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來：從胚胎干細胞資助之爭看美國聯(lián)邦與州的關系

　　無視布什總統(tǒng)行使否決權的威脅，2006年7月18日，共和黨人占微弱多數(shù)的美國國會參議院，以63票對37票通過法案，要求聯(lián)邦政府放松原來的限制，資助人類胚胎干細胞的研究。早在去年5月，美國國會眾議院就以238票對194票通過了該法案。所以，只要總統(tǒng)簽字，就可成為法律。但是，布什拿出了一貫我行我素的牛仔做派，在第二天，他以及其莊重的形式，并讓試管嬰兒及其父母作為陪襯（顯示胚胎與生命的關系），宣布否決這一法案。這是布什擔任總統(tǒng)5年半以來，第一次對國會立法行使否決權。此前，布什沒有行使否決權，倒不是因為他比其他總統(tǒng)缺少主見，主要是因為國會參眾兩院在其任期內(nèi)基本上是共和黨的天下，此外，在簽署他不完全贊同的法案時，他還經(jīng)常發(fā)表一個拒不執(zhí)行其中某一條款的“簽署聲明”。由于參議院缺少推翻總統(tǒng)的否決所需要的三分之二票數(shù)，這一備受爭議的立法，就像它要支持研究的胚胎干細胞一樣，中途夭折。

　　布什這樣的做法，有違多數(shù)民意（如果把國會議員看作是民意代表的話），是典型的反多數(shù)做法。顯然，如果不是布什執(zhí)政，而是一個民主黨總統(tǒng)，或者是加州州長施瓦辛格主政白宮，這個法案自然就會成為一個法律�？梢姡�美國政治的確充滿了偶然性。那么，布什為什么要否決這個法案，這還要從他競選2000年競選總統(tǒng)的允諾開始說起。為爭取保守派，主要是那些宗教右翼的支持，布什保證絕不讓聯(lián)邦資金支持胚胎干細胞研究，因為它“摧毀人類胚胎,超越了道德的底線”。上臺后不久（2001年8月），布什便明確宣布，美國政府將只資助已有的胚胎干細胞研究項目，但不會支持新的研究。當時，這類能夠接受資助的干細胞項目有78個，但是，五年后，這些項目中生存下來可供繼續(xù)研究的只剩下21個。同時，美國科學界又建立了上百個新的人類胚胎干細胞項目，等待聯(lián)邦政府的支持，同時，國際上胚胎干細胞的研究方興未艾，對美國原來的領先地位構成了挑戰(zhàn)。因此，在科學界推動和游說下，美國國會通過法案，取消布什設定的限制，支持這些研究。

　　布什及其所代表的宗教右翼，之所以反對這項在科學家們看來會造福于人類的研究，主要與他們的生命觀有關。在宗教右翼看來，卵子受精的一剎那，就是生命的開始。胚胎干細胞是從胚胎中分離出來，其結(jié)果就是殺死胚胎，毀滅生命。這一邏輯與宗教右翼反對墮胎的立場一脈相承，而且更近了一步。因為墮胎的確是摧毀已經(jīng)開始成型的胚胎，但是，胚胎干細胞研究所使用的受精卵是試管嬰兒生產(chǎn)過程中，備用的受精卵，目前在美國，這樣冷凍中的受精卵多達400,000，它們最終都要被遺棄。（其它國家未必如此，韓國科學丑聞“黃禹錫事件”，最早案發(fā)就是因為不正當?shù)孬@取卵子）。而且，被布什否決的法案對使用程序有嚴格的規(guī)定，比如必須征得受精卵“父母”的同意，他們不能因此而獲益。但對于布什這樣頗為強調(diào)原則的宗教右翼，他們根本不理會這樣的區(qū)分。

　　需要指出的是，布什和他的同黨并不是中世紀那種反對科學的宗教極端分子，因此，他們不反對能夠保留胚胎的干細胞研究。實際上，7月18日參議院通過了三項有關資助胚胎干細胞研究的法案。其它兩項在參議院均以全票（100票贊成）通過，一是資助新方法的探索，也就是在如何能夠不摧毀胚胎的情形下，獲得干細胞；
二是禁止為了獲得研究所需要的組織，制造胚胎。對此，布什并沒有表示反對。顯然，在利用聯(lián)邦資金資助胚胎干細胞研究問題上，不論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同樣都認識到生命的價值以及科學研究的道德約束，所不同的是，對生命的定義以及道德底線應該劃在哪里。實際上，這個問題不是美國特有的問題，而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世界問題。

　　與布什的立場相呼應，德國政府立即給9個它認為或許可以說服它們的歐盟成員國寫信，要求在歐盟范圍內(nèi)停止對胚胎干細胞的研究，希望這些國家能在歐盟有關胚胎干細胞研究的政策上采取一致立場。比布什的立場更僵硬，德國至今不允許利用人體胚胎進行干細胞研究，認為從受精卵成形后的胚胎中獲得的干細胞和胎兒一樣是生命，需要得到尊重。德國政府這一政策的基礎，與布什政府不同，與其說基于宗教信仰，毋寧說是痛苦的歷史記憶。由于吃夠了科學名義優(yōu)生學的苦頭，經(jīng)歷了納粹獨裁下慘絕人寰的種族主義屠殺，德國人民便將人的尊嚴和生命的價值放在其憲法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不過，布什的否決很可能只是胚胎干細胞研究的一個小小的挫折，并不能阻擋住科學研究的強大潮流，以及潮流后面造福人類的追求和巨大商業(yè)潛力的誘惑。因為，正像前面提到過，這一研究得到了美國多數(shù)民意的認可，未來的總統(tǒng)更替可能給類似的法案帶來生機；
此外，布什雖然在國際上不可一世，但在國內(nèi)事務上，權力相當有限，他可以否決國會的立法進而限制聯(lián)邦政府的資助，但卻無法阻止美國民間基金會和各州政府對胚胎干細胞的研究。

