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幸福是一道寬廣的風(fēng)景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好東西不是單獨前來的

          

          在今天談?wù)撔腋>拖裾務(wù)撎焐系男切且粯舆b不可及。但即使是天上的星星和它們所倚依的頭頂上的天空,也構(gòu)成了這個世界存在(Being)秩序的十分重要的部分,提供了一個無比深邃和寬廣的維度。不能想象一個沒有星空的世界會是個什么模樣。同樣,在我們生活和生命的起始之處,也存在這樣一些平時觸摸不到的深度和維度,擁有它們,可以使得我們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面貌,由此我們的生命展現(xiàn)出更加豐沛、深厚和闊大的景象。換句話說,忘卻它們,可能使得我們變得更加脆弱和不堪一擊。那么,攜帶這樣一些未經(jīng)挑明的起點上路,讓它們從一開始便伴隨我們,可以使得在我們朝向自己的目標(biāo)走去時,道路更加寬闊,腳步更加穩(wěn)健和有力。

            

          顯然我們要討論的不止是有關(guān)"愛情"及"婚姻"的幸福。"幸福"的概念要比這兩者所包含的內(nèi)容豐富得多。有關(guān)"幸福"的話題實際上是有關(guān)我們"整整一生"話題,是對于我們"整整一生"林林總總各方面的估價和評判。在這個意義上,古代希臘人認(rèn)為只有當(dāng)一個人離開人間之后,才可以去評判他的幸福與否,是有相當(dāng)?shù)牡览淼。一個最著名的例子是:雅典的政治家梭倫(約公元前639--559)十年外出漫游期間,見到了埃及國王克洛伊索斯。這位國王將梭倫安排住在自己的宮殿里,并命令臣仆領(lǐng)著梭倫參觀他的寶庫,把那里偉大華美的東西一一指點給客人看。然后問他:至目前為止他遇到的最幸福的人是誰?出乎國王意料之外的是,梭倫并沒有提到他本人,卻說出了幾位普通人的名字:陣亡的泰洛斯和因孝敬勞累過度死去的兩位兄弟克列歐畢斯和比頓。梭倫的解釋是:人間的事情是無法逆料的。"只有在我聽到了你幸福地度過一生的時候,才能夠回答你。毫無疑問,縱然是豪富的人除非他很幸福地把他的全部財富一直享用到他臨終的時候,他是不能說比僅能維持當(dāng)日生活的普通人更幸福的?quot;據(jù)說后來這位國王在戰(zhàn)爭中被波斯國王俘虜,身帶枷鎖被放在一堆干柴上,他想起了梭倫的關(guān)于幸福是善始善終的道理,于是大聲叫道"梭倫!梭倫!"他這一叫激起了波斯國王的好奇心,接著他被從干柴堆上解救了下來。他隨身攜帶的關(guān)于幸福的知識最終救了他一命!梭倫對他描述的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是:中等的外部供應(yīng)、做著高尚的事情和過著節(jié)儉的生活。

            

          將人的一生盡收眼底,洞察一個人于一生中所經(jīng)歷的全部收獲--輝煌或頹敗、喜悅或傷痛,"幸福"所站立的是一個超越的立場,伴隨著"幸福"出現(xiàn)的是"前行"、"引?quot;、"攀援"、"造就"這樣一些字眼。"造就"一個人就意味著"造就"一個幸福的人。在詩人的筆下,"幸福"所包含全部的時刻被凝聚成擁有巨大能量的一個時刻,詩人們談到幸福如同靈魂出竅般欣悅。法國詩人蘭波(1854--1891)寫道:

          

          幸福!它的利齒在死亡中是柔和的。迎著雞啼--晨鐘,基督降臨--在最深郁的城里,它提醒我:

          

          啊,季節(jié)!啊,樓臺!

          哪個靈魂沒有過錯?

          

          我做過神奇的研習(xí),然而,

          無人弄清過什么是幸福

          

          幸福么?我向它招呼,每當(dāng)

          高盧公雞啼叫的時候

          

          ……

          

          啊,季節(jié)!啊,樓臺!

          

          它消逝的時候,哎,

          就是大去的時刻。

          

          。〖竟(jié)!啊,樓臺!

          

          這里的與"幸福"一道浮現(xiàn)的是"季節(jié)"、"樓臺"這樣一些意象,它們所提供的都是一種闊大的景觀。"季節(jié)"意味著"收獲"、"承納"、"吸收","樓臺"意味著"登高"、"遠(yuǎn)矚"、"極目",將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看在眼里、將人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痛苦和喜悅吸納進(jìn)自己心靈,作為一個詩人是幸福的。

          同為年輕早夭的天才詩人海子(1964--1989)在不止一首詩中提到"幸福"。有一首題為《幸福的一日》,其中寫道:

          

          我無限地?zé)釔壑碌囊蝗?/p>

          今天的太陽 今天的馬 今天的花楸樹

          使我健康 富足 擁有一生

          

          從黎明到黃昏

          陽光充足

          勝過一切過去的詩

          幸福找到我

          幸福說:"瞧 這個詩人

          他比我本人還要幸福"

          ……

          

