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傷口,一個昔日武斗殺人紅衛(wèi)兵的自責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我關(guān)注藥家鑫案。哼哼,我就在網(wǎng)上鬧,此人不死,天理不容!” “中國前40年,狠斗私批修,甚至‘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改革開放后,人的拜金主義又越來越厲害。我們經(jīng)歷了兩個時代,從極其沒有自我走向極端自我,不變的仍是人性的坍塌!
北京蘇家沱鎮(zhèn),稻香湖馬場方圓百畝,星垂蒼茫,萬籟俱寂。王冀豫馬靴緊縛,話語擲地有聲。
一個殺人犯在討論另一個殺人犯。二者的時間跨度,恰如這天――2011年5月16日距離發(fā)起文化大革命已過45周年。
“文革”武斗,我打死過人
“喂,我是黑子。請問找我什么事?”
2008年的一天,王冀豫接到了自己插隊時的伙伴、《工人日報》老記者吳琰的電話。
吳琰向他轉(zhuǎn)達民間學者王克明(他倆共同的朋友)的請求。王克明正組織一系列稿件,預(yù)備出書。而這批稿件的作者,必須親歷“文革”,以自己刻骨銘心的體驗,對那段歲月有所反思。
“我們持有一種理念,拒絕遺忘。”事后,吳琰談起。
一如既往,王冀豫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更痛快的是,他在電話那廂坦言:“‘文革’武斗中,我打死過人!
“我心想,我算找對人了!北M管,吳琰聽后大為震驚。那次組稿,她極少遇到如此率性的作者,“對于在‘文革’中的作為,有些人會刻意掩飾,還有些人想徹底忘記!
未幾,她便收到了王冀豫寫的《背負殺人的自責》――
我是“大院”長大的孩子。所謂“大院”,潛臺詞就是干部子弟聚居區(qū)!
1967年8月5日,中午。那天,天空混沌。?我同住空軍大院的師院附中(即北京師范學院附屬中學,現(xiàn)為首都師范大學的附屬中學)同學常某某急匆匆到我家:“糧校(即北京糧食學校)的‘四•三派’階級報復(fù),昨天把我們學!媳呷奶颇衬吃诼飞辖壖芰耍瑢W校軍代表斡旋,今天中午才放。在里面他被毆打、侮辱。他們還正在這條路上抓捕毆打穿軍裝的同學呢,F(xiàn)在正召集各大院‘老兵’找他們算賬。”
我積極響應(yīng),并招了幾個本院的同學騎車趕往翠微中學,?二十幾個在校門口的同學匯合后,一群人騎著車向師院附中進發(fā)!
大約一個小時后,繞道進師院附中的空軍大院張某某對我說:“真是階級報復(fù)。李紅星在糧校門口被截,因為有育英的‘四•三派’同學,李紅星沒當回事。抓進糧校后,幾個穿工作服的人押他去地下室,在樓梯上用刀刺他。……”
我氣憤極了,大喊“跟他們拼!”不顧高中生勸阻,二十幾個“瘋家伙”砸了校體育器材庫,工具庫,將體操棒和大鎬把等打人的東西翻出來,人手一件,沖出校門!覀兌肌盎斓啊绷,一場惡戰(zhàn)開打!
