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東:自由主義與霸權(quán)——兼析中國自由主義的其他一些誤區(qū)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認為,個人自由具有極為崇高的價值,我也十分贊同自由主義的許多原則;
        另一方面,我對于特定的自由主義者們在特定的問題上運用這些原則的具體方式并不總是能夠同意的。因此,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更深深地懷疑的是,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對于許多具體問題的主張是明顯地違反了自由主義的原則的,雖然他們聲稱堅持自由主義的美好原則。他們對于內(nèi)政和國際關(guān)系方面的主張都存在著違反自由主義原則的誤區(qū)。

          

          一.自由主義與霸權(quán)

          

          自由依賴于不存在一個單一的壟斷者

          

          自由如何才能獲得保障?著名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弗雷德里希•奧古斯特•哈耶克早在1944年就在他名噪一時的《通往奴役之路》中指出:“在一個競爭性的社會中,我們選擇的自由是基于這樣一個事實,如果某一個人拒絕滿足我們的希望,我們可以轉(zhuǎn)向另一個人。但如果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壟斷者,我們就只能對他惟命是從了!惫嗽谶@里所說的是一個壟斷了我們經(jīng)濟命脈的權(quán)威,一旦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壟斷者,我們就再無自由可言了。他當然不可能論及50年后在國際關(guān)系中出現(xiàn)的一個極有可能壟斷我們的全部生存命脈的超級霸權(quán),因為他當時根本不可能看到這一點。

          

          如果說,哈耶克的上述論斷是一條普適的自由主義原則(我認為顯然是,而且非常贊同),那么,它顯然適用于當今的國際秩序。在當今的國際秩序中,顯然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或至少是即將出現(xiàn)——這樣一個壟斷者,這就是美國的霸權(quán)。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股其他力量可以挑戰(zhàn)這個霸權(quán),也就是說,我們無法轉(zhuǎn)向另一股足以平衡它的力量。在這樣一個霸權(quán)面前,我們還有什么自由可言?

          

          冷戰(zhàn)后的單極霸權(quán)是對于自由的威脅

          

          應(yīng)該說,蘇聯(lián)的垮臺是這個世界在很大的程度上喪失自由的日子。有人說,蘇聯(lián)是一個邪惡的國家,它同樣有著稱霸世界的野心。更有人說,蘇聯(lián)對于中國的威脅比美國還大。他們的說法也許都對,但沒有說到點子上。問題不在于蘇聯(lián)比美國更好或更壞,問題在于,與兩極或多極世界相比,世界在單極之下,自由是多了還是少了?自由主義的原理告訴我們,我們喪失自由,是基于出現(xiàn)了一個壟斷了我們生存命脈的權(quán)威這樣一個事實,與這個壟斷者是否“仁慈”、是否“大公無私”無關(guān)。因此,在美國的單極霸權(quán)之下,這個世界顯然是喪失了自由。具體事實也已證明如此:蘇聯(lián)垮臺之后沒有幾年,美國已經(jīng)開始非常輕易地在世界各地大打出手,不受任何制約,今后的發(fā)展前景是相當令人恐怖的。

          

          單極霸權(quán)下的世界“安全”是以我們喪失全部自由為代價的

          