          既然幸福有關(guān)一個人的"整整一生",是一種對于人生整體的眼光和立場,在這柄高懸的達(dá)摩斯克芬劍之下,就要求我們擁有一種完整的而不是片面的人生,具有完備的而不是陋缺的人性素質(zhì)。即使在生活的某個階段上,人們還沒有來得及打開自身某些潛藏的能量,無法展示某些內(nèi)在的優(yōu)秀品質(zhì),無法獲取一個人的外部生活的所需的東西,甚至是一些基本的如權(quán)利、地位、財產(chǎn)等,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人只能停留在目前的這種匱乏狀態(tài),他永遠(yuǎn)無緣和無福享有和爭取這些東西。在通往未來的意義上?quot;幸福"于當(dāng)下是一種準(zhǔn)備、積累、保持和貯存,是有能力把握住已有的東西和隨時迎接明天可能會到來的東西--當(dāng)然不可能是從天而降的"餡餅",而是從昨天、今天一路過來必然通往明天的東西。

            

          在實際生活中,許多人并不留心培養(yǎng)自己這種創(chuàng)造和承受幸福的能力。他們通常表現(xiàn)得沒有耐心,比如僅僅看到一個東西眼下的價值,而看不到它對于未來擁有的意義;
        汲汲于馬上到手的利益,而不具有一種更為長久也是更為結(jié)實的眼光,仿佛屬于將來的便不屬于他自己,他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十年、二十年以后。和這種急功近利相聯(lián)系,妨礙人們幸福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生活得太倉促、太局促,僅僅注意發(fā)展自己生活的某個方面,滿足自身單一的興趣,挖掘自己某個方面的能力,而不關(guān)心做為一個完整的人擁有完整的生活所應(yīng)具備的那種豐滿和豐富性,扼殺了繽紛多彩的的生活內(nèi)容,而這些東西本來是可以做為調(diào)節(jié)或穿插使得一個人的精神煥發(fā),富有活力,甚至在遇到打擊和挫折時能夠幫助他承受失敗,部分地挽回?fù)p失。比如一個工作狂很少懂得家庭生活、郊游、聽音樂、朋友之間的友誼給人帶來的快樂,當(dāng)他的工作陷入困頓時,正是這些東西能夠部分地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幫助他分擔(dān)煩惱,讓他覺得自己還不是全盤皆輸。在某種意義上,能夠創(chuàng)造幸福的能力就在于能夠經(jīng)受得住打擊的能力,從一時的挫折中迅速恢復(fù)的能力,這就要求一個人盡量把他的外部生活和內(nèi)在生活弄成有多?quot;點"支撐的"面",而不僅僅是些分散孤立的幾個"點","面"因其寬廣具有"點"不可比擬的承受能力。一個人如果是因為從前過的某種過分狹窄的生活只允許他發(fā)展某個單一方面的興趣和能力,如遭受權(quán)力的壓制而滋生出對于權(quán)力的高度渴望及在它面前的永遠(yuǎn)自卑,食品的極度匱乏導(dǎo)致對所有精神性的東西毫無感覺和一有可能便成為饕餮之徒,已往生活環(huán)境的中冷漠和敵意后來發(fā)展出對于他人天生的不信任和仇恨,那就是難以挽回的真正不幸了。

            

          拍攝于1948年美國電影《公民凱恩》已成為舉世公認(rèn)的世界經(jīng)典。該片的開頭是以特寫鏡頭拍攝的巨大嘴巴,一個垂危的人正在用他最后的力氣發(fā)出"rosebud"("玫瑰花蕊")這個詞,從而引起了周圍人們一片的困惑不解。隨后便死去的這個人原來是一位有頭有臉的報業(yè)巨頭,年輕時從一個偏僻的地區(qū)來到繁華鬧市,從默默無聞成為社會名流,而他之所以演繹出如此一部輝煌成功的人生,在于他是一個"唯意志論者",凡他要達(dá)到的目的就不擇手段盡一切可能去做,從來不允許在他自己身上保留諸如"rosebud"這樣美好柔弱得乃至含混的成份。為什么他在死前卻呼喚這樣一種東西?一位年輕記者自告奮勇地前往解開這個秘密,走訪了這個人生前與其關(guān)系密切的人們。他最后在葬禮上向人們?nèi)绱私忉?rosebud"的含義:一、這個人得到了他所得到的一切,他又失去了它們;
        二、"rosebud"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所以也沒有喪失過的東西;
        三、人生是個七巧板,"rosebud"是其中的一塊。這里其一指這個人的榮華富貴隨著他的死對他來說也即隨風(fēng)飄散,其二是說在這個人生活中從來也沒有出現(xiàn)過"rosebud"這種東西,他無法失去它們僅僅證明了他生命中存在難以描述的巨大盲點及其悲哀,他從來就不具備這種東西!其三表達(dá)了從這個人身上身上引申出來的那條十分容易被遺忘的普通而重要的道理。顯然,這個曾經(jīng)在生活中叱咤風(fēng)云的人并不是一個幸福的人。甚至可以說,多數(shù)這樣的大人物都不是幸福的人。

            

          好東西不是單獨前來的,而是伴隨著所有的好東西一道而來。既然幸福有關(guān)整體人生的一切方面,我們當(dāng)然不可能將其一一列舉,指出所謂通往幸福的道路種種,尤其是在這樣有限篇幅中,不可能討論幸福的外部環(huán)境,即生活在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人們才是幸福的,為促進(jìn)人們的幸福如何對社會制度進(jìn)行改造?赡艿霓k法是來討論作為個人達(dá)致幸福的一些合理和必要條件,有了它們不一定有幸福,但沒有它們可以說肯定不幸福。換句話來說,即在什么前提下人?quot;配享幸福"(康德)。

