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謊言和紀(jì)錄片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diǎn)擊:

          兩個38歲的男人,一個是紀(jì)錄片導(dǎo)演,一個是吸毒者,當(dāng)他用鏡頭穿透了他的“外衣”時,他自己也現(xiàn)出了底牌      司徒:   你好!   首先很感謝你不遠(yuǎn)千里來看我,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很高興。
          今天開庭你已看到,結(jié)果如何,誰都無法預(yù)料。總的來說,對你這位朋友,我或許今生無法與你相處。如有來世,我們再續(xù)友情。
          渴望你能把我的一切告訴我的親人,來世再作他們的兒子!
          在新年來臨之際,祝你工作順利,前途似錦,萬事如意。代我問候阿美好!
          馬上過年了,能否幫我留點(diǎn)生活費(fèi)。
          謝謝。
          友阿龍
          
          字很凌亂,寫在一張白色的信紙上,被揉成一個紙團(tuán)。
          他送出這張信紙的時候,我就在現(xiàn)場――看守所通往法庭的路上,見證了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之間也許是今生最后的交流。
          
          阿龍,男,38歲,2006年4月在云南省X市被捕,罪名是運(yùn)輸毒品,邊防戰(zhàn)士從中巴車上他的書包里搜出了海洛因,三包,680克。
          司徒,男,四川人,38歲。新生代紀(jì)錄片導(dǎo)演,曾獲得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紀(jì)錄片獎”。
          四年前,司徒和阿龍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結(jié)識了,同時認(rèn)識的還有阿龍的女朋友阿美。
          他是一個紀(jì)錄片導(dǎo)演,家庭幸福的城市中產(chǎn)階級。
          他們是一對吸毒的情侶,靠偷竊和賣散包毒品維生。
          他和他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城市。
          他企圖“好心”地干涉他們的生活,未果。
          他們經(jīng)常會向他尋求經(jīng)濟(jì)上的幫助。
          他會給他們錢,每次不會超過200塊。這是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
          每次,他都會拍攝他與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故事。
          他們一再聲稱他是他們“惟一”的朋友。但他并不認(rèn)可。
          ……
          
          一
          
          好像是我想辦法給里面打了電話,也許是他,也許是管教接的電話,告訴他,我來了。
          幾小時后,有人敲賓館房間的門。他竟然來了,如約而來。
          進(jìn)門后,他一言不發(fā)。有一個細(xì)節(jié)記得非常清楚,他手插在上衣口袋,一直沒拿出來……
          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就是阿龍給我留下的印象。
          四年了,一直有出乎我意料的故事發(fā)生。
          這個快四十歲的中年導(dǎo)演對著我,喋喋不休地講著他昨晚的夢。
          2007年1月底,我和司徒來到了云南省X市,先從廣州飛到昆明,然后再轉(zhuǎn)汽車到X市。
          一年前,阿龍和我們走著同樣的路。
          他來了,可沒能回去。
          涉嫌運(yùn)輸毒品,阿龍已經(jīng)被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為死刑,現(xiàn)在要迎來二審判決。
          “嘩啦,嘩啦”的聲音從遠(yuǎn)及近,這是死刑犯腳鐐摩擦地面的聲音,在雨后的X市看守所,聽起來清脆而驚悚。不到100米的地方一個中隊的武警戰(zhàn)士正在跑操,“一二一”的口令喊得震天響。
          門開了,出來兩個中年漢子,帶著腳鐐,沒有阿龍。
          法警馬上把他們帶上警車,押往幾百米以外的法庭。因為裝修,法庭臨時設(shè)在了公安局的食堂。
          
