　
　　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才是寫作
　　上個世紀(jì)80年代中期，史鐵生以小說《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命若琴弦》引起廣泛反響。1991年長篇散文《我與地壇》的發(fā)表，被韓少功稱為“即使沒有其他作品，這一年也因之而成為文壇的豐年”。1996年，脫稿40萬字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的創(chuàng)作完成。1998年起史鐵生因腎病加重開始做透析，其間陸續(xù)完成了《病隙碎筆》、《我的丁一之旅》兩部長篇。
　　史鐵生曾自嘲他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才是寫作。他是笑談，在旁人看來卻是異常辛酸。好友李銳、蔣韻夫婦與史鐵生從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便認(rèn)識，李銳每每從山西來京，必去拜訪史鐵生，近幾年卻越來越不敢去了�！拌F生的透析，從開始的一周一次，到一周兩次，后來每隔一天一次，他身體里的血得從動脈血管引出來，在透析機里過濾掉毒素，再從靜脈流回體內(nèi)�！闭麄�過程長達4個半小時，全身的血要被過濾十幾遍，每次透析人要脫去三公斤的水。做完透析人都相當(dāng)疲乏，饑餓難耐，只能昏昏睡去�！拌F生就利用每兩次透析中間那個上午寫作兩三個小時，時間再長他血壓又要上去了�！蓖肝鲋�后史鐵生寫得非常慢，非常艱難，《病隙碎筆》的十幾萬字，他花了四年寫出來，每兩天寫一點片段，真正是碎筆。老朋友們都達成默契，要多給他工作和休息的時間，盡量不去打擾。李銳還記得史鐵生手腕上如蚯蚓狀的隆起―那是13年里透析扎下的1000多道針刺造成的。
　　“在世的作家里，沒有人有鐵生這樣對病和死這么深刻的體驗�！崩钿J對南都周刊記者說。史鐵生的寫作也由此而走向內(nèi)心，抵達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遙遠(yuǎn)深度。學(xué)者許紀(jì)霖曾這樣評價他的寫作：“生理的殘缺使得生命的意義發(fā)生了問題，是生，還是死？只有當(dāng)人被逼到考慮生死問題的時刻，才有可能在精神上獲得新生。在深刻的絕望之后，史鐵生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偶然和苦難的無常。他是在理想的廢墟上重建了理想，在虛無的命運中超越宿命。他成了反抗虛無的英雄�！�
　　史鐵生本人或許未必贊同這樣的言說。按他自己的劃分，他的寫作以1985年為界，前期主要是寫殘疾人，之后他開始探索“人的殘疾”，即人的缺陷，類似于一種原罪。人的缺陷、不完美，與殘疾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這一發(fā)現(xiàn)令他豁然開朗。他并不是主動的英雄。年輕時他無數(shù)次問，為什么癱瘓的是他？到了后來，身體一步一步地壞下去，他發(fā)現(xiàn)困難是沒有盡頭的，他的生存是被迫的抵抗。
　　有記者曾經(jīng)問他，怎么看待自己的病？他想了很久說：是敬重。他的病是他強大的對手，是命運對他的錘煉�！熬拖袷莻�九段高手點名要你跟他下盤棋，你無可奈何，但不能氣急敗壞，說我不下了。你只能接納他，然后試試跟他周旋，說不定還能獲得智慧。這樣即使輸了，也是贏�！�
　　史鐵生曾把自己的身體比作一架飛機，發(fā)動機（兩個腎）和起落架（兩條腿）一起失靈。他長年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聽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好像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
　　
　　朋友史鐵生
