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時:高考是我心中的痛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高考是我、也是我們這一代教育工作者心中最痛的事,高考這么強地傷害了這么多年輕人!但現(xiàn)在又沒有比高考更公平的辦法。" "1963年我參加高考,我的政治常識是66分、語文60分、數(shù)學92分、物理79分、化學74.5分、俄語85分,總分456.5分。我報中科大就因為華羅庚在這當副校長,你看,我數(shù)學特好……"
一張微微泛黃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以下簡稱"中科大")學生學籍成績登記表攤開在記者面前,黑白照上的17歲少年被一副黑框眼鏡壓住鼻梁,若有所思狀。這個少年來自四川成都市十三中。
2007年6月20日接受《新民周刊》記者專訪,中科大校長朱清時事先從校檔案館找出了他這張44年前的高考成績單,薄薄舊紙,是昔日他通往夢想學府的通行證。
時光流轉,擔任中科大校長9年間,每逢高考招生,家長們的焦灼神情與孩子們的急切臉孔,都一樣觸動著朱清時。
在他位于合肥的24平方米的辦公室內,談及高考恢復后的30年,朱清時一口濃重川音,表情并不輕松。
恢復高考改變了幾代人命運
記者:"知識改變命運"被重提,你如何看待1977年的恢復高考?
朱清時:那是中國教育史上的一件特大事情!十年"文革"耽誤了十屆中學生,那次恢復高考,給所有年輕人一個公平的選拔機制,改變了幾代人的命運。
1977年時我在青海工作。那年冬天突然恢復高考,所有高中生根本來不及準備,有500多萬人報名,收了27萬,那年考上的人,命運基本就改變了。
1963年我參加高考,5年后從中科大畢業(yè)。那年招20萬人,約有100萬高中畢業(yè)生(報考),同齡人是1500萬。44年間,高考的形式、內容并沒有太大變化。在60年代,考上大學確實改變了命運,如果沒考上大學,我不可能成為科學工作者和大學校長。我們班只有五分之二的人考上大學,沒有考上大學的人的生活也豐富多彩,有些人當了工人,有些人參軍,是很好的出路。
上大學永遠是年輕人的最好選擇,但在我那個時代,上不了大學的年輕人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痛苦,他們還是能成才;現(xiàn)在過分強調了大學文憑,忽視了自學成才之路。在我的青年時代,自學成才很光榮,譬如我們學校副校長華羅庚,高中都沒上過,他就是自學成才。
60年代到現(xiàn)在,人的心態(tài)變了,現(xiàn)在是拼了命要考上大學,高考變成貨真價實的獨木橋。
記者:你親身經歷的高考是怎樣的?
朱清時:在1963年,我們的高考考出的是真實狀態(tài),比如我那時就偏數(shù)理、輕文史,很明顯。那時我們高三到了最后一個月才停課、集中復習,沒有給一大堆參考資料、翻來覆去的考試練習,也沒有老師給你猜題、估分……我也有壓力,當時想考上大學,但也不覺得考不上大學就下地獄了。我近視,參軍不行,但當工人也挺好的。我們那時的高考像選拔運動員,沒有經過太多訓練;現(xiàn)在小孩三四歲就開始訓練絕招,但把小孩的身體搞壞了。
恢復高考到今天,高考走火入魔了,讓年輕人花大量精力跟時間去訓練一些不必要的事,就是為高分。譬如,農田完全不施肥可能畝產300斤,施一遍化肥可能畝產600斤,施兩遍可能畝產700斤,施第三遍可能只有720斤,到后來越施肥越無效。現(xiàn)在就像一塊田里要施幾十遍肥。
高考是維系公正的最好手段
記者:今年"兩會",人大代表范誼提交關于廢除高考的建議,引發(fā)熱議,你如何評價現(xiàn)在的高考制度?
朱清時:那非常不理智,我完全反對廢除高考。盡管高考有很多缺點,但高考的最大優(yōu)點是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高考是農村跟貧困家庭的小孩改變命運的最有效方式。
當然我們還沒做到完全平等,但高考畢竟是一個手段。有這個手段存在,農村跟貧困家庭的小孩才有改變命運的希望;如果我們廢除高考,就造成社會的極大不公。
高考是維系社會公正的一個手段,這是高考的最大價值。任何人說廢除高考都不可取,中國現(xiàn)在不能廢除高考。
記者:現(xiàn)在有很多人將高考類比科舉,認為它們都開辟了一個平等競爭渠道,為各階層向上流動建立了一個公正秩序,你如何看待?