          二
          
          2004年5月,阿龍和司徒第一次見面。地點(diǎn)是廣州火車站旁的一個爛尾樓。
          破舊的樓房,窗戶殘破不全。緊貼著鐵路,轟隆隆的火車聲經(jīng)常性地敲打著耳膜。沒有水電,遍地是大小便和注射過的針管,炎熱的空氣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味道。
          里面的人都是“白粉仔”,沒錢,基本上靠偷搶過活,注射器里的白色粉末是活著的惟一理由。面無血色,瘦,漠然地注視著“入侵者”司徒。
          阿龍大概有幾十萬存款,來路不明。還有一個固定的女朋友,阿美。
          在人群當(dāng)中,阿龍的氣質(zhì)顯得格外不同,明顯有一種眾人中心的味道。他指揮著這些人,個別實在潦倒的還會給幾塊錢讓他們買吃的,甚至?xí)䦷У昧薃IDS的白粉仔去醫(yī)院。
          所謂的“草根精英”也許就是這樣吧,這一點(diǎn)吸引了司徒,他開始用攝像機(jī)記錄下他們交往的歷史。
          
          三
          
          阿龍就要出來了,腳鐐摩擦地面的“嘩啦”聲越來越響。天空還下著雨,我們守在看守所的正門外已經(jīng)兩個多小時了。
          門開了,他出來了。
          司徒迎了上去,阿龍很平靜,沒有我想象的激動,兩個人簡單說了點(diǎn)什么。阿龍上車后從囚服的口袋里掏出來一個紙團(tuán),想扔給我們,可沒能扔出來。
          兩天前,我們來到昆明,司徒動用了能想到的一切關(guān)系努力想對阿龍做一個采訪,面對面的。
          但是現(xiàn)在我們什么辦法都沒有了,各方面的態(tài)度禮貌而一致:涉及到二審,可能不太方便。
          采訪阿龍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司徒突然想起一個電話號碼,號碼的主人曾經(jīng)給他發(fā)短信通知他阿龍開庭的時間,對方自稱是看守所的指導(dǎo)員。
          雨停了,天空逐漸放晴。司徒開始撥這個號碼。
          
          四
          
          阿美是阿龍的伴兒,刀鋒一樣愛恨的女人,F(xiàn)在看來,只能說是曾經(jīng)固定的女朋友。
          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7年,分分合合鬧了很多次。
          阿龍曾經(jīng)入獄三年,阿美等了三年。
          兩個人在廣州認(rèn)識、相愛、一起吸毒一起騙錢,在這個充滿了欲望的城市四處游蕩。
          她懷過一個孩子,男的,流了。
          要不是家里的影響,我不會來到廣州。家里什么也不缺。
          剛來廣州在一家大排檔打工,一個月500塊錢,太累了,從小身體不好,有哮喘。后來就去夜總會,做主任啊,經(jīng)理啊。
          我們要等客人走光了才可以下班。到家就過了十二點(diǎn)了,我和他是樓上樓下,我回來得晚會吵到他。他找我理論,就這么認(rèn)識了。
          他判了三年,我就等了三年。
          什么東西能有十全十美的?人都有犯錯的時候。這次把他抓了是一件好事不是一件壞事,我愿意去等。希望用自己的一份真心一份真情來挽救他。
          在我的觀念里,只要他對我好,關(guān)心我(就夠了)。我覺得他本質(zhì)不差。只要能把那東西戒掉,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人。
          我覺得自己一直在痛苦里面掙扎。究竟是分手還是不分手。不分手,我又受不了那種折磨;分手,我又苦苦等了這么三年。
          可能真是命中注定,我逃不過這一劫。
          
          五
          
          岔路口的一個川菜店。
          王強(qiáng)坐在酒桌對面,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臉黑紅黑紅,說話甕聲甕氣,高大黑壯,開一個右舵的豐田。
          他是那個號碼的主人。他真的是看守所的指導(dǎo)員。
          “阿龍這個人在里面還是可以的,沒怎么鬧過事,挺仗義。他打過一次架,我們關(guān)了他禁閉。他都已經(jīng)到今天這個地步了,說實話日子不多了。我給他家里人打電話,這時候了我們也會替犯人考慮的?伤依锶怂阑罹褪遣粊。
          他說他就你這么一個朋友,說是記者。我就給你們聯(lián)系,沒想到你們非親非故的,還真來了。
          至于見面采訪,我也明白你們的意思,但他現(xiàn)在是死刑犯,確實是不方便。
          我看看在不違反規(guī)定的前提下有沒什么別的辦法。
          千辛萬苦找了這么多關(guān)系,最終的問題在這里似乎解決了。
          