          有人會說,美國的幾次大打出手,如海灣戰(zhàn)爭和科索沃,都是發(fā)生了極為殘酷的暴行,美國出錢、出槍、出人,制止這種暴行,乃是一種為世界其他人們造福的無私行為。如果沒有美國去制止那些極為殘酷的暴行,那些受暴行殘害的人們豈不是完全無望了嗎?美國自己也往往擺出一副“我根本不想當世界警察,可當世界需要警察時,你們不找我又能去找誰呢”的架勢。我在這里不想陷入諸如“米洛舍維奇究竟搞了種族清洗沒有”這樣的爭論,我在這里只討論如何以自由主義的原則看待這件事。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一書中說:“強制不能完全避免,因為防止強制的方法只有依憑威脅使用強制之一途。自由社會處理此一問題的方法,是將行使強制之壟斷權(quán)賦予國家,并全力把國家對這項權(quán)力的使用限制在下述場合,即它被要求制止私人采取強制行為的場合!比缑绹@次對于南斯拉夫的動武,以傳統(tǒng)的國際法觀點來看,是不折不扣的侵略。然而,為什么一些“自由主義者”會在正義的名義下支持這種行為呢?我想,他們是自覺不自覺地情愿把行使強制之壟斷權(quán)賦予美國。問題是,在國際關(guān)系中——而不是在美國自己的國內(nèi)政治中——如何限制美國這個強制壟斷者的行為?要知道,美國的民主政治在這里并不起作用,我們沒有權(quán)利投票選舉美國總統(tǒng),也沒有權(quán)利投票選舉美國國會議員。如果我們不能限制——而不是靠它自我約束——美國的行為,那么,這樣一種國際秩序,恰恰相當于一種極權(quán)主義的國內(nèi)政治制度,F(xiàn)在的問題只不過是美國這個超強還沒有完全達到壟斷武力的地步,例如,還有俄羅斯、中國和印度這樣的國家存在。

          

          我想再次強調(diào),除了少數(shù)屬于壟斷武力的國家的人口之外,在地球上出現(xiàn)一個單極霸權(quán)的國際秩序絕不可能增進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的個人自由。我在這里絲毫沒有貶低美國的文明和美國的理想的意思,然而,自由主義的原則告訴我們,自由的保障不能來自于統(tǒng)治者的道德高尚,它必須來自制度的制約。美國自己的建國理想再高尚、再自由,都不能消除在地球上出現(xiàn)一個單極霸權(quán),因而有可能是極權(quán)主義的國際秩序的恐懼(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對于南斯拉夫的狂轟濫炸已經(jīng)充分顯示了這種國際秩序是多么令人恐怖)。美國的文明和美國的理想,再加上美國的政治制度,最多是意味著這個統(tǒng)治者比較明智,它不是一個虐待狂,以肆虐為樂趣;
        它只有在要達到某種實際目的時才施虐,它甚至會像哈耶克所說的那樣,“威權(quán)政府依據(jù)自由原則行事”(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1960年)。但一個自由主義者應(yīng)該明白,這種統(tǒng)治者的明智是沒有保障的,它改變不了其制度本身的性質(zhì),這就是我們無法“轉(zhuǎn)向另一個人”。自由不能依賴于統(tǒng)治者的明智,而必須依賴于我們可以轉(zhuǎn)向另一個人。因此,一個首尾一貫的、真誠的自由主義者,在當今這個世界上應(yīng)當首要考慮的就是如何制約美國的霸權(quán)。這同時就意味著他應(yīng)當支持世界上其他國家對于美國霸權(quán)的抗衡。

          

          真正的自由主義者不會支持美國的單極霸權(quán)

          

          自由主義并不僅僅是抽象的原則,如果不能根據(jù)具體的情況運用這些抽象的原則,那么,自由主義就毫無價值,“自由主義者”就毫無價值。我不知道那些已經(jīng)去世的偉大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如果活到今天會怎么看這個問題。但我今天在這個世界上卻沒有聽到有多少自由主義者站出來反對美國的霸權(quán)。究竟是我對于自由主義理解錯了、對于美國理解錯了,還是他們違背了自由主義的原則、沒有堅持一個自由主義者應(yīng)有的正派?我認為是后者。當然,西方國家的自由主義者不站出來(并不是完全沒有人站出來,有站出來的)還是有其一定的理由的:他們身屬世界統(tǒng)治者的俱樂部,或者體會不到身處俱樂部之外的世界其他人的處境,或者出于自私的動機,因而不站出來。但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的態(tài)度就有些奇怪了:在美國霸權(quán)的陰影籠罩著這個星球的時候,他們所想、所做的不是如何制衡美國的霸權(quán),而是反對中國的“民族主義”。這實在令我懷疑他們是否懂得自由主義,或者他們是否真誠。如果他們是真誠的自由主義者的話,他們首先應(yīng)該反對的是美國的民族主義,而不是中國的“民族主義”。可他們沒有,他們竟然無條件地支持美國的民族主義,無條件地反對中國的民族主義。