朱清時:高考跟科舉一脈相承,精神實質相同,高考與科舉都給任何階層和家庭的子女提供了一個平等晉升到高層的手段。高考跟科舉比最大的不同是考試目的:科舉考試的目的是選官,高考是競爭學業(yè)上的深造機會;最大的改進是考試內容變了:科舉考的是八股文,落后了,不經濟實用;高考考的是自然、社會科學,比較經濟實用。
記者:在你看來,高考"唯分取人"的應試教育模式能否真正承擔起選拔人才的重任?
朱清時:我們的高考一直想改變"唯分取人"的狀態(tài)。
"唯分取人"的最大優(yōu)點是使得所有年輕人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但"唯分數(shù)論"體現(xiàn)不出綜合素質,最大缺點是偏激、不準確。
我們不要簡單否定"唯分數(shù)論",沒有誠信做保障而取消"唯分數(shù)論",就可能靠關系開后門,F(xiàn)在還找不出比"唯分取人"更公正的手段,我們首先要保證對各個層次家庭的小孩都公正,現(xiàn)在只有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對他們最公正。
記者:在高校本地化的今天,招生地域不平衡情況加劇、高校本地化情況愈演愈烈,高考移民如候鳥遷徙……在你看來,高校招生如何維護教育資源的公平分配?高考與高校教育,究竟是加劇了城鄉(xiāng)發(fā)展的不和諧還是相反?
朱清時:現(xiàn)在各地錄取分不一樣、各地錄取名額不一樣,這都不公正。我理解造成這種狀態(tài)的原因,各個地方政府出錢給高校,希望優(yōu)先照顧地方老百姓。
高考是維系公正的最好手段,是農村、貧困家庭孩子改變命運的最現(xiàn)實可行的一個手段,但現(xiàn)在各地高考政策有別,說明現(xiàn)在分數(shù)面前還不完全人人平等。比如北京、上海錄取一個重點高?赡500多分就行了,在江西、湖南就要600多分。
現(xiàn)在是會加大(地域不平衡),這是現(xiàn)實存在的。但廢除高考就更不公平。
記者:對于中國政法大學在去年進行的按各省比例確定招生計劃改革,你如何看?
朱清時:這是一種很良好的愿望,但并不能操作。
中科大約有六分之一安徽學生,安徽學生特別愿意報考中科大,安徽生源好,我們當然要多招;如果我們在安徽也按人口比例招,就會把好多想進中科大的安徽優(yōu)秀學生拒之門外。我們還是貫徹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觀念,關鍵是招高分學生,哪個省的生源好我們就在哪個省多招。
記者:對于港校內地競相爭搶內地高考狀元等優(yōu)秀生源,你是否有危機感?
朱清時:中國高教改革需要競爭,如果沒有競爭,內地超級大學就那幾所,它們就沒有動力改革了,競爭是個絕對好事,香港的大學參與競爭是更好的事情。
何況香港的大學招生人數(shù)很有限,不可能對內地學校造成真正競爭。在我們從事教育的人看來,頂尖的1%、2%的優(yōu)秀學生其實水平都差不多,如果換一套考題次序又重排了;香港的大學招去的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前一二百名,只不過是最好的前幾萬名中的一些,并不對我們構成太大威脅。
自主招生需要誠信做后盾
記者:一人趕考,全家動員,舉國皆然,而人生命運系于兩三天。你認為,這30年中高考最重要的改革是什么?
朱清時:這30年中最大的變化是對高考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劇烈變化。高考本身做的重要改革是努力想把高考改得好一點,開始有了自主招生,讓我們高校到中學去考核中學生,自主錄取平時成績好的學生,這些學生參加高考,如果分數(shù)過了重點線,我們就錄取。因為我們的錄取分比重點線高100多分,所以他們的高考壓力就輕多了。這種辦法想把平時成績作為錄取新生的一個重要依據(jù),不完全依靠高考一次考試。
自主招生關鍵看學生平時成績,我們高校只有靠學生所在中學老師的推薦跟他所在中學記錄的成績來判斷,只有這些中學都很誠信,才公正。但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不少中學介紹的情況往往跟事實不符,比如,總是把有關系的領導、老師、校長的小孩推薦上來,這些小孩不是最好的。
如果我們擴大(自主招生),我們會陷于一種狀態(tài):很多開后門的進來了。我們不情愿,對其他學生也不公平。
現(xiàn)在教育部很希望我們擴大自主招生,但我們不敢擴大自主招生了,原因在于我們沒有依據(jù)準確判斷這個學生的平時成績。我們已費了很大力氣,考核學生的平時成績、派老師調查,付出的代價太大,且有很多不可靠因素,比如,來的不是最好的學生,學校把他說得很好;我們有筆試,但筆試題易泄密、易偏,遠不如高考題準確,只能做部分參考。
其他改革都是表面上的,實質都沒有改,比如全國統(tǒng)一出題變成分省出題,從考五六門變成考3加X……自主招生是最重要的改革,但改不下去了。
這幾年我一直建議,把高中生每學期期末考試變成當?shù)亟y(tǒng)考,統(tǒng)一出卷、評分,目的就是讓我們的自主招生有個靠得住的判斷學生平時成績的依據(jù)。
記者:有人說你這個建議是將高考由一次變?yōu)槠叽危瑫龃罂忌鷫毫,你如何?這種舉措的現(xiàn)實可能性有多大?
