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精神分裂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這個故事我首先從看守所和我同關一個號子,講話慢條斯理的何征那里聽到,然后又聽在留場中隊認識的老劉講起。老劉曾經是一個精神病醫(yī)生,有四十五六歲,頭發(fā)已經開始往上禿。一想起他那好奇的眼睛,有一點鷹鉤的鼻子和低沉的嗓音,即便處于愚氓的包圍中也不會覺得孤寂。
晚飯后,水泥場上人來人往。大約三十多個犯人圍在靠近高墻的長條洗碗槽洗碗,另外有三十多個犯人聚集在水泥場里角的報亭周圍。老劉夾在洗碗槽前面的犯人中間,顯得局促不安。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嘴里像一個喪失理智的人那樣喃喃自語。
“你怎么啦,劉醫(yī)生?”同組犯人何征問他。
“沒什么,沒什么,”老劉輕聲回答!笆裁炊纪炅恕!
正要回監(jiān)房,大鐵門無聲地開了,孫指導員出現在那里。犯人頭大吳趕緊跑過去聽令,然后轉過身就叫:“全體集合!”
孫指導員雙手交叉胸前,嚴肅地掃視場上的犯人,接著不看著大吳, 問,“監(jiān)房里面還有人嗎?”
孫指導員三十剛出頭,高大英俊。他喜歡每天在黃昏的時候穿得整整齊齊,和他在干部子弟小學教書的新婚妻子手拉手地去山坡上散步?梢月犚娝麄冋勂鹨粋有趣的人而共同發(fā)出的笑聲。有時候,如果風向著水泥場的方向吹,還能聽到他妻子抱怨和另一個干部分住一套住房的種種煩惱、無奈,以及指導員的歌聲,“夜色多寧靜,只有我的歌聲漂浮在草原……”
大吳再一次喊道:“全體集合!”
監(jiān)房里所有的犯人都跑出來加入場上犯人的行列,開始報數,就像上工時那樣。
“停了,”孫指導員揮了揮手。等靜下來后他就宣布明天一早總部要舉行公審大會。“你們中有些人已經知道了,反改造分子,現行反革命楊明生明天就要被處決了,”他說,然后看著下面,好像等待提問似的,但是水泥場死一般靜。
“你們都熟悉楊明生,”孫指導員接著說。
“有人還想保護他。任何一個同情他的人都暴露了他自己的反動靈魂。我借此機會警告此人最好夾緊尾巴做人,否則楊明生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對于場上大多數人來說,楊明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因為他來到這里還不滿兩個月。他們對他的了解就是這個新犯人因為在思想改造課上說了他不明白為什么黨中央的最高領導人中間還會有斗爭而在兩星期前就關進了禁閉室。老劉在他的日記本里,現在已落入總部管教科長的手,記下了他和楊明生之間所有的談話。
最早的日期是1975年9月2日。
“今天早上我在鐵匠間遇到他。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向我要了一些半寸鐵釘修他的耙子。我給他釘子的時候他問我為什么中隊里的犯人都不會思考。還沒等我回答他又說他在這里感到很孤獨,不好受,因為他沒有一個朋友。他說他被捕以前
有很多的朋友。突然,他大笑起來,就離開了。”
9月5日。
“晚上思想改造課完了以后我見他獨自站在水泥場上,仰望著天上的星星。他說他對星星很感興趣,已經站在那兒看了個把鐘頭了。然后他問我愿不愿意聽聽他的浪漫史。我說當然愿意。‘我的女朋友在小學里教語文,而我在那里教音樂和美術。雖然我對她的感情已經有年頭了,可是我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真正的愛不需要表白,而需要對方從眼神中領會,’他說。我問他有沒有收到她的來信。他卻說,‘我不明白為什么犯人們這樣殘忍地互相斗,幾乎忘了他們是人而不是動物!艺f我剛來的時候跟他有同樣的想法。接著我問他,‘你的女朋友怎么樣了?’ ‘她很好,’他說,突然指著天空,嘆息著說,‘多美的夜空!人類對美的追求不應該被倒霉的時運破壞的!