          

          世界為“世界警察”所付出的自由代價大于安全利益

          

          我承認,如果世界上有地方真發(fā)生了極為殘酷的諸如種族滅絕類的暴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尋找制止暴行的辦法,而不應(yīng)袖手旁觀。但我也想提醒那些“自由主義者”,別忘了他們自己過去對于我們的諄諄教導(dǎo):在極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下,我們可能最少受到罪犯的侵擾,但我們寧可不要這種“安全”,因為我們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實際例子已經(jīng)擺在我們面前,這就是今天美國對于南斯拉夫的轟炸。我想,米洛舍維奇不是完全無辜的,塞爾維亞軍隊肯定殺害過一些阿爾巴尼亞族平民,北約不可能完全造謠。但美國的轟炸對于塞爾維亞族平民和阿爾巴尼亞族平民所造成的損害更要大得多。在今后的國際關(guān)系中,如果按今天的這種路子發(fā)展下去,這個世界所付出的代價很可能還會大得多。

          

          那么,如果真發(fā)生了種族滅絕類的暴行(這種暴行真正發(fā)生的地方是非洲,但美國沒有去制止。一個美國記者對此的辯解是,到那個地方去干預(yù)“太貴”,美國沒有那么多的錢。我立即反駁,不對,非洲國家的軍力比南斯拉夫弱得多,到那個地方去干預(yù)只會更“便宜”,不會更“貴”。他想了想,同意了我的看法,承認美國是有其自身利益的考慮),我們還有其他的替代辦法嗎?目前來看,在國際關(guān)系中,遇到這類事,比不干涉內(nèi)政更好的辦法還真不多,但對于種族滅絕類的暴行完全袖手旁觀確實也為文明人所難以接受。未來的人類應(yīng)該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案,如最終實現(xiàn)大同世界等。僅就目前而言,聯(lián)合國還存在,為什么不通過聯(lián)合國?美國對此的辯解是因為俄羅斯和中國不合作,會在安理會投否決票。但是,為什么俄羅斯和中國不合作?美國武力干預(yù)南斯拉夫有充分理由嗎?如果有充分理由,為什么不在安理會試一試?讓全世界人民,包括中國人民,看一看俄羅斯和中國“不負責任”、“濫用權(quán)力”的“丑惡行徑”?其實,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投票一直是很負責任的,對于投否決票尤其小心;
        而俄羅斯也無絕對袒護南斯拉夫的意思(它也沒這個能力)。很顯然,美國這次甩開聯(lián)合國,以北約的名義侵略南斯拉夫,其目的就在于建立一個由美國控制的北約以武力主宰全世界的國際新秩序。對于美國或至少是北約以外的世界而言,這種國際新秩序與自由格格不入。

          

          美國國內(nèi)的民主制度不能減少單極霸權(quán)對于自由的損害

          

          我知道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還會提出另一條理由,他們會反對我關(guān)于美國的國內(nèi)政治制度毫不相關(guān)的論點。他們會說,美國政治制度保證了美國本身的多元化,就是這次,你在美國也還聽得到多種聲音,因此,根本不存在力量的壟斷或沒有制約的問題。一些美國人也是這么說的。記得有一次開會,一位美國外交官對于我堅持中國也要發(fā)展高科技的觀點表示不解,他說:你們中國人擔心什么呢?難道你以為美國政府有能力在高科技上卡住中國的脖子嗎?告訴你,美國政府沒有這個能力,它絕對制止不了英特爾公司賣給中國芯片!今天,我很想請這位美國外交官讀一讀美國《新聞周刊》最近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的開頭。

          

          “它就像國會山中午的黑暗,一位公司主管說。他被帶到一間沒有窗戶的地下辦公室?諝馕蹪。沒有水。坐在角落里,冒著汗,這位男子說,他面對著一打?qū)徲崋T,他們暗示,如果他不告訴他們他所知道的有關(guān)他在中國的生意的情況,就會接到傳票。他說,這氣氛‘就像犯罪調(diào)查。這不是在尋找事實。這是在尋找罪證!