我們到了糧校附近,最初雙方?jīng)]有實際意義的交手,都在試探!粋小時后結(jié)果來了,一輛滿載人員的卡車出現(xiàn)在我們的背后。對方的柳條帽、工作服、標槍和棍棒使很多看熱鬧的師院附中同學“傻了”。
……我心里很藐視這些不中用的“好學生”,給他們做個樣子,撿起一塊鵝卵石,跳起來扒住卡車的大箱板,沖起哄架秧子的人群大叫:“打呀!”掄起來對車上的“四.三派”同學亂砸。我方的同學清醒過來,亂石如雨,甚至砸到我背上。
……我拄棍呆了一下,眼睛的余光又見人群中一個身穿藍工作服的用磚頭砸我頭,就用左手護了一下,手腕劇痛,倒把我刺激正常了。
這是一場武斗中真正的膠著,雙方混在一起大概有一兩分鐘,勝敗即成定局。我瘋狂地躥起來大叫:“打死他們!”事后,據(jù)別的同學說,我跳得高度超過眾人半個身子。
……我盯住砸我石頭的同學狂追過去。他好像不敏感,跑得挺穩(wěn)健。在路的東側(cè),我在他毫無反應(yīng)的狀況下,一棍擊中了他后腦部。他好像飛出去的袋子,倒在路旁的坡上滾下來,又動作遲緩地爬起。身體呈爬行狀態(tài)時,我又一棍擊中他的前額,血濺到棍子上。
當時,我瘋狂興奮地大吼:“你跑不了了!”轉(zhuǎn)身又追其他對立派同學!粗鴿M地的拋棄物:田徑標槍,長柄斧頭,各種棍棒、柳條帽,我竟對天狂笑,像頭野獸。
“樂極生悲”,此時“我方”同學陳某某從后面跑來,說:“咱們打死了一個,就是你打倒的那個!
我驚呆了,怎么能打死他!還要拿他換人呢!
那一年,王冀豫16歲,北京翠微中學的學生。
踏上救贖之路
“我打他的那根棍子,棍頭呈四方形,上面還有釘!
“當校醫(yī)告知,他沒救了。我一把揪住醫(yī)生的衣領(lǐng)問,他真的沒救了?!”
“他平躺在那里,頸部仍在噴血泡,雙眼微睜,面色慘白,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樣子慘極了!
“我猶如五雷轟頂,渾身發(fā)抖。從心里想往外喊――我不是故意的!事實卻永遠不能改變――我殺人了。”
如今,60歲的王冀豫,軍人般穩(wěn)坐,面無表情地訴說。
10歲時,王冀豫才意識到“人是會死亡”,他第一次“害怕極了”。
大人們淡定告誡他,是的,人確實會死。但《鋼鐵是怎樣煉成》里說,人的一生應(yīng)該這樣度過,……要為解放全人類的壯麗事業(yè)獻身。
稍大,他和他的伙伴同志學會了穿皮鞋猛踹“階級敵人”,因為“對待同志要像春風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寒冬般無情”。
搞武斗,他是王朔筆下的“動物兇猛”,要如“林彪說,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zhàn)場上”。
“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被我狠狠打死了,他不該死的,我真的非常非常內(nèi)疚!蓖跫皆ヌ宦丁
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那種滋味難受極了”――“我想到抗美援越。我想多殺美國鬼子,以洗清自己的罪孽,興許能重新變成好人!碑斎,這也是為圓他兒時的“英雄夢”。
1967年9月18日,王冀豫踏上南下的列車,他要去海南島當兵。
從保定起,他一路聞到武斗的硝煙。在某招待所附近的海軍醫(yī)院,他數(shù)過二十多具尸體,“全被流彈打死。有頭被打碎,進城的老農(nóng)。也有胸口中彈,賣甘蔗的小女孩。還有一個干部,子彈從左腦穿過右腦。”
這時,他想到了王彥宏,“非左即右”的大腦陷入思索,“咱們這個社會到底在干嘛?憑什么這些無辜的人們要枉死街頭?”
