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沖及：“人生要有追求”——悼念龔育之同志

　　老龔的一生，就是不斷追求的一生。那是一種執(zhí)著的追求，不知疲倦的追求，永遠沒有滿足時候的追求。追求什么？是科學(xué)和革命，這兩者是統(tǒng)一的。從青年時代起到生命的最后時刻，始終如此，從來沒有停歇。孫小禮同志告訴我：他臨終前不久，自己已難以看書報和文件，由小禮同志讀給他聽。他還在病榻上囑咐：哪一份東西要留下來，哪一頁要折個角。我聽了十分感動。這就是老龔那種永不止歇的追求的精神力量。能做到這樣的人是不多的。

　　老龔從青年時代起就追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在苦難深重的舊中國，那就是科學(xué)理論指導(dǎo)下的中國革命。因此，他接受并堅信馬克思主義，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他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入黨的。我不知道是十二月的哪一天，但那總是他剛滿或要滿十九歲的時候。面對災(zāi)難深重的舊中國，在青年時代經(jīng)過頑強探索和比較后所接受的科學(xué)真理，支配了他的一生，他以后幾十年的不懈追求，始終是以此為出發(fā)點的，是它的繼續(xù)和深化。

　　這里也要講到他的革命家庭，特別是他的父親——老共產(chǎn)黨員龔飲冰同志。龔育之同志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生于湖南湘潭，出生的日子和地點都是和毛主席相同。有一次我問他：我看到一本中國人名辭典：上一條龔飲冰，說是湖南長沙人，下一條龔育之，說是湖南湘潭人，是怎么回事? 他說：因為我出生在湘潭。我說：你過去不是告訴我是出生于上海，所以最初的名字叫龔振滬嗎? 他回答：那個名字是我父親起的，當時他在外地奔走，以為我出生于上海，所以給我起了那個名字。以后，我讀有關(guān)的黨史資料時才知道：一九二九年七月鄧小平同志去廣西領(lǐng)導(dǎo)百色起義，陪同他去的就是龔飲冰同志。起義準備就緒后又派龔飲冰同志到上海向黨中央?yún)R報；
十一月初，龔飲冰同志回到百色，傳達中央同意發(fā)動武裝起義、創(chuàng)建左右江革命根據(jù)地的指示。龔育之同志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出生的。他告訴我：他父親以后一直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做秘密工作，當過建業(yè)銀行總經(jīng)理，而在解放前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共產(chǎn)黨員身份告訴他。但生活并成長在這樣不平凡的家庭里，無疑對他會有深刻的影響。

　　老龔以后一直從事黨的理論工作，參加過黨的許多重要文獻的起草，并發(fā)表大量重要的理論研究成果，成為優(yōu)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這是大家所熟知的。在從事理論工作中，他同樣始終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他對知識的渴求，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他做一件事情，總是追求做到盡可能完美的程度。他酷愛圖書，手不釋卷，記憶力特別好，知識面之廣有時叫人吃 驚。我們常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有一次隨便談到康有為，談到對聯(lián)。我講：吳佩孚在洛陽過五十大壽時，康有為送了他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如日方中，百歲勛名才一半；
下聯(lián)是洛陽虎視，八方風(fēng)去會中州。他笑著說：第一句不對，是“牧野鷹揚”。他一說，我就知道自己錯了�！叭缛辗街小笔侵鞏|潤教授送給另一個人五十生日的話，我記混了。而且它同“洛陽虎視”根本對不起來的。給我印象那么深的原因是：中國近代歷史是我的專業(yè)，不是他的專業(yè)。剛才舉的恰恰又是一件小事，他完全不需要記得，卻記得那樣清楚，那樣準確！可見他讀書面之廣，而且總是用心地讀的。平時，有一本好書或者好文章出來，他總是很快就讀過了，有時還打電話向我推薦。正因為他知識面這樣廣，而且那樣熟悉，在寫文章以至起草文件時，不僅視野廣闊，而且引用一些事實或典故總顯得信手拈來，毫不費力，娓娓道來， 引人入勝，沒有那種八股氣。

　　老龔的理論根底深厚，有著極強的概括能力，用語準確恰當。這在參加起草重要文件時是十分重要的。他在一次學(xué)術(shù)討論會上把“毛澤東哲學(xué)思想”表述為“馬列主義普遍原理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jié)合的哲學(xué)概括”，受到許多同志的稱贊。但他不只是從大處著眼，而且從不放過細小的地方，力求做到準確無誤，這是他的一個重要特點。《毛澤東傳(1949―1976 )》寫出來后，我們把這部一百三十萬字的稿件清樣送給他看。他已在重病中，但沒有多久就看完了，而且看得十分仔細。逄先知同志、馮惠同志和我到他家里去聽他的意見。他不僅在清樣上注明了，并且在本子上一條一條記下來，跟我們談了兩個半天，許多通常不被人注意的毛病，他都一一挑出來。我常有這樣的感覺：重要一點的書或文章經(jīng)他看過，就比較放心了。能夠使人產(chǎn)生這樣感覺的人是不多的。

　　老龔的學(xué)問和水平是大家公認的，但他總是平等待人，謙和誠懇。一位年齡和我們差不多的同志對我說：龔育之同志是可以同他平等討論問題的，而沒有那種總得由他作結(jié)論的感覺。老龔有時遇到一些為難的事情找我商量，也總是直抒胸臆，坦誠相告，從來沒有拐彎抹角、含糊其詞的時候。他是極端珍惜時間的，但在幫助年輕人時從來沒有吝惜自己的時間和精力。

　　老龔是個才華橫溢的人，而又顧全大局，嚴守紀律，這也是他相當突出的特點。他說過：“研究無禁區(qū)，宣傳有紀律”。他又說：“想的要比說的多，說的要比寫的多”。我想，這也是他追求科學(xué)和追求革命的表現(xiàn)。

　　“研究無禁區(qū)”和要想得多，是他追求科學(xué)的表現(xiàn)，自己為革命而思考和探索真理是不應(yīng)該受到限制的。但說出來特別寫出來，就會在社會上產(chǎn)生影響。“宣傳有紀律”，說和寫要謹慎，是他黨性的表現(xiàn)，也是他高度社會責(zé)任心的表現(xiàn)，至于對關(guān)系重大而自己還不成熟的想法不能輕率地、不分場合地去說或?qū)�，這也是科學(xué)的態(tài)度。

　　龔育之同志永遠離開我們了。但他那種不斷追求的人生態(tài)度，他在不斷追求中達到的高度和留下的業(yè)績，將永遠活在我們心里。（學(xué)習(xí)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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