　　就在布什宣布其決定后不久，一些州長就開始跟布什唱對臺戲，其中加利弗尼亞和伊利諾伊這兩個大州州長的表態(tài)最引人矚目。加州州長是大名鼎鼎的施瓦辛格，作為共和黨人，他為布什贏得連任立下汗馬功勞。盡管最近十年加州財政困難，但他還是表示出資1.5億美元支持加州的胚胎干細胞研究，他的這一態(tài)度顯然是想保持住加州科學家在這一領域中的先進地位。伊州州長Blagojevich，則是一位幾乎反對布什所有政策的鐵桿民主黨人，他表示愿意為本州的類似研究提供5百萬美元。

　　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對著干，這在單一制國家中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在美國，州政府與聯(lián)邦政府對著干則可謂屢見不鮮，習以為常。最著名的例子是1957年的小石城事件。當時阿肯色州州長無視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的判決，動員州國民警衛(wèi)隊，阻止9位黑人學生進入小石城中央高中就學。當時的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忍無可忍，動員美國陸軍精兵101空降師，武力執(zhí)法。在美國，各州敢于對抗聯(lián)邦，其根本原因在于聯(lián)邦制這個獨特的政治體制。在這一制度下，聯(lián)邦政府與州和地方政府并無領導和被領導關系。各級行政首長和立法機構僅對自己的選民負責。如果哪個州長說，“地方服從中央，為了國家的利益，我們必須作出犧牲”，無異是政治上的自殺，第二天就會被趕下臺。聯(lián)邦的權威只能建立在聯(lián)邦和各州都認同的憲法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政府的高級或低級的級別上。比如，小石城事件中，如果不是聯(lián)邦法院依據(jù)憲法作出裁決，在公共學校中實行種族隔離違法憲法，白人學校必須接納黑人學生的話，艾森豪威爾根本不可能動員軍隊執(zhí)法。盡管他本人并不贊成當時法院的判決，但是，作為美國最高的執(zhí)法官，他必須履行其憲法職責。

　　如果單單僅從憲法的條文看，保留給州政府的權力要比授予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廣泛得多。要知道，美國的建國史，是先由13個獨立的“邦”，后有聯(lián)合的“國”（the United States）。1776年的《獨立宣言》宣布時，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美國，只有從13個殖民地轉(zhuǎn)變而來的“13個自由和獨立的國家”。為了反對共同的敵人英國，這13個“國家”才在1777年通過了《邦聯(lián)條例》，成立了一個反英同盟。這個同盟的名字是“美利堅合眾邦”（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十年后，這個同盟卻因為戰(zhàn)爭的勝利而開始解體。為了挽救這個同盟，鞏固反英革命的成果，北美的有識之士在1787年制定了《美利堅合眾國憲法》。這部憲法必須經(jīng)過9個邦的批準方能生效。因此，直到1789年春，美國聯(lián)邦政府才成立。

　　因為要說服各邦放棄自己的部分主權，加入到新成立的聯(lián)邦中，美國憲法不得不尊重各邦現(xiàn)有的權力，僅僅授予聯(lián)邦政府非常有限的權力：諸如外交、軍事、鑄幣、關稅等，而且，這些權力都是一一列舉的。根據(jù)憲法，那些“未授予聯(lián)邦、也為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力，由各州各自保留，或由人民保留”（美國憲法第十修正案）。因此，在教育、衛(wèi)生、交通、司法等所有民生領域，各州有著絕對的管理權。上述施瓦辛格等州長的決定就基于這些憲法權力。盡管1930年代羅斯福新政后，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急劇擴大，但這種擴大必須有憲法根據(jù)，而不能自說自話地給自己增加權力，于是，立法和行政部門只能對憲法的條文作寬泛解釋，以適應不斷發(fā)展的形勢。比如，美國政府對于金融、股票、交通甚至勞資關系的監(jiān)管，都是從國會管理州際貿(mào)易的憲法條款中推到出來的，而如今全國性龐雜的福利制度更是來自憲法序言中“促進共同福利”一語。

　　更要命的是，立法和行政部門的這種寬泛解釋，如果授到民眾或各州的質(zhì)疑，最終還要由聯(lián)邦最高法院來決定是否合適。比如，為了“促進共同福利”，美國國會在上個世紀初通過了征收所得稅法，但最高法院說，不能這樣解釋，所得稅法違反了憲法直接稅按人頭來征收的規(guī)定。不得以，國會只好以憲法修正案的形式，來確定所得稅。因此，歷史的原因造成了美國聯(lián)邦權限相對有限，各州權力看似很大的現(xiàn)實。不過，由于聯(lián)邦政府掌握了原來越多的財政資源，各州為了獲得這些資源，有時不得不屈就聯(lián)邦政府干預其“內(nèi)政”的做法。但是，依靠憲法撐腰，在不影響自己獲得聯(lián)邦資源的前提下，各州都會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的權力，不允許聯(lián)邦干涉“內(nèi)政”。畢竟，“是各州創(chuàng)建了聯(lián)邦，而不是聯(lián)邦創(chuàng)建了各州”（里根總統(tǒng)1980年第一次就職演說中的名言）。

　　總之，不論對聯(lián)邦也好，對各州也好，甚至是單個的公民或法人，它們都是在其理解的憲法權限范圍內(nèi)行事。如果他們之間的憲法權力（利）發(fā)生沖突而無法和解時，他們只能求助于聯(lián)邦法院的法官，他們對憲法權力和權限的解釋具有最終的權威。因此，憲法，而不是其他任何政府或個人，擁有最高的權威。

　　2006-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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