          

          過有"德"的生活

          

          如上所說,之所以現(xiàn)在就談?wù)撔腋,是因為在起點上具備的東西,終點上才出現(xiàn);
        而幸福本身也有其屬于起點上的東西,它內(nèi)在于幸福,與幸福共存并置,構(gòu)成了幸福的基本內(nèi)涵,這便是"有道德"。過有道德的生活,才可能擁有幸福。

            

          在《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中,亞里士多得提出德行與幸福聯(lián)系的依據(jù)是:人們的活動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為著必需而被選擇的,是為了實現(xiàn)其他目的的手段,而另一類是為著其自身而被選擇,它本身就是目的。在亞氏的表述中,后者比前者要來得高貴可喜。幸福就是因為它自身而被選擇,"幸福就是自足,無所短缺。"同樣,"美好的行為,高尚的行為"也是因為它本身就能給人帶來快樂和滿足而被選擇。所以,"幸福的生活可以說就是合乎德行的生活"、"合乎本己德行的現(xiàn)實活動就是完滿的幸福了。"亞里士多得進(jìn)一步闡釋道,如果說幸福正在于合乎德行的活動中,那么就有理由說它合乎最高的德行,也就是人們最接近神圣的德行,那便是"思辨的活動",比較起其他德行來,思辨的活動對外部要求最少,最自足、自立,所產(chǎn)生的快樂也最強(qiáng)最持久,"哲學(xué)以其純凈和經(jīng)久而具有驚人的快樂。"因而思辨的快樂也最接近"神"的福份。"這是一種高于人的生活,我們不是作為人而過這種生活,而是作為在我們之中的神……如若理智對人來說是神性的,那么作為合于理智的活動相對于人的生活來說就是神性的生活。不要相信下面的話,什么作為人就要想人的事情,作為有死的東西就要想有死的事情,而是要竭盡全力去爭取不朽,在生活中去做合于自身中最高貴部分的事情。"同時,亞里士多得不否認(rèn)即使是幸福的思辨,也需要一定的外部條件,但和梭倫一樣,他認(rèn)為"有一個中等水平,一個人就可以做合乎德行的事情了。"

            

          被亞里士多得視為第二位的人的倫理德行活動--智慧、勇敢、正義、節(jié)制,在由"希臘化時期"延伸到羅馬帝國時期的斯多亞學(xué)派那里得到了極大的推崇,被稱之為四種主要的德行("四主德"),其中貫穿一致的是"理性"。"理性"使得人可以辨別"善惡"(智慧)、敢于面對情欲而不受干擾而不慌亂(勇敢)、知道自己行為的對錯(正義)和達(dá)到面對世間喧囂和紛亂而不動心(節(jié)制)。根植于人的理性、和人的理性相配置的是井然有序的自然的"秩序",順從和將自身交付于這個更為寬廣的"自然秩序",從而可以高居于世界的變動之上,超越于人間的種種慘痛、墮落和混亂,在根除人自身的情欲和煩惱的同時,有效地避免了自身內(nèi)部的分裂和崩潰,過上一份寧靜、超然的生活,此為"幸福"。晚期斯多亞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塞涅卡(公元前4--公元65)聲稱:"什么是幸福?和平與恒常的不動心。""如何獲得它們?……把理性放在硬殼之中。"從今天我們這個遙遠(yuǎn)的立場看來,斯多亞學(xué)派的人像是在過一種"部分的生活",人生很多其他的內(nèi)容和樂趣被他們?nèi)∠,這也許是在極端惡劣時代和外部環(huán)境下,不得已而選擇的一種"趨利避害"的自保途徑。這也決定了他們同時十分強(qiáng)?quot;忍耐"和"寬恕"。被歸納到這一學(xué)派的那位賢明的羅馬皇帝奧勒留(121--180)寫道:"一清早,我就要對自己說:我將遇到那些好管閑事的人、忘恩負(fù)義的人、狂妄的人、欺詐的人、嫉羨的人、不合群的人。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但是我既曾見到善之本性(它是美的),又見到惡之本性(它是丑的),并且我又見到那作錯事的人的本性,它是與我密切相關(guān)的,它不[僅]同我屬于同一血統(tǒng)或種子,而且分享有神性底部分和智慧;
        我就不能為他們底任何之一所傷害,因為沒有人能夠把丑的東西加之于我,我也不能對與我休戚與共的人發(fā)怒,也不能恨他們。因為我們是為了合作而生,像腳、手、眼瞼、上下齒一樣。"感到自己和其他的人類同胞手足相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感到他們即使不幸的行為也和自己分享某個共同的東西,這在下面我們還要進(jìn)一步談到。奧勒留在遙遠(yuǎn)的年代表現(xiàn)出如此寬大的胸懷,如同穿過歲月的隧黑暗升起的一道炫目光亮。這之后,基督教哲學(xué)家奧古斯。354--430)在希臘人"四德"(智慧、勇敢、正義、節(jié)制)的基礎(chǔ)之上又加上了他認(rèn)為是更重要的三種美德--"信仰"、"希望"和"愛"。在關(guān)于幸福和克制情欲的問題上,值得一提的是斯賓諾莎(1632--1677)的觀點,他不認(rèn)為通過扼殺情欲才能獲得幸福,相反,首先是人們享受?quot;神圣的愛和幸福",才具有克制情欲的力量。"并不是因為我們克制情欲,我們才享有幸福,反之,乃是因為我們享有幸福,所以我們能夠克制情欲。"

