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眼淚與歡笑

　　偉大領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叮嚀周至，用心良苦，辭不達意，以辭害意，令人不勝其煩。其長篇大論尤其是其序言部分，依愚見，其實用寥寥數(shù)語就可以概括：文藝工作者要對全世界的一切弱者與窮人有廣泛偉大的同情，要關心他們的痛苦，激起他們做人的尊嚴，鼓勵他們?nèi)プ非笮腋５纳�活，不要只將自己的才華出售給統(tǒng)治者與富人們。

　　我已經(jīng)煩透了那些木乃伊一般的術語與概念，百年不腐，死氣沉沉。但愿我還能懷著真正的同情來理解現(xiàn)實與歷史中的一切，而不是鸚鵡學舌，人云亦云，光學會了背誦那些陳詞濫調(diào)。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或者準知識分子，但愿我力爭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用自己的語言來說話。力求避免讓強權來遮蔽了自己的視線，禁錮自己的思想，淹沒了自己的聲音，不管是那些強權是基于財富、權勢還是榮耀。雖說太陽底下并沒有什么新鮮事，但是我還是希望新鮮的語言和活潑的思想，能夠隨著我的觀察、學習與思索而不斷地涌現(xiàn)，與這個古往今來無數(shù)思潮在其中永久洶涌起伏的偉大世界的生生不息的韻律相呼應！

　　五十年以前的中國，是一個充滿了人世間一切罪惡的黑暗世界。在那個世界上，強者欺凌弱者，富人壓榨窮人，一切權勢者聯(lián)合起來對國家權力與公共財富進行有組織的瓜分與盜竊。當時的中國大地上，到處是窮人在哀號，弱者被欺詐與凌辱，強者與富人們擺開了吃人的盛宴。壟斷利益與壓榨弱者的的陰謀詭計得逞了，強盜們與騙子們發(fā)出了得意的獰笑。

　　這是全世界古往今來的一切權勢者們的不可改變的行為模式。這個邪惡的傳統(tǒng)，長久地流傳，永遠也不可遏制。善良懦弱的人民無力反抗，永遠在沉默中忍受著剝削與壓迫。只有一小部分先知先覺者，率領那些具有強烈的自尊心與正義感的人們，以舍生忘死的勇氣對這一切不公與黑暗進行抗爭。經(jīng)過了長期艱苦卓絕的斗爭，現(xiàn)在終于接近了新社會的黎明了。長夜即將過去，光明即將來臨。那些在黑暗中巧取豪奪的邪惡勢力，欠下了人民無數(shù)血債，惶惶不可終日，自覺去日無多，在做最后的掙扎。

　　一邊是仁人志士的光輝事業(yè)，另一邊是惡魔們的巧取豪奪，在這兩個涇渭分明的選擇中，我們應該歌頌什么，應該贊成什么？在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真與假的永恒斗爭中，我們應該站在誰的一邊？在人民的事業(yè)就要獲得全面勝利的時候，為什么不來助一臂之力？難道平時你們的那些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姿態(tài)都是一種表演？是不是一到生死決戰(zhàn)的關鍵時刻就要退避三舍？你們真的如你們自己所標榜的那樣內(nèi)心中充滿著正義感嗎？

　　“這里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躍吧！這里有玫瑰花，就在這里跳舞吧！”

　　茍且而生，有何可樂？壯烈而死，有何可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少數(shù)人是的確有罪的，但是沒有人是清白的！不必計較那些糾纏不清的恩恩怨怨吧！個人的一點小才微善，敵不過整個權力結構的腐敗與黑暗；
個人的一點努力奮斗，無法改變這個積重難返的罪惡世界。只有全新的社會與全新的制度，才能給這個災難深重的古老民族注入新的生機與活力。

　　如果胸懷坦蕩，問心無愧，何必做這個天翻地覆的偉大時代的旁觀者與退隱者。應該自問一下，為什么對人民的愿望與理想無動于衷，對人民的喜怒哀樂如此疏遠與隔離。在人民為爭取自由、尊嚴與幸福而進行的偉大斗爭的洪流中，不進則退，非友即敵，沒有什么真正的中立者，也無法做到真正的中立與超脫。不利于人民即利于敵人，只有永遠站在人民的一邊，才真正唯一可取的選擇。

　　任何知識分子，都應該仔細地想一想，我們吃的飯，穿的衣，住的房子，享受的一切，哪一樣是我們自己親手勞動的產(chǎn)物呢？受到勞動人民的供養(yǎng)與恩惠，為什么卻對他們抱鄙棄與蔑視的態(tài)度？難道以為自己付出了金錢就可以徹底地割斷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合作的最珍貴的道德關系，就可以泯滅自己的良知與同情心嗎？

