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兩度羊腸板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diǎn)擊:
其 一
那一年和許暉去河南,讓他查查沿途資料。他寄來了曹操的《苦寒行》,于是羊腸坂一詞,帶著新鮮的語感,鉆進(jìn)了我的腦袋。
這一首,在曹操詩里可能不算太著名,但是幾行句子一跳而出,奪走了人的視線: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崔!
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對這首詩琢磨了一番。知道漢代羊腸坂至少有兩處:一在河南的黃河北,大體應(yīng)該座落在從山西去洛陽的出口;
另一處在太行山南北主脈的腰間,大致在林縣人挖的紅旗渠附近。
林縣讓人望而生畏。我們?nèi)狈l件(雖然抓了一個車,但不便驅(qū)之深山),也沒打算太拼命(只想稍作散步,沒有冒險計劃)——所以那一天從新鄉(xiāng)西行,只是沿著太行山南端余脈,瞟著哪兒能供人小試牛刀。
聽說馮玉祥占據(jù)此地時,曾在黃河北設(shè)立自由平等博愛各縣。那些時髦名字大多沒有喊響,后來不了了之,唯有博愛,舍棄了原名,文縐縐喊到了今天。
我們從博愛開始,留意河流地勢,尋找羊腸坂。
一路打聽,在沁陽附近有了線索:沒人知道羊腸坂,但都說有個碗子城,或叫孟良寨。說它就在沁陽以北,入晉的山路旁。
漸漸地,山四合而來。我們棄車徒步,走上了一條廢棄的石頭路。樹林的濤聲濾去了嘈雜,灰白的石路靜悄悄的。老鄉(xiāng)說,順路走就是。
看見碗子城時,感受了山西隘口的架勢——一座要塞哨卡般的小石頭城,活脫一個倒扣的粗瓷碗,安在石路翻山的梁上。一眼望去:不像哨所,不像稅卡,單單就像孟良寨的諢名,像個山大王的寨子。
進(jìn)了碗子城,許暉和師大的小楊,轉(zhuǎn)眼己鉆進(jìn)了荊棘叢中。
我有些發(fā)毛。我們想找的,是“崔巍”的太行山羊腸坂!靶芰`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罪案”——不像呀。
讀曹操《苦寒行》時已經(jīng)判斷,他走的是太行中部。從河北出發(fā)攻打晉東南,他不會繞到河南,再從南朝北爬羊腸坂?墒鞘窌镆舱f:羊腸坂不止一處。
突然小楊大喊:“找到啦——”
在哪兒?滿視野的酸棗荊棘,我什么也看不見。在哪兒呀?我看不見!再說一遍——我亂嚷道。
猛地眼前一亮。那小伙子搬開一叢樹枝,一片青石露了出來,我看見一個“羊”字,緊接著認(rèn)出了“坂——”許暉聞聲跑到,身子攀上石壁,伸手去摸那字。他的興奮,不在言表而在動作。
這一邊我在石門樓里,端著相機(jī),遙控般地吆喝。不知是遮擋的樹枝扯開了,或是眺望的眼睛習(xí)慣了,“古羊腸坂”四個鑿鑿大字,還有同治年間的題款,清晰地浮出了碗子城的石墻。
其 二
無疑,《苦寒行》的羊腸坂要險峻得多。我暗自決意,早晚要去看看它。
了卻這件夙愿,間隔了六年時光。
這一回,我們的出發(fā)地是安陽,距太行山只舉步之遙。
太行腰部的崇山,沉默地立在右手。白徑,太行八徑之一,南北太行的身上攔腰裂開的一道縫隙——它穿越所謂表里山河的太行外壁,通過長治壺關(guān),把晉東南的富庶一隅,與外界連接起來。
這一回做伴的兄弟,是寶光和他學(xué)生小軍。從詩里看,這太行縱深莫測。瞧,“行行日已遠(yuǎn),薄暮無宿棲”,鬧不好天黑尋不到住處。小軍的車隨你哪怕去天涯海角,還是坐著小軍的車走。
僅僅轉(zhuǎn)了三四個彎子,我們便被重山疊嶺圍困,回顧安陽平原己不可能。我不斷回頭,只見自己身置山腹,一面山如一面壁立屏風(fēng),遮斷前方來路。四面懸崖如十面埋伏的鐵桶陣,看著人心忐忑。
山峽轉(zhuǎn)到狹窄處,左右就望不見巔頂,前后多是秀麗的獨(dú)峰;
而幾轉(zhuǎn)出來,到了山間開闊處,路左或右,就一字排列著巍峨的斷層山壁,那時猛然懂得了什么叫“銅墻鐵壁”、什么叫“巍然屹立”。那些漢字的概括,字透紙背,聞聲見景,一字定音,使人感慨得無以言語!