            

          近代英國功利主義倫理學(xué)強(qiáng)調(diào)"善"即"愉快",反過來,不善即不愉快,當(dāng)然也不幸福。17世紀(jì)劍橋?qū)W派的代表人物亨利·摩爾(1614--1687)認(rèn)為人應(yīng)當(dāng)擇善而避惡,因為品行正直能給人帶來莫大的愉快,人們從正直的行為中所得到的,對于他的人類身份來說,是恰如其分的,因而能給人帶來舒適的感覺。"善,對于任何有知覺的生命或任何等級的這類生命,都是愉快的、適意的和相稱的東西",幸福正是和這種愉快相連,是其他東西不能取代的?quot;幸福乃是得自德行感覺及得自對于正直地并按照品德之準(zhǔn)繩而行的所作所為之愉快的意識。"而"惡"正是那些在不同程度上令人不快的東西,遠(yuǎn)離惡是因為它們給人只能帶來毀滅,"凡對于任何有知覺的生命或任何等級這類的生命不愉快的、不適意的。并且不相稱的,則是一種惡。"將"善"看成是一種"愉快",比較起來,摩爾的觀點更富有人情味和接近普通人的實踐。當(dāng)邊沁(1748--1832)把人類本性中的"趨樂避苦"原則推廣到人們的社會行為領(lǐng)域時,他所得出的結(jié)論幾乎整個顛倒過來了:包括道德在內(nèi)的人們社會行為準(zhǔn)則要以是否增進(jìn)他們的幸福為標(biāo)準(zhǔn),只有幸福的才是道德的;
        人們從中得到的幸福的多少,應(yīng)該成為衡量從個人行為到政府決策的標(biāo)準(zhǔn)?quot;當(dāng)我們對任何一種行為予以贊成或不贊成的時候,我們是看該行為是增多還是減少當(dāng)事者的幸福;
        換句話說,就是看該行為增進(jìn)或者違反當(dāng)事者的幸福為準(zhǔn)。"作為對于自己理論的限制,邊沁同時提出"個人幸福必須同社會幸福結(jié)合起來"、"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原則,"損人利己"的快樂當(dāng)然不可取,由此幸福問題也成為一個有關(guān)政府決策、立法和社會改革的問題。接下來約翰·斯圖亞特·穆勒(1806--1873),則進(jìn)一步區(qū)分了人們一般所說的"滿足"和"幸福"這兩個概念,指出前者和人們的"較低官能"有關(guān),后者則同人們的"較高官能"有關(guān)。"人類有些官能比動物的嗜欲更高尚,而一旦意識到了這些官能,那么,凡不使這一方面滿足的任何事物,他們都會不認(rèn)為是幸福。"在他看來,高質(zhì)量的快樂在于"理智的快樂,情感和想象的快樂,以及道德情操的快樂"。在"心靈的快樂高過肉體的快樂"的意義上,他響亮地提出了"寧愿做不滿足的人而不做一頭滿足的豬"的口號,得到了廣泛的流傳。他同時提出對于"幸福"完全的理解--"并不在于行為者自己的最大幸福,而是在于全體人的最大幸福。"其時他對于"幸福"的理解放進(jìn)了"利益"原則在內(nèi),最大多數(shù)人?quot;最大幸福"也是他們的"最大利益"。穆勒的看法可以看做對個人利益日益上升為主導(dǎo)地位的社會中,人們急切需要重新建立一種新型道德關(guān)系和確認(rèn)自己的道德身份的回應(yīng)。他的答案是通過互相協(xié)調(diào)在共同發(fā)展中獲得共同幸福。

            

          顯然,從古代到現(xiàn)代,人們?yōu)樾腋KO(shè)定的道德內(nèi)涵越來越寬--從神性的思辨轉(zhuǎn)向了人性和世俗生活內(nèi)容,從避世的個人修行轉(zhuǎn)向與絕大多數(shù)人有關(guān)的社會整體幸福的考慮,從心靈的靜默觀察轉(zhuǎn)向?qū)θ碎g事務(wù)的積極投入。然而,盡管不同時期的人們對幸福所包含的道德眼光和要求不一樣,在將道德視為與幸福同源、美德本身給人帶來快樂、以及把當(dāng)時人們所能收獲的最好精神成果賦予幸福方面,完全是貫穿始終的。沒有任何時代的人將從這個世界攫取很多但在道德上是邪惡的人稱之為幸福的人。要想獲得其他的東西(如成功、權(quán)力、金錢等)另當(dāng)別論,要想幸福必須過?quot;德"的生活,無德即不幸福。一個珍視自己幸福的人,一個將自己的幸福當(dāng)作頭等大事的人,不能不經(jīng)常檢視自己的道德生活情況。也許這有點奢侈,但你想擁有的東西本身就有點昂貴。

            