　　也許某些人認為，與其要一輩子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態(tài)度，向所有的平凡的勞動者表示感謝，不如干脆就跟定了有錢有勢的人。這樣，就只用對一個人阿諛奉承，轉過身來就可以對其他一切無權無勢的人盡情地作威作福了！

　　有人說，人對人就是狼對狼；
有人說，欲望無窮，他人即是地獄；
有人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些貌似有理的宣傳，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其實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具有什么樣品質(zhì)的人，就愿意相信什么樣的宣傳。

　　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實即便是徹底清楚了又該如何？居仁乃君子之安宅，行義乃天下之正道。對于一切誠實、善良與正直的人們來說，我們只愿意那些高大溫暖的父性與博大和平的母性永世長存，祈禱自由、平等與博愛的理想社會早日實現(xiàn)；
但愿我們的一切言行都有利于人民的幸福與尊嚴，有利于真理與正義的事業(yè)；
但愿我們永遠不要做出任何使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對于任何一個真誠、正直與善良的文藝工作者來說，所面臨的一個最真實與最尖銳的選擇就是：是愿意歌頌那些在正直的生活與誠實的勞動中獲得尊嚴的人們，還是只愿意歌頌那些在弱肉強食的野蠻競爭中勝利的強者與富人們，希望能由此分得一些殘羹剩飯？

　　人的尊嚴、人的幸福、人的權利，我們能夠做到無條件地，一視同仁地為所有人歌頌與捍衛(wèi)嗎？而我們是否也將弱者與窮人的尊嚴、幸福與權利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只愿意維護強者與富人的尊嚴、幸福與權利呢？是不是只愿意為成功者載歌載舞，阿諛奉承；
而對失敗者滿含蔑視，不屑一顧呢？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痛苦的人歌唱他的痛苦，悲哀的人歌唱他的悲哀。與其是愿意沉溺在小小的個人悲歡離合的情緒中，不如以大慈大悲的心情去體驗人世間的一切歡樂與痛苦吧。為什么我們只愿意自己的內(nèi)心被那些低級庸俗，渺小軟弱的感情久久地占據(jù)，為什么不去體驗一下存在于廣大的人民之中的那些更加廣闊，更加深厚，更加頑強的激情呢？

　　翻開古代中國的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戲子即古代的文藝工作者其實也是在社會上極為下賤的一群，類似于古代印度種姓制度下的賤民。這些人不僅要為強者與富人載歌載舞，還要為他們奉獻肉體，美其名曰天經(jīng)地義的老規(guī)矩，倡優(yōu)本一家。在一切權勢者看來，精神娛樂與肉體娛樂從來都是要兩手抓嘛！

　　是的，一切熱愛藝術以及尊敬愛護藝術家的人們，都應該對他們問一聲——你們愿意為那些真正喜愛你們，尊重你們，需要你們的人們奉獻自己的才華嗎？也許他們不能夠付給你們很多的金錢，但是你們看重的到底是金錢還是知音呢？

　　你們真正珍視藝術嗎？真的象你們所標榜的為藝術而藝術嗎？甚至把藝術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嗎？如果是這樣，為什么又對強權與財富如此之津津樂道，孜孜以求爬到高人一等的社會地位？一個人用正當?shù)姆绞絹砉ぷ髋c生活，應該就會自尊也會尊重他人，只有用不正當與不體面的方式來掙錢的人，才會刻意將自己所受的侮辱轉嫁到弱勢者的身上以求得虛幻的心理平衡。

　　也許，最偉大，最高尚與最真摯的藝術的真正標志就是文藝工作者超脫了現(xiàn)實利害關系，愿意將文藝的光輝與溫暖普及一切人，為最為廣大的人們無保留、無私與無償?shù)胤瞰I，不計較功利得失。從不因為最廣大的人民沒有高深的文化修養(yǎng)而蔑視他們，愿意平等地對待一切人，不認為自己與其他人有什么不同，需要什么特殊照顧。其實，自己能夠全心全意地從事自己所喜愛的職業(yè)，這就應該看作是最大的幸福了。這種單純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幸福，內(nèi)心無所欲求，排除了那些低級下流的欲望，才會享有真正的自由與尊嚴。

