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己的大學——北大教授朱青生的教學觀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朱青生和他的學生們
朱青生在京郊懷柔鄉(xiāng)間有一處小房子,房前有兩塊一人多高雪白的石頭。關(guān)于這兩塊石頭,朱青生和他的學生們在1998年秋天有個浪漫的約定,20年后的這個時候,從各國學成回來的子弟,有心有意有力者,再回到這小屋前,把石頭漆紅,把姓名刻下—為了合作寫一部更現(xiàn)代更全面的《藝術(shù)史》,或者,為了給那段師生相互砥礪相互溫暖的歲月畫一個美滿的句號。
這志在遠大的圓滿,在“圈中人”的形容里,又是小溫馨小故事,平常、平凡里,動情的時分—
1999屆本科畢業(yè)生劉子珍:
……他喜歡和學生在一起,學生也喜歡和他在一起—談學習、談生活、談做人,說到肚子餓了,就去吃飯。他經(jīng)常請我們吃飯,雖然他的工資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臨近年底,看到系里給他工資單,雜七雜八的扣除下來,好像只剩了100多塊錢……
……朱老師不抽煙,但是喝酒。經(jīng)常,喝完酒,在未名湖畔閑聊,很久,月亮高懸、星辰滿天、涼風習習。很是愜意。每次我們都是后來才想到,他媽媽和他兒子,可能需要他更多的陪伴。那時他的夫人還在德國求學……
……我畢業(yè)到廣州工作后,一次朱老師參加《中國水墨實驗20年》,來廣州,叫上我去聊天,舉了很多其他同學上進不懈的例子。我知道他內(nèi)心想暗示我要再努力又不好意思明說。中午吃飯,這桌不夠,朱老師從鄰桌取別人吃剩的饅頭、菜來吃,并不是為了特立獨行,而是真正的好胃口,并覺得浪費不好。那時突然記起我們在畢業(yè)時吃的一頓飯,面對就要走向社會的我們,朱老師忍不住教起了餐桌禮儀,告訴我們?nèi)绾尉妥,怎么喝湯,怎么拿勺子等等…?
是“永生難忘的‘頭腦風暴式’的節(jié)日,是安詳默契的山中漫步”……
在讀研究生彭俊軍:
1998年元旦,在北體附近的工作室,朱老師給我們做了七個講座,朱老師講,我們隨時打斷、討論,然后朱老師再講……如此連續(xù)工作了三天,除了吃飯,中間沒有休息。困了就去睡覺,睡醒了繼續(xù)聽。感覺自己腦子都被充分激活,精彩言論層出不窮。絕對是一次奇妙的精神之旅。
上研討課,我們有時會去朱老師在懷柔的小屋。在山中,我們很早起床,工作之后,到山里散步,很長時間,那時候我們變得非常安靜,只有山風、蟲鳴、流水聲和腳步聲。
這個似乎跨越了嚴謹治學、詩意生活的“朱青生圈子”,從本科生到博士,從本校的到外地的,有從分子生物學改行的,有先前學國際政治的,各色人等,個性紛呈,“把大家粘聚在一起”的,被他們自己總結(jié)為:“共同的對精神生活的向往和踐行”,“日益孤獨而平淡的校園里殘存夢想的放大、展開和飛翔”。
8月18日,北京大學藝術(shù)學系教授朱青生和他的學生們從山東考察漢代畫像回京。燕南園64號院又忙碌起來了。《藝術(shù)史》課程建設(shè)報告在做最后整理,漢畫磚研究的數(shù)據(jù)庫需繼續(xù)增補,為中華世紀壇建世界藝術(shù)博物館的策劃正在進行中……地板朱紅、書架雪白、花木蔥蘢的小天地里,忙碌也是安靜的從容的。
理想遭遇現(xiàn)實
這從容忙碌的核心,朱青生,中年、高大、戴黑框眼鏡、穿不太白的白圓領(lǐng)衫的教授先生,又似乎是一個時刻要從事務里抽身反觀自省的角色。
“大學是人類鍛造理性、尋求理想之地。在大學里執(zhí)教,就是和同行和學生在一起,從專業(yè)的角度,遵循科學的方法,為人類理性的保證—大學活動而勞動。社會地位的高低同我的思想程度的高低毫無關(guān)系,收入的多寡同我學術(shù)工作價值的多寡毫無關(guān)系。”
從80年代剛剛開始執(zhí)教中央美院就開始思考“大學性質(zhì)”的朱青生,1987年調(diào)入北大,其中1990年到1995年間,在德國海德堡大學攻讀并獲得博士學位,十余年北大教師的崗位,沒有例外地,經(jīng)歷了各式“現(xiàn)實的齟齷”,然后習得了“策略地理想、溫和地堅定”。