          六
          
          一個深夜,司徒接到阿美的電話,說阿龍出事了,今晚你一定要來。等司徒帶著攝像機(jī)從郊區(qū)番禺打車20多公里見到這對夫妻時,阿龍泣不成聲。
          
          把我頭打得,全身是軟的。要不是吞了刀片,他們不會放我,至少判我四年。把我身上2800塊錢收得一分錢都沒有,這幫逼太黑了。
          我剛才吐血了。他讓我寫個保證,先自己出去,去醫(yī)院醫(yī)療,做手術(shù)。治愈后,回本派出所報到。
          聽老婆說,你從番禺過來。我眼淚涮地一下掉下來了,真的。
          我買了兩塊刀片,一塊放在家里刮胡子用,另一塊我就放在身上,剛好今天用上。我連紙全吞下去了,還有一小片,在我腳心。
          司徒急了,催他去醫(yī)院,又給了他200塊錢。
          第二天,阿龍吐了血。隨后買了韭菜,燙了燙開水就直接吞下去,為的是能把肚子里的刀片繞起來,拉出去。
          一把一把的生韭菜,揉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咽下去,足有一斤多。
          
          七
          
          X市公安局的食堂里,彌漫著一股午餐的味道,我能聞出來中午一定炒了辣椒。因為地方法院在重新修建,現(xiàn)在這里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的地點(diǎn)。
          我們終于明白了阿龍是什么罪名――運(yùn)輸毒品罪。
          2006年4月,廣州的一個老板給他一個包裹,讓他送到X市,然后再帶東西回去。接頭的兩個新疆女人給他新買了一個包,在X市到昆明必經(jīng)的大橋上,阿龍被邊防戰(zhàn)士查出包內(nèi)藏有毒品,680克。
          對以上過程,阿龍供認(rèn)不諱,但他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他是不知道里面有夾層,而夾層里有海洛因。
          作為控方的檢察院顯然不這么認(rèn)為:
          “現(xiàn)在交通物流業(yè)這么發(fā)達(dá),為什么一個包裹要你帶到X市?成本太大了!
          “為什么檢查時,你的神色非常慌張?
          “680克,相當(dāng)于一斤三兩,一個包加了這么大的分量,你就沒有察覺么?
          “云南是什么地方?X市又是什么地方?你來這里只是為了帶東西過來,怎么可能?”
          阿龍的律師(死刑犯如果自己不請,由法院指定)進(jìn)行了反駁,我印象最深的是:“X市是一個四季如春、人民安居樂業(yè)、社會和諧的地方,不是毒品集散地!”
          司徒又留了500塊錢,再過兩個星期,就要過年了。
          
          八
          
          阿美還是走了,離開了廣州,一個讓她充滿愛恨情仇的城市。
          她嫁給一個長途司機(jī),跑西北某個省份和廣州之間的長途,家不在廣州。
          走之前,她最后一次約了司徒。
          年三十下午,我們倆吵了一架,吵了一下午。晚上回來家里,煮點(diǎn)面條,買了半只雞,就這么過了。
          大年初一就不見了,他臨走的時候,把(我)錢包里的錢掏得空空的,一分錢都沒留。
          他把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甚至自己的親人,心都傷透了。他跟我說吞刀片,第二天,我看出是假的――你來了,他用那個針管從自己身上抽了血,含在嘴里。
          哼,他那個演技很好的,你不覺得他演技一向都很好的,他應(yīng)該去當(dāng)個演員,不當(dāng)演員可惜了。
          現(xiàn)在恨不恨都那樣,恨也改變不了什么。
          司徒告訴我,就算是阿美的話,你也不要全信,可能也會有一半是假的。
          