在海南島,他待了兩個多月,曾經(jīng)阻止了一場武斗。
“一派頭目要拿刀扎另一派搶槍的人。我沖上前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奪下那把刀。那人其實很渾,可我殺過人,我知道他這么干,一定會后悔。”王冀豫每每想起那幕,都稱自己特別勇敢。
奔赴前線的請求未被批復(fù),北京又不斷傳來消息――警方正在追查兇手。
于是,他給家人寫信,他殺了人,要投案自首。一生教導他要“做個正經(jīng)人”的父母,對此沒有異議。
同年12月14日,正當他?朋友們離別餞行,有人通知他,他父親的戰(zhàn)友來了,想在外面見見他。
他一溜小跑到門口,只見數(shù)名軍人佇立,“我們奉北京市公安局軍事管制委員會的命令,向你宣布拘留!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嗎?”一人問。
“我是一個殺人犯。”他相當平靜。雙手銬上的時候,驀地釋然。
在河南農(nóng)村,價值觀被顛覆
1968年年初,王冀豫被押送回北京半步橋監(jiān)獄。
“我早想到了死刑,我非常服。”他肯定道,那次蹲監(jiān)獄于他,“關(guān)鍵及時,恰如以后人生的每一步!
他像一個文盲,掉進了一所“大學”里。
以前為了塑造成“忠誠的革命主義事業(yè)接班人”,骨子里尚武的他也在讀書,“但要好看才行,比如《八十天環(huán)球旅行》、莫泊桑、杰克•倫敦,《紅樓夢》我可看不進去。”
監(jiān)獄里多是政治犯。他們勸他,好好看看吧,那可是一本大百科全書。他們?yōu)樗v解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雨果的《悲慘世界》、《九三年》,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戰(zhàn)爭?和平》……
“在這樣一個‘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的環(huán)境,這樣一群人對我的轟擊就是要讀書,動腦子,像他們一樣善于表達!彼f。
1968年9月27日,王冀豫轉(zhuǎn)入中央學習班。那里聚集的更是政治犯中的“精英人物”。他直喻自己升入“EMBA”,或者“黨校”。
1969年春節(jié)前夕,王冀豫從學習班放出。
在家,父母告訴他,他能活著,要感激王彥宏的父母。那對樸實善良的老人,經(jīng)過痛苦的內(nèi)心掙扎,考慮到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原諒了他。
1975年,王冀豫執(zhí)意回到農(nóng)村,抱著“投奔延安革命圣地”的心境,來到河南駐馬店的“最窮的縣”――新蔡。
那里有鄧英淘(原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鄧力群之子,現(xiàn)社科院經(jīng)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吳琰(中宣部教育處處長吳寄寒之女)、金觀濤(當代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回頭一想,我生命中結(jié)緣的人,多是思想境思高于他人。”
在生產(chǎn)隊當隊長的鄧英淘率先接納了他。不久,鄧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難辦”的主兒。
“我能不發(fā)飆么?就拿城市的經(jīng)濟現(xiàn)況說吧,糧票、油票、雞蛋票、布票、買火柴,樣樣都要本。芝麻醬一年才二兩,香油在過年有,總共也才二兩。農(nóng)村生活只會更慘。除了物質(zhì)生活供給困難,還有文化的流失。一切的一切,你要一個要求下鄉(xiāng)、立志改造?再造中國的人怎么想?”王冀豫攤開手地求問。
“我們現(xiàn)在要的不是牢騷,而是怎么辦?像車爾尼雪夫斯基寫的――《怎么辦》!蓖瑯訛閲仪巴緫n慮,在爭論中,鄧英淘對他深刻地指出。
那時,吳琰跑來找王冀豫,“黑子,你上我們徐營去吧。我們小隊更苦!
