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給陌生人的禮物

　　在公共服務(教育、醫(yī)療、福利)高度商品化、人際關系高度功利化的今天，個人的利他行為還有沒有意義？可以用什么語言來言說這種意義？加拿大克萊格·齊爾博格和馬克·齊爾博格兄弟(Craig　and　Marc　Kielburger)的近著《從我到我們：在物質(zhì)生活中尋找意義》(Me　to　We：Finding　Meaningin　a　Material　World)(2004，2006)要回答的就是這樣的問題。齊爾博格兄弟致力于幫助第三世界實現(xiàn)兒童教育，曾因此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稄奈业轿覀儭酚貌煌瑐�人的經(jīng)歷來說明，只要我們能在小事上負起個人責任，就能在日常生活中有利他的作為。在懷疑主義和犬儒主義彌漫的社會里，利他行為會被譏笑為鄉(xiāng)愿，被懷疑為別有用心，因此就更需要有實行的勇氣。只要有這樣的勇氣，“關愛”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贈與他人的“禮物”。

　　利他行為的意義在于，它讓我們在國家萬能和市場萬能的劇烈搖擺之外，看到另一種不同的社會人際關系。這種人際關系的核心不是金錢，也不是權力，而是作為人對人關愛的“禮物”。基爾(David　Cheal)在《禮物經(jīng)濟》(The　Gift　Economy)(1988)中將禮物經(jīng)濟和商品經(jīng)濟作了對比。他指出，禮物經(jīng)濟是一種能幫助建立和維持人際信任和友誼的道德關系。利他的贈與和受贈的感激是這種關系的基礎。禮物關系往往是較小范圍或者相當局部的關系。但是，這卻是每個人社會經(jīng)驗中最具感情成分的那一部分。除非我們在這些局部關系中學會和體驗關愛、利他和信任，我們不會相信大社會中能有關愛、利他和信任。犬儒社會都是從個人道德關系的普遍失敗而開始的。

　　在《禮物的世界》(The　World　of　Gift)(1998)中，戈德博(JacquesT.Godbout)闡述了現(xiàn)代社會中的禮物特征。在現(xiàn)代社會中，禮物往往是給陌生人的禮物。當代生活中的禮物經(jīng)濟以各種形式在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品質(zhì)和人際道德。沒有對陌生人的禮物精神，就不可能有拯救病患者性命的血庫。這甚至包括部分有報酬的獻血，因為受血者是不需要向獻血者回報以鮮血的。器官受捐贈者對捐贈者及其家屬均無須回報。金錢介入器官捐贈往往就會和犯罪或侵犯人權沾上關系。免費的電腦軟件、自由的信息和思想都是不同的現(xiàn)代禮物�，F(xiàn)代網(wǎng)絡更是無限擴展了廣大人際禮物關系的可能。上網(wǎng)的文章既沒有稿費，也不算著作，成為一種真正的給陌生人的禮物。

　　海德(Lewis　Hyde)在《禮物：想象和財產(chǎn)的情感生命》(The　Gift：Imagination　and　the　Erotic　Life　of　Property)(1983)中，把藝術創(chuàng)作和思想理解為一種禮物行為。他說，“禮物是我們無法憑自己的力量去獲得的東西，只有別人真誠地贈與我們的東西才算是禮物。”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是來自別人的禮物，對他人的感染和啟發(fā)則又形成另一種禮物關系。老師給學生的是思想的禮物，學生回報的是感激和思想的發(fā)揚光大，而不僅僅是高額的學費。商品經(jīng)濟正在敗壞這些禮物關系，把它們變成了徹底的金錢關系。

　　討論禮物道德意義的著作中，最經(jīng)典的恐怕還是蒂特莫斯(Richard　Titmuss)在1971年出版的《禮物關系：從人血到社會政策》(The　Gift　Relationship：From　Human　Blood　to　Social　Policy)。蒂特莫斯在書中比較了當時英國和美國的供血體制。英國體制只允許自愿無償捐獻，而美國體制則是商品化的有償獻血。蒂特莫斯認為，商業(yè)化的供血體制有許多弊端，其中不少直接損害一個社會的倫理機制。以錢買血會瓦解公民的利他心，還會助長醫(yī)療領域中的不良行為，敗壞醫(yī)生和病人的關系，使得窮人成為主要的供血者。

　　不僅如此，即使從非倫理的角度來看，商業(yè)化的人血市場也是弊病叢生。這種制度并沒有經(jīng)濟效益。所謂的市場供需平衡只是一個假象，事實上血源長期面臨短缺問題。供血管理嚴重官僚制度化，美國制度中病人的輸血費用比英國制度要高出5到15倍。來自商業(yè)化市場上的血品質(zhì)低，疾病污染率高，對輸血病人的生命健康形成很大的威脅。蒂特莫斯的結論是，自愿捐血的制度和政策不但更健康，更有效，而且更有助于整個社會培養(yǎng)利他心。

　　《禮物關系》出版后立刻產(chǎn)生巨大的政策和思想沖擊效應。作者本人于1973年去世。20多年后，此書由歐克理(Ann　Oakley)和艾希頓(John　Ashton)編輯、擴充，于1997年重新出版。蒂特莫斯去世時，艾滋病還沒有成為全球性傳染病，新版增添了關于艾滋病獻血技術發(fā)展和母乳捐贈的內(nèi)容，并對蒂特莫斯的觀點作了評估。蒂特莫斯這本書在技術層面上已經(jīng)陳舊，為什么還在吸引當代的讀者呢？

　　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蒂特莫斯以人和人之間“生命的禮物”———救人性命的人血———在提醒世人，在我們這個越來越商品化的世界中，畢竟還有，也應該還有不能以金錢定價的東西；
畢竟還有，也應該還有對陌生人的利他行為。沒有利他行為的人類是不完美的，“作為動物，人是自私的。但是，人可以學習無私地贈與。人在學習道德生活的過程中擺脫自然狀態(tài)，進入文明。不以金錢為條件，把自己寶貴的生命之液當作禮物贈與另一個完全的陌生者，如果說這是人自由地作出的道德決定，如果說只有人才能自由地作出這樣的道德決定，那么無償捐血表述的便是人的自由，那種讓人最終能區(qū)別于動物的自由�！睙o償捐血是如此，別的真誠禮物不也是一樣嗎？

相關熱詞搜索：陌生人 禮物 徐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