1995年,朱青生在博士論文完成后的一個星期就“急火火”地從德國趕回北大—在這時候,朱青生并不認為他的“急切”可以被理解為“沒能耐、在國外留不住”,結(jié)果就是母親、兒子,一家三代人被安置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宿舍里。
接下來,這位留洋博士,一如既往,恢復了一邊上講臺;
一邊“自我進修”的習慣,至今旁聽了20幾門課的朱青生,像個本科生一樣,選課、聽講、記筆記,“甚至課下還要問問題”——這個時候,朱青生本人當然也不會懷疑自己這般樣“踴躍好學”可能被“看輕”、被看做是“做秀”,直到回國后第五年,他的課堂里發(fā)現(xiàn)了一位旁聽的教授,一位從慕尼黑大學留學回來、頗有同好的先生。
2002年9月,才學卓越的哲學系副教授陳嘉映因“不符合學校的某些規(guī)章”長期無法升為正職,決意離開,朱青生情急之下給校長寫信,“請留陳嘉映!示以尊敬,施以優(yōu)渥。慰留不成挽留之,挽留不成強留之,強留不成,負荊天下……”然而,陳嘉映終是不在北大了,朱青生深有“物傷其類”的悵惘。
曾經(jīng)為一個學生的專業(yè)教室,拿著校長的批件,去“有關(guān)部門”談話22次的教授朱青生,他的悵然還不止于此—當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整個藝術(shù)系圖書館的藝術(shù)史專業(yè)藏書不過2000冊(在海德堡大學是排起來可以綿延以公里計);
又何止是詫異,當朱青生終于承認:當以科學和理性安身立命的大學,缺乏嚴格的學術(shù)規(guī)范,思想活動混同于科學活動,不少文科的博士論文形式幼稚,不是科學的報告,更像一部文學作品;
學術(shù)評估標準含混,好壞不分,良莠不齊……職位晉升原則松弛,論資排輩,更像是福利制度……
“后來,啊,原來,凡是這個時代中國社會里有的,在大學里,一樣不落地,都有。”對于自己的這個徹悟,朱青生幾乎沒有憤慨或者嘲諷的興趣,而表現(xiàn)為“善解人意”—“問題不是出在某個教授某個領(lǐng)導身上,也不是哪個個人就能全面扭轉(zhuǎn)的!
這位1998年、2002年兩度被北大全校學生選為“最受學生愛戴的十佳教師”的先生,一方面,在學術(shù)研究上,一是選擇了寂寞的基礎(chǔ)工作,多年不輟地堅持專業(yè)圖像數(shù)據(jù)庫建設(shè),仔細核對每一塊漢代畫像資料遺存,二是直指問題根本,對既有藝術(shù)史觀念提出質(zhì)疑并求證,為現(xiàn)代藝術(shù)辯護和解說……另一方面,把實現(xiàn)理想的路徑更多地定在了“引領(lǐng)學生、寄望后來”上面。這個被同事朋友戲稱“充滿碰壁感”、“生活在自己建造的世界里”的頑固的理想主義者,開始與他的學生們一起,“建設(shè)自己的大學”。
堅持“自己的大學”
關(guān)于這所無形的“我們自己的大學”,有如下關(guān)鍵詞:理性精神、反省能力、高尚的智慧、無私的溫存、開張的心懷、完整的人性、審慎謙遜、懷疑創(chuàng)造……這些美妙的詞組,對于朱青生和他十幾年來的5000多名學生,意味著縝密的設(shè)計、艱苦又樂趣橫生的堅持。
朱青生先要抓住的是課堂。從1985年開始教授《藝術(shù)史》,朱青生堅持不重復講授同一門課,“即使是同一課題,也在具體內(nèi)容、教學手段、專題側(cè)重等方面進行全面設(shè)計”。引進國際學術(shù)界最新資料信息,請外籍教授講座……除了課外功夫,朱青生主持課堂,著意落實課程的“科學性、藝術(shù)性、當下性、互動性、思辯性……”學生間流傳著不少類似“老朱二三事”的段子,可以佐證:
《藝術(shù)史》是面向全校的通選課,最大教室的最大容量是500個座位,可是多年來每期總在600人以上,窗臺上過道里,人滿為患。老朱一面同情,一面關(guān)注公平和效率,“為了讓大家不必急著占座,好好吃晚飯,散著步來上課”,專門請人編程,根據(jù)某種平均分配原理,排出一個學期每人每次聽課的座次,然后600多號人蜂擁去領(lǐng)座位卡,按照黑板上的“座位分布圖”定位。還有,因為課堂向清華開放,為盡賓主之意,讓助教買來50把藍色塑料凳,再請北大學生把正式座位騰出來給客人,自己坐上“清華凳”。還是座位的問題,因為擔心席地而坐的同學受涼,老朱又向京郊農(nóng)民訂做了一批暖和干凈的蒲團……
座位問題解決了,正式上課了!棄射燈不用,在燭光里看希臘雕像,從古詩詞隱含的典故到拉丁詞根的衍生,從中國寫意山水到野獸派,擅長營造氣氛的穿插著五門外語信息的活潑的先生,每到鈴響,必是引得全體聽眾恍然,然后再被團團圍困,直至工友催促鎖門。然后是別出心裁的考試:不是讓你在“齊白石給毛主席畫像時什么掉在地上?畫筆?眼鏡?帽子?”中做出選擇;
就是,讓你“提問題”—筆記講義里能做出答案的問題,零分,越是找不著答案的問題越得高分……
將課堂上師生的面對面奉為“機緣”、“生命的交流”的朱青生教授,除了課堂上的感召,把很多精力放在“重建學術(shù)規(guī)范”最基礎(chǔ)的細節(jié)上?茖W閱讀,20分鐘之內(nèi)獲取基本信息的八個要點;
思考閱讀,讀中思、讀后思、不讀思的三條路徑;
學外語增進對母語理解的妙處;
引得、研究資料卡片與論文的關(guān)鍵詞提法;
學期報告的規(guī)范,從稿本大小到引證資料的復核到科學語言的要求;
科學論文注釋與哲思的區(qū)別,科學論文注釋與通俗注釋的區(qū)別;
關(guān)于翻譯、關(guān)于考試……
朱青生把他的“科學、理性”的大學理想細化為點滴的規(guī)矩、日常的范例,然后口傳心授,把心得告訴來聽課的、來電話、來家里作客的學生;
具體問題具體回答,把它們寫成信寄給苦惱的提問者;
再然后,這信這實用親切的文字開始在學生間流傳;
最終,四年后,它們被有心人搜集整理出來,在2001年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面向了更多的“在追求科學、理性的大學路上摸索的人”。
這本封面鮮紅、10萬字、至今出第三版、被一些大學定為教材、32開本的小書《十九札—一個北大教授給學生的信》,還收錄了朱青生對藝術(shù)、對科學、對大學、對知識分子、對自我更深闊的追問—既工具又多思,宏觀里有細末。
在《關(guān)于教師》一封里,在對大學里各個等級的教師的資格和職責做了詳盡的“引證”之后,朱青生深情回憶了自己的榜樣—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師,沒有請過一天事假、送父親手術(shù)、照顧癱瘓外婆,“還要不遲到”,經(jīng)常在路上奔跑的母親,“……路上那個老教師的奔跑,負載的是萬代的師心!想到這里,我就覺得自己做得不好,需要時時提醒自己……”
在獲得“最受愛戴的老師”稱號后給北大學生會主席的一封信里,這位“文革”后第一批大學生,情深意切地剖白,“(我的)這種向?qū)W之心,(比如正在學習第六門外語,比如常備生字本于手邊)正出于我們這代人的先天的匱乏和補償之愿望”;
時代的大命運里,現(xiàn)實的打磨,日月的蹉跎,“后天失調(diào)前程有限的我”,“常常悵看天下風起云涌,空有其心而已,然后只有拼命、變本加厲地教學生”。
多年來,撇下妻子在德國,除了假期短暫的團聚,朱青生一直只身一人在北大。漸入中年的先生,對“北大教授”這樣一重身份,仍然不能有平常心。朱青生兩年前開始擔任元培計劃導師委員會主任,委員會中陳來、陳平原、朱蘇力等等,都是為北大本科教育改革盡心盡力的同齡人!拔蚁氲健贝蟆,想到‘中堅’,啊呀,如今到了我們這一代了。如果說我們恰逢其時,可是,我們做的……我老是擔心,可千萬別出什么差錯,可千萬別應當做好的沒有做好……”
“常常中夜起座,不能入眠!敝烨嗌@樣說的時候,有忽然的憂愁,有長久的停頓—沒有人會覺得這句話是一種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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