　　史鐵生有很多朋友。李銳回憶，上世紀(jì)90年代初他經(jīng)常去史鐵生位于國子監(jiān)附近的家坐坐，卻很少有機會和史鐵生單獨呆著，門鈴總是一次次被按響，來看望、拜訪史鐵生的同行和讀者幾乎一樣多。相比一些專業(yè)作家對技藝的雕琢，史鐵生直面內(nèi)心的上下求索更能夠在情感上打動讀者。而史鐵生幾乎是個不會拒絕人的人，總是笑著，雖然坐在輪椅上，看起來還是很高大。寬厚、溫暖，有求必應(yīng)。
　　何東就是從史鐵生的讀者發(fā)展為好友的，他們的友誼從1994年開始，一直緊密地延續(xù)到了史鐵生生命的最后。1994年之前，何東是無所畏懼的，覺得天下所有的事情都能應(yīng)付得來，而這一年父親的去世將他擊垮，“價值觀都被顛覆了”。何東原本不愛讀“文學(xué)”，覺得隔，理解不了。父親去世后，他陸續(xù)讀到了史鐵生的文字，“看他談生死，好像看得很透的樣子”。他就找到史鐵生家門上去了。
　　史鐵生是怎樣一個朋友？何東沉默良久，答曰：“他啟示了我�！眴⑹竞螙|的并非僅僅是史鐵生筆下對生死大事的追問和洞察，更深刻的是來自史鐵生本身品性的赤誠。
　　作家余華回憶了一件小事，1996年史鐵生和他們一群朋友在瑞典，有老朋友帶來了一碗紅燒肉給史鐵生，“他舍不得吃，非要等大家都到齊了，每人分一小塊，當(dāng)時大家西餐都吃膩了。這就是鐵生，得到一點點就會感恩，擁有一點點就要和朋友分享�！�
　　在陳村的記憶里，史鐵生很少抱怨�！八�知道感恩，知道在生的命題下的諸多奧義。別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是從腿開始，體察心靈。他常常糾纏在那些排遣不開的命題上，時間長了，倒成為了習(xí)慣和樂趣�！泵看螐纳虾Ｈケ本�，陳村都要到史鐵生家和他聊聊天，“除了同情他不能抽煙，我們的談話和常人無異，談得很快樂。倒是聽他說話的人，因為自己好腿好腎的，常常哼哼哈哈，懶得跟上他的思維�！�
　　陳村還記得史鐵生50大壽，那天他們一起去一家叫孔乙己的餐館。史鐵生那天抽了煙，還喝了一點點酒，說自己一上午沒敢動彈，把精力都攢下來了。“他說座山雕也是50歲，還說，要健康不要長壽了吧�！�
　　陳村說史鐵生是“艱難地從生存的窄縫里走出來的人”，帶著豁然開朗的喜悅―經(jīng)過那道窄縫之后，快樂肯定不再張揚，而應(yīng)該稱之為喜悅了�！八�是用喜悅平衡困苦的人，不容易破滅。許多游戲和他無緣，他不再迷失，可以觀賞自己，觀賞上帝的手藝�！�
　　2006年，陳村曾寫信給中國作協(xié)書記金炳華，呼吁作協(xié)吸納史鐵生為“專業(yè)作家”。史鐵生一直是北京作協(xié)的合同制作家而非專業(yè)作家，前者類似于臨時雇傭關(guān)系，經(jīng)濟收入不穩(wěn)定，且無醫(yī)療保障。而以史鐵生當(dāng)時的身體狀況，寫作已很困難，他的妻子陳希米也腿有殘疾，史鐵生笑稱他們?nèi)�家只靠一條腿過活。何東告訴記者，史鐵生身前每年透析要花費25萬元，這筆錢由中國作協(xié)和北京市政府撥款，但除此之外還有巨大的醫(yī)藥、輔助治療等開銷沒有著落，只能靠史鐵生純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微薄收益來負(fù)擔(dān)。莫言當(dāng)時也對陳村的倡議公開表示過支持，認(rèn)為中國作協(xié)即使只養(yǎng)著一個人，也該是史鐵生。
　　史鐵生不爭，他的朋友們都想為他爭取點什么。馬來西亞每年搞一個全世界的華語小說獎，李銳是評委之一，他年年都推薦史鐵生，“鐵生跟我說過，他已經(jīng)死了半截了，他活著的那半截和死了的那半截合起來才是完整的他。他的文字是真的參透了生死�！钡�史鐵生一直沒有被評上。蔣韻認(rèn)為評論史鐵生最大的困難在于，他自己講得太清楚了，“給評論他的人制造了很大的障礙，怎么能繞過他？怎么才能尋找一個恰當(dāng)?shù)慕嵌日務(wù)撍�？他甚至沒有給評論者留下余地�！�
　　李銳記得史鐵生調(diào)侃過自己的經(jīng)濟處境：“老天爺先是讓我坐下，現(xiàn)在又讓我躺下。你別瞧咱躺下了，咱現(xiàn)在可是高級人了，別人請一桌飯花幾百塊錢，我現(xiàn)在撒一泡尿就得花五百多塊錢�！�
　　李銳說，史鐵生是這樣子的，面對困境，他特別喜歡開玩笑。
　　
　　因為恐懼，才向往愛