9月7日。
“思想改造課后我又在空空的水泥場上見到他。他突然問我是不是干部派我來收集他的言論來的。但是他馬上為他的疑心道歉。知道我曾是精神科醫(yī)生后,他顯得很激動,說,‘你覺不覺得這里所有的犯人,至少他們中90%都有精神?’ 我說我不這樣認為!y道你不認為他們已經失去人性了嗎?他們的心里除了想吃就是怎么去整他們的同組犯人。他們全成了野獸。我想怎樣才能幫他們恢復人類的善良本性。’他停了下來,接著說他要給他的女朋友寫信。很明顯,楊明生患有精神分裂癥!
9月8日。
“今晚他來找我,說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我們就來到了水泥場上。他說他想跟我交朋友。我說我很高興。他看著我說,‘你認為我有精神病嗎?’‘你非常聰明,但是這不等于說你沒有問題。每一個人都有一點問題,’我說。他不同意我的說法,并且宣稱他什么問題也沒有,而他周圍的人都有問題!虼四憔陀X得你跟周圍的人不同,對不對?’我說。他顯得很生氣,說他不想跟我爭論!
9月12日。
“晚上從廁所出來就看到他在水泥場上。跟他打招呼,他卻背過身去 ,直到我叫他放心,說我是他的朋友才轉過來。他說晚上跟他的組長爭吵。‘即使在黨的最高領導層……’他說。他的組長向指導員報告了一切!
9月13日。
“今晚又見到他。晚上思想改造的時候孫指導員下令批斗了他。他看上去又生氣,又傷心。但是他發(fā)誓不管他們對他多狠他都不會改變的!
9月14日楊明生被關進禁閉室一天后,老劉去了中隊部管教辦公室向正在看書的孫指導員報告楊明生患有精神分裂癥。
“坐下說,”孫指導員說,一面從他的書上抬起頭。
“這樣的病人講話毫無目的,完全喪失了邏輯思維能力。我記下了跟他交談的全部內容,”老劉說,并且從他的兜里拿出本子遞給了孫指導員。孫指導員馬上就認真地看了起來。看完了,他就說,“真是個瘋子!”
“他不該被關禁閉的,”老劉說。
“我同意你的看法,”孫指導員說。但是他補充說他現在不能夠馬上放這個精神有問題的人出來,因為他的材料已經送往總部。
“我會告訴他們他是怎么回事,”孫指導員說。然后他就換了一個話題 。“總部已經派人去了你愛人的單位,勸她撤回離婚訴訟!
見老劉的心思根本不在上面,孫指導員就叫他放松一點,換了朋友之間談話的語氣,說,“不是我說你,你沒有盡到你做丈夫的責任。你愛人說你的心里除了病人什么也沒有。為了他們的緣故你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東西。值嗎?”
幾年前的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老劉正準備離開他的醫(yī)院的時候,一個犯人被送進了他的精神科。老劉叫兩個押送病人的衛(wèi)兵推出,然后跟犯人交談。他得出結論這個犯人患有精神病。一個星期后他得到通知,說他的病人被押去了另一家醫(yī)院,而那里的檢查結果顯示他沒有病。這個醫(yī)療事故,再加上他平時的一些被暗中收集起來的有問題的言論,使他進了監(jiān)獄。
剛到五中隊三天孫指導員就傳他到了管教辦公室,把鐵匠的肥缺給了他。此后指導員每隔幾天就要去他的鐵匠間,有時候在那里呆幾分鐘,有時候整整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直到他傍晚散步的時間才離開。孫指導員的愛人,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人,不久也成了鐵匠間的?。她不喜歡她丈夫的同事們,告訴老劉說正因為她的丈夫常常來鐵匠間跟他聊天,才沒有變得像他的同事們一樣愚蠢。
“你很幸運來到了我的中隊,”孫指導員說!暗俏业镁婺憬窈蟛灰侔V迷于你的病人了,就像對楊明生那樣。這對你沒好處。難道你過去的教訓還不夠嗎?”
“但是楊明生?”老劉說。
“我馬上去跟他們說去,”孫指導員揮了揮手,說。
9月15日,晚上的思想改造課結束后老劉獨自在水泥場上溜達,感覺焦慮和失落。
第二天早上他走進管教辦公室時,孫指導員正在抽煙。
“指導員,他們怎么說的?”