朱清時:我們想自主招生、減輕學生壓力,但沒有可靠依據(jù)判斷學生的平時成績;為使學生的平時成績靠得住,我想用三年六次的統(tǒng)考方式,但學生又說這樣增加壓力。這件事情使我意識到:高考太復雜,現(xiàn)在找不到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這種方法的現(xiàn)實可能性很大,只是把每個學校的期末考試變成各地的統(tǒng)考,其實很容易做。
記者:你認為自主招生的優(yōu)劣何在?為何近來不少高校的自主招生都是小步在走,其誠信度也飽受質疑?
朱清時:自主招生的優(yōu)勢是減輕學生負擔,便于把學生的綜合素質作為錄取依據(jù);自主招生的最大缺點是,如果沒有誠信做后盾,就可能變成變相開后門,對大多數(shù)考生不公正,使高校招不到真正好的學生。
我們在實踐中發(fā)現(xiàn)了有大量不可信的東西,比如有些中學給我們推薦優(yōu)秀學生,說這個學生是前三名,實際上它只愿把中等成績的學生免試推薦給我們,它的前十名都留下不推薦,讓這些學生考高分,學校就露臉了。中學對大學的招生人員不說實話,后來我們就不敢再擴大自主招生了,其他學校面臨的情況一樣。
記者:如果提升平時或面試成績在高考錄取中的比重,是否會給一些特殊利益人士先開口子?有人就認為,這種移植自美國的考評體系難以突破中國現(xiàn)實的人情網絡。
朱清時:人情網絡無法突破。就因為開后門,使得國際通行的靠平時成績、面試、老師推薦的方式失效了,說到底是社會誠信問題。如果社會非常誠信,這些方法都可用,高考只占一部分,這樣學生的壓力就小了;現(xiàn)在就因為社會誠信度弱,必須通過統(tǒng)考才可靠。
高考最大的優(yōu)點是對所有人都公平。如果面試不誠信、走過場,如果老師的推薦不真實,結果就變成大規(guī)模的走后門,這比高考還糟糕。
記者:高考招生過程腐敗情況屢禁不止,作為校長,你是否遇到過類似情況?
朱清時:現(xiàn)在這種事情經常發(fā)生,我作為校長、學者,還沒有直接遇到很赤裸裸的事情,但常有人打招呼,我們接到這些電話非常為難。
這些派到外邊自主招生的老師很關鍵,現(xiàn)在我們學校紀委跟招生辦想了個辦法,隨機抽簽,買好火車臥鋪票,抽出兩個人,給他們票、馬上就走。讓主考官保密到最后一刻,這個措施可減輕這種現(xiàn)象,但不能保證沒有后門。
少年班幾個學生有心理問題很自然
記者:你認為中科大近年在高考改革中做了哪些有價值的探索?
朱清時:少年班是我們高考改革中做的重要探索,1978年,我們的少年班招生就完全按改革模式在做,現(xiàn)在叫自主招生。我們到全國各省重點中學,按中學老師的推薦,面試、筆試這些天賦很高、平時成績特別好、年紀小的學生,讓他們提前參加高考,只要他們的分數(shù)達到重點線,我們就選50個錄取。這是對高考做的一個重大改革。
2003年左右,我們又按教育部給的指標,5%自主招生,F(xiàn)在我們又進行另外一些改革,招直讀班,學生進中科大后本、碩、博連讀;我們每年要到各地跟中學生見面、做報告,盡管中科大在安徽,但我們每年高考的錄取還是全國最好的5所學校之一;我們從不擴招,每年都只招1800多人。
記者:但媒體對少年班也有過爭議與質疑,比如中科大少年班首批學員中,昔日大名鼎鼎的"神童"寧鉑如今出家為僧、干政"自我封閉"、謝彥波"有心理問題"……你怎么看待有關少年班的這些爭議?