          人們或許會反駁說,好運并不總落到好人頭上,有良心的人并非得到好報,尤其是在某個深受稱贊的人未假天年便早早離開人間、或某個罪大惡極的壞蛋逃脫懲罰的情況下,人們不禁唏噓不已,感慨萬千,大呼天道不公。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可以看出其中所運用的邏輯仍然是相信一個人的德行應(yīng)該和他的收獲成正比例,這應(yīng)該?quot;常規(guī)",人們看到反常的情況才會如此激動。誠實和坦率帶來友誼和信任,欺騙和謊言也許會一時得逞,但遲早會暴露馬腳,最終遭致失信和失敗,這是顯而易見的。進(jìn)一步說,如果一個人使用見不得人的手段一夜之間升得高位或取得暴富,這并不能引起周圍人們真正的敬佩和稱贊,能夠圍在他們身邊的只是一些小丑罷了。不能贏得人們衷心維護(hù)和贊嘆的高位和財富有什么可夸耀的!偷偷摸摸的人生有什么滋味可言!實際上,我們在周圍見到這種真正邪惡的人還是極少數(shù)。許多人的情況是這樣:他們并非不善,但生怕自己太善;
        并非不惡,但又怕自己太惡,稱他們處于道德上的游離不定狀況是更恰當(dāng)?shù)。但正是這種情況,可能潛伏著極大的隱患。當(dāng)一個人被來自四面八方的不同力量來回拉扯時,他就有可能陷入一種內(nèi)心紊亂及道德上的神思昏迷狀態(tài),漸漸地發(fā)展成為某種人格分裂--既想做一個道德的人又考慮到那樣去做可能很傻;
        心里知道坦誠是什么,但不由自主地就說起謊來;
        明明一點害人的意思都沒有,但不知為什么事到臨頭就言詞激烈而傷人,完全不能自控,事后卻又懊悔不迭……諸如此類的矛盾和混亂,足以把一個人的頭腦和意志全部摧垮,使得他的心靈和感情成為癱瘓,并在這種癱瘓中一蹶不振。在日常生活中則表現(xiàn)為心神不定,注意力難以集中,想去做一件事情又遲遲不能開始,想去做一件好事又感到力量不足,在無窮的拖延中搞得身心很沉很累,終究什么也沒做,變得越來越需?quot;覬覦他人",生活得極為脆弱。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內(nèi)心失和的人可能是幸福的。并且越是在這種狀況下,面對那些突發(fā)性的災(zāi)難時,便難以做出及時、有效的反應(yīng),無力阻擋也許是可以避免的災(zāi)禍。

            

          從我們的幸福來考慮,與其做一個不善也不惡或者善?quot;差不離"的人,不如理直氣壯地做一個自己想成為的那樣有道德的人,贏得完整的人生和完整的自我。

          

          不幸、痛苦和幸福

          

          我們首先需要將這樣一些東西單列出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淆:有一些"不幸"是從天而降的,如突然遇上絕癥、戰(zhàn)爭、貧窮、地震甚至不公正的遭遇等,它們對于人的破壞性之大以及于其中的人們所承受的,是無法用言語來描述和解釋的。對于這樣的苦難我們只有深深的同情,并一旦有可能便去幫助這些不幸者。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不承認(rèn),人的生命力是十分頑強(qiáng)的,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數(shù)人還是體現(xiàn)了頑強(qiáng)的生命意志。這個世界畢竟是太值得留戀了,每天升起的太陽是一件值得永遠(yuǎn)向往的事情。

            

          一般來說,處于這樣絕境中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我們通常稱之為"不幸"的是另外一些東西。如人生道路上的挫折或失敗、失去愛戀的人、一般的疾病、孤獨等等,甚至我們并非說得上來是一些什么具體的東西,但實實在在的,我們經(jīng)常被這樣一些莫名其妙的感覺所纏繞,潛意識中認(rèn)為自己可能非常不幸,恰如詩人布萊克(1757--1827)所形容的那樣:"我見過的一張張面孔/斑斑懦弱,點點憂愁";叵肫饋,我們的一生仿佛就是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痛苦,頭腦和感情仿佛終日在鹽水里浸著,能感受到幸福只是極為有限的瞬間,如同劃過夜空的流星一般。托爾斯泰說過:"每一個人都是在痛苦中長大的,他的整個一生只是一連串的痛苦。"面對如此種種挫折和沮喪的情形,人們常見的處理解決的辦法有兩種:一種是通過那句老話來體現(xiàn)的:"天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將勞其筋骨、苦其心智……"但仔細(xì)辨別起來,這句話是給那些想要成功的人準(zhǔn)備的,并且是那種出人頭地的成功,成功當(dāng)然可能構(gòu)成幸福的條件之一,但正如我們在前面所說,成功的人并非是幸福的人;
        另一方面,很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為了這種"出人頭地的成功",這個人僅僅發(fā)展自己某一方面的才能,而將另外一些置之不顧,結(jié)果是不僅扼殺了自己的幸福,也很可能要扼殺他人的幸福,他自己不曾擁有的東西他也不想讓他人具備。另一種做法干脆把種種心情上的"不適"看作是缺乏根據(jù)的"庸人自擾",是想象中的不幸,是"志愿病人"和"幻想病人"所為,對它們恰當(dāng)?shù)寞煼ㄊ切睦韺W(xué)。誠然,心理學(xué)的作用不可低估,但心理學(xué)肯定不是萬能的,其中涉及到對待"不幸"的一些根本和基本的態(tài)度,不可能是心理學(xué)所能完成的。

            