　　錦上添花，怎能比得上雪中送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更為深切的情誼與更為真摯的善心？無私地幫助他人所獲得的快樂，是一種最為單純與高貴的快樂，這種快樂是任何金錢也買不到的。還是把文藝的光輝與歡樂給予最需要它們的人吧，不要按價出售，被某些人囤積與壟斷呀！不要讓美好純潔的文藝女神被庸俗勢利的財神所占有呀！

　　我一定是久久地喪失了某種記憶，對于這些活生生的事實視而不見，對這些最簡單的道理都無動于衷。那些自私冷漠，趨炎附勢的念頭一直盤踞在我的內(nèi)心的最深處，揮之不去，以致對這些最需要尊重與最需要同情也真正值得我們尊重與同情的人們充滿了輕蔑。

　　到如今，我終于對這種質(zhì)樸純真的藝術以及努力表現(xiàn)它們的藝術家們深懷敬意。原來也許覺得他們不夠時髦，不夠瀟灑，不夠性感，不夠刺激，土里土氣，令人生厭。心懷著種種庸俗陰暗的念頭，以色情的眼光來打量世界，一心指望能夠偷看他人的不體面的表演，討厭任何尖銳真實的質(zhì)問來干擾自己的好心情。還是中國古人說得好啊！“玩物喪志，玩人喪德�！边�是以一種同情、尊重與理解的態(tài)度對待任何人吧！

　　“你到大路上和籬笆外面，叫那些人進來，坐滿我的屋子！”

　　陽春白雪，何如下里巴人？為什么不讓最為廣大的群眾都能欣賞到文藝與享受文藝帶給人們的歡樂呢？我想，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真正的，最有意義的價值就是為最為廣大人們所需要，他的所作所為有益于最為廣大的人們。但愿我能永遠地抱有這種信念，祈求上帝，從今以后，就讓一切高尚、正直與美好的東西來填滿我空虛和渺小的生命吧！

　　錦衣玉食，是敗壞人們高尚情操的毒藥；
榮華富貴，是誘騙人們喪失純真本性的幻影。但愿我能保留的只是偉大與純凈的道德本身，而不是別的什么代用品，但愿我的短暫的生命能與更為宏偉久遠的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吧！

　　在這個世界上，強者的驕橫、富人的炫耀，深刻和永久地傷害了一切處境不利但有強烈的自尊心的人！那種被視若無物，不屑一顧的屈辱的感覺，這才是對人性的最大與真正的侮辱。

　　一邊是高堂華屋，燈火輝煌，鐘鳴鼎食，夜夜春宵，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一邊是終日勞苦，終日奔波，被人賤視，被一切惡勢力任意欺凌，敢怒而不敢言。

　　一切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什么時候才能夠堂堂正正地站起來，獲得揚眉吐氣的那一刻呢？

　　在生活的海洋上，狂風挾裹著烏云，遮蔽了真理的陽光，惡魔在電閃雷鳴中向人們發(fā)出了威脅。弱者的懦弱，強者的驕橫，繁榮富強者的貪婪，受屈者的積怨，早已打破了世界的平靜，神的憤怒在年復一年地增長，大海上仇恨的波濤洶涌。

　　這個世界的怒火在地下燃燒，鐵流在地下奔涌，總有一天將噴薄而出，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祈求上帝賜予我勇氣、意志與熱情吧！但愿我不要回避這一切，就讓我自覺自愿地投身于這種偉大事業(yè)的洪流中去吧！

　　“走在驕傲路上的人們，蹂躪了卑賤者的生命，他們的足跡，給大地的新綠染上了血污。

　　“讓他們歡慶吧。感謝你，我的主，今天是他們的。

　　“而我感謝你，為了我的命運與卑賤的人們連在一起，他們遭受苦難，忍受權貴的壓榨，他們躲在黑暗里，捂著臉，忍住嗚咽。

　　“他們的每一陣痛苦的痙攣都使你的深夜的心震顫，他們的每一次屈辱都匯入你的偉大的靜謐。

　　“而明天是他們的。

　　“啊，太陽，你從顆顆泣血的心頭升起，在晨花叢中大放光彩，而驕傲的狂歡的火炬已化為灰燼。”

　　所有歷經(jīng)苦難，劫后余生的人們，你們盡情地歡笑與流淚吧！這是我們來之不易的短暫的歡樂時刻！

　　一切平凡的、卑微的、被人輕視的勞動者啊，請把你們的名字都留下來吧！讓所有因你們的勞動而深受恩惠的人們永遠地感謝與懷念你們！

　　寫于2001年五月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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