“太遲了,”指導員抽完了最后一口,說,一面把煙蒂狠狠按在桌子上的玻璃煙灰缸里!拔野涯愕男”咀咏o了他們,并且把你對我說的對他們說了一遍。但是他們已經把材料報到省里去了。換句話說,沒人幫得了!
“但是他是一個患精神病的人,”老劉忍不住叫起來。
“住嘴,”孫指導員說。他停了片刻,控制了自己的情緒,然后說,“我對他們說了同樣的話。而他們卻批評我,說我失去了原則。從現在起給我閉嘴吧!
從這一天起老劉就失眠了。一天他被帶到了總部,勞改隊第一把手曾政委坐在他的巨大的棕色辦公桌的后面,老劉的筆記本攤放在臺上,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紅筆畫的線,問號,叉叉以及評語。
“你能不能把他的病的名稱給我說一下,” 第一把手用低沉的嗓音說。
“臆想狂妄綜合癥,”老劉說。
“他表現出來的癥狀是什么?”
“講話沒有邏輯,就像首長您從我的記錄上看到的那樣,”老劉說。
“但是你寫道:‘他問我他是否有精神問題。我說他很聰明……’”曾政委讀到這里就抬起頭來看著老劉,說,“能不能把這一段解釋一下?”
“精神病患者的智商不一定比正常人低。而且,作為醫(yī)生,我跟病人溝通的時候應該注意用詞的,”老劉說。
“強詞奪理!”第一把手吼叫著,從椅子上跳起來。
老劉發(fā)現自己躲在何征的身后,渾身打著哆嗦,像一個瘧疾病人似的。隨著隊伍來到總部的廣場,已經有兩千多人席地坐在那里。后面的總部大樓的樓頂平臺上架著兩挺機槍,對著犯人們的后腦。當老劉閉著眼睛低頭坐在何征的身后時,他逼自己想想他的老婆和女兒,希望這樣能給他快要崩潰的神經帶來片刻的安寧。但是,當他想到她老婆整日在她的頂頭上司 的那雙色迷迷的,種豬似的眼睛的注視下忍氣吞聲,而他的女兒又因為他在學校里受人欺負,嚇得連學都不敢上的時候,他抖得更厲害了。因此他又開始喃喃自語,“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钡撬宄刂肋@一切還沒有完!拔爷偭藛?”他想。剛才,由于他走離了隊伍而被一個衛(wèi)兵用槍托在他的新刮的光頭上打了兩下。奇怪極了,他只聽到兩記擊鼓似的響聲,卻一點也不覺得疼。
太陽很辣。天空碧藍。附近肯定有一個屠宰場,因為豬的慘叫聲不時隨風飄來,一陣一陣的,從輕輕的呻吟開始,越來越響,聲嘶力竭,再漸漸輕下去,直到平息。突然,臺上的麥克風響起一陣刺耳的尖叫。老劉抬起頭就看到曾政委穿了一身白制服站在主席臺的中央。等噪音停了他就對著麥克風說,“我宣布,公審大會現在開始。”
何征似乎忘了他在哪里,站起來看兩名衛(wèi)兵把楊明生押上主席臺。為此,他的腦袋挨了衛(wèi)兵手里的自動步槍一槍托,一個趔趄就摔倒在地。太陽越來越辣。老劉感到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所能看見的就是何征后腦勺上像一條蚯蚓似的血跡。血一會兒就凝固了,顏色變得很深。當他看著他的同組犯人的頭流血, 老劉才感到自己的頭疼得厲害,就像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看到類似的情景才能恢復記憶一樣。但是他還是不敢抬頭看主席臺,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監(jiān)房去的,只覺得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詞。當他最后控制住了自己,就對何征說,“我瘋了!