蜿蜒行進(jìn)在這裸露的地質(zhì)中,人只顧聯(lián)想壯觀、滄桑、巍然、雄峻——唯這些詞匯分寸準(zhǔn)確,但又正是它們無力傳達(dá)。剎那間人突然對太行山刮目相看,心里的醒悟,在那一刻特別新鮮。難怪它位置華夏正中,難怪它不列于三山五岳,偶得鐘秀的一山一景,怎能與太行的不盡巍峨相并列,怎能與太行的莽莽清貧相比美……
我也突然明白了許多國畫。眸子里的太行,與國畫如出一轍。山的石棱與褶皺,給用筆著色以啟發(fā)。但是我想,無論是古典的辭語,更何況近代的繪畫,都沒能完成——表述的任務(wù)。因此人民缺乏對太行的準(zhǔn)確印象。
誰能苛責(zé)呢?揭示大自然的能力是困難的,解說造物主的意欲更是困難的!
我們從林縣附近的白陘入山,漸漸在七里棧達(dá)到佳境?匆娏寺纷蟮纳绞,已經(jīng)刻著羊腸坂的地名。都說是曹操爭雄河北兵向壺關(guān),走過了這條路。他在山之奧腹,感到了孤單和一己的微渺。寫下的《苦寒行》里,暗示了一絲細(xì)膩的敬畏。這很罕見,無奈被其它秀作遮蔽,它沒有那么膾炙人口。
終于看見了羊腸坂。
果然這一處與碗子城氣勢不同。不是路邊刻著的曹操詩,更不是敷衍出來的十八盤——羊腸坂給人的振聾發(fā)聵,是它沿著澗水開鑿斷壁的石頭棧道。
在不斷的石崖矗立中,一側(cè)石壁上,開鑿著一條牛車道。它時窄時寬,或坍塌或整齊。石棧道上,青苔泉水,涂著陰涼的綠色。一條曲折的藍(lán)天在天空引領(lǐng)著它,攀向避不開的、太行主脈上的山口。由于山體太厚,縱深迴繞,那個山口的位置——若是在西北諸山它被稱為大坂——還在遙遙的前方。
車輪刷刷,馳走無聲。心里不確定地掠過什么念頭,像是悔意,又像覺悟。一首《苦寒行》就像它描述的山,因為樸實而未能流傳。我們一路尋覓見識,又一路拋之身后,不肯在山野深處住下。
如今到處都是光滑油路,古代的旅途,在這種路上不能再現(xiàn)。次日我們抵達(dá)了壺關(guān),繼而是與天為黨的長治。入表及里,品賞了晉東南的一隅盆地以后,車轉(zhuǎn)向南,出晉城南下洛陽。
當(dāng)然,出山西先要出太行,若欲上洛陽,先過沁陽,于是我們從太行南緣出晉。車過兩省邊界時,遠(yuǎn)遠(yuǎn)地,又一次看見了那扣著一個小小石碗的羊腸坂。
公路與坂道分開了。我注視著并行的羊腸,它也氣派不凡,石城守著太行的南口。路上的同道都是山西的煤車,揚(yáng)著煤灰,哼哼著重重碾過。我明白,一趟越冬的小小求學(xué),又結(jié)束了。
寫于200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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