          

          “我們應(yīng)該注意,這個受到指控的人不是一個間諜。他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幾個計算機公司之一的高級主管。訊問者是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特工和受人尊敬的加利福尼亞共和黨人考克斯的工作人員”。

          

          誰說美國沒有能力制止英特爾公司賣給中國芯片?只是情況沒這么嚴重,不需要而已。在經(jīng)濟領(lǐng)域尚且如此,如果發(fā)生軍事爭端,美國當然會更鐵板一塊,無論其背后的主導(dǎo)是美國政府、美國的統(tǒng)治精英,還是美國的“群氓暴政”。問題不在于美國的內(nèi)部有沒有不同聲音,而在于美國在國際關(guān)系領(lǐng)域是不是能夠約束其全體國民采取一致行動。答案是當然可以,而且恐怕比中國目前的程度高——在最近的幾件事中,美國出現(xiàn)過幾個專替中國說話的美國“自由主義者”?即使美國是一個民主制國家,在國際關(guān)系中仍應(yīng)把它作為一個單一的實體看待。因此,美國的單極霸權(quán)就是有可能形成一個極權(quán)主義的國際秩序。

          

          新的通向奴役的道路

          

          半個多世紀以前,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寫下了他的不朽名篇《通向奴役的道路》。今天,他所針對的那種國家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所針對的思想也處于低潮之中。今天的世界與那時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今天的自由主義者們認識到了這種變化沒有?認識到了新的對于自由的威脅沒有?認識到了國際關(guān)系與國內(nèi)政治中對于自由的威脅的來源有可能不同沒有?如果對于這一切都沒有新的認識,今天的自由主義者實在是無法與“自由”這個光榮字眼相配的。如果我們都不能認識這些問題,那么,一個新的極權(quán)主義的國際秩序就會降臨這個星球,那是一條新的通向奴役的道路。

          

          二.自由主義與權(quán)貴

          

          反對“民粹主義”的真意

          

          今天的中國的“自由主義者”比80年代學問確實是長多了。他們知道了“民主是一種手段,而不是一種目的”;
        甚至懂得了“民主政制完全可能運用全權(quán)性全力,而威權(quán)政府依據(jù)自由原則行事之可能性也是可以想見的”( 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1960年)。于是,他們要經(jīng)常地反對“民粹主義”了——“民主”的大旗他們是不愿意丟的,那樣對于他們在政治上太不利了,于是便用“民粹主義”這個詞來代替“民主”。

          

          其實,民主政制確實也是有其弊病的,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也像哈耶克那樣直截了當?shù)孛鞔_指斥民主政制的弊病有又何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然而,如前所述,在討論實際問題時,自由主義的原則必須被帶到實際環(huán)境中去。在今天的中國,究竟存在不存在妨礙了個人自由的“民粹主義”?抑或恰恰是相反,底層民眾的權(quán)利極少?

          

          對于,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在這一方面的分析,韓毓海先生發(fā)表在《天涯》雜志1998年第5期上的《在“自由主義”姿態(tài)的背后》一文論述的很好,我不妨來借用其中的一些部分。

          

          “今天,中國知識界撇開許多緊要問題:諸如民主、資本、腐敗、利益分化等問題,獨獨高揚起“自由主義”的大旗,這種立場的選擇并非偶然。因為,今天具有特殊利益者的確要求更多的“自由”,而廣大人群卻要求有發(fā)言的場所和表達自己聲音的方式——“民主”。兩廂比較,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者”站在哪一頭,應(yīng)該說是清楚的。

          

