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黑暗時代的希望之光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1906—1975)堪稱西方思想史上最偉大的女性之一。她的傳記體作品《黑暗時代的人們》中譯本最近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這對于中國讀者更好地理解阿倫特的思想提供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文本。
阿倫特的政治思想因其原創(chuàng)性往往激起無數(shù)爭論,她的主要理論著作例如《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人的條件》、《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等皆是如此。但《黑暗時代的人們》在風格上則截然不同。它是一部讓人產(chǎn)生共鳴、發(fā)人深思而不是引起爭論的作品。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的是時代的問題及其中人面對困境所進行的各種形式的抗爭的故事。阿倫特歷經(jīng)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她來自德國,是位猶太人,曾長期淪為無國籍者。同為黑暗時代的人,阿倫特把她所敬佩的“黑暗時代的人們”的言行記錄下來,可謂惺惺相惜。阿倫特自己的個人品格及其獨立思考的精神,使她可以恰當?shù)睾退瞥绲哪切┖诎禃r代的人們放在一起。
阿倫特在書中描寫的人物有:萊辛、羅莎•盧森堡、龍卡利、雅斯貝爾斯、伊薩克•迪內(nèi)森、赫爾曼•布洛赫、瓦爾特•本雅明、貝托爾特•布萊希特、沃爾登瑪•古里安、蘭德爾•賈雷爾。這些人是阿倫特精神及現(xiàn)實中的“朋友”。正如阿倫特在序言中所言,作者描寫他們,并不是因為他們是“所謂時代精神的代言者和歷史的典范”,恰恰相反,他們是與時代的總體狀況格格不入的人。阿倫特寫道:“如下的信念,乃是本書所勾勒的這些輪廓得以浮現(xiàn)的深藏難言的背景:即使是在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quán)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或許并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jīng)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于一些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和作品,他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圍!
“黑暗時代”的提法,阿倫特借自詩人布萊希特。在布萊希特的詩歌中,“黑暗時代”是指這樣一種狀態(tài):混亂和饑餓,屠殺和劊子手,對于不義的憤怒和“只有不義卻沒有對它的抵抗”時的絕望。阿倫特在使用“黑暗時代”的說法時,并不僅僅是在修辭的意義上描述人們所生活的某種處境。事實上,“黑暗”與“光明”的變奏,貫穿了阿倫特的整個政治思想。阿倫特反思20世紀的極權(quán)主義恐怖經(jīng)驗,基于對“公共領(lǐng)域”與“私人領(lǐng)域”的區(qū)分,最后發(fā)展出了旨在復興公共政治生活的共和主義政治理想。以阿倫特之見,人的存在是一種政治的存在,公共政治領(lǐng)域是個光明的領(lǐng)域,自由平等的個人在這個光明的舞臺上展示真我風采,發(fā)表卓越見解。極權(quán)主義的破壞性,正是體現(xiàn)在它不僅致力于摧毀人們的私人領(lǐng)域,而且摧毀公共領(lǐng)域。由此,人與人之間的共通感喪失,多樣的人所構(gòu)成的世界不復存在,意識形態(tài)的幻象代替了人們依據(jù)“世界”、依據(jù)他人所認識的現(xiàn)實。阿倫特寫道:“如果公共領(lǐng)域的功能,是提供一個顯現(xiàn)空間來使人類的事務(wù)得以被光照亮,在這個空間里,人們可以通過言語和行動來不同程度地展示出他們自己身是誰,以及他們能做些什么,那么,當這光亮被熄滅時,黑暗就降臨了!
阿倫特的文字表面是在記敘那些值得紀念的人,但在更深層次則提出了一個嚴肅的理論問題,這就是:面對黑暗現(xiàn)實人當何為?面對不義作為一個人該采取何種態(tài)度?這一問題在阿倫特的其他諸多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而好人與好公民的糾葛向來是自蘇格拉底以來政治哲學中的中心問題之一。做一個好公民有時是和做一個好人相矛盾的。在希特勒時期的德國,個人便面臨著現(xiàn)實的選擇困境。而面對世間的邪惡勢力,人該如何去做呢?助紂為虐固然為人們所不齒,但保持沉默是否能免除自己對世界的責任呢?不服從、反抗乃至斗爭,或者與邪惡力量同歸于盡,這又需要多大的勇氣!然而,問題還遠不止于此,因為上述可能假設(shè)了人們對現(xiàn)實的準確判斷能力和對正義與邪惡的分辨能力。而如果一個人不善于思考,沒有判斷力,如同阿倫特筆下的平常之人艾希曼,最后在不經(jīng)意間殺人無數(shù),而他聲稱只是在執(zhí)行命令,作為一個官僚盡其職責,這又能否免除他的罪責呢?事實上,艾希曼同樣參與了納粹德國“有組織的犯罪”。
在本書所記錄的人中,盧森堡是個充滿激情的敢于行動的女性革命家;
羅馬教皇約翰二十三世龍卡利以基督徒特有的超脫和對上帝的忠誠表達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不滿;
雅斯貝爾斯以哲學的方式給黑暗時代提供精神領(lǐng)域的光照;
運氣頗差的本雅明最后選擇了自殺來表示對這個世界的絕望;
布萊希特掙扎于對現(xiàn)實的抗爭與媾和之間;
古里安則選擇了“永不順從,永不逃避”……對于這些黑暗中的人,或許我們只能以阿倫特一貫堅持的“理解”的方式去看待,象布萊希特在《致后人》中所呼吁的那樣:“當你們談?wù)撐覀兊娜觞c時,請你們也想想這黑暗的時代,這造就了我們的弱點的時代!,我們希望建立良善的基礎(chǔ),但我們自己卻無法良善!埐灰獙ξ覀儗徟械眠^于嚴厲。”
然而,阿倫特所強調(diào)的“理解”并不是指忘記過去,逃避責任,停止對人類自身問題的反思,也不是屈膝于歷史的重負,喪失斗志,它意味著我們需要正視現(xiàn)實,并由此承擔起對公共世界應(yīng)盡的責任。即使在黑暗時代,也仍然有些許光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類的未來依然充滿不確定的因素,盲目樂觀和過于悲觀都無所裨益。這再此回到阿倫特對人的創(chuàng)生性(natality)這一境況的深刻洞察上去:人被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新的開端開始了。這也就等于宣告:即使在黑暗時代,有“人”就還有希望。
。溃h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王凌云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
。ㄔl(fā)于《中華讀書報•書評周刊》,2006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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