　　曾任《今天》雜志編輯的徐曉和史鐵生的交往可以追述到更早。在回憶文集《半生為人》里，徐曉曾記錄了上世紀(jì)70年代中期和史鐵生在地壇公園相互陪伴的一段孤獨歲月。彼時年輕的史鐵生，還沒有修煉成日后為人們傳誦中的那個洞察生死、包容一切的寬厚的寫作者。
　　“他剛得病那幾年，有人嘲笑他的腿，他說他恨得想抱著炸藥包沖過去，和那些人同歸于盡。以前如果因為什么事征求他的意見，他總是竭力用自己的觀點說服別人，比如他認(rèn)為愛情只有一百分或者零分，對其他的戀愛觀念他都不以為然�！�
　　徐曉目睹著史鐵生從激憤變得平和，從偏執(zhí)逐漸寬容�！昂髞硭�的思想方法變了，他認(rèn)為任何觀念都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重要的是符合雙方的意志，強加是最錯誤的。他變得很現(xiàn)代，但他自己的行事方式又是最傳統(tǒng)的�！�
　　徐曉還記得，史鐵生特別愛吃肉，尿毒癥住院，大有活不下去的危險，“后來據(jù)他說，躺在床上，想的都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東西電影似的過了一遍，最后篩選出的最愛是豬蹄�！�
　　還有史鐵生的笑：“他笑起來十分熱情，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有時還透著幾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對某個惡作劇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絕不可能在他那個年齡的其他作家的臉上看到那么單純而又燦爛的笑�！�
　　史鐵生曾在《病隙碎筆》里自我解構(gòu)，多數(shù)情況下，他被“史鐵生”三個字減化和美化著。而真正的他，遠(yuǎn)非那個坐在輪椅上的、邊緣清晰齊整的中年男子。他說分析自己，“最根本的性質(zhì)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二為欲念橫生，即是要。”
　　他說自己從小就是個“怵窩子”，非常膽小，不敢到外面去。他從來都是恐懼的，對這個世界。因為恐懼，才會對愛、對信仰，有著極度強烈的向往。
　　史鐵生曾以為自己不會獲得愛情。他花大量篇幅討論過“殘疾與愛情”這個命題，結(jié)論是悲觀。1989年，史鐵生和的陳希米結(jié)婚，她陪他走完了之后的20余年。陳村形容陳希米有著天使一樣的笑容，“燦爛又本分，有了她的笑，那個凝重的50歲的史鐵生再沒有扮成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
　　史鐵生記錄過他在這幾年重病之時做過的一個夢。夢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唱著：“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們友誼，幸福長存�！蹦�名其妙的歌詞，聞所未聞的曲調(diào)，醒來竟然還會唱，到寫的時候都會唱。那些孩子，有他認(rèn)識的，有從未見過的，就站在他兒時的院子里，輕輕唱歌，四周虛暗。
　　“懂些醫(yī)道的人都說好―生生，是說你還要活下去，生水嘛，更好，腎主水。說明你生命之水枯而未竭�！彼�覺得有些牽強，倒是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他，任何時候睜開眼，她都在他旁邊。他看她，也是那群孩子里的一個。
　　
　　《病隙碎筆》
　　作者: 史鐵生
　　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06年3月版
　　定價: 25.00元
　　
　　《我與地壇》
　　作者: 史鐵生
　　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
　　2002年5月版
　　定價: 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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