“我也一樣,”何征輕聲回應。接著他告訴老劉公審大會的時候他尿了褲子。老劉聽了又開始神神叨叨說個不停。第二天一早大吳把他的情況匯報給了孫指導員。因此當他醒過來的時候,老劉發(fā)現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孫指導員在床邊來回踱步。
“別再去想了,”孫指導員對他說。
在犯人醫(yī)院里呆了兩個星期老劉就出院,回到了他的鐵匠間。生活重新開始。一切照舊,只是孫指導員來得越來越頻繁, 而且一來就坐在老劉的小矮凳上,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像對待一個老朋友似的,孫指導員現在對老劉無話不說,從童年的記憶一直講到現在,跟另一個干部合住干部宿舍的套房產生的種種矛盾和不愉快。不管他怎么說,老劉總是一聲不吭。
一天孫指導員說,“總部答應要給我單獨的一套,可是現在變了卦。我們,現在是三個人了,怎么能繼續(xù)和一個外人合住下去?”
老劉不出聲。
第二天孫指導員一臉高興地走進了鐵匠間,對老劉說,“你不久就能重操舊業(yè)了。總部決定調你去場部醫(yī)院!
聽到這里,老劉爆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他隨手用他的鐵夾子從爐子里挾起一塊燒紅的鐵塊,扔進邊上的黑鐵皮水桶,發(fā)出尖利的聲音。
一個月以后老劉就被調到了場部醫(yī)院當門房。他收到孫指導員的兩個口信說要來看他。一天下午,正當他在整理郵件的時候,孫指導員來了。但是他不是來看老劉的。兩個衛(wèi)兵,一左一右,緊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推了進來。
“別掙扎了!要不然我們就扭斷你的手,”其中的一個衛(wèi)兵對著指導員大聲吆喝。
“想跟我玩這個?”孫指導員以同樣的嗓門回敬他!澳阒恢牢以趧诟年牣斄宋迥甑闹笇T了?”
孫指導員立刻就認出了老劉,于是更來勁了。
“讓我跟他談談,”老劉對兩個衛(wèi)兵說。他們就把從前的指導員按在門房里的一張長凳上。
“我沒瘋,”從前的指導員對從前的精神病醫(yī)生說。“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他的灰色制服的前胸一大片打翻的粥跡。他的頭發(fā)又長又亂。眼睛布滿血絲。
“不如先去洗個澡,怎樣?”老劉對孫指導員說。
“我不是瘋子。”
“那么就先去洗澡,回頭我們就聊。”
從前的指導員被帶回來的時候穿了一身條文衫!斑@不怪我,”他一邊在長凳上坐下,一邊說!拔腋嬖V他們楊明生有精神病。對了,那叫什么來著?”
“臆想狂妄綜合癥,”老劉說。
“就是它,”從前的指導員點了點頭,提起嗓門就叫,“但是他們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病。我有罪,但是政委呢?我跟他爭辯,因此他就把我送這里來。我沒有瘋!
兩個衛(wèi)兵對老劉眨眨眼,然后對孫指導員說他的朋友會很快幫他出去的。兩個月以后老劉才得以再見他從前的指導員。一個衛(wèi)兵領著他走到一條又長又暗的走廊的盡頭。老劉定了定神,使自己習慣這里昏暗的光線。在一個潮濕,有著動物園氣味的號子里,他看到他從前的指導員蜷縮在角落里。
“勞您的駕把門打開一下,行嗎?”老劉問衛(wèi)兵。
“不行,”衛(wèi)兵說。
“請你幫我這個忙。我認識他,”老劉懇求衛(wèi)兵。
“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根本沒有意義這樣做。他現在誰都不認識,連他的老婆都不例外。這不,她昨天下午來看他。要不是我們及時制服了他,他已經把他的老婆掐死了。
這時候從前的指導員抬起頭來,吼道: “婊子養(yǎng)的,有機會的話我會親手殺了你。”
走出病房,老劉站在陽光下感到一陣頭昏。他謝謝衛(wèi)兵帶他進去看病人。
“不謝。據說以前你在他中隊里改造的時候跟他關系很好,”衛(wèi)兵說。但是分手前,衛(wèi)兵突然問他,“你沒事吧?”
“我沒事。”
“但是你臉色很差,手一直在抖!
“我想我是太累了才會這樣。但是現在什么都完了,”老劉輕聲說著,就離開了。他不知道總部已經做出決定,就在這幾天,把他也作為病人關進精神病號子。
老劉奇跡般地存活下來。于是就在1976年一個寧靜的夏夜,在留場人員宿舍前面的場地上給我們講了這個故事。
“Mental Illness”,由作者自己翻譯成中文,授權天益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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