          我們暫時把"不幸"看作是外來的和外在的事件,這是作為個人無法把握的那部分,盡管一般人碰到的不是那種毀滅性的事件,但平時遇到的種種不愉快的事情也足以讓人處于情緒低落的狀態(tài)。比如孤獨,孤獨可以說是我們最常見的不幸,有時我們不能不承受那種難以忍受的孤獨,感到自己不被理解和接受,感到在整個周圍環(huán)境中找不出一點和自己相似的顏色,乃至感到全世界的人都把自己拋棄了。在某種意義上,孤獨的難受程度就和遭受刑罰一樣。據(jù)說愛斯基摩人的處罰辦法之一,就是將一個人隔離起來讓他陷入孤獨。但是孤獨還可能在另外一種光線之下出現(xiàn):不是簡單的拒絕和拒斥,也不是無休止地抱怨和和發(fā)牢騷,而是把它當(dāng)作人生中題中應(yīng)有之一,尤其是造成獨立和完整人格的必修課,準(zhǔn)備前去領(lǐng)受、忍受,甚至張開雙臂來擁抱它。帶著這種心情,漸漸地,周圍的世界安靜了下來,一切仿佛凝然不動了,有一種沉重的東西漸漸漫過心底,自己仿佛被一種更寬大的感情所包容:孤獨不再是個人的,它被放在世界之內(nèi),是眼前的世界及其中所有那些無名事物的孤獨,是看得見的這縷陽光、這顆樹、這片屋頂、這條街上走來走去所有人們的孤獨,是世界原有的那種樣子,是所有那些有重量、有核心的東西,是它們在孤獨中發(fā)出的沉默的叫喊。這時候孤獨不僅變得可以忍受,而且還是一種享受,于孤獨中有一種人性被打開、得到深化的感覺,就像有"異物"進(jìn)入了體內(nèi),將我們的生命擴(kuò)展了不止一倍。只有靠孤獨我們才能如此進(jìn)入世界的核心和我們自己的核心,將孤獨在自己身上安頓下來就像把世界在心中安頓下來一樣。這是一種由內(nèi)心"參與"孤獨、"領(lǐng)受"孤獨的過程,外在的"不幸"經(jīng)過一系列中介得到了內(nèi)心的認(rèn)可和接受,擺脫了最初孤獨降臨時的那種原生性和粗鄙感,令我們的思想感情得到凈化、升華和延展。由此可見,凡是我們命中注定不可回避的東西,那些叩開我們命運之門,都可能有起碼兩種對待它們的不同方式。一種是一味地拒斥它,在它面前感到委屈、大聲叫屈或低聲呻吟,總之是"不接受"、"不承認(rèn)",當(dāng)然,如果這樣做能夠改變命運的決定,倒不失為一條值得推薦的途徑,但事實證明這全然無效,凡追上你的命運之箭就是奔你來的,無可逃避;
        另外的一種辦法是,勇敢地承受命運加諸于自己身上一切,無條件地把它擔(dān)當(dāng)起來,不抱怨,不回頭,只是默默地接受它,把它當(dāng)作一個挑戰(zhàn),當(dāng)作新的向人生頂峰攀援的機(jī)會,一個獲得更加寬闊的視界和人生經(jīng)驗的可能性。由此,不幸就有了一種轉(zhuǎn)化的含義:當(dāng)我們從不幸的的打擊中恢復(fù)過來,從不幸的邊緣又返回自身,重新獲得了自己的平衡、堅實和整體性,便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戰(zhàn)勝和超越,是望得見那更加深遠(yuǎn)的世界和人生的景象,是獲得更加寬廣的靈魂及其闊大的幸福。

            

          為說明問題起見,我們這里暫且把經(jīng)過靈魂吸納過的"不幸"稱之為"痛苦"。"痛苦"是對于對于"不幸"精神上的承納和領(lǐng)受,是以某種更加寬廣的尺度來包容"不幸",是隨時準(zhǔn)備做出超越、攀援、飛翔的姿態(tài)。法國才女S·薇依(1909--1943)這樣區(qū)分了兩者,她說:"在最好的情況下,遭受不幸打擊的人只擁有自己的一半靈魂。"而在領(lǐng)悟了"不幸"的意義之后,"當(dāng)我們遭受痛苦時,我們能真實地告訴自己,是天地,世界的秩序,世界的美麗,創(chuàng)造對上帝的順從進(jìn)入我們的體內(nèi)了。"這里的"順從",是和"接受"、承擔(dān)"、"承納"、"接受委托"聯(lián)系在一起。幸福的人絕不是一個拒斥命運或在命運面前"哇哇"大哭的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是能夠堅毅地挑起命運的全部重負(fù)的人,把不幸所造成的傷害維持在不失掉人類尊嚴(yán)底線的水準(zhǔn)之上。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1875--1926)一度深深沉浸于他的承擔(dān)"重力"法則的思考中。所謂"重力"的東西,就是把我們不斷地拉向人生核心的東西,諸如命運、責(zé)任之類,他告誡年輕人"將最重的東西當(dāng)作基礎(chǔ)","去愛惜重大的任務(wù)及學(xué)習(xí)與重大的任務(wù)交往。""重大"的任務(wù)也可能是痛苦和難以實現(xiàn)的,但正因為此,我們的人生才可能擁有足夠的份量,足夠的成色,不致因為太容易滿足而導(dǎo)致蛻化和厭膩,失去了生活的興致。里爾克這個的立場表達(dá)了對于浮華輕狂世界的厭惡和遠(yuǎn)離。"我們貴重的微笑在重大任務(wù)的黑暗中,也擁有某種意味。那就是--我們只能在這個黑暗中,當(dāng)它有如夢幻般的光輝在一瞬間大放光明時,清楚地看見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奇跡和寶藏。"先是經(jīng)過黑暗,然后才能找到早就在那里的閃閃發(fā)光的寶庫,這就是幸福的"辯證法"。

        在他的不朽名作《杜英諾哀歌》中他寫道:

          

          我們愿意

          把幸福揭露,可是最顯眼的幸福,只有

          當(dāng)我們在內(nèi)心把它變質(zhì)時,才得以認(rèn)識"。

          

          迄今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法國作家阿爾伯特·加謬(1913--1967)在他二十九歲寫的成名之作《西西弗神話》中,重新講述了將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的故事,塑造了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形象。古老傳說中的西西弗因為犯了天條而被罰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己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西西弗的任務(wù)在于把它再次推上山,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不已。雖然受到悲慘的折磨,但在加繆的描述中,西西弗并不僅僅是一個悲慘的人物,更毋寧說是一個?quot;現(xiàn)代英雄":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工作的的全部徒勞性,意識到自己無可擺脫的沉重命運,正是這種意識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解放,正視命運而勇敢地承擔(dān)它--"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就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西西弗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與此。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dāng)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在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萬個美妙細(xì)小的聲音。無意識的、秘密的召喚,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這些都是勝利必不可少的對立面和應(yīng)付的代價。不存在無陰影的太陽,而且必須認(rèn)識黑夜。……他爬上山頂所要進(jìn)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應(yīng)該認(rèn)為,西西弗是幸福的。"

          

          對世界、對他人有真正的興趣和愛

          

          英國哲學(xué)家和隨筆作家羅素(1872--1970)在他專門討論幸福的著作《幸福之路》中,首先討論了什么導(dǎo)致人的不幸,他指出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過分地自我專注,把注意力僅僅集中到自己身上,過分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所作所為,過分看重自己對事情的主觀感覺和強(qiáng)烈感受,因為所關(guān)注的對象十分有限,"永遠(yuǎn)沒有變化",扼殺了任何其他活動帶來的樂趣,缺乏不斷引入新的視野從而不斷更新自身的愉快經(jīng)驗,結(jié)果導(dǎo)致無聊之至,煩悶之極,倦怠、厭煩,即厭倦這個世界,又厭倦自身,生活變成一件難以忍受的事情。羅素打個比方說,大多數(shù)人在監(jiān)獄中是不會感到任何幸福的,這是人類的天性;
        同樣,在思想感情上把自己緊鎖在自身的囚牢之內(nèi),自動地把自己關(guān)閉在自身的四堵墻內(nèi),就像給自己制造一座無形的、更加糟糕的監(jiān)獄,因為連想飛出去的美好愿望都沒有。他說他自己從小聽?wèi)T?quot;厭倦塵世、我肩頭重負(fù)罪孽"之類的話,五歲時,想到如果自己能活到七十歲,而目前才熬過了十四分之一,就覺得面前漫長的日子簡直難以忍受,青春時代,一度徘徊在自殺的邊緣。這位口若懸河的演講大師竟然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由于顧忌演講不成功而焦慮萬分,乃至于在演講之前,恨不能自己的腿被跌斷。演講過后,也因為緊張過度而精疲力竭。他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不管說得成功與否,都沒什么大了不起,事情無論怎樣糟糕,地球照轉(zhuǎn),于是他學(xué)會了對自身的缺點漠不關(guān)心;
        懂得了將自己的注意力日益集中到外部事物身上。盡管外部世界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但比起僅僅關(guān)注自身所帶來的滅頂之災(zāi)來,畢竟不可比擬。他所提出的忠告是?quot;對于那些自我專注過于嚴(yán)重,用其他的方法治療均無效果的人來說,通向幸福的唯一的道路就是外在修養(yǎng)。"

            

          能夠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陽光的人是幸福的。感受到一微清風(fēng)越過高高的樹頂或刮地而行,身邊的樹木和眼前的延伸的草地輕輕搖晃著,漸次翻滾著,于瞬間之內(nèi),迅速呈現(xiàn)出從淺淡到深濃不同層次的色彩,無聲而柔順地顯示各自存在的美麗和魅力,揭示出自然事物之間彼此的呼應(yīng)、關(guān)照與和諧的節(jié)律:早晨和夜晚、日出和日落,天空和大地、閃電和雨水、星光、月光和樹影、花朵,于黑暗中啜泣呻吟又在光線下歡笑奔跑的種種生靈,還有森林里歡快的鳥群,草原上的馬群、山峰上的鷹群,海中的魚群,所有那些遙遠(yuǎn)的不知名的事物,我們生活于其間的現(xiàn)世與在歲月的深處閃光的往世,腳下可以霉?fàn)的事物和結(jié)果證明是不可腐朽不可磨滅的靈性世界,如此豐富的世界是神奇的,在這樣的世界中獲得一次生命是神奇的。在這樣一個神奇而有節(jié)律的世界面前,我們建立起了對于這個世界的基本秩序和價值,樹立了那些一望而知的概念:善與惡、美與丑、真與假、誠實和欺騙、熱情和冷漠、忠誠和背叛、友誼和背信、勇氣和怯懦,對于生命的尊重和珍視,等等。這樣一些基本概念和世間運行的萬事萬物一同存在,構(gòu)成了我們其他所有活動的背景和基本和前提,在這個意義上,它們是超越和凌駕于我們個人之上的一些東西,早在我們降臨到這個世界之前,它們早已存在,對此,我們對此只有抱以深深的敬畏。一個人如果還沒有被一些花言巧語完全迷惑,在他自己身上,是找得出這樣基本的要求和信念的。接受這樣一些基本的秩序和概念,接受隱含在這個世界秩序之內(nèi)的那些基本的限制,自覺維護(hù)和堅持它們,從而也使得自身得到一種保護(hù)和保證,這樣的人生是堅實、寬厚和有力量的。