          實際上,在某些奢談“市場”的“自由主義者”那里,市場經(jīng)濟從來就不是以官僚精英政治為對立面,而是以公共參與和人民主權(quán)的“公民道德”作為自己的對立面而提出并且被捍衛(wèi)的!白杂芍髁x者”在贊揚市場時一般聲稱,市場規(guī)定了人人賺錢平等的原則,規(guī)定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因而,只有市場才能把我們帶到民主、公正的世界里去。但是,他們很少去指出名義上的機會均等與現(xiàn)實不平等的關(guān)系,形式上公正的法律在現(xiàn)實中是怎樣運用的以及遭遇了什么樣的問題。…………在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者”看來,市場經(jīng)濟保證的自由就是賺錢的自由,但是,根據(jù)這樣的“自由”,這樣的社會自然就有讓孩子輟學的自由,就有讓女人賣身的自由,就有允許官僚腐敗的自由——只要這些行為“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只要這些行為看起來是“自愿的”就行!谶@樣的“市場”勝利的地方,站起來的從來就不是“民主”,而是一種畸形的“資本主義”。…………

          

          如果自由主義還承認權(quán)力的集中就是專制的根源的話,那么,是否可以認為市場經(jīng)濟及其生產(chǎn)關(guān)系不具有政治性?是否可以認為市場不會演化成,乃至就是一種統(tǒng)治形式?是否應(yīng)該對集中的權(quán)力進行限制?怎樣限制?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者”顯然拒絕回答這些問題。他們于聲稱在自由主義勝利的地方就是民主的終結(jié)的時候,是否忘記了,他們不是自己聲稱是“民主的斗士”嗎?根據(jù)這樣的原則,他們不是應(yīng)該贊成參與,贊揚機會的均等嗎?可是他們在面對現(xiàn)代社會最大的集權(quán)——經(jīng)濟霸權(quán)時又是怎么說的呢?在當代世界通過經(jīng)濟權(quán)力的集中重建集權(quán)政治的過程中,他們又是怎樣做的呢??

          

           “保護少數(shù)人”和“防止多數(shù)人專制”是自由主義的口頭禪。但是,他們沒有結(jié)合具體的歷史狀況問一問:這種說法是誰,為什么提出來的?它為現(xiàn)實政治的哪一方服務(wù)?……。

          

          由此,當代中國“自由主義者”對“多數(shù)人專制”威脅自由的恐懼自何而來是要再分析的。反過來說,市場對少數(shù)人專制的狀況有制約能力嗎?……實際上,在俄羅斯,市場經(jīng)濟沒有能力對少數(shù)人專制形成制約。相反,那些以匿名的方式抽取剩余價值,剝削國家企業(yè),控制資本積累的官僚,可以通過市場化重新使統(tǒng)治更為集中化。在1989年之后,他們通過資本全球化,以改革的名義與跨國公司攜手,與世界資本市場結(jié)合為一體,正是通過這一過程,他們使自己成為“合法的”市民社會,而把民族國家的廣大地區(qū)和人口邊緣化為“非洲”。而通過將國家機構(gòu)和企業(yè)公司化、市場化,他們則巧妙地使政治對經(jīng)濟的控制和政治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權(quán)力的轉(zhuǎn)化更加合法化。與哈耶克估計的完全相反,資本主義在這里加速了權(quán)力的集中化,使權(quán)力以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速度重新集中起來,其結(jié)果是:腐敗盛行,貪污合法化,金融投機和生產(chǎn)徘徊不前,人民大眾普遍的政治冷漠。

          

          實際上,我們迄今為止所受的痛苦,遠遠不是來自所謂人民民主和“多數(shù)人專制”,在人類現(xiàn)代歷史上,少數(shù)經(jīng)濟既得利益者的專制和少數(shù)目光呆滯、不近人情的職業(yè)官僚的專制鐵籠,是我們最耳熟能詳?shù),是打熬我們時間最長的專制形式。自由主義者經(jīng)常說,人民是目光短淺的、感情沖動的和朝三暮四的,但是,他們從來拒絕回答,使人民群眾得不到信息,使他們對當代政治既無參與能力,又無理解能力的那些制度的基礎(chǔ)實際上究竟是什么呢?……他們不懂得:自由主義在什么意義上才是人類思想中偉大、寶貴也是有發(fā)展生命力的遺產(chǎn)。