朱清時:少年班是一個試點,總體說,少年班絕大部分是成功的,所謂失敗也要等待歷史判斷,比如寧鉑出家為僧,誰說出家就是失敗?李叔同不出家,中國文化史上就沒有弘一大師。寧鉑出家是他天性使然,寧鉑一直較內向,他真心想過出家的修行生活。
現(xiàn)在很難給干政跟謝彥波下結論,他們確實受到了極強的心理壓力,全社會都把他們當作"神童"、"天才"。少年班有幾個學生有心理問題很自然,這不是少年班的失敗。其實我們1978年少年班中有心理問題的學生比現(xiàn)在招的普通大學生中有心理問題的還少一點。
記者:你認為"少年班"以后還會辦下去嗎?
朱清時:還會辦!中國天資聰明的小孩很多,我們應該有各種不同模式來培養(yǎng)年輕人,少年班是多種模式中的一種,不應推廣得太大,但應該允許它存在,讓它作為天資聰明的小孩快速成長的一種選擇。
每個學校辦少年班就不必要,當時幾乎每個學校都跟著中科大辦,事實上也是淘汰的結果,現(xiàn)在少年班成為中科大一個品牌,我們會堅持。
高考之傷
記者:在這種大氛圍下,對一些以個體命運抗擊高考的極端事件,譬如河南考生蔣多多就在高考卷上寫下反高考言論,你如何看?
朱清時:現(xiàn)在的孩子從小學時代就受到很大的精神壓力,這是高考指揮棒造成的非常大的惡果。像我們學校,高考錄取的新生中有10%到20%進校后心理測試不合格。
我也聽說過類似例子,今年"兩會"我在座談時聽到有個全國政協(xié)委員講他兒子,他們都很難跟他對話,一天吃飯時,他問,兒子,你高中畢業(yè)想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兒子說,我想把我那個中學炸掉!父母感到很可怕。
這是現(xiàn)在被壓抑的年輕一代心理狀態(tài)的真實反映。他們有很多快樂要享受,但家長跟老師為了他們的前途,剝奪了他們這些權利,他們還不完全理解,產生了很強烈的逆反心理。
這是高考造成的一個很大傷害,我當校長9年,每年高考我都直接參與,我覺得,高考是我、也是我們這一代教育工作者心中最痛的事,高考這么強地傷害了這么多年輕人!但現(xiàn)在又沒有比高考更公平的辦法。
記者:你如何看待目前中國教育中存在的強烈功利心?中國的中學生被認為是世界上最不快樂的人群之一,孩子們會問,學習的目的究竟是為了高考,還是最終為了一份優(yōu)渥體面的工作?
朱清時:孩子想有快樂的一生,但家長、學校、社會把孩子的快樂一生簡單定義為,要考上大學,讀碩士、博士,以后當教授、高官,揚名立萬……這條路不一定給年輕人帶來快樂,也注定只有少數(shù)人能走;強迫大多數(shù)人都走這條路,注定大多數(shù)人會被犧牲。
比爾•蓋茨上哈佛一年,他發(fā)現(xiàn)上大學并不是他最想要的模式,就退學辦公司了。這是正常的生活態(tài)度。
記者: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徐友漁表示,高考縱使有種種弊端,但又是已經有過的嘗試或可能實施的選擇中"最不壞的制度","經驗與智慧并未向我們提供無限的制度創(chuàng)新空間"。對未來高考面臨的問題,你的心態(tài)樂觀嗎?
朱清時:他的話我基本同意。高考為全國各階層的年輕人提供了最公平的一種方式,從這個意義來講,沒法取代高考;自主招生沒有依據(jù)判斷平時成績,我們無法做下去,所以確實沒有多大的制度創(chuàng)新空間。
但社會是個很復雜的系統(tǒng),正在自我治愈。
記者:你認為未來的高考能回歸它的自然本質嗎?恢復高考制度后的這30年,留給我們怎樣的反思?
朱清時:現(xiàn)在社會正在慢慢回歸到較冷靜的狀態(tài),不是簡單回歸到60年代,而是螺旋式上升。
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高考是我心中的痛,上大學被強調到不必要的程度,為了上大學,讓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身心受到極大損害。
第一,高考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全國貧困、農村家庭小孩改變命運的最公平手段,我們要肯定高考;第二,對任何好事情不能關注度太高,附加的價值太多就讓它畸變了,高考、少年班也一樣。
恢復高考30年了,我相信現(xiàn)在高考熱正在退,社會將回歸到,上大學固然好,不上大學也有前途,自學也是成才的一個有效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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