“行!哪兒苦上哪兒!彼挷徽f,扛起背包就走。
麥收的一天,一個村民熱情招呼,老王,晚上你過來喝酒。今天隊里有人降生,從此又是144口人了。
這也沒多大事呀?他不明就里。
“有。我們隊在人民公社成立時是144口人?傻1959年,就餓死了73口人。直到今天,我們才恢復(fù)到最初的人數(shù),”村民解釋道。
“鄉(xiāng)親們‘憶苦思甜’。憶的不是1949年,卻是1959年。我們說錯了吧,你們應(yīng)該談舊社會。可他們說沒錯,1959年,家家沒有不死人的!眳晴洃洩q新。
王冀豫方知,包括他住宿的羊倌家,在那個年月,一家餓死了8口人,只剩羊倌一人。
“羊倌結(jié)婚后,生了兩閨女。還是餓,我把自己每月的糧票給了他,餓誰也不能餓孩子!彼H心酸。困難時期,他們一幫大院子弟正享受保育院?在小學寄宿教育制,“除了饞,真沒挨過餓”。
日后,他和吳琰常聊,我一個無法無天的人,確實被徐營事實給震住了。
那次,是他倆過去灌注而成的價值觀被顛覆的起點。
我不信懺悔,只信仰真話
1979年,王冀豫返城,進入北京特殊鋼廠當工人。上世紀80年代初,他到深圳經(jīng)商;1989年,在京承包下稻香湖馬場,牧馬至今。
老友王克明悉數(shù)王冀豫后來的人生之路。他以為,他?王冀豫,以及編進書中的大批作者心路也相仿:
“我們這代人生長在毛時代,從小接受教育是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父輩辛苦打下的紅色江山要由我們繼承。這份責任感在‘文革’一系列變故中,產(chǎn)生嬗變,從而建立自己的獨立思想。”
他們從“家國”意識扭轉(zhuǎn)“國家”意識。從“崇敬個人,相信前面有很多敵人,相信階級斗爭理論,將暴力視為英雄行為,一切圍繞革命價值觀行動”到清醒認知,“那個年代導致惡的現(xiàn)象,惡的行為”、“只要一個群體只接受一個人思想的時候,那個群體必然什么思想都沒有了”。
“我不認同‘懺悔’這個詞,懺悔有用么?”王冀豫反問。
1969年,他被放出后,從未見過王彥宏的父母親,“警方不讓我們相見,怕再生鬧派系間的矛盾?峙滤麄儸F(xiàn)已不在人世!边@個硬漢聲音低沉。
當年武斗的很多情節(jié),如煙消逝,“但有一種情緒至今還能感受到,就是“仇恨”!”一如他在文中描述,“好像我們的體能、智能都超水平發(fā)揮。其實以往的團隊訓練,集體主義精神往往在一個最荒誕的時代總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猶如希特勒的納粹德國!
這篇《背負殺人的自責》發(fā)表后,在美留學的女兒讀到,很是郁悶地對他說,原來你過去那么壞?
“我怎么跟她說明這些?她受西方教育浸染,她能理解‘文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從‘文革’之初,從我打死王彥宏的一剎那,不得不承認,我靈魂的異化就開始了。伴隨其間,有金觀濤、鄧英淘等人不斷地對我塑造。點點滴滴的積累,直至徐營時,它發(fā)生了突變。這個異化讓我接受普世價值,認識到什么才是民主、自由、理性!
“《約翰•克利斯朵夫》里有一句話,我們從小到現(xiàn)在被各種謊言灌滿了,當他成熟的第一個標志就是他要嘔吐。我是生生吞咽進去。每個人在猛醒一瞬,哦,我上當了,我受騙了,它是一個傷口。每個人的傷口,形成了歷史的傷口?蔀槭裁磿?為什么不但今天有,上下五千年歷史上也有?為什么我們總是不斷往這個傷口上灑鹽?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聪胪暾涗浲。?
“當人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里,有什么比真實更值得追求?我有信仰,我信仰真實的力量。就像我在農(nóng)村和老百姓待在一起,我感到我是真實的。就像我的馬,它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喜歡讓你騎,偏不讓你騎。它恣意使性,不會暗中害人,不會虛偽地說,我是傷害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
已到凌晨1點,這位馬場主站起,他要去馬棚巡視去了。
2008年冬至,他為已逝的奶奶和父親,還有王彥宏燒紙。
輪到燒給王彥宏時,火就是點不著。他急道,不用你原諒,我欠你的!恨我,也別和自己過不去。
火騰地燃起。
。ú糠治淖忠谩侗池摎⑷说淖载煛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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