          

          這個遺產(chǎn)的寶貴之處就體現(xiàn)在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中:個人自由發(fā)展的權(quán)力必需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和尊重。而這個遺產(chǎn)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只有通過各種渠道、各種方式擴大社會成員政治參與的范圍,才能最有效地對包括政府在內(nèi)的集中權(quán)力進行限制和監(jiān)控,才能防止各種形式的專制的產(chǎn)生。但是,也正是在政治領(lǐng)域,也就是在如何對政府進行限制方面,自由主義具有理論的困境,存在著不同的爭論;
        甚至也就是在這種矛盾和爭論中,政府應(yīng)該如何負責任和更好地負責任的問題,逐步被演化、模糊為政府可以不對人民負責任的命題。因為一旦人民和廣大社會成員參與政治的能力和機會被遏制,國家就不再是公共的。而一旦把政治行為僅僅理解為政府的事物,同時將社會參與看作是有害的,那么,國家和政府的公共性就只能是名義上的。當這個名義上的公共國家的作用僅僅被限制為制定法律保障經(jīng)濟活動的自由時,它就實際上沒有能力,也沒有“義務(wù)”通過接受社會成員的批評,改善自己的工作,而只能把所有的社會問題統(tǒng)統(tǒng)推給“自由競爭”的市場去“自動解決”!莻市場卻是遵循著保護“最大利益”和“最大利益集團”的基本原則。?

          

          保守的“自由主義”向右翼的極端發(fā)展,已經(jīng)勾勒出一條清晰的線索:“自由主義”所要做的,不是限制集權(quán)性,而是限制人民,限制人民對公共事物的參與,限制政治領(lǐng)域的公共性和人民主權(quán)的政治原則。他們認為,人民主權(quán)的原則實行到底只能是摧毀所有差異性,拉平社會差別,而且,人民參與和人民民主也只能降低政治效率,甚至造成社會動蕩。正是因此,他們才認為“消極自由”和“消極參與的大眾”比積極的參與要好得多。與此同時,他們并不認為各種形式的集中權(quán)力和“少數(shù)人”專制是危險的,而認為直接民主才是“萬惡之源”。而這就是近二十年來我們耳熟能詳?shù)母哔F的“自由主義”的聲音,是當代中國主流知識分子所代表的意識形態(tài)!

          

          對于韓毓海先生的觀點,有些我還存在疑問,如“公意”等概念。自由主義對于這些概念的批判也有它的道理。但總體上,我認為道出了中國的“自由主義”的實質(zhì)。因此,我就把它借用在這里,省得自己再去重復(fù)。

          

          中國知識分子真正的“病灶”

          