          九
          
          我們還是和阿龍取得了聯(lián)系,王強(qiáng)沒有食言,但是也打了折扣――面對面的采訪沒有能做到,但是可以幫我們傳問題進(jìn)去,阿龍書面回答。
          這可能是他的遺書。
          司徒、張歡:
          你們好!首先,我很感謝你們!或許我們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見面了,不管你們出于什么目的,我從內(nèi)心感謝你們。畢竟我們處于不同的環(huán)境之中,各自有自己涉身出(處)世的方法,內(nèi)心也各不相同。對于你們提出的問題,我會向你們一一解答。
          一、你們看過我的片子,感覺到我是一條“漢子”。我個人認(rèn)為,我不是的。只是由于社會的環(huán)境及接觸的人和事情歷練了我。所以說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二、回首三十八年,我遺憾的事是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才感覺到“有家的感覺真好”。更遺憾的是人生道路我選擇了“捷徑”。
          三、我不信命。做(作)為人,其命運(yùn)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機(jī)遇是一方面,其他的可自己爭取。命運(yùn)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四、對于司徒對我的幫助,或許是對我的惋惜。因為這世上沒有無原(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原(緣)無故的壞。如果從司徒的工作角度來看,他是在利用我。如果從個人感情來看,司徒是個重情義、事業(yè)心強(qiáng)的真正朋友,但不知他是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因為我們看任何事情,都要站在不同的角度看事情。
          五、我現(xiàn)在的處境,對于這部片子來說,肯定的一句,已是故事的結(jié)束。因為我答應(yīng)了司徒,我會把這個故事劃上一個句號。但我沒有想到故事的結(jié)局是如此的結(jié)果。我很遺憾,也很無奈。因為此案由始至終的真相就是我在庭審中所陳述的事實。我本以為是我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好好做人,為這個故事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但老天弄人,也許讓你們失望,我祝望司徒能把這部片子徹底完成。
          六、除了司徒,我沒有通知過任何人,也沒有求過任何人。因為我的目的,并不是說讓司徒幫我,我的主要目的是讓司徒知道我的情況。
          以上是我能回答的你們的提問,不知道你們是否感到滿意。
          
          
          司徒你好,見信如面。
          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很無奈。因為沒有人幫我。再過三個月,或許我會離開這個世界,另一個世界是好是壞,我無法預(yù)料。只望你能打電話到我家里,安慰我的雙親。告訴他們不孝兒來世再報答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并代我向阿美問好!來世再彌補(bǔ)以前對她欠缺的情。她是我一生中最愛的女人,再(在)此,我祝愿她有一個好的歸宿,永遠(yuǎn)幸福!
          ……
          最后祝你們新年愉快,在新的一年里龍馬精神,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
          寫信人:阿龍 草于25#
           07.2.2
          
          十
          
          回程路上我們坐的是中巴。車上有兩個抱著嬰兒的少婦,我旁邊是一位白種人模樣的中年人。
          很緊張,因為當(dāng)?shù)毓舱f,這兩種人是德宏禁毒的重點(diǎn)關(guān)注對象。
          中途停在大橋接受檢查,不到一年前,阿龍就是在這里被查出攜帶毒品被捕的。
          一臉稚氣的邊防戰(zhàn)士進(jìn)車盤查證件,背著56式半自動步槍,看到我身份證眉頭一緊。
          “廣州的?”
          “嗯!
          “來X市做什么?”
          “采訪。”
          “采訪什么?”
          “販毒的!
          我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吸引了全車人的目光,小戰(zhàn)士下意識提了提槍,“拿你的工作證!
          旁邊是一輛X市開往昆明的大巴,已經(jīng)被其他戰(zhàn)士勒令開進(jìn)檢查站,乘客列隊成一排,所有的行李被打開,緝毒犬一個包裹一個包裹地聞過去。
          我猜想,這車上的幾十個人里,會不會有另一個阿龍……
          
          尾聲
          直到今天,我還是不能理解阿龍的生活。
          少部分人看過這部名為《龍哥》的紀(jì)錄片。我參與過一次小范圍的放映,放完后,會場很安靜。
          司徒打電話把阿龍一審的消息告訴了阿美,女人很平靜。
          2007年的4月,我又來到了云南,采訪的內(nèi)容和毒品不再有關(guān)。司徒在地球那端做芝加哥紀(jì)錄片節(jié)的評委。
          他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阿龍被改判死緩。
         。惡、江華、趙佳月對本文亦有貢獻(xiàn),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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