            

          能夠感受到他人的存在、他人的歡樂和痛苦、悲傷和喜悅的人是幸福的。這樣一個淺顯的事實我們是能夠意識得到的:不僅我們能夠感受自己的疼痛,而且愛我們的人也能感受到我們的疼痛,反過來我們也能感受得到我們所愛的人的疼痛,甚至在不相識的人那里,我們也會產(chǎn)生一種惻隱之心和切膚之痛,當(dāng)然這樣做的前提是我們正常的人性還沒有完全扭曲或被剝奪。這說明盡管人們之間有著競爭、利益等種種矛盾對立,但同時在另外一個層面上,人和人之間仍然是互相連接和互相溝通的,人類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我們和一些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人處在同一地平線上,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位沉思的羅馬皇帝說?quot;分享"著從善到惡的全部本性,與有著種種缺陷的人"休戚與共"。印度偉大的民族解放主義者甘地也曾說過:"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整體。讓他人受苦就是折磨自己;
        削弱他人的力量就是削弱自己的力量,削弱全民族的力量。"他形容我們舉起來的手可以"毆打別人,也可以為他們擦去眼淚。"這樣一種能夠包容他人的生命、將他人的生命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來的做法,使得一個人拓展了他自己生命的疆界,拓寬了他自己生命的質(zhì)量和內(nèi)涵,消除了生命與生俱來的黑暗、逼仄、隔閡及由此帶來的恐懼,和其他人一道,肩并肩地站到升起來的光明中去。寫下這樣一些句子的人他的靈魂有一種彌漫而深刻的憂傷和喜悅,那是在他于某一瞬間發(fā)現(xiàn)?quot;其他人也有靈魂"之后: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時刻,莫名的感覺之風(fēng)向我襲來,神秘之門向我洞開,我意識到墻角里的雜貨商是一個精神的生命,在門口彎腰跨過一袋土豆的他那個幫手,是一個確鑿無疑能夠受到傷害的靈魂。

          

          昨天,他們告訴我,煙草店的幫手自殺了。我簡直不能相信?蓱z的小伙子,這么說他也是存在過的!我們,我們所有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這一點。我們對他的了解,同那些完全不了解他的人的了解相差無幾。我們明天會更加容易地忘記他。但確定無疑的一點,是他有一顆靈魂,有一顆足以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靈魂!

            

          我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幻想:他的尸體,裝著他的棺木,人們最終將他送達(dá)的那個生冷洞穴。我的目光完全剝除他那件茄克,于是我看到那位裸身的煙草店幫手代表著所有人類。

          

          這是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1935)的篇章《太陽為誰而升》。這位先生生前默默無聞,直到九十年代才為他的世界同行津津樂道。他過著一種雙重生活:一方面,他在一家公司充當(dāng)一名會計助理,終日埋頭于厚厚的帳本、墨水瓶、提貨單,?quot;平衡表上測出一家公司昏昏沉沉的歷史";
        另一方面,當(dāng)他在他的小閣樓里寫作,卻聽得見幾乎生活中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沉默的呼喊。當(dāng)他在街頭漫步時,他的眼睛是深陷的、低垂、低拂的,其目光甚至包含了一種冷淡在內(nèi),它們表明這個人在人性的弱點和同胞所受的苦難面前,更寧愿掉過頭去,或捂著雙頰,免得做一個目擊者,免得在同胞的苦難面前振振有辭、指手畫腳,好像廣大人民的痛疾也正是他自己的疾痛,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們也正是他本人的兄弟姐妹,他們的疼痛恰恰是他本人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每遇及同胞生存和靈魂的種種凄惶、尷尬和悲切,他的反應(yīng)總是駭然不已。一個人在他的眼睛和心靈里承納了這么多人痛苦和歡樂,他的生命景象是深遠(yuǎn)、盛大和壯麗的,他活了不止一個人的一生;
        通過這些人,他延伸和擴(kuò)展了自己的生命,將原?quot;單數(shù)"的生命發(fā)展為一個"復(fù)數(shù)"。

          

          本文主要參考書目:

          1、《尼各馬尼倫理學(xué)》,亞里士多得著,苗力田譯,《亞里士多得全集》第八卷,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

          2、《西方倫理學(xué)名著選輯》,周輔成編,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

          3、《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里爾克著,馮至譯,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

          4、《西西弗神話》,加繆著,杜小真譯,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

          5、《在期待之中》,S·薇依著,杜小真 顧嘉琛譯,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

          6、《幸福之路》,羅素著,曹榮湘等譯, 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

          7、《惶然錄》,費爾南多·佩索阿著,韓少功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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