          從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所發(fā)表的文章看,攻擊“民粹主義”的主要目的在于經(jīng)濟方面,即打擊“平均主義”傾向,為目前的豪富階層的巨額財產(chǎn)的正當性進行辯護。問題是,在今天的中國,在收入分配方面,究竟是分配不公,貧富差距太大是主要傾向,還是“平均主義”、“大鍋飯”是主要傾向?我們至少可以說,兩種情況都存在吧。另外,中國目前的豪富階層的巨額財產(chǎn)之中,雖然一部分是正當?shù)脕淼模袥]有非正當?shù)脕淼牟糠?為什么一有人提到社會分配不公和貪污腐敗得來的巨額財產(chǎn)的非正當性,就被戴上“民粹主義”的帽子大加撻伐呢?有些自由主義者對于“民粹主義”的攻擊還算是做了區(qū)分的。如朱學勤,他在《五四以來的兩個精神“病灶”》一文中說:“對社會不公的批判,能否分清兩種批判立場?一是從自由主義立場出發(fā),旗幟鮮明地批判社會不公,同時維護自由經(jīng)濟的空間與憲政民主的漸進路徑?二是從激進革命的立場出發(fā),在批判社會不公的同時,將自由經(jīng)濟和憲政民主視為社會不公的老根,要連根拔除‘西方資本主義的罪惡’?”我認為,朱學勤先生的觀點從自由主義的原則看是對的。然而,在目前的中國,并不存在多少“激進革命的立場”的威脅,倒是有不少“自由主義者”或是別的一些也不帶什么“主義”面具的人,他們可比朱學勤先生偏激得多,根本不準批判社會不公,誰要說“不公”二字,甚至僅僅是研究一下收入的兩極分化,就被戴上了“左”的帽子,被列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不提這種現(xiàn)象,只攻擊“民粹主義”,這能說是公正的嗎?朱學勤先生說,五四以來一直有兩個精神“病灶”,一個是“民粹主義”,一個是“民族主義”。我雖然十分尊重朱學勤先生的人品和學識,我也認為朱學勤先生的文章中有許多非常正確的觀點,但我認為這兩個精神“病灶”哪個都不大,更大的兩個精神“病灶”正好相反:一個是中國知識精英對于一般民眾的過度蔑視和過度恐懼;
        一個是中國知識精英太缺乏為本民族利益著想的意識,過分地因自己是中國人而自慚形穢,過分急切地認同于西方,以至喪失了一個自由人(且不說是哪國人)應(yīng)有的自尊和正派。

          

          不存心“媚上媚外”就好

          

          我一直懷疑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對于民主政制的支持是否真誠。80年代“文化熱”的時候,我就有這個疑問:那些把中國的一般民眾看得這么丑陋、這么愚昧、這么可惡的“文化精英”們怎么會支持民主,支持給予這些這么丑陋、這么愚昧、這么可惡的中國一般民眾以平等的政治權(quán)利?打“民主”的旗子恐怕只是為了獲取支持的一種策略吧?或者是他們根本沒有想清楚什么叫民主?他們對于政權(quán)的批判只是想以自己取代之吧?后來的發(fā)展證實了我的懷疑:中國的“文化精英”——后來多自稱為“自由主義者”——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雖然還打著“民主”的旗號,卻越來越滑向中國和外國的權(quán)貴豪富階層的幫閑的方向。因此,他們不能饒過“民粹主義”。

          

          其實,民主政制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民粹主義”的“弊病”的,即使是在西方民主國家中最右翼的美國,也不能完全避免。哈耶克等人的自由主義經(jīng)濟主張,即使在美國也是被大打折扣的。僅就經(jīng)濟主張而言,我認為,這不是“民粹主義”的“弊病”, 而是哈耶克的自由主義經(jīng)濟主張本身存在著弊病,這種主張不可能在民主政制中完全行得通。當然,民主政制也有真正的“民粹主義”弊病。自由主義看到了民主政制的“民粹主義”弊病,這很了不起,這有助于防止民主政制中的“民粹主義”弊病走得太遠,以至損害了個人自由。然而,在現(xiàn)今尚不存在“民粹主義”過度行使其政治要求的政治環(huán)境的中國,如此急切地反對“民粹主義”又是什么意思呢?我認為,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最好還是名副其實地宣稱自己是威權(quán)主義者,放下“民主憲政”的旗子。

          

          是什么“主義”其實也沒什么關(guān)系,一個人的人格和學識并不是由他帶著哪一“主義”的面具所決定的。我想在此套用朱學勤先生在《五四以來的兩個精神“病灶”》一文中我十分同意的話(“不同意見的朋友,只要不是存心媚上排外,不管處于什么樣的認識狀態(tài),都可以平靜討論”),只改一個字:
        不同意見的朋友,只要不是存心媚上媚外,不管處于什么樣的認識狀